“相公他……”韻娘隨口跟她聊著“平日待你們如何？”</p>

“大當家待奴婢可以說是恩重如山，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子了……”她可是把大當家當做神明般敬畏</p>

“兩年前奴婢的爹剛過世，他生前所開的鏢局就被幾個叔伯侵占，還把奴婢趕出家門，要不是正好遇到大當家，真的會餓死在路邊，他是奴婢的大恩人”</p>

韻娘想到外頭的那些傳聞不也把邢阜康形容得極好，是那些靠典當為生的貧民心目中的大恩人，但真正的他呢？</p>

雖然相公坦言是對自己的繡品一見鐘情，才會主動上門提親，莫非是在見到本人，甚至在兩人圓房之後，又覺得不滿意，所以連孩子都不打算要了？這個答案對韻娘來說，就像是當場挨了一記耳光，相當難堪</p>

抑或者那不過是個借口，其實相公心裏早有喜歡的對象，卻又礙於不能把對方娶進門，家人又一再催促他成親，正好瞧見她的繡品，便挑上她，否則憑“邢家當鋪”大當家的身分，也不該娶個庶女為正室</p>

如果不是心甘情願，相公為何要娶她，硬將兩人綁在一起呢？</p>

她愈想心情也就愈消沈，可是又不便開口問麻姑，那等於是給自己打臉，韻娘也是愛面子的</p>

“大女乃女乃在想什麽？”麻姑見她不說話便問</p>

聽丫鬟這麽問，韻娘不禁如哏在喉，只能搖頭回答</p>

待她勉強吞下半碗飯，又喝了兩口湯，真的吃不下了，便讓麻姑把東西都端了出去，想要一個人靜一靜</p>

韻娘也是有自尊的女人，若相公真的不滿意，也不喜歡，大可以休妻，她是絕不會胡攪蠻纏，死求活求，賴著不走的</p>

邢阜康跨進善慶堂的院門，表明要見一年到頭都躲在佛堂念經的大房伯母趙氏，守門的奴才趕緊進去通報，並又另外派人去知會兩位少爺</p>

等了片刻之後，負責伺候大太太的婢女奉命前來引路，領著邢阜康來到佛堂，就位在正房東邊最角落的一間耳房內，頌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就從裏頭傳出</p>

“請！”婢女福身說道</p>

待他踏進佛堂，一身藏青色布衣裙的趙氏正好念完一段經文，轉過身來，露出和善笑意，示意他坐下來說話“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p>

“許久沒來跟您請安，所以就來了”趙氏是少數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待自己的親人，邢阜康自然也給予該有的尊重</p>

趙氏微微一笑“你才剛娶妻，應該多陪陪新娘子”</p>

“是”他瞥了趙氏一眼“聽說您遣了婢女到飛觴堂，說希望韻娘有空到這兒來陪您喝杯茶，因為她才剛從蘇州遠嫁到徽州，身子還有些疲憊，恐怕不克前來，所以親自來跟您說一聲”</p>

“我並沒有派人過去？”她不解地回道</p>

邢阜康也就更加證實是有人假借趙氏的名義傳話，那對兄弟還真是色向膽邊生，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是那名婢女確實跟門房說是奉了您的命令”</p>

“這……”趙氏不免疑惑</p>

就在這當口，邢阜翰、邢阜塘兩兄弟急匆匆來到佛堂，想著終於又能見到堂弟妹，這次定要多看幾眼，能說上話最好</p>

“你來這兒做什麽？”邢阜翰見在座的只有最不想看到的人，劈頭就問</p>

邢阜塘左顧右盼，沒見到韻娘，有些失落</p>

“我剛問了大伯母，是否遣了婢女到飛觴堂，不過她說不曾派人去過，就不知這座院子裏頭，有哪個人膽敢利用她的名義，想騙我那剛進門的妻子來到善慶堂，幸好我先來問過，才沒有上當”他要讓這對兄弟明白，不要以為玩這種把戲不會被人看出來</p>

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不過打死都不會承認</p>

“你是在懷疑咱們？”</p>

“你可不要胡亂栽贓！”</p>

瞪著兩個親生兒子，趙氏一臉震驚，當娘的總認為自己的孩兒是最好的，就算對他們再失望、生氣，也不認為會有這般無恥下流的念頭，偏偏見兩人急著撇清，反而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p>

她不敢置信地問：“難道真是你們……”</p>

邢阜翰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娘，我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事？”</p>

“我什麽也不知道”邢阜塘撇得一幹二凈</p>

趙氏也希望不是他們幹的，千萬不要仿效他們死去的祖父，犯下的醜陋罪惡，害苦了兒孫“阜康的媳婦兒可是你們的堂弟妹……”</p>

“應該是“小嬸母”才對”邢阜翰譏諷地笑說</p>

“無論是堂弟妹還是小嬸母，她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屬於我的女人，不容其他男人覬覦”邢阜康不在意對他的恥笑辱罵，也早就麻木，只想警告對方，不要明知故犯</p>

