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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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其四
周圍是無垠的黑夜，後面追兵的聲音就在不遠處！小扇卻再支撐不住，隨即渾身癱軟。
再沒有力氣前行了，沒想到，她卻陷入一個有力的懷抱裏。
小扇以為，這一定是瀕臨死亡時出現的幻覺。否則怎會在陷入絕境之際，剛好碰到一根拉扯她的救命稻草。
憑借意識裏的最後一絲清醒，她說了一句：“快走。”隨後，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裏。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
視野由模糊至清晰，她躺在一張臥榻上，入眼便是一片石砌房頂。臟腑還在疼，像有無數細針在體內游走，但比之前好些，尚能忍受。
一時清醒過來，四肢都有些酸痛，她下意識擡手，右手卻被驟然握緊。再偏頭，有名男子正趴在榻邊。他鼻梁英挺，下頜輪廓分明，有張俊朗不凡的側臉，似乎睡著了，卻緊握著她的手不放。
小扇不自在地抽回手，又被他握得更緊。再用力抽，他皺眉擡頭，卻在看到她的瞬間，眸中迸出無比驚喜！
“小扇！”他俯身近前，“怎麽樣？還疼嗎？”
“你是……”小扇遲疑地問。
他一楞，眼中驚喜化作痛楚：“我是寧可。”
“寧可……”不由自主地，小扇呼吸急促起來。
他的名字，是又一把掉在識海深處的鑰匙。再撿起來，記憶驟然起浪，將他們相伴的零碎畫面托到眼前。
那個浴血嗜殺的寡言少年，她還依稀記得模樣。後來他們相隔兩地，陰差陽錯失聯五百年，再相遇，就匆匆見了兩面。逐星臺上一別，恍如隔世。
“你想起我了？”寧可小心探問。
“嗯。”小扇直直看著他，眼眶倏爾泛紅。
“對不起。”他再克制不住，上榻將她擁進懷裏，“到現在才找到你。”
小扇聲音虛弱至極：“帶我走的人是你嗎？”
“之前禁地附近出現蛇族，我註意到他們，卻找到這個。”寧可從懷中取出一枚白果，摩挲著殼上的扇形印記，“撿到它時，一眼就知道是你。”
陽光透窗映在榻上，落下一片明亮。小扇依偎著他，拿過那枚種子，接住陽光。掌心皮膚白得毫無血色，光線將種子照得刺眼，她卻舍不得挪開視線。
真好，樹本就該躺在光裏。被陽光擁抱，連心情都明媚起來。
她打量起身側的寧可。他現在成熟了許多，眼眸變成亮金色，束發全白，渾身溢出不怒自威的霸氣。面容熟悉又陌生。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好像虺黎說過什麽，但具體內容，她又記不清了。
他平靜應道：“我找到了父母，還有他們給我的名字，叫白尋。”
白尋！
腦海中電光閃過，小扇驚愕得直起身：“大殿下白尋？你就是白尋？”
“也是你的寧可。”他卻埋首伏在她頸邊，嗅起她久違的香氣。
模糊的熟悉感串聯起來。怪不得她總想融魂去見白尋，怪不得融魂裏所見的白尋，總是很懂樹靈。甜蜜湧進千瘡百孔的心，小扇任他抱著，輕聲問：“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寧可搖頭，將她抱緊：“對不起。”
在蛇宮半夢半醒間，小扇拖著越發虛弱的身體和殘破的意識，隱忍得不露聲色，潛心籌劃，從沒掉過半滴眼淚。到寧可面前，她卻不自覺卸下一身硬殼，如往常般嬉笑嗔癡。
一說話，臟腑就扯得疼，她還是要忍著疼說：“我這些年過得好辛苦。”
寧可握著她的手，但她的手像塊涼玉，覺不出一絲溫度，凸出的指骨硌著他的手掌。他難受得喘不過氣，只“嗯”了一聲。
“就嗯一下麽……”小扇嘟起嘴，要聽他多說幾句。
寧可緩緩開口：“你離開逐星臺後，你那貓族朋友聯系了我，他們也找不到你。我便到處找你。城裏城外都找不到，便去整個妖界找。”
貓族朋友……她偏頭回想，從破碎的記憶深處翻出六六的身影：“他們還好嗎？”
“我讓他們找地方安頓下來，你若想他們，可以叫他們來看你。”
