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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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戳穿，小扇楞了一瞬，又綻開笑意：“二護法多心了。你我如今身處不同陣營，深夜相見，又聊及當今妖帝隱秘，若被哪方有心者偷聽了去，那多不好。我順手設了道結界，好教我們聊得安心。”
“身處不同陣營……”玄鵠倚坐在地，眸色驟然黯淡。他出神想著什麽，眼眸黝黑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片刻後，他又笑道：“娘子自然不放心，我能理解。無妨，一會兒你便知我所言真假。”
小扇疑惑望來，見玄鵠從懷中拿出一張符篆。這是東霧谷符篆，他怎會有？
似是看出她眼中困惑，玄鵠笑了笑，朝符中灌入靈力，符上紋路綻出光芒。未等多久，符篆浮在半空燃燒起來，裏面傳出一道響亮的女聲：“喲！竟然深更半夜聯絡我，可真是破天荒頭一回。怎麽，有急事找我？”
“六六！”聽到聲音的瞬間，小扇驚詫得脫口而出。就算她們分離了很久，但朝夕相處五百年的夥伴聲音，她仍第一時間聽了出來。
那邊卻沈默下來。
小扇忐忑看向玄鵠。符篆燒掉了一片角落，火焰繼續吞噬著紙張，再無人說話，可就浪費了。玄鵠及時出聲：“當然有急事才會這時候找你。幸虧你是個夜貓子整宿不睡，子時也能找得到。”
對方深深籲出一口氣，聲音顫抖：“剛才是我聽岔了嗎？我竟然聽到娘子在叫我！”
“你沒聽錯，是娘子回來了，跟你說一聲。”玄鵠應得波瀾不驚。
“是我六六。我是山娘，我回來了。”小扇的聲音也不自覺顫抖起來。話音一落，山葉園數百年的漫漫時光，仿佛一股腦回到眼前。
短暫的沈默後，符篆裏爆發出欣喜至極的尖叫！
“啊！！！娘子！！！真是你嗎！！！以前玄鵠跟我說你會回來的，我還不敢相信！”六六無比激動地說著，腳步聲噔噔響起，她似是跑遠了，一道呼喚聲遙遙傳來，“香菇快來！娘子回來了！”
腳步聲匆匆又近，六六喘著氣又道：“符篆要燒完了！玄鵠你們在哪，翎羽山還是歸山妖城，我們馬上來找你！娘子你怎麽才回來！你這些年都在哪！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你……”說到最後，六六已難忍哽咽。
聽著熟悉的夥伴聲音，小扇的眼眶倏爾泛紅，心臟在胸腔砰砰亂跳。她趕緊深吸一口氣，亦忍著哽咽：“六六，我與玄鵠還有些事要處理。等我們忙完，立刻來找你們。我也有好多話想同你說。”
“好！”六六當即答應。此時符篆燒得只剩最後一角，她加快語速：“玄鵠，我在翎羽山等著！不見不散！”火焰吞沒了最後一個字，符篆燃盡，化作灰燼翩然落地，裊裊青煙消散在空中。
山頂重回寂靜，茫茫夜色裏只剩蟲鳴。小扇的心緒如平靜湖面驟然落進巨石，久久難平。她垂下頭，半晌才道：“六六還跟香菇住在一處，石招財呢？”
“六六一直在照顧香菇。石招財兩百年前成了婚，去了妻族領地。六六還跟以前一樣，無趣時便尋個男伴，不歡喜了就散。她說作為貓族，就不該被束縛著過一輩子。”說著說著，玄鵠不禁失笑。
“她不想被束縛，卻一直在照顧香菇。”小扇瞳眸黯了黯，“那時香菇是剛化形的小藤妖，若在妖界落單，必然死無葬身之處。他們定然為了不暴露香菇的身份，才不肯從軍，沒讓白尋庇護。用腳指頭都能想到，他們躲在妖界相依為命，會受多少委屈。”
