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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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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成挨的蘆葦花像篦子齒,風過便簌簌地蕩。血紅的日頭只還留下小半截兒,卻染得長河那側山線上全是蒼茫茫的紅色。

日頭沒了,風抖帳篷。塞關的夜,淒寒蕭蕭。

姜黎把手伸進褥子裏,已然感受不到最初適應不了的那股子糙麻感。褥子都是暗灰麻布縫的,棉花不知歷了多少歲月,僵直地硬著。寒氣浸麻了的手,在裏面要焐上好一陣子,方才能有知覺。等有了知覺,便是入了骨頭的癢。那是凍破了皮子,卻不敢撓,再怕撓破了肉去。

姜黎用指腹在自己手背指節上輕輕地揉,濕一側眼角,卻只吸吸鼻子。臨床的阿香捏一手心兒的癟瓜子,來她旁邊挨著,吐一嘴殼兒,問她:“受不住?瞧你這派頭,家裏早前兒是做官兒的?”

姜黎沒有說話的欲望,只顧揉褥子裏的手。那阿香卻不作罷,一面嗑瓜子,一面又跟她說:“你才來沒兩日,不知咱們這裏日子難過。我看你挨我近,樂意跟你多說幾句,也叫你到時不至錯了手腳,白挨虐打。拉你出去伺候,也就這兩日的事情,來了這兒的,就沒人能躲得掉。你若是個大閨女,定然覺得屈辱。但我跟你說了,若想活著,那哭鬧的手段,還是大可不必。順著那些個爺,伺候好了,自個兒也少受些罪。鬧騰得他們不高興,一擡手將你打死了,荒湖裏一撂,連個給你收屍的都沒有。光淋淋的,到了地下都沒臉兒見人去。”

姜黎知道,這不是唬人的話。那一個個兒被士兵領走的,都是伺候人去了。有本事的,扭著腰回來歪在床頭還能扯半天閑篇兒。沒本事的,掛些個彩,都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姜黎把手從褥子裏拿出來,身子坐得端直,手掖去大腿上,還是不知開口說什麽。家裏一夜間遭了難,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便是這麽些日子,話也不知該怎麽說了。她以前仗著自己的身份積了多少孽障,這會兒全要還出去了。

她原最瞧不起身份低的人,便是家裏的奴仆也鮮少多瞧一眼,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值得她費什麽心?可誰又能想到呢,她如今也成了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

她眼裏無光,飄虛不已。想叫這個阿香的坐遠些,別弄臟了她的褥子。可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阿香這才覺著沒趣兒,提了身子起來,往別人那去了。這又是與到姜黎旁邊不一樣的樣子,軟著骨頭往人身上挨,與人說:“歇歇吧,還做針線呢?白天那麽些活,沒幹夠?”

那女子捏著針柄不停手,說:“備著一些,橫豎不是壞事。都跟你似的,要用的時候火急火燎地趕,那樣兒舒心?”

說罷了這話,又道:“你又去跟她說那些做什麽?白費口舌不是?你瞧人家那樣兒,要你操心麽?你竟瞧不出,她瞧不起咱們?”

阿香笑笑,“我嘴碎,總忍不住。說了就說了,當我做的善事,佛祖給我記這一功。”

“佛祖知道你是誰?但凡記著你的功的,也不能叫你這輩子幹上營-妓這事兒。到時不知怎麽了局,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死了。我沒別的指望,只想死的時候有個全屍,衣衫齊整。”

阿香最是心寬的,“得過一日是一日,不說這些。”

不說這些說什麽,家裏父母兄弟的事兒都說盡了,各家也早沒了什麽秘密。營裏才來個姑娘,生得容顏驚絕、氣度不凡,偏臉上只掛著生分冰冷。

那女子拿針滑過頭皮,小聲跟阿香嘀咕:“你說,她都來了三日了,怎麽沒人來拉她去帳裏伺候?之前有不過她一半姿色的,也早搶破頭了,副將那裏也送幾回了。”

阿香搖搖頭,“要不待會兒順捎著打聽兩句,看是什麽來歷。你問她,半句不回的。”

那女子笑笑,“與咱們有什麽相幹,可不管。”

阿香擡眼瞧瞧姜黎,兀自嘆口氣。看她這樣子,皮子嫩得發光,以前不知過著什麽樣天堂一般的日子。如今落到如此田地,難為還能活著。可悲,可嘆。

阿香正感慨著,忽聽外頭有人叫。是該往營帳裏伺候去了,拽拽身上的衣服,扶一下耳後素髻,打開帳門出去。她把腰肢兒扭起來,曳曳生姿的模樣。活得再艱難,也要活出滋味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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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坐在床沿兒上,紋絲不動,瞧著帳裏的女人一個個地出去,心裏淒寒不能見底。她手心兒裏握一根銀簪,這是她身上唯一還剩的首飾。想了數日,生死線上猶豫了數日,卻仍是對自己下不去手。

她不知道她哪一天也要像這些人一樣,扭著腰肢去供各樣的人把玩。她想在那之前,定是要挑了自己手腕上那根筋的。心裏這麽想著,銀簪的尖兒便往手腕上戳。疼痛觸肉,便再刺不下去。她曾經囂張跋扈,然原來也是個膽小懦弱之人。

帳裏無人的時候,她就委屈地哭起來。終究,她也就是個十六歲的生□□子。

她哭沒有聲音,眼淚淌了一滴擡手就給抹了,一面抹一面仍往下掉。早前拿橫做狠事的勁兒是沒有了,心裏諸多怨恨,卻無半點作用。以前錦衣玉食的樣子,想起來尤在昨日,越發襯得現今的日子豬狗不如。

姜黎吸吸鼻子,掩去委屈和原不該屬於她的怯懦,狠著勁兒把臉上的淚漬擦幹凈。忽聽得帳門震響,有人在外頭說話,“裏頭那個,莫坐著了,出來。”

姜黎身子一僵,心裏生厭生惡的事還是來了。成了營-妓,這事總是要來的,早一日晚一日罷了。她一時未能應得,眼睛瞧見三根手指鉗在帳門布褶間,喉嚨裏如噎棉花團。

外頭的人瞧她不動,又頗為不耐煩地說了句:“要老子進去請你不成?”

