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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鵠一如往常，穿著黝黑流光的翎羽大氅，明艷的鳳眸望著小扇，盛滿溫柔。只是他臉頰、脖頸，還有手背，都新添了許多暗紅傷痕。
小扇看得驚駭，忙上前仔細打量。傷痕落了疤，應是狼刀所留。頸上那條長達一尺，從他領下鎖骨劃到耳後。她脊背竄出一陣酥麻，若刀傷再深幾寸，玄鵠豈非身首異處！光看到的傷就有四五條，不知在衣衫下，他身上還有多少。可見那夜他獨自阻攔百名狼兵，戰得有多慘烈！
見她咬唇不說話，玄鵠便道：“我若是樹妖就好了。”
小扇一懵：“什麽意思？”
“我若是樹妖，這些傷早就好了，便不會露出來把你嚇成這樣。”玄鵠開玩笑地說著。
“我哪是被嚇到，我分明是擔心你！”小扇不滿地反駁，心底卻松了口氣。不管怎麽說，玄鵠還活著，還能跟她玩笑，就是最好的結果。她再不想看到，任何一個山葉園同伴犧牲性命，離她而去了。
玄鵠彎起眼，眸裏浮出淺淺笑意。
小扇撇撇嘴，把他劃拉到一旁，走進寢殿。
這是妖帝會客的殿室，再往深處走幾重石洞，才是妖帝就寢處。案榻皆由金絲水紋陰沈木打造，滿室幽香。不過這次它們添了不少劃痕，一看就是崖宮裏發生過爭鬥。
“六六說你最近在崖宮很忙，在忙些什麽呢？”小扇邊走邊問。
玄鵠在後答道：“大戰方歇，到處都要收拾。”
小扇點點頭，剛想說話，卻停下了腳步。重重帷幔中，她一眼看到，洞世鏡矗立在前方石洞中央。半人高的琉璃鏡面上，正顯出白尋的身影。
鏡中畫面有很多妖族，她還是一眼認出了白尋。太好認了，渾身金光繚繞，殺氣四溢的白色巨獸，只有他。
他眸色金亮，輝如曜日，龐大身軀將金翅崖比得就像個小臺階。地上散亂躺著許多狼妖屍首。還有更多狼妖顯出原身，爭相往他身上撲咬，卻被白尋咬斷脖頸，落地便斷了氣。
遠處群山燃著熊熊大火，火光直沖天際，濃煙染黑了天幕。近處樹木早就燒成一片焦炭，四下倒伏。許多狼妖還在互相撕咬，又跟白尋麾下妖兵纏鬥在一起，場面極度混亂，崖下血流成河。
洞世鏡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小扇卻看得毛骨悚然。
這就是妖族間的戰爭。
千百萬年來，戰爭永無止息，妖族早就習以為常，只有強者才能在妖界生存。她在妖界混了很久，一貫對爭鬥能避就避，時至今日才親眼目睹殘酷的戰場。
“狼族在內戰。”玄鵠在旁解釋，“嘯炎的兩子一女皆是猛將，誰都不服誰。往常不敢造次，現下嘯炎被囚，他們就爭起來。長子勢力最大，次子和幺女串謀在金翅崖下伏擊長兄。沒想到長兄反殺了二弟，和幺女的勢力打得不眠不休。戰鬥驚擾了金翅磷甲蟲，引發山火綿延燒了四百裏。鄰族告到崖宮，君上這才趕了過去。再不阻止，鄰族領地都要被他們毀了。”
小扇忙瞧向鏡面。白尋原本銀雪似的毛色血跡斑斑，看不出來是否受傷。“快解決了吧？”她的聲音不禁忐忑。
“君上本想讓他們都停手，但他們倆囂張慣了，都不肯讓步，還殺紅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對君上動起手。”玄鵠將她的焦慮收入眼底，隨後移開目光，聲音淡漠了些。
說話間，鏡面顯示林中忽然沖出一只巨大的狼妖，躍入空中化作一名玄甲妖將，舉刀劈來。白尋回首，騰空轉瞬化作人形。他銀甲流光，白發飛揚，金光迅速在掌心聚為長劍，與從天而降的狼刀相撞，金鳴回蕩長空。