“六六說，山葉園就剩下咱們幾個，無論如何都要團結。”玄鵠溫聲安慰著，“現在好很多了。翎羽山下有個集市，我專門給他們安排了住處，翎族也不會欺負他們。”
小扇眼眸一亮，露出欣慰之色：“太好了，多虧有你。”
玄鵠微微一笑：“當年娘子救我，種下善因。如今我照顧夥伴們，也是為報答娘子恩情。你忘了，是你留下了我，我也是山葉園的一員。”
他深深望著小扇，把剩下的話咽在喉裏。當年山娘子豈止是救他、收留他。那時他奄奄一息躺在深坑裏，望著頭頂井寬的天空。被鞭打、被辱罵的一生浮現在眼前，體內靈力在迅速流逝，雙翼折斷，劇痛噬咬著筋骨。這具身體早就習慣了痛楚，此刻，他已心如死灰。
玄鵠漠然閉上眼，卻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聽到坑外傳來一道明媚聲音：“停下，這有個翎妖！”
待他再次醒來，正躺在溫暖的榻上。身上不再染血，衣衫幹幹凈凈，斷骨也續上了。旁邊守著他的小姑娘，說是山娘子救了自己。
山娘子，他聽過這名。經營著大名鼎鼎的山葉園，據說還是個樹妖。現在窗外龐大的莊園，就是山葉園？
那時，玄鵠惶恐又絕望的心裏，竟冒出一絲好奇。樹妖，不是妖界最弱小的妖族麽？能把莊園經營得這般豪華的樹妖，到底有什麽本事，長什麽模樣？他正想著，屋外傳來了腳步聲。
傳聞中的山娘子，披著晨光走進屋裏。
沒他想象中那般潑辣強橫，只是個笑眼彎彎，說話溫柔的姑娘。她仿佛知道他過去所有不堪，連她身邊姐妹都在嫌棄自己，山娘子卻沒露出一絲鄙棄，還溫柔地對他說：把汙泥拋在身後，去找太陽。
這是他此生受到的，第一份尊重。
那瞬間，玄鵠灰暗的世界裏，忽然照進一束光。
太陽在哪，不就在眼前嗎？
“我們翎妖，一旦認定忠誠於誰，便一生一世不會更改。”玄鵠垂下眼睫說著，小扇聞言一怔。他忙又補充：“我早已認定此生效忠山葉園。園裏妖族還沒死絕，只要我們還在，山葉園就還在。這些年來我在白覓身邊，六六他們輾轉各大妖族，都在暗中收集嘯炎的罪證。”
他的話誠摯坦然，小扇心中一熱，豆大的淚珠湧出眼眶，簌簌落下。她低頭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淌出，劃過手背。
只要我們還在，山葉園就還在。
紮根記憶深處的山葉園，沒有消失。
只要夥伴還在，它就一直在。
半晌，她再次擡頭，抹去淚花。此刻小扇全然卸下了防備：“你們都還在努力，那我更該打起精神！實不相瞞，如今我所做的籌謀，就是想引出嘯炎，將其擒住搜魂！把他的累累罪行昭然示眾！”她目光炯炯地說著，雙手緊緊捏拳。
玄鵠眼眸一亮，看著小扇緩緩道來：“當年狼妖之所以那般緊張千年雪雲母，是因為他們要將此物獻給白覓，作為煉藥原料，讓他在千歲成年時得以成功化形白虎。”
小扇雙眼微瞇：“煉藥原料……”她趕緊問出心中猜測，“典禮上白覓變成的白虎是假的？他根本沒有繼承白虎神力對嗎？”
“不，白覓確實化形成了白虎。”
見玄鵠搖頭，小扇不禁錯愕，難道她和白尋的推測有問題？
就算周圍設有結界，玄鵠仍壓低了聲音：“千歲成年那日，他原本成不了白虎。”
這是他後來當上崖宮護衛時，探聽到的秘密。
那時妖界大亂，妖帝坐鎮最西山，妖後傷重去世，大殿下在外平亂，偌大的崖宮只剩白覓留守。他一貫只讓守衛駐於崖下大門，若無傳召，決不能上去。就連狼主求見，隨行狼兵都只能等在崖下，由嘯炎獨自上去。
