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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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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裹雜雪花,在帳外呼嘯盤旋。偶或有人進出帳篷,稍打起厚重的門簾來,便掃進一片凝白色的雪渣兒。現時早已天亮了有些時候,外頭卻不見多明亮的天色。

阿香從夥房回來,進了帳篷把手裏東西給別人接著。她拍掉渾身的雪,拿下頂頭的方巾,並脫下身上的外衫來,才過來看姜黎。

姜黎睡了整整一夜,到這會子還不見睜眼。想是酒吃多了,傷了精神,便睡得久了些。雖說這大雪寒日裏沒什麽大事,但總這麽空著胃,也不成。因她伸手推姜黎兩下,喚她阿離,“快醒了吧,給你在夥房拿了吃的,不吃可涼了。”

姜黎被她搖醒,眉心那處還是暈得厲害,頭裏頭也錘子敲擊般的疼。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又緩了半晌神。好歹清醒了,還不忘昨晚的事情,蹙眉看著阿香問:“我昨晚怎麽回來的?”

這話還問著呢,鼻音重得像得了重風寒,她便意識到自個兒一件衣裳也沒穿,正光溜溜地躺在褥子裏。她腦子裏一炸,然對昨晚對事卻一件也想不起來,便又問了一遍:“怎……怎麽回來的?衣……服呢?”

阿香拿眼乜她,幫她把衣裳遞過來,“還問呢,昨兒你要去陪李副將軍的,喝得爛醉,什麽也不記得了。你不知道,我這心都快叫嚇出來了。還好將軍沒遷怒,否則那十幾二十的軍棍,可見是逃不掉的。”

姜黎聽得糊塗,白生生的手腕伸出被子來,拉了衣裳進去往身上套,“什麽將軍,什麽軍棍?我得罪了李副將軍不成?他要打你?”

“哪裏是李副將軍?”阿香往她床沿兒上一坐,“是沈將軍,找到李副將軍帳裏了,把你扛了回來。你是喝醉了,什麽都不記得。我們都瞧著,站在外頭挨了半個時辰的凍呢!”

姜黎聽是沈翼,那腦子裏隱約出現些昨晚的情景,就是沈翼進了帳篷,扛了她回來。但她回到帳裏睡下後,再發生了什麽,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她把衣服一件件地套上,一句話也不說。穿好了衣服,趿上鞋子找水洗漱。

阿香跟在她後頭,又開始絮叨:“經此一回,這軍營裏沒有誰不明白了,你就是沈將軍的人。你還得聽我一言,好好地侍奉沈將軍,別惹得他不高興,那日子就難過不到哪去。我跟著你,還能沾些光呢。”

姜黎洗漱罷了,把巾子往架子上掛,“誰敢惹他,高興不高興,還不都看他的意思。高興了冷著臉,不高興了,打罵人都不惜得動手,卻不把你往死裏羞辱折騰了不罷休。我可瞧不見有什麽好,但凡能與他脫離幹凈的,我怎麽也不想再見到他。”

阿香知道她還在為兩月前的事情耿耿於懷,勸說不頂用,便過去打開剛才自己從夥房拿的食籃來,裏面裝著兩個包子,一碗清粥,並一小碗的酥酪。這酥酪是羊奶做的,在這西北塞關想吃上這麽一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香把東西給她看,挑著眉問:“你瞧瞧這些,還再說什麽?”

姜黎看著這些凈白的吃食,和往日吃的那些東西大不一樣,她有些出神,而後嘀咕一句:“何故做這些事來再惡心人,我豈願意再受他好處,到底拿人作什麽看?”

阿香聽得見,自白她一眼,拿了筷子夾起包子送到她嘴邊,“在這裏,跟誰過不去也別跟吃的過不去。你今兒起得晚,這些東西是夥房特意給你做的,我風雪裏來去給你拿來了,不能糟蹋。”

姜黎定著眸子看她,半晌張開嘴來,把那包子咬在嘴裏。伸手接住,便一口一口吃了下去。阿香又把白粥端來,沒有小菜,也就這兩樣,都是難得的。姜黎快速地吃完,細嚼慢咽對於帳裏的其他人來說,那是煎熬。

阿香也饞,自咽咽口水,還是說些教育姜黎的話,“咱不知道你和沈將軍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她對你又是虐又是疼的,咱們也瞧不明白。我還是那些話,在這裏,咱們什麽都算不上,連那吃草的馬都不如。想到和沈將軍間的事情你難受,那就不想,單想著,靠他,你能在這軍營裏活得安生,就足夠了。這人不管是沈將軍,還是別個,都是一樣的。你讀過書,應該想得比咱們明白。”