“嘯炎長子。”玄鵠及時解釋。與小扇不同，他看鏡面的表情始終波瀾不驚。
又一名兇悍的狼族女將自後方襲來。不用說，定是嘯炎之女。兩者同時進攻，妖氣遮天蔽日，狼刀從四方勁射而來。小扇心臟一懸，所幸白尋周身蕩開兇煞之氣，將狼刀湮滅成灰。
兇煞之氣暴漲蔓延，壓得兩個狼妖一時遲滯腳步。白尋當即揮劍，削去嘯炎長子的首級。小扇忽然註意到，他在皺眉。
是了，他的臟腑被蛇毒侵蝕得千瘡百孔。如此使用兇煞之氣，他定會劇痛無比。小扇咬住唇，心臟絞在一起，好想立刻飛去他身邊幫忙。
狼女怒吼著起身揮刀，劃破白尋右臂，血跡浸透了他的白衣。小扇屏住呼吸，卻見白尋眸色驟然冷厲，反手揚劍，精準利落地插進狼女心臟。
鮮血噴湧，將銀甲染得殷紅。白尋緩緩站起，身軀搖晃似要倒下，很快又穩穩站住。慘烈的戰場中，他執劍邁步，殺氣橫溢。兩名最強的狼妖倒在身後，白尋寒戾的目光所及之處，許多狼妖憤憤齜牙，卻再不敢近前。
連小扇都看得倒吸一口氣。
玄鵠的聲音在旁響起：“你沒見過這樣的君上？”
她頓住，偏頭看著旁邊垂落的帷幔：“我知道他是兇神。”白尋在她面前一直溫潤和藹，是他竭力克制後的模樣。他偶爾露出真性，滅頂而來的殺氣就會使她分外不安。
沒辦法，樹靈天性喜生長，不喜殺戮。
“都說崖宮地牢關押窮兇惡極的妖獸。其實妖界最殘暴的兇獸，就是白虎。”玄鵠望著她緩緩道來，“洞世鏡所示的是昨日之事。娘子來崖宮前，我剛收到消息，君上已徹底剿滅狼族亂黨，另立狼主。”
徹底剿滅是什麽意思，不言自明，必然是將亂黨滅得幹幹凈凈。小扇嘆了口氣。
玄鵠擡手一揮，鏡面如水波漾開，畫面變幻。
一片狼藉的金翅崖邊，白尋站立在前，身前伏跪了大片狼妖。為首者顫顫擡頭。白尋擡手摁住他的額頭，還說了什麽，但鏡面無聲，聽不出來。一道血痕交錯的法陣沒入狼妖額頭，轉瞬消失。
小扇眼角餘光睹見此景，又轉頭好奇地看起來。那名狼妖跪在地上，肌骨湧動，形貌恐怖，面容痛苦至極。片刻後，渾身異象才漸漸平息。這一幕，讓她想起初夷古書描述之事。
“血契？”她不太肯定。
“嗯。”玄鵠點頭，“君上另行扶持的狼主沒有血契，要重新結契。”
小扇突然想到：“你是翎族領主，當年豈不是也……”
“嗯，我也受過血契。”玄鵠盯著鏡面，“當時君上仍是大殿下，結契時，令我不可耽誤祭祀，否則將受血契折磨。”
鏡裏，白尋腳下，一眾狼妖匍匐在地。遠處倒下了無數狼妖屍首。剩下的狼妖，有的偷偷齜牙怒視白尋，有的瑟瑟發抖心有餘悸。他們眼裏，小扇看到了憎恨，也看到了恐懼。
“他們不會再鬧了吧。”她搖搖頭。
“他們懼怕白虎，自然再不敢鬧。”玄鵠眼裏閃過一絲輕蔑。
小扇不禁想起最西山上的法陣。祭祀令早就讓眾多妖族不堪重負，最西山卻陷入頻頻災變。眼下，白尋只能用血契強行約束妖族祭祀。時間一長都不好說，到底是祭祀令先讓妖界再陷亂局，還是缺乏靈力的最西山先倒塌。
處處都潛藏著大問題。
無論哪處爆發，妖界都要死傷無數。
光是解決它們就焦頭爛額，何況還有許多妖族根本不講道理，桀驁不馴，不服就幹，到處點火。
看來妖帝之位根本不是個好差事，也不是誰都能坐啊。
小扇焦灼地搓著額角，劫命燈還沒找到，她都沒法分心去解決剩下的爛攤子。好想立刻與他好好分析一番。自醒來之後就想見他，此刻想見他的心情簡直達到了頂點。
見她面色煩躁，玄鵠眸露擔憂：“娘子有何難處，可願說與我聽？是因找不到寶物線索？”
“嗯。”小扇點頭，“得盡快找到還回去。”