玄鵠在崖下值守，他有意查探，便化羽成風隱匿行蹤，悄然隨嘯炎來到崖宮。沒想到，嘯炎私下在白覓面前，竟是另一副囂張模樣。
崖宮會客殿室裏，白覓端坐主位。
而嘯炎傲然負手站在室中，也不跪下行禮：“若非我狼族盡心盡力，在典禮前夜全數找回千年雪雲母，成功煉出聖血丹，幫殿下強行催出血脈中的聖獸神力，您才能受住天雷劫，成功化形為白虎！多驚險吶！若晚一步，您一旦失敗，在典禮上化為原身，秘密就會暴露於眾，讓君上失望丟臉。哪能像現在這般穩坐高臺，受君上器重，讓您代管崖宮吶！”
白覓雙手一蜷，悄然捏住膝上錦袍，清俊臉龐仍然溫潤如玉，和藹說道：“直到現在，我仍萬分感謝二護法鼎力相助。”
“呵！現在君上要我交出兵權，轉身就讓那不知從哪來的野小子帶兵平亂，叫我回族裏養老。殿下卻不幫我說兩句好話。我滾回金翅崖，對殿下有什麽好處！別忘了，聖血丹讓神力透支，久了是會反噬的。您又不是那種受住考驗才化形成的白虎。”
嘯炎話裏的陰陽怪氣，讓白覓臉色發白。他頓了頓，失落一笑：“是啊，白虎以血肉之軀容納兇煞之氣，自出生之始，每夜子時，兇煞之氣沖撞全身筋脈，直到身體變成鋼筋鐵骨，才算經受住考驗，在千歲繼承神力。我小時候受不住疼，哭著去找母親。她不忍心見我受苦，悄悄找來神泉，說只要每夜浸泡，百痛全消。”
說著說著，白覓眼裏透出冰冷恨意：“小時候我還以為找到了捷徑，暗暗竊喜。誰知越臨近千歲，卻越發承受不了兇煞之氣。我才知道，每夜的煎熬便是祖先的考驗，我沒有鋼筋鐵骨，變不成白虎，只會化形成普通妖族！母親根本不知道，是她害了我！”
“君後也是心疼殿下，畢竟弄丟了一個孩子，當然想把好東西都給殿下。”嘯炎敷衍應答。
“她生下我，對我好，只為彌補她自己的愧疚！她連取我的名字，都是為了找到那個丟了的哥哥！我向來只是他的代替品！”白覓握緊掌心，將所有情緒再次隱於笑意之下，“所以我感謝二護法，讓我有機會彌補錯誤。只是你也知道，父親一怒便如雷霆萬鈞，行事說一不二，前些日子又去了最西山，我要為二護法說話，還得再找機會。”
當時玄鵠躲在殿門外，聽白覓軟聲安撫嘯炎。他怕離崗太久暴露行蹤，再加驟然聽到一個天大的秘密，難抑心緒澎湃，便匆匆離開了。
自那之後，他有意接近白覓，經過數百年不懈努力，終於取得信任，接替嘯炎成為二護法。對白覓來說，沒有背景的玄鵠也更好掌控。兩人算是各取所需。
不過，就算嘯炎不再領兵，狼族依然根深勢大，連大殿下白尋一直都難以撼動。玄鵠也只能潛伏起來，暗暗尋找機會。
轉眼到如今，白虎兄弟相爭，局勢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而他竟驚愕發現白尋身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不惜出動分身親自探查，也要確認那個樹靈仙子，到底是不是山娘。
今日她戳破了他的窺看，坦蕩承認，她回來了。天知道他多努力才壓抑住驚喜，才不致在她面前失了方寸。
說話間，他們已並肩坐在一起，相距不過半寸。身側傳來她的溫熱，玄鵠斜眸一睹。小扇出神地聽他講述著，盤腿抱臂陷入思忖。原來，雖然白覓留在父母身邊，卻一直活在哥哥的陰影下嗎？
玄鵠悄然將距離靠近一厘，說道：“近日兩軍對峙，妖城守衛節節敗退，白尋的部下逼近城西。白覓在崖宮很慌亂，派了幾撥信使，去催嘯炎來援。”
小扇回過神，趕緊追問：“然後呢？”
“嘯炎陸續派出了三千狼兵，還說一旦崖宮有難，他定會親自來援。”
小扇猛地一拍巴掌：“就在今夜！”玄鵠微微一訝。她說出了白尋夜襲崖宮的計劃，她擡首望了望夜色星辰：“估計現在崖宮已經向狼族求援了。”