姜黎把手裏的碗放下,清粥包子吃得幹凈。她聽得懂阿香的話,但卻就是開不了口應聲。人若總是把前程利益想得清楚明白,按其道而行,大約可以過得輕松許多。不顧尊嚴,不顧面子,心裏無有任性悸動,她姜黎做不到。她任性霸道了十幾年,在短時間內說把自己徹徹底底放下,實屬為難。

她不接阿香的話,只盯著面前的那碗酥酪看。看了一陣,轉頭對帳裏的女人們說:“你們都沒吃過罷,這個給你們。沒有多少,一人抿一口,嘗個味道。”說罷了先把碗端了送到阿香手裏,“你先嘗。”

阿香面露驚異,“這如何使得?就是沈將軍,成年累月的也吃不了幾回,咱們怎麽敢吃?”

“不吃撂了不成?”姜黎看著她,“我不喜歡吃這個,以前家裏常有,羊奶牛奶,我都不喜歡,嫌腥。”

這話一說,那旁邊的女人們都圍過來,滿臉討好的笑意。這討好看起來有些帶澀,與以前姜黎看著人討好的臉感覺不同。以前覺得這些人下作,現在覺得,只有心酸罷了。

她看著這些把一個小碗傳來傳去,誰也不多吃一口氣,都是很小地抿上一口,然後給別個。而後她低下頭來,想起以前家裏的事情。這些都是常吃的,她也是最愛吃的。說不喜歡,不過是讓阿香這些人吃得沒負擔。

她又想起來,那時候沈翼為了對她示好,把她的喜好習性都摸了透,天南地北地找好東西來討好她。她那時便一面受著沈翼的好,一面在心裏鄙夷他,拿他做猴耍。有些東西甚而不是她喜歡的,而是丁煜喜歡,也讓沈翼千難萬難地弄了來,轉手便送去了丁煜手裏。

沈翼家世代為武將,在重文輕武的朝廷裏,官職算不上很高的武將便在文官面前沒什麽地位與存在感。同樣,沈翼在丁煜那些文雅的貴公子面前,也就矮了好一截兒,姜黎當時鄙夷他大多也是因為這個。她拿這些人不當人,拿捏把玩的傻子罷了。

雖說沈翼與丁煜不算同道,但也不是沒有見面的機會。一把畫跡罕見的扇子,興致起時要帶人回家看他所藏古畫真跡的名字,無不讓沈翼意識到自己在做傻事。他找姜黎質問過,也都無不是被冷傲撅回來的結果。後來他越發細揪,便讓姜黎惱了起來。那是在外面的茶樓上,姜黎桌旁還坐著丁煜,她把沈翼劈頭蓋臉一通貶損。

說的話也就是那些——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瞧瞧自己的樣子,看看自己的家世。”

“說你是傻子都是擡舉你,好歹且分不出來。”

“你若還要臉面的,趕緊著滾,別自討難看。”

“我瞧不瞧得起你,你且都該思一思慮一慮,更不說瞧得上。”

……

那時聽著的人多,不時就傳遍了整個京城。姜黎說的話又被誇大渲染,越發難聽刺耳。偏那時的沈翼被姜黎早前的誘騙迷了心智,癡了一般。不懼流言蜚語,不信姜黎嘴裏的那些話,楞是硬著骨頭找官媒跟自己上門提親去。父母反對皆無效用,直罵他丟盡了沈家的臉,說他就是死了也不管了。

沈翼上了門,結果自然是自取其辱。姜家甚至連門都沒讓他進,在推搡中還動了武力,打得他半死不活,最後被擡了回去。

自那後,姜黎就再也沒見過沈翼,時至今日已有兩年多。後來也有流言傳到姜黎耳朵裏,說沈翼被打得半死不活回家後就大病了一場,病勢十分兇險,活著怕也困難。那時候姜黎並不關心別人的死活,聽了也就罷了,再沒有管過這事兒。

到了兩月前再見沈翼,他已經成了這西北軍的領頭將軍。想來是後來養好病隨軍入了伍,一路打拼下來,成了今天這番模樣。聽軍裏的人說,他鮮少回京,似乎無家無根一樣。在姜黎來之前,他也沒有女人。他不碰女人,說是有心病。

姜黎想得出神,在阿香叫了她數聲後方才聽見。一群女人舔著笑臉跟她說話,好話言盡,就為一碗酥酪。阿香盯著她,問:“想什麽呢?”

姜黎搖搖頭,“沒什麽。”

帳外風雪聲又重了些,這西北塞關的日子,比別處更為難過。有人打了帳門出帳篷,風卷殘雪,掃進一股寒氣。姜黎瞇瞇眼,把衣襟拽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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