話語在喉頭翻滾，玄鵠遲疑片刻，終是說出來：“娘子，找到寶物之後就回天界吧。”
“為什麽？”小扇眼裏露出拒絕，“我不想留在天界，太常山才是我的家。”
“那就去翎羽山，跟六六他們重建山葉園。我定會竭盡所能守護莊園。”玄鵠說得懇切。
小扇想了想，亦坦蕩交心：“重建山葉園自是我的目標，但我還是想留在妖城。白尋在這，我不想離他太遠。”
玄鵠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幹脆徹底坦白：“我當崖宮護衛時，看過無數次妖後傷透心，以淚洗面的樣子。白虎嗜殺狠戾，你不知道，先帝君私下有多暴烈，他們早就分室而居，感情也早就在漫長的日子裏消磨殆盡了。娘子，白虎是鎮壓妖獸的兇神，絕不是相守一生的良伴。”
他頓了頓，望著她說道：“你值得更好的郎君。”
說罷，玄鵠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方才流露了太多情緒，太不應該。於是他後退半步，將未盡的話語，重新斂進註視她的溫柔眼神裏。
洞世鏡的畫面已經定格。渾身染血的白尋站在風中，腳下踏著屍山血海，冷漠看著面前的新任狼主。小扇怔怔看著他。
他們都沒註意到寢殿大門外，隱匿在昏暗廊道裏的身影。
半個時辰前，白尋一接到牧犀傳來的消息，當即把剩下事務全數交給隨行副將，匆匆傳送回崖宮腳下。他走路向來無聲，再加小扇和玄鵠在專註觀鏡，都沒聽到他回來了。
而白尋離門尚遠，就察覺到他們在寢殿。玄鵠說妖界最殘暴的兇獸是白虎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他在門口無聲停步，沒有進殿打斷他們。玄鵠說的是事實，妖族心底怎麽看待白虎，白尋都知道，他無所謂。但他在意小扇的反應。
她只是嘆了口氣。
白尋忽然很不是滋味。她說他變成兇獸也不討厭，果然是哄他的。聽到最後，玄鵠說她值得更好的郎君。她竟然沒說話！
這只鳥仗著是山葉園的，明裏暗裏都在挖墻腳。看她的眼神太露骨了，是個男人都懂，她竟然毫無察覺！
好氣啊。
就不該顧念她，把他留下來當二護法！
白尋暗暗捏拳，抑制著滿腔惱意。可玄鵠所言皆是實話，他沒法反駁……更氣了。惱怒一起，兇煞之氣便在體內翻騰，撞得臟腑撕裂般疼痛。殺欲隨之膨脹，他幾乎要忍不住，以靈氣凝劍去殺了玄鵠……殺了玄鵠……這念頭瘋狂叫囂著，吵得腦仁嗡嗡作響，如同在殺狼妖時那樣。
他握拳抵著廊道墻壁，深深呼吸，拼命壓抑痛楚，維持清醒。
寢殿裏，小扇忽然說道：“以前他每次兇煞之氣發作時，都很痛苦。我好想幫他，卻什麽辦法都沒有。後來我才知道，白虎以兇煞之氣鎮服眾妖，卻也在承受用它的代價。白虎是聖獸，是兇神，是金剛鐵骨……卻也是血肉之軀。”
旁邊的玄鵠，門外的白尋，聞言皆是一怔。
小扇望著鏡面，眼前銀甲執劍的白尋，漸漸與長袍高冠的寧仙長重疊在一起。她擡手輕觸他的臉頰，畫面卻在指尖觸碰的瞬間如水波漾開，變成光滑如銀的琉璃鏡面，映出失神的自己。
“其實他很怕孤單，所以流浪很久也想找到父母。他聰明好學，心懷責任。若不當妖帝，會收獲無數愛戴和敬仰，擁有溫暖快樂的一生。如今妖族懼怕他、憎恨他，要是連我都嫌棄他，他就只能獨自咽下所有痛苦，晚上躲起來偷偷難過了。”
玄鵠兀地在袖中捏緊手，偏頭沒再說話。
白尋在門外遠遠望著小扇，心頭忽然泛起一股暖意，如春日裏的涓涓細流，沿著經脈流淌，所過之處，沸騰的殺意漸次平息。