邢阜翰馬上被激怒了“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p>

“大哥！”邢阜塘出聲制止，說得這麽白，不就落人口實了</p>

他反唇相稽“你心裏不也一樣這麽想？”</p>

邢阜塘為之語塞</p>

“你——你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趙氏氣急敗壞地瞪著兩個兒子</p>

“不管配不配，她已經嫁給阜康了”</p>

邢阜翰口氣狂妄“那又如何？”</p>

“你瘋了是不是？”她掄拳打著長子</p>

而邢阜康也只能在心裏對趙氏表示歉意，為了保護妻子，必須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心裏在打什麽歪主意，希望大房伯母能想辦法約束他們的行為，絕不能姑息下去</p>

“韻娘是我的結發妻子，誰敢對她無禮，我都不會放過他，我就言盡於此”</p>

說完，他便轉身踏出佛堂，只聽到邢阜翰在身後叫囂</p>

“她還不知道你的出身有多骯臟，根本是個不該出生的孽種吧？要是知道，肯定不會讓你碰她一下……”</p>

無視這番惡毒的話語，邢阜康腳步未歇地走出善慶堂，若不是趙氏在場，方才真恨不得往那對兄弟臉上各揮一拳</p>

他還得忍受多久？</p>

有時真想幹脆搬離邢家大院，無須再忍受那些奚落嘲諷，可是總也有放不下的人，像是三叔他們一家人，還有……無緣叫一聲爹的男人，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他的諒解</p>

“大當家！大當家！”金柱一路尋來</p>

邢阜康臉色一整，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痛苦掙紮“什麽事？”</p>

“咱們開在屯溪那間當鋪的司理派了一個後生來說昨晚遭竊，已經報了官，正在清點損失，請大當家過去一趟”</p>

他停下腳步，沈吟一下“你即刻到養性堂，請三房少爺過來”</p>

三叔的兒子阜永雖然年紀輕，不過是個可造之材，又肯學習，邢阜康老早就想把他帶在身邊，好好栽培，打算趁這個機會讓他一起過去幫忙</p>

“是”金柱馬上前往養性堂</p>

就這樣，邢阜康帶著三房堂弟，火速趕往屯溪</p>

而待在新房內的韻娘，一直等到了隔天早上，都沒看到邢阜康的人影，更不用說半句安慰的話，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進門才三天，就被相公冷落，把她一個人丟著不管，是否該去請罪，問問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才會得到這種對待？</p>

“大當家呢？在書房嗎？”既然相公不回房，韻娘決定去找他</p>

麻姑拿起銀梳，梳著主子那頭烏黑柔軟的青絲“大當家昨晚出門去了”</p>

“出門？”難道是在躲著她？</p>

“聽說是開在屯溪的當鋪遭竊，所以趕了過去，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大女乃女乃不用擔心”麻姑安撫地說</p>

她心想不是躲著自己就好“我知道了”</p>

“大女乃女乃想梳什麽頭？”麻姑手上的銀梳比劃半天，就是不知該從何下手</p>

“奴婢手笨，不會牡丹髻或荷花頭，只會紮辮子……”</p>

韻娘有些疑惑“沒人教過你嗎？”照理說在伺候主子之前，都會先經過一番訓練，不可能連梳頭這種小事都不會</p>

“奴婢之前都待在別莊，幫忙砍柴提水，這種伺候主子的工作還是頭一遭”她真的不會，而且大當家是臨時決定將自己調到邢家大院，所以根本來不及派人教她“還請大女乃女乃原諒”</p>

“原來是這樣……”韻娘垂眸檢視她的兩只手心，全都長滿了粗繭，看來所言不假，小小年紀就過得這麽辛苦，又怎麽忍心責怪“以後我自己梳頭就好，你去幫我拿那套海棠紅的襖裙過來”</p>

麻姑馬上笑開了臉，大當家能娶到心地這麽好，也不會動輒打罵奴仆的女子，真是太好了“多謝大女乃女乃，奴婢道就去拿”</p>

於是，她一面對著銅鏡梳頭，一面告訴自己，眼下只能等了</p>

等到相公回來，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就算是再大的打擊，韻娘也都能夠接受了</p>

就這樣，一直等到午時，邢阜康還沒回來，倒是來了一位客人</p>

李氏站在飛觴堂外頭，想要見見剛進門的侄媳婦兒，發現院門在大白天裏居然關著，有些奇怪，便讓婢女上前敲門</p>

門房前來應了門，見到是三房太太，也是少數可以容許在這座院子自由進出的邢家人，趕緊把她請進西廂房，那兒是目前用來當做接待客人的廳堂，然後找人進去跟大女乃女乃通報一聲</p>