心裏有再多的憋屈,現在發作都於事無補。她啞著嗓子應了聲“來了”,起身往帳門邊去。那打著帳門的是個上等士兵,瞧她出來,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才放下帳門來,道一聲,“走吧。”

去哪裏呢?姜黎無心問,便不吱聲。她這三日在營裏也聽到了些閑言閑語,她們說新來的女孩子,多半先送去給副將嘗鮮。副將那裏膩了,或者又有了新人,便就賞了下頭的。姜黎想著,這士兵大約也就是帶她去副將的營帳裏。

腳底草枝脆響,姜黎把手裏的簪子攥得緊死。事情到了這一步了,忽而雜念也少了。人大抵都這樣,高估自己的情操底線,同時低估自己對活著的渴望。

到了營帳前,她隨士兵一同止步停下。在她前頭的士兵往裏傳話,說:“將軍,人帶來了。”

“讓她進來。”裏頭傳出的聲音隔了帳布,聽不大真切。

“是,將軍。”士兵打了牛皮帳門讓姜黎進去,催促她不要磨蹭。

姜黎聽著士兵腰間刀鞘撞擊鎧甲的聲音,默吸了口氣,擡起好似灌鉛的腳跟,彎了腰往帳蓬裏去。阿香跟她絮叨的時候說過,伺候這些軍爺的時候,依著他們的喜好性子來,樂樂呵呵的,都開心。別喪氣著一張臉,叫人瞧了就不高興。

姜黎自覺放不下身段來伺候這些人,卻還是不自覺地想到這些話。她進了帳蓬,面無生氣,只在帳門內站著,低頭道一句,“給將軍請安。”而帳蓬裏的究竟有誰,她看也沒看一眼。

她道完安,有人從屏風後出來,拎一件灰皮大氅往身上披。深藍的寢衣覆蓋其下,裹剩一張沒有溫度的臉。男人披著發,劍眉冷目,嘴唇薄透。他轉目看姜黎一眼,而後目光越發冰冷,含箭一般在她臉上擦過去。

姜黎埋頭站著,感受帳裏的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形成壓迫的氣勢。她把手裏的簪子攥得死死的,呼吸壓得輕不可聞。心裏繃著的弦,在男人走在自己面前半尺的地方時,幾乎緊到斷裂。

她還是害怕了,而後什麽尊嚴什麽驕傲盡數拋去九霄雲外,軟了膝蓋跪下去,低聲道:“將軍,求您……放過我吧。”

姜黎等著這位將軍的輕浮調笑或者粗魯戲弄,卻都沒有等到。她分明聽到一聲冷笑,那笑裏多有嘲諷,而後便是一句,“姜大小姐,你也有今天?”

指尖在手心裏震出顫感,連帶背後也生抖出許多寒意。這個聲音是她所熟悉的,而這種鄙夷的語氣聲口,讓她如芒在背。她還是慢慢擡起了頭來,蹙眉把眼前這個男人的臉看進了眼睛裏。冤家路窄,她信了。

姜黎抿了下嘴唇,迅速地把頭低下來,那喉嚨裏噎著的棉花的感覺越發清晰起來,撐得她嗓子眼兒生疼。老天爺是拋棄她了,叫她在這樣的境況下還碰上恨毒了她的男人——沈翼。她以前所做下的孽債,果然是要一樁樁一件件還的。

早前沒下定了決心赴死,這會兒竟顧不得了。姜黎攥起手裏的簪子,擡手直沖自己脖間刺去,卻還是在銀簪蹭皮的時候被沈翼截住了手。

沈翼一根一根掰她攥死簪子的手指頭,冷眸盯著她,“想死?晚了。你欠我的,我要加倍地討回來。也好叫你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你早知道自己有這麽一日,早前就該收斂些,常懷善心,恐今日也就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姜黎在勁道上如何勝得過他,被奪了簪子,而後那只粗糲的手掌提上她的肩膀,直接將她提起扔去了榻上。脊背被榻板硌得生疼,不及起身沈翼已經撐肘俯在了她身上。他眸底冰涼,帶著些微狠辣之意。

“不是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麽?不是說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麽?拿我的真心做泥碾,算計我成了全京城人眼裏的笑話,開心麽?滿意麽?我沒死,是不是讓你失望了?”沈翼一面慢慢地說,一面伸手慢慢插-進姜黎的發絲間,說到極恨處,手上上了力道,便扯得姜黎頭皮生疼,疼出眼淚。

姜黎閉眼咬牙不吱聲,雙腿被他壓著動不得,雙手抵在他胸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頭皮上的痛感讓她抓狂,她睜開眼睛求他,“求你,你殺了我吧。”

“我說過,晚了。”沈翼伸手一把拽開她身前外衫的扣子,又粗暴地去扯她裏面穿的襖子,“我曾經在你那裏受的屈辱,在以後的日子裏,都會一點一點還給你。在曾經連給你提鞋都不配的人身下承-歡,這種滋味不知道好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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