她竟覺得他會晚上躲起來偷偷難過……白尋唇角微微彎起，她怎麽這般可愛。
說著說著，小扇忽然面露糾結：“我確實很不喜歡……”
白尋趕忙豎起耳朵。
她卻忽然頓住，轉而又道：“算了，他敢兇我，我就不理他！我才不會傷心得以淚洗面，呵呵，不可能，要忙的事太多了，去山葉園賺靈石不好嗎？”說到這，小扇拍拍玄鵠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放心吧，沒事。”
玄鵠還沒回答，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兇過你嗎？”白尋邁步走進殿門，瞥了一眼玄鵠，繼而深深望著小扇。
小扇回頭，眼中瞬間有了光彩。他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害她剛才好擔心！
她臉上綻開明朗的甜笑，卻又盯著他嘟嘴惱道：“你兇過我好多次。”
白尋加快步伐穿過重重帷幔，徑直將她圈入懷裏。小扇意料不及，他突如其來的吻急迫又熱烈，讓她喘不過氣。
還有朋友在旁邊看著呢！小扇臉漲得通紅，想掙開，他卻抱得死死的。她只好推他肩膀，嗚嗯亂哼。不過對白尋來說，她的力氣實在像撓癢一般輕微。
“屬下告退。”玄鵠在旁匆匆說完，轉身離去。
小扇聽他飛快遠去的腳步聲，還想道個別。結果她剛要偏頭，就被白尋強行掰回。直到玄鵠的腳步徹底消失，白尋才松開手。
她趕緊伸頭往外望，玄鵠早已不見蹤影。她忙又轉頭，洞世鏡裏的她臉頰緋紅，嘴唇水潤發腫。“幹嘛呀！”她羞惱瞪他。
白尋卻爽朗笑開，一把將她舉起抱住，闊步走向寢殿內室。身子忽然騰空，小扇嚇了一跳，趕緊抱住他的脖頸。她剛想痛斥，卻聽白尋低聲說：“我好想你。出去的每刻都在想你有沒有醒過來。你再不醒，我就要瘋了。”
他說的瘋並不是誇張，而是貨真價實的，被殺欲席卷時的失去理智。神奇的是，一旦看見她，一切都會平靜下來。
原來，是自己根本離不開小扇，而不是她離不開他。
小扇卻不知道他的語意所指。只道他又在花言巧語！痛斥說不出口了，心頭那株小花羞紅了臉。她慌忙壓下嘴角彎起的弧線，正色道：“這不是一醒就來找你嘛。”
“想見我嗎？”白尋目光炯炯地望來。
雖被戳中心思，但小扇才不想叫他得意。她忙道：“是想跟你討論劫命燈的下落！我想盡快去見白覓和瑚珠。”
白尋挑眉，忽然停步肅容：“不想見我？”
見他渾身上下滿溢出失落，小扇噗嗤一笑，扭頭道：“不想。”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她卻愈發想笑：“嗯吶。”
兩人已經穿過幾重洞室，來到內殿臥榻邊。白尋氣得深吸一口氣，把她重重放到榻上。小扇剛想起身，他卻猛然俯身將她按倒。兩人相距不過一寸，她還想往後退到臥榻深處，腰身卻被死死掐住，動彈不得。
“重新說。”白尋盯著她，問得執著。
好像……不太妙……小扇眨了眨眼，連忙輕輕撫摸他的手臂，柔聲道：“你又受傷了，疼不疼？”
白尋的眸色忽然柔軟下來，就像終於被摸順毛的貓。“不疼。”他的臉好看得要命，離這麽近，墨玉似的聲音響在耳邊，將小扇的心臟撩得咚咚作響。