“三太太稍坐片刻，大女乃女乃馬上就來”婢女奉上茶水</p>

李氏頷了下首，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湯</p>

餅了片刻，韻娘在麻姑的陪同之下，蓮步輕移來到西廂房，才踏進門檻，就讓李氏眼睛跟著發亮</p>

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女子，有誰見了不喜歡，難怪府裏會傳出一些很難聽的耳語，說什麽大房的兩個侄子為她茶不思飯不想，還跑到飛觴堂外探頭探腦，惹得妻妾醋勁大發，甚至還驚動了天天吃齋念佛的大嫂，讓他們夫妻聽了不</p>

斷搖頭，也甚為憂心，就怕會出事</p>

接著又聽說其他幾房的侄子也同樣讚不絕口，更對蘇州女子的柔婉嬌媚，多了幾分向往，打算到蘇州物色幾個小妾回來，簡直太不像話了，李氏便趕緊過來瞧一瞧果然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姿色天然，華若桃李，真不知該替阜康那個孩子高興還是擔心才好</p>

“讓嬸母久等了”韻娘盈盈見禮</p>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禮……”李氏伸手扶她一下，待韻娘坐下，也跟著落坐</p>

“原本昨天就要來的，不過阜康說你太過勞累，身子有些不適，現在可好多了？”</p>

韻娘怔了一下，還是順著對方的話回道：“呃……已經好多了，多謝嬸母關心，還勞您走這一趟，應該是韻娘過去請安才對”</p>

“你才剛從蘇州嫁到咱們徽州來，一路上顛簸，又是到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初時總是不習慣，請安這種事不必急，慢慢來就好”她和善地說</p>

見這位嬸母說話親切，又沒有長輩的架子，讓韻娘有些緊繃的心情也跟著放松了“是，韻娘記住了”</p>

“呃……咱們邢家人口眾多，又很覆雜，嫡出庶出加起來就有好幾房，侄媳婦又才剛嫁過來，就盡量待在飛舞堂，少到外頭走動，免得遇上威脅……”</p>

李氏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白，可又怕對方聽不懂，急得是滿頭大汗“總之一切小心”</p>

“……是，韻娘記住了”小心什麽呢？她總覺得這位嬸母話中有話，是自己多心了嗎？還是真的覺得自己會有危險？怎麽可能呢？</p>

李氏又看向她身邊的丫鬟“你可要好生伺候大女乃女乃，別離開她半步”</p>

“奴婢知道”這一點不用人家教，麻姑可是謹記在心</p>

“因為阜康經常要出遠門，你若想有個人聊天解悶，或有不懂之處，盡避來找嬸母，真的不要客氣”李氏可是一眼就喜歡這位剛進門的侄媳婦，或者該稱呼一聲弟妹</p>

她和相公都相當同情阜康那個孩子，就只因為大人造下的罪孽，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苦頭，但憑藉他們之力，又解不開他心頭上的那道結，只能祈求老天爺垂憐，快點出現一個人解救他</p>

她含蓄地朝李氏笑了笑，感謝對方的好意“多謝嬸母，韻娘此刻就有件事想要請教，又不知該不該問”</p>

李氏笑吟吟地問：“什麽事？”</p>

“韻娘進門之後還未拜見公爹，相公說他不見任何人，這是為什麽呢？”她沒人可以問，或許能從這位長輩口中探聽出一些事</p>

“呃……嗯……”李氏神情馬上變了“這個……”</p>

見狀，韻娘深感疑惑“有什麽不能說的嗎？”</p>

“只不過……是為了一些陳年往事，讓父子倆心裏有疙瘩，你就不要介意”看來侄子真的什麽該說的都沒說，這下讓李氏有些急了，就怕不小心說溜了嘴，會挨相公的罵</p>

“那我先回去了，咱們改天再聊”</p>

韻娘只好起身送客</p>

陳年往事？疙瘩？</p>

到底父子之間出了什麽事，而且還嚴重到互不相見的地步？</p>

看來這座高墻深宅裏頭，真的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p>

接下來，四房太太和五房太太也各自帶著年輕媳婦前來，只要能夠討好韻娘，讓她在邢阜康面前說幾句好話，她們這一房就會受到重用，雖然心裏著實瞧不起那個孽種，但是形勢比人強，表面上也不得不奉承</p>

她一面應付兩位嬸母的噓寒問暖，一面感受到來自輩分上算是妯娌的敵意，心裏不禁納悶，自己何時得罪她們了？</p>

就這樣，一整個下午，韻娘忙著應酬這些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親戚，壓根兒沒時間多想她和邢阜康之間的問題，撐到戌時已是極限，便先睡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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