小扇點點頭，又聽他說：“後來我被妖帝召回，每到一處妖族平亂，都會接著找你。可這前前後後五百多年，我都沒有找到你。”
終於說完，寧可懊惱地埋首在她肩上。
小扇震驚了：“這麽久？”
長久困在洞室裏，只能從晝夜轉換裏分辨時間。日子一久，她便再數不清。再加時而渾噩，時而清醒，洞中再無日月，她竟不知居然過了這麽久！
寧可這些話，終於撫平了對他寡言的不滿，她湊近他耳邊，悄悄說：“有些話，你要親口對我說，不能只對著樹懊悔。”
寧可初聽疑惑了一瞬，隨即睜大眼：“那樹當真是你！”
“那時我不太清醒，但我總忍不住融魂看你。你時常對樹提到小扇，看到你，我便能清醒些，記住我是小扇。你不知道的許多時候，身邊的樹其實是我。”
“我知道，”寧可再次將她擁緊，“我知道是你。”
他的耳朵就在她臉頰邊，小扇稍稍湊近，咬住他耳垂。他呼吸一重，轉頭剛想說什麽，又被她輕輕一啄。
“你……”他眸色一深，話語盡數被她堵在喉裏。
小扇微微用力，咬他下唇。
刺痛傳來，寧可再忍耐不住，擡手托住她的頭，俯首深吻。
他被關在南澤秘境時，他們便錯過了五百多年，山葉園和逐星臺匆匆見了兩面後，他足足又找了五百年。漫長的時間沒有消磨他的思念，反而越發刻骨噬心。
天知道，他撿到蛇族丟下的白果時，有多欣喜若狂。危沈勸他冷靜，再多觀察一段時日。他卻執意不遠萬裏，親自奔赴蛇族領地。在蛇宮附近探查時，竟撞見飛奔而來，卻奄奄一息的她。
他當即帶她離開。看著小扇深陷蛇毒，形銷骨立，盛怒之餘，他更是後怕。再晚一步，他便永遠找不到她了！
此刻，小扇躺在他懷裏，貪戀著他灼燙的體溫。蛇宮裏每個角落都陰暗冰涼，她每待一刻都是煎熬。不像寧可，無論何時都像太陽一樣暖。
幸好他從未忘記，一眼辨出她的印記。現下，他小心又熾烈地吻她。她心滿意足，給出更纏綿的回應。
許久，小扇擡頭離開。方才的動情牽動了體內的疼，心肺仿佛絞在一起，她臉色又白幾分，低頭按住胸口，緩解著疼痛。
見她這般虛弱，寧可不由得溢出怒火：“是赤菟把你帶去了蛇族？”
小扇眼睫一顫，回想著離開逐星臺後的境遇，斷斷續續說著。想到虺黎的所作所為，她漸起焦灼，握住寧可的手：“得去蛇宮阻止她繼續作亂。”
寧可越聽越怒，聲音徹底冷冽：“你昏睡的這段時日，我已帶兵圍剿了蛇族。蛇主居心叵測，攪得妖界腥風血雨，罪證確鑿。蛇族上下皆是幫兇，罪無可恕。”
小扇聽得楞住：“那虺黎她……”
“攻入蛇宮時，當場處死，孽黨全數伏誅。”
“赤菟呢？”
“也已伏誅。那株蛇涎藤蘿，已被燒成焦木。”寧可淡漠說道。
驟然聽到這消息，小扇驚愕得說不出話。她忽然又一個激靈：“銀螭呢？”
“什麽銀螭？”寧可挑眉。
“虺黎的兒子，一個孩子。”
“蛇主說把他送走了，我在蛇宮裏沒看到他。”
小扇松了口氣，眉間浮起一絲愁緒。
寧可敏銳察覺，眼露不悅：“你不喜歡我殺他們？”
小扇搖頭：“不是……赤菟常年被蛇主控制，不得自由。還是她幫我隱瞞，我才有機會逃出來……最後虺黎拿白果來質問……我把她們網住，虺黎本要來追我……我看見了，是赤菟用樹網扯著虺黎，她才沒來得及追……”
寧可卻怒道：“她若早有心，你被困五百年，無數機會能放你走，她放了嗎！最後那半點不忍心，不過惺惺作態！你視她為姐妹，她卻把你害成這樣。她明知虺黎禍亂妖界，卻當幫兇，便是死有餘辜！”
“我知道！我也很生氣！咳咳……只不過，她身上有一半龍血，太習慣順從蛇族……但她亦是樹靈，並未完全喪失自己……咳咳，”情緒一激動，小扇劇烈咳嗽起來。
蛇族覆滅，她本該痛快。但想到藤蘿巨樹被燒成焦木，她卻五味雜陳：“樹靈最怕火燒，赤菟她……”
寧可深吸一口氣，克制著怒意：“她已經死了，不必再說。”
小扇喘著氣，艱難平覆了呼吸：“還有銀螭……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喜歡跟我玩。我利用了他，才有機會放出線索。”
“不然呢？你該在蛇宮等死麽？”
“我當然不想等死！所以利用了他！”小扇回得果斷，心情卻無比覆雜，“但他那麽小……根本不知道，游戲結果會是這樣。虺黎確實死有餘辜，但銀螭……不該死。”
想到那個圓嘟嘟的可愛幼童，小扇抿緊嘴唇。
若非銀螭幫她送出很多白果，寧可便不會這麽快就發現線索，趕到蛇宮。小銀螭天真無邪，以為那只是游戲，卻不知道，正是他親手送出的白果，引來妖兵圍剿，全族覆滅。