當她臉頰愈發燒起來時，寢殿外，忽然遙遙傳來守衛聲音：“君上！下層傳來通報，瑚珠傷勢惡化，已神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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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鵠一如往常，穿著黝黑流光的翎羽大氅，明艷的鳳眸望著小扇，盛滿溫柔。只是他臉頰、脖頸，還有手背，都新添了許多暗紅傷痕。
小扇看得驚駭，忙上前仔細打量。傷痕落了疤，應是狼刀所留。頸上那條長達一尺，從他領下鎖骨劃到耳後。她脊背竄出一陣酥麻，若刀傷再深幾寸，玄鵠豈非身首異處！光看到的傷就有四五條，不知在衣衫下，他身上還有多少。可見那夜他獨自阻攔百名狼兵，戰得有多慘烈！
見她咬唇不說話，玄鵠便道：“我若是樹妖就好了。”
小扇一懵：“什麽意思？”
“我若是樹妖，這些傷早就好了，便不會露出來把你嚇成這樣。”玄鵠開玩笑地說著。
“我哪是被嚇到，我分明是擔心你！”小扇不滿地反駁，心底卻松了口氣。不管怎麽說，玄鵠還活著，還能跟她玩笑，就是最好的結果。她再不想看到，任何一個山葉園同伴犧牲性命，離她而去了。
玄鵠彎起眼，眸裏浮出淺淺笑意。
小扇撇撇嘴，把他劃拉到一旁，走進寢殿。
這是妖帝會客的殿室，再往深處走幾重石洞，才是妖帝就寢處。案榻皆由金絲水紋陰沈木打造，滿室幽香。不過這次它們添了不少劃痕，一看就是崖宮裏發生過爭鬥。
“六六說你最近在崖宮很忙，在忙些什麽呢？”小扇邊走邊問。
玄鵠在後答道：“大戰方歇，到處都要收拾。”
小扇點點頭，剛想說話，卻停下了腳步。重重帷幔中，她一眼看到，洞世鏡矗立在前方石洞中央。半人高的琉璃鏡面上，正顯出白尋的身影。
鏡中畫面有很多妖族，她還是一眼認出了白尋。太好認了，渾身金光繚繞，殺氣四溢的白色巨獸，只有他。
他眸色金亮，輝如曜日，龐大身軀將金翅崖比得就像個小臺階。地上散亂躺著許多狼妖屍首。還有更多狼妖顯出原身，爭相往他身上撲咬，卻被白尋咬斷脖頸，落地便斷了氣。
遠處群山燃著熊熊大火，火光直沖天際，濃煙染黑了天幕。近處樹木早就燒成一片焦炭，四下倒伏。許多狼妖還在互相撕咬，又跟白尋麾下妖兵纏鬥在一起，場面極度混亂，崖下血流成河。
洞世鏡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小扇卻看得毛骨悚然。
這就是妖族間的戰爭。
千百萬年來，戰爭永無止息，妖族早就習以為常，只有強者才能在妖界生存。她在妖界混了很久，一貫對爭鬥能避就避，時至今日才親眼目睹殘酷的戰場。
“狼族在內戰。”玄鵠在旁解釋，“嘯炎的兩子一女皆是猛將，誰都不服誰。往常不敢造次，現下嘯炎被囚，他們就爭起來。長子勢力最大，次子和幺女串謀在金翅崖下伏擊長兄。沒想到長兄反殺了二弟，和幺女的勢力打得不眠不休。戰鬥驚擾了金翅磷甲蟲，引發山火綿延燒了四百裏。鄰族告到崖宮，君上這才趕了過去。再不阻止，鄰族領地都要被他們毀了。”
小扇忙瞧向鏡面。白尋原本銀雪似的毛色血跡斑斑，看不出來是否受傷。“快解決了吧？”她的聲音不禁忐忑。
“君上本想讓他們都停手，但他們倆囂張慣了，都不肯讓步，還殺紅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對君上動起手。”玄鵠將她的焦慮收入眼底，隨後移開目光，聲音淡漠了些。
說話間，鏡面顯示林中忽然沖出一只巨大的狼妖，躍入空中化作一名玄甲妖將，舉刀劈來。白尋回首，騰空轉瞬化作人形。他銀甲流光，白發飛揚，金光迅速在掌心聚為長劍，與從天而降的狼刀相撞，金鳴回蕩長空。