玄鵠愕然沈默。他思索了片刻，忽然望向她，漂亮的鳳眼裏閃過狠厲光芒：“想不想親眼見到嘯炎死無葬身之地？”
“當然！”小扇脫口而出。
玄鵠唇角彎起，躬身撿起一塊酒壇碎片，在地上畫起簡單的地形圖：“嘯炎不屑於用東霧谷符篆法陣。他若從金翅崖趕往妖城崖宮，最近的路是這條山谷。”
“我也這般想，已讓人在此設伏了。”小扇趕忙應道。之前他們跟容引仙尊和狐主婂嫣一起商議時，便請容引仙尊帶弟子在這裏伏擊嘯炎。
玄鵠卻搖頭：“據我這些年探出的情報，嘯炎疑心病很重，他在妖界橫行已久，樹敵無數，卻能安然活到現在，就是因為足夠小心。他定會懷疑今夜的求援是不是陷阱。所以容易有埋伏的地方，他絕不會去。”
“那……”小扇訝然，低頭看向地上，“若不走這條路，嘯炎會走哪條路？”
玄鵠指著另外兩條彎曲的線：“還有兩個選擇。一條是河谷，沿河向西繞遠百裏，寬闊好走。一條是山林，路途崎嶇，還要多翻三座山。”
“但狼妖不善水性，嘯炎疑心病重……”小扇思忖著，忽然悟道，“他會走山林！我得趕緊把這消息傳出去！”
“來不及了！”玄鵠站起身，也擡首望了望夜空，“等你傳出消息通知人馬趕過去，嘯炎早就到了崖宮。伏擊他的最好機會，一旦錯過就再難有。得先過去拖住他！”
小扇一凜，從袖中抽出符篆註入靈力。籠罩在山頂的四方結界隨即消失。
“走！”她拖起玄鵠的衣袖，禦風騰空而起。
玄鵠一怔，眉目繼而舒展。他翻身一轉，化作巨大的鷹隼，展開三丈寬的黝黑巨翅，飛到小扇身下。“到我背上來。”化為原身的他，聲音也低沈了許多。
被眼前景象驚住的小扇，這才回過神來，落在玄鵠背上，攀住他的翎羽。隨著巨隼雙翅一振，風聲驟然呼嘯。兩人乘著疾風，消失在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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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不同陣營……”玄鵠倚坐在地，眸色驟然黯淡。他出神想著什麽，眼眸黝黑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片刻後，他又笑道：“娘子自然不放心，我能理解。無妨，一會兒你便知我所言真假。”
小扇疑惑望來，見玄鵠從懷中拿出一張符篆。這是東霧谷符篆，他怎會有？
似是看出她眼中困惑，玄鵠笑了笑，朝符中灌入靈力，符上紋路綻出光芒。未等多久，符篆浮在半空燃燒起來，裏面傳出一道響亮的女聲：“喲！竟然深更半夜聯絡我，可真是破天荒頭一回。怎麽，有急事找我？”
“六六！”聽到聲音的瞬間，小扇驚詫得脫口而出。就算她們分離了很久，但朝夕相處五百年的夥伴聲音，她仍第一時間聽了出來。
那邊卻沈默下來。
小扇忐忑看向玄鵠。符篆燒掉了一片角落，火焰繼續吞噬著紙張，再無人說話，可就浪費了。玄鵠及時出聲：“當然有急事才會這時候找你。幸虧你是個夜貓子整宿不睡，子時也能找得到。”
對方深深籲出一口氣，聲音顫抖：“剛才是我聽岔了嗎？我竟然聽到娘子在叫我！”
“你沒聽錯，是娘子回來了，跟你說一聲。”玄鵠應得波瀾不驚。
“是我六六。我是山娘，我回來了。”小扇的聲音也不自覺顫抖起來。話音一落，山葉園數百年的漫漫時光，仿佛一股腦回到眼前。
短暫的沈默後，符篆裏爆發出欣喜至極的尖叫！