“嘯炎長子。”玄鵠及時解釋。與小扇不同，他看鏡面的表情始終波瀾不驚。
又一名兇悍的狼族女將自後方襲來。不用說，定是嘯炎之女。兩者同時進攻，妖氣遮天蔽日，狼刀從四方勁射而來。小扇心臟一懸，所幸白尋周身蕩開兇煞之氣，將狼刀湮滅成灰。
兇煞之氣暴漲蔓延，壓得兩個狼妖一時遲滯腳步。白尋當即揮劍，削去嘯炎長子的首級。小扇忽然註意到，他在皺眉。
是了，他的臟腑被蛇毒侵蝕得千瘡百孔。如此使用兇煞之氣，他定會劇痛無比。小扇咬住唇，心臟絞在一起，好想立刻飛去他身邊幫忙。
狼女怒吼著起身揮刀，劃破白尋右臂，血跡浸透了他的白衣。小扇屏住呼吸，卻見白尋眸色驟然冷厲，反手揚劍，精準利落地插進狼女心臟。
鮮血噴湧，將銀甲染得殷紅。白尋緩緩站起，身軀搖晃似要倒下，很快又穩穩站住。慘烈的戰場中，他執劍邁步，殺氣橫溢。兩名最強的狼妖倒在身後，白尋寒戾的目光所及之處，許多狼妖憤憤齜牙，卻再不敢近前。
連小扇都看得倒吸一口氣。
玄鵠的聲音在旁響起：“你沒見過這樣的君上？”
她頓住，偏頭看著旁邊垂落的帷幔：“我知道他是兇神。”白尋在她面前一直溫潤和藹，是他竭力克制後的模樣。他偶爾露出真性，滅頂而來的殺氣就會使她分外不安。
沒辦法，樹靈天性喜生長，不喜殺戮。
“都說崖宮地牢關押窮兇惡極的妖獸。其實妖界最殘暴的兇獸，就是白虎。”玄鵠望著她緩緩道來，“洞世鏡所示的是昨日之事。娘子來崖宮前，我剛收到消息，君上已徹底剿滅狼族亂黨，另立狼主。”
徹底剿滅是什麽意思，不言自明，必然是將亂黨滅得幹幹凈凈。小扇嘆了口氣。
玄鵠擡手一揮，鏡面如水波漾開，畫面變幻。
一片狼藉的金翅崖邊，白尋站立在前，身前伏跪了大片狼妖。為首者顫顫擡頭。白尋擡手摁住他的額頭，還說了什麽，但鏡面無聲，聽不出來。一道血痕交錯的法陣沒入狼妖額頭，轉瞬消失。
小扇眼角餘光睹見此景，又轉頭好奇地看起來。那名狼妖跪在地上，肌骨湧動，形貌恐怖，面容痛苦至極。片刻後，渾身異象才漸漸平息。這一幕，讓她想起初夷古書描述之事。
“血契？”她不太肯定。
“嗯。”玄鵠點頭，“君上另行扶持的狼主沒有血契，要重新結契。”
小扇突然想到：“你是翎族領主，當年豈不是也……”
“嗯，我也受過血契。”玄鵠盯著鏡面，“當時君上仍是大殿下，結契時，令我不可耽誤祭祀，否則將受血契折磨。”
鏡裏，白尋腳下，一眾狼妖匍匐在地。遠處倒下了無數狼妖屍首。剩下的狼妖，有的偷偷齜牙怒視白尋，有的瑟瑟發抖心有餘悸。他們眼裏，小扇看到了憎恨，也看到了恐懼。
“他們不會再鬧了吧。”她搖搖頭。
“他們懼怕白虎，自然再不敢鬧。”玄鵠眼裏閃過一絲輕蔑。
小扇不禁想起最西山上的法陣。祭祀令早就讓眾多妖族不堪重負，最西山卻陷入頻頻災變。眼下，白尋只能用血契強行約束妖族祭祀。時間一長都不好說，到底是祭祀令先讓妖界再陷亂局，還是缺乏靈力的最西山先倒塌。
處處都潛藏著大問題。
無論哪處爆發，妖界都要死傷無數。
光是解決它們就焦頭爛額，何況還有許多妖族根本不講道理，桀驁不馴，不服就幹，到處點火。
看來妖帝之位根本不是個好差事，也不是誰都能坐啊。
小扇焦灼地搓著額角，劫命燈還沒找到，她都沒法分心去解決剩下的爛攤子。好想立刻與他好好分析一番。自醒來之後就想見他，此刻想見他的心情簡直達到了頂點。
見她面色煩躁，玄鵠眸露擔憂：“娘子有何難處，可願說與我聽？是因找不到寶物線索？”
“嗯。”小扇點頭，“得盡快找到還回去。”
話語在喉頭翻滾，玄鵠遲疑片刻，終是說出來：“娘子，找到寶物之後就回天界吧。”
“為什麽？”小扇眼裏露出拒絕，“我不想留在天界，太常山才是我的家。”
“那就去翎羽山，跟六六他們重建山葉園。我定會竭盡所能守護莊園。”玄鵠說得懇切。
小扇想了想，亦坦蕩交心：“重建山葉園自是我的目標，但我還是想留在妖城。白尋在這，我不想離他太遠。”
玄鵠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幹脆徹底坦白：“我當崖宮護衛時，看過無數次妖後傷透心，以淚洗面的樣子。白虎嗜殺狠戾，你不知道，先帝君私下有多暴烈，他們早就分室而居，感情也早就在漫長的日子裏消磨殆盡了。娘子，白虎是鎮壓妖獸的兇神，絕不是相守一生的良伴。”
他頓了頓，望著她說道：“你值得更好的郎君。”
說罷，玄鵠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方才流露了太多情緒，太不應該。於是他後退半步，將未盡的話語，重新斂進註視她的溫柔眼神裏。
洞世鏡的畫面已經定格。渾身染血的白尋站在風中，腳下踏著屍山血海，冷漠看著面前的新任狼主。小扇怔怔看著他。
他們都沒註意到寢殿大門外，隱匿在昏暗廊道裏的身影。
半個時辰前，白尋一接到牧犀傳來的消息，當即把剩下事務全數交給隨行副將，匆匆傳送回崖宮腳下。他走路向來無聲，再加小扇和玄鵠在專註觀鏡，都沒聽到他回來了。
而白尋離門尚遠，就察覺到他們在寢殿。玄鵠說妖界最殘暴的兇獸是白虎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他在門口無聲停步，沒有進殿打斷他們。玄鵠說的是事實，妖族心底怎麽看待白虎，白尋都知道，他無所謂。但他在意小扇的反應。
她只是嘆了口氣。
白尋忽然很不是滋味。她說他變成兇獸也不討厭，果然是哄他的。聽到最後，玄鵠說她值得更好的郎君。她竟然沒說話！
這只鳥仗著是山葉園的，明裏暗裏都在挖墻腳。看她的眼神太露骨了，是個男人都懂，她竟然毫無察覺！
好氣啊。
就不該顧念她，把他留下來當二護法！
白尋暗暗捏拳，抑制著滿腔惱意。可玄鵠所言皆是實話，他沒法反駁……更氣了。惱怒一起，兇煞之氣便在體內翻騰，撞得臟腑撕裂般疼痛。殺欲隨之膨脹，他幾乎要忍不住，以靈氣凝劍去殺了玄鵠……殺了玄鵠……這念頭瘋狂叫囂著，吵得腦仁嗡嗡作響，如同在殺狼妖時那樣。
他握拳抵著廊道墻壁，深深呼吸，拼命壓抑痛楚，維持清醒。
寢殿裏，小扇忽然說道：“以前他每次兇煞之氣發作時，都很痛苦。我好想幫他，卻什麽辦法都沒有。後來我才知道，白虎以兇煞之氣鎮服眾妖，卻也在承受用它的代價。白虎是聖獸，是兇神，是金剛鐵骨……卻也是血肉之軀。”
旁邊的玄鵠，門外的白尋，聞言皆是一怔。
小扇望著鏡面，眼前銀甲執劍的白尋，漸漸與長袍高冠的寧仙長重疊在一起。她擡手輕觸他的臉頰，畫面卻在指尖觸碰的瞬間如水波漾開，變成光滑如銀的琉璃鏡面，映出失神的自己。
“其實他很怕孤單，所以流浪很久也想找到父母。他聰明好學，心懷責任。若不當妖帝，會收獲無數愛戴和敬仰，擁有溫暖快樂的一生。如今妖族懼怕他、憎恨他，要是連我都嫌棄他，他就只能獨自咽下所有痛苦，晚上躲起來偷偷難過了。”
玄鵠兀地在袖中捏緊手，偏頭沒再說話。
白尋在門外遠遠望著小扇，心頭忽然泛起一股暖意，如春日裏的涓涓細流，沿著經脈流淌，所過之處，沸騰的殺意漸次平息。
她竟覺得他會晚上躲起來偷偷難過……白尋唇角微微彎起，她怎麽這般可愛。