“啊！！！娘子！！！真是你嗎！！！以前玄鵠跟我說你會回來的，我還不敢相信！”六六無比激動地說著，腳步聲噔噔響起，她似是跑遠了，一道呼喚聲遙遙傳來，“香菇快來！娘子回來了！”
腳步聲匆匆又近，六六喘著氣又道：“符篆要燒完了！玄鵠你們在哪，翎羽山還是歸山妖城，我們馬上來找你！娘子你怎麽才回來！你這些年都在哪！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你……”說到最後，六六已難忍哽咽。
聽著熟悉的夥伴聲音，小扇的眼眶倏爾泛紅，心臟在胸腔砰砰亂跳。她趕緊深吸一口氣，亦忍著哽咽：“六六，我與玄鵠還有些事要處理。等我們忙完，立刻來找你們。我也有好多話想同你說。”
“好！”六六當即答應。此時符篆燒得只剩最後一角，她加快語速：“玄鵠，我在翎羽山等著！不見不散！”火焰吞沒了最後一個字，符篆燃盡，化作灰燼翩然落地，裊裊青煙消散在空中。
山頂重回寂靜，茫茫夜色裏只剩蟲鳴。小扇的心緒如平靜湖面驟然落進巨石，久久難平。她垂下頭，半晌才道：“六六還跟香菇住在一處，石招財呢？”
“六六一直在照顧香菇。石招財兩百年前成了婚，去了妻族領地。六六還跟以前一樣，無趣時便尋個男伴，不歡喜了就散。她說作為貓族，就不該被束縛著過一輩子。”說著說著，玄鵠不禁失笑。
“她不想被束縛，卻一直在照顧香菇。”小扇瞳眸黯了黯，“那時香菇是剛化形的小藤妖，若在妖界落單，必然死無葬身之處。他們定然為了不暴露香菇的身份，才不肯從軍，沒讓白尋庇護。用腳指頭都能想到，他們躲在妖界相依為命，會受多少委屈。”
“六六說，山葉園就剩下咱們幾個，無論如何都要團結。”玄鵠溫聲安慰著，“現在好很多了。翎羽山下有個集市，我專門給他們安排了住處，翎族也不會欺負他們。”
小扇眼眸一亮，露出欣慰之色：“太好了，多虧有你。”
玄鵠微微一笑：“當年娘子救我，種下善因。如今我照顧夥伴們，也是為報答娘子恩情。你忘了，是你留下了我，我也是山葉園的一員。”
他深深望著小扇，把剩下的話咽在喉裏。當年山娘子豈止是救他、收留他。那時他奄奄一息躺在深坑裏，望著頭頂井寬的天空。被鞭打、被辱罵的一生浮現在眼前，體內靈力在迅速流逝，雙翼折斷，劇痛噬咬著筋骨。這具身體早就習慣了痛楚，此刻，他已心如死灰。
玄鵠漠然閉上眼，卻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聽到坑外傳來一道明媚聲音：“停下，這有個翎妖！”
待他再次醒來，正躺在溫暖的榻上。身上不再染血，衣衫幹幹凈凈，斷骨也續上了。旁邊守著他的小姑娘，說是山娘子救了自己。
山娘子，他聽過這名。經營著大名鼎鼎的山葉園，據說還是個樹妖。現在窗外龐大的莊園，就是山葉園？
那時，玄鵠惶恐又絕望的心裏，竟冒出一絲好奇。樹妖，不是妖界最弱小的妖族麽？能把莊園經營得這般豪華的樹妖，到底有什麽本事，長什麽模樣？他正想著，屋外傳來了腳步聲。
傳聞中的山娘子，披著晨光走進屋裏。
沒他想象中那般潑辣強橫，只是個笑眼彎彎，說話溫柔的姑娘。她仿佛知道他過去所有不堪，連她身邊姐妹都在嫌棄自己，山娘子卻沒露出一絲鄙棄，還溫柔地對他說：把汙泥拋在身後，去找太陽。
這是他此生受到的，第一份尊重。
那瞬間，玄鵠灰暗的世界裏，忽然照進一束光。
太陽在哪，不就在眼前嗎？
“我們翎妖，一旦認定忠誠於誰，便一生一世不會更改。”玄鵠垂下眼睫說著，小扇聞言一怔。他忙又補充：“我早已認定此生效忠山葉園。園裏妖族還沒死絕，只要我們還在，山葉園就還在。這些年來我在白覓身邊，六六他們輾轉各大妖族，都在暗中收集嘯炎的罪證。”