說著說著，小扇忽然面露糾結：“我確實很不喜歡……”
白尋趕忙豎起耳朵。
她卻忽然頓住，轉而又道：“算了，他敢兇我，我就不理他！我才不會傷心得以淚洗面，呵呵，不可能，要忙的事太多了，去山葉園賺靈石不好嗎？”說到這，小扇拍拍玄鵠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放心吧，沒事。”
玄鵠還沒回答，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兇過你嗎？”白尋邁步走進殿門，瞥了一眼玄鵠，繼而深深望著小扇。
小扇回頭，眼中瞬間有了光彩。他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害她剛才好擔心！
她臉上綻開明朗的甜笑，卻又盯著他嘟嘴惱道：“你兇過我好多次。”
白尋加快步伐穿過重重帷幔，徑直將她圈入懷裏。小扇意料不及，他突如其來的吻急迫又熱烈，讓她喘不過氣。
還有朋友在旁邊看著呢！小扇臉漲得通紅，想掙開，他卻抱得死死的。她只好推他肩膀，嗚嗯亂哼。不過對白尋來說，她的力氣實在像撓癢一般輕微。
“屬下告退。”玄鵠在旁匆匆說完，轉身離去。
小扇聽他飛快遠去的腳步聲，還想道個別。結果她剛要偏頭，就被白尋強行掰回。直到玄鵠的腳步徹底消失，白尋才松開手。
她趕緊伸頭往外望，玄鵠早已不見蹤影。她忙又轉頭，洞世鏡裏的她臉頰緋紅，嘴唇水潤發腫。“幹嘛呀！”她羞惱瞪他。
白尋卻爽朗笑開，一把將她舉起抱住，闊步走向寢殿內室。身子忽然騰空，小扇嚇了一跳，趕緊抱住他的脖頸。她剛想痛斥，卻聽白尋低聲說：“我好想你。出去的每刻都在想你有沒有醒過來。你再不醒，我就要瘋了。”
他說的瘋並不是誇張，而是貨真價實的，被殺欲席卷時的失去理智。神奇的是，一旦看見她，一切都會平靜下來。
原來，是自己根本離不開小扇，而不是她離不開他。
小扇卻不知道他的語意所指。只道他又在花言巧語！痛斥說不出口了，心頭那株小花羞紅了臉。她慌忙壓下嘴角彎起的弧線，正色道：“這不是一醒就來找你嘛。”
“想見我嗎？”白尋目光炯炯地望來。
雖被戳中心思，但小扇才不想叫他得意。她忙道：“是想跟你討論劫命燈的下落！我想盡快去見白覓和瑚珠。”
白尋挑眉，忽然停步肅容：“不想見我？”
見他渾身上下滿溢出失落，小扇噗嗤一笑，扭頭道：“不想。”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她卻愈發想笑：“嗯吶。”
兩人已經穿過幾重洞室，來到內殿臥榻邊。白尋氣得深吸一口氣，把她重重放到榻上。小扇剛想起身，他卻猛然俯身將她按倒。兩人相距不過一寸，她還想往後退到臥榻深處，腰身卻被死死掐住，動彈不得。
“重新說。”白尋盯著她，問得執著。
好像……不太妙……小扇眨了眨眼，連忙輕輕撫摸他的手臂，柔聲道：“你又受傷了，疼不疼？”
白尋的眸色忽然柔軟下來，就像終於被摸順毛的貓。“不疼。”他的臉好看得要命，離這麽近，墨玉似的聲音響在耳邊，將小扇的心臟撩得咚咚作響。
當她臉頰愈發燒起來時，寢殿外，忽然遙遙傳來守衛聲音：“君上！下層傳來通報，瑚珠傷勢惡化，已神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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