他的話誠摯坦然，小扇心中一熱，豆大的淚珠湧出眼眶，簌簌落下。她低頭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淌出，劃過手背。
只要我們還在，山葉園就還在。
紮根記憶深處的山葉園，沒有消失。
只要夥伴還在，它就一直在。
半晌，她再次擡頭，抹去淚花。此刻小扇全然卸下了防備：“你們都還在努力，那我更該打起精神！實不相瞞，如今我所做的籌謀，就是想引出嘯炎，將其擒住搜魂！把他的累累罪行昭然示眾！”她目光炯炯地說著，雙手緊緊捏拳。
玄鵠眼眸一亮，看著小扇緩緩道來：“當年狼妖之所以那般緊張千年雪雲母，是因為他們要將此物獻給白覓，作為煉藥原料，讓他在千歲成年時得以成功化形白虎。”
小扇雙眼微瞇：“煉藥原料……”她趕緊問出心中猜測，“典禮上白覓變成的白虎是假的？他根本沒有繼承白虎神力對嗎？”
“不，白覓確實化形成了白虎。”
見玄鵠搖頭，小扇不禁錯愕，難道她和白尋的推測有問題？
就算周圍設有結界，玄鵠仍壓低了聲音：“千歲成年那日，他原本成不了白虎。”
這是他後來當上崖宮護衛時，探聽到的秘密。
那時妖界大亂，妖帝坐鎮最西山，妖後傷重去世，大殿下在外平亂，偌大的崖宮只剩白覓留守。他一貫只讓守衛駐於崖下大門，若無傳召，決不能上去。就連狼主求見，隨行狼兵都只能等在崖下，由嘯炎獨自上去。
玄鵠在崖下值守，他有意查探，便化羽成風隱匿行蹤，悄然隨嘯炎來到崖宮。沒想到，嘯炎私下在白覓面前，竟是另一副囂張模樣。
崖宮會客殿室裏，白覓端坐主位。
而嘯炎傲然負手站在室中，也不跪下行禮：“若非我狼族盡心盡力，在典禮前夜全數找回千年雪雲母，成功煉出聖血丹，幫殿下強行催出血脈中的聖獸神力，您才能受住天雷劫，成功化形為白虎！多驚險吶！若晚一步，您一旦失敗，在典禮上化為原身，秘密就會暴露於眾，讓君上失望丟臉。哪能像現在這般穩坐高臺，受君上器重，讓您代管崖宮吶！”
白覓雙手一蜷，悄然捏住膝上錦袍，清俊臉龐仍然溫潤如玉，和藹說道：“直到現在，我仍萬分感謝二護法鼎力相助。”
“呵！現在君上要我交出兵權，轉身就讓那不知從哪來的野小子帶兵平亂，叫我回族裏養老。殿下卻不幫我說兩句好話。我滾回金翅崖，對殿下有什麽好處！別忘了，聖血丹讓神力透支，久了是會反噬的。您又不是那種受住考驗才化形成的白虎。”
嘯炎話裏的陰陽怪氣，讓白覓臉色發白。他頓了頓，失落一笑：“是啊，白虎以血肉之軀容納兇煞之氣，自出生之始，每夜子時，兇煞之氣沖撞全身筋脈，直到身體變成鋼筋鐵骨，才算經受住考驗，在千歲繼承神力。我小時候受不住疼，哭著去找母親。她不忍心見我受苦，悄悄找來神泉，說只要每夜浸泡，百痛全消。”
說著說著，白覓眼裏透出冰冷恨意：“小時候我還以為找到了捷徑，暗暗竊喜。誰知越臨近千歲，卻越發承受不了兇煞之氣。我才知道，每夜的煎熬便是祖先的考驗，我沒有鋼筋鐵骨，變不成白虎，只會化形成普通妖族！母親根本不知道，是她害了我！”
“君後也是心疼殿下，畢竟弄丟了一個孩子，當然想把好東西都給殿下。”嘯炎敷衍應答。
“她生下我，對我好，只為彌補她自己的愧疚！她連取我的名字，都是為了找到那個丟了的哥哥！我向來只是他的代替品！”白覓握緊掌心，將所有情緒再次隱於笑意之下，“所以我感謝二護法，讓我有機會彌補錯誤。只是你也知道，父親一怒便如雷霆萬鈞，行事說一不二，前些日子又去了最西山，我要為二護法說話，還得再找機會。”
當時玄鵠躲在殿門外，聽白覓軟聲安撫嘯炎。他怕離崗太久暴露行蹤，再加驟然聽到一個天大的秘密，難抑心緒澎湃，便匆匆離開了。
自那之後，他有意接近白覓，經過數百年不懈努力，終於取得信任，接替嘯炎成為二護法。對白覓來說，沒有背景的玄鵠也更好掌控。兩人算是各取所需。
不過，就算嘯炎不再領兵，狼族依然根深勢大，連大殿下白尋一直都難以撼動。玄鵠也只能潛伏起來，暗暗尋找機會。
轉眼到如今，白虎兄弟相爭，局勢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而他竟驚愕發現白尋身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不惜出動分身親自探查，也要確認那個樹靈仙子，到底是不是山娘。
今日她戳破了他的窺看，坦蕩承認，她回來了。天知道他多努力才壓抑住驚喜，才不致在她面前失了方寸。
說話間，他們已並肩坐在一起，相距不過半寸。身側傳來她的溫熱，玄鵠斜眸一睹。小扇出神地聽他講述著，盤腿抱臂陷入思忖。原來，雖然白覓留在父母身邊，卻一直活在哥哥的陰影下嗎？
玄鵠悄然將距離靠近一厘，說道：“近日兩軍對峙，妖城守衛節節敗退，白尋的部下逼近城西。白覓在崖宮很慌亂，派了幾撥信使，去催嘯炎來援。”
小扇回過神，趕緊追問：“然後呢？”
“嘯炎陸續派出了三千狼兵，還說一旦崖宮有難，他定會親自來援。”
小扇猛地一拍巴掌：“就在今夜！”玄鵠微微一訝。她說出了白尋夜襲崖宮的計劃，她擡首望了望夜色星辰：“估計現在崖宮已經向狼族求援了。”
玄鵠愕然沈默。他思索了片刻，忽然望向她，漂亮的鳳眼裏閃過狠厲光芒：“想不想親眼見到嘯炎死無葬身之地？”
“當然！”小扇脫口而出。
玄鵠唇角彎起，躬身撿起一塊酒壇碎片，在地上畫起簡單的地形圖：“嘯炎不屑於用東霧谷符篆法陣。他若從金翅崖趕往妖城崖宮，最近的路是這條山谷。”
“我也這般想，已讓人在此設伏了。”小扇趕忙應道。之前他們跟容引仙尊和狐主婂嫣一起商議時，便請容引仙尊帶弟子在這裏伏擊嘯炎。
玄鵠卻搖頭：“據我這些年探出的情報，嘯炎疑心病很重，他在妖界橫行已久，樹敵無數，卻能安然活到現在，就是因為足夠小心。他定會懷疑今夜的求援是不是陷阱。所以容易有埋伏的地方，他絕不會去。”
“那……”小扇訝然，低頭看向地上，“若不走這條路，嘯炎會走哪條路？”
玄鵠指著另外兩條彎曲的線：“還有兩個選擇。一條是河谷，沿河向西繞遠百裏，寬闊好走。一條是山林，路途崎嶇，還要多翻三座山。”
“但狼妖不善水性，嘯炎疑心病重……”小扇思忖著，忽然悟道，“他會走山林！我得趕緊把這消息傳出去！”
“來不及了！”玄鵠站起身，也擡首望了望夜空，“等你傳出消息通知人馬趕過去，嘯炎早就到了崖宮。伏擊他的最好機會，一旦錯過就再難有。得先過去拖住他！”
小扇一凜，從袖中抽出符篆註入靈力。籠罩在山頂的四方結界隨即消失。
“走！”她拖起玄鵠的衣袖，禦風騰空而起。
玄鵠一怔，眉目繼而舒展。他翻身一轉，化作巨大的鷹隼，展開三丈寬的黝黑巨翅，飛到小扇身下。“到我背上來。”化為原身的他，聲音也低沈了許多。
被眼前景象驚住的小扇，這才回過神來，落在玄鵠背上，攀住他的翎羽。隨著巨隼雙翅一振，風聲驟然呼嘯。兩人乘著疾風，消失在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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