但小扇別無他法，只能利用周圍一切事物去求生。
這場殘酷的死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只怪他沒有一個好母親，最終害了他。他享受了虺黎的照顧，便不無辜。”寧可冷冷說道。
小扇長長籲了口氣，再沒說話。
見她沈默，寧可本來極度不悅。但見她咳得臉色蒼白，又心軟下來：“不說這些了，你先休息，把身體養好。”
“咚咚”，房門被敲響，他們同時轉頭望去。危沈站在敞開的房門外，躬身一禮：“殿下，君上親臨，要單獨見你。”
小扇一凜，妖帝？
寧可扶她躺回榻上：“我去一下。”
小扇點點頭。寧可正走出房門，危沈突然低聲道：“殿下，先把今日的藥吃了吧，醫師說每日都得按時……”
“知道了。”寧可斜睨一眼。鹿族少主識相閉嘴，他正待追隨殿下離開，卻聽屋裏小扇說道：“將軍請留步，麻煩幫我一個忙。”
寧可駐足側首：“那你留在這，看她有何需要，竭力滿足。”
危沈俯首一禮：“屬下遵命。”
寧可大步走遠。危沈走到小扇榻邊，跨步而立，筆挺站好，這是他常年在軍營裏面對上級的習慣：“姑娘有何吩咐？”
“不是什麽吩咐。”小扇直起身，看了眼窗外萬裏無雲的晴空，“我就是想知道，這裏到底在哪？”
危沈恍然，恭敬答道：“此乃最西山禁地駐兵營，殿下是現任大護法，領兵駐守在此。”
“他為何每日都要服藥？”方才她聽到危沈的低語，不免起疑，為何方才寧可一直沒說呢。
危沈面露難色。
見他也不說，小扇緊追又說：“方才他自己都說過，我有何需要，你得竭力滿足。”
危沈默然片刻，終是重重嘆了口氣：“告訴姑娘也好，起碼讓你知道殿下待姑娘的心意。兩個月前，姑娘被殿下帶回駐兵營時，只剩半口氣。營裏醫師說你身中蛇毒，在臟腑裏沈積了許多年，藥石無救，連半個時辰都活不了。”
小扇眼睫一顫，她知道醫師說得沒錯。逃出蛇宮時，她身上蛇毒發作，五臟絞痛，生不如死。方才聽寧可說話，她還暗自奇怪，為何她醒來之後，臟腑之痛還輕些了。
“殿下非不信，他在姑娘身上種了血契，以他之血為引，灌入靈力，花了一天一夜，將姑娘身上蛇毒全數引到自己體內。才又贏下時間，讓姑娘堅持到丹礫先生趕來。但先生說，姑娘臟腑被蛇毒侵蝕得千瘡百孔，就算毒素被轉移……”危沈猛然意識到，這些話當著她的面說，實在太不合適，便及時打住。
小扇淡淡笑了笑，接話道：“也活不了多久吧。”
危沈尷尬地撓頭，遲疑半晌又說：“丹礫先生說，就算姑娘是樹妖，能重生，但根壞了，也再難自愈……殿下非要先生竭力救你。他頂著一身蛇毒去剿滅蛇族。回來後你還是昏睡不醒，他就日夜守在姑娘身邊，等你醒過來。”
想到殿下如此執迷不悟，危沈不由得嘆氣。直到知曉這姑娘是樹妖，他才恍然，為何殿下過去總喜歡對著樹自言自語。
“那……他身上蛇毒解開了嗎？”小扇忙追問。他去了蛇族，應該有蛇涎藤蘿可以解毒啊。
危沈卻搖頭：“殿下不屑於用蛇族之物，那株藤蘿，他讓我們燒了。”
什麽？！
小扇立時無語至極：“他簡直……”
“還好丹礫先生煉了些藥，雖無法完全解毒，也能壓制幾分。每日都要服用，不能停藥。”危沈耷拉著頭，深深嘆氣。
小扇聽得楞住，她在蛇宮五百年，深知自己沾染了多少蛇毒，發作起來如鋼針攪動臟腑，那到底有多疼。如今全數轉移到寧可身上，可方才與他說話，根本沒聽他提起半句，也沒見他露出半分異樣。
“姑娘也不用太擔心……”危沈支吾著說，“殿下他、他修為深不見底……又是四神後裔……他說這點蛇毒不礙事。”
哪裏是不礙事，他只是忍得不露聲色。
小扇頓時心絞，抱膝咬住嘴唇。
“那個……姑娘啊，還有其他事嗎？”危沈有些忐忑，不知道一股腦倒出實情，到底是對是錯。不過殿下默默做了這麽多，他全數看在眼裏，總要讓殿下心儀的姑娘知道才是。
小扇輕輕搖頭：“沒有了，多謝將軍。”
“那姑娘先休息，有事盡管吩咐在下。”危沈拱手告退。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小扇環顧打量了一圈。屋裏陳設皆為黑色，滿墻書架，一方書案。唯一的裝飾物，便是書案旁一扇落地屏風。黑面金線，繡著一只與山並肩的白虎。
她只覺氣悶，靠墻打開榻邊的窗戶。微風撲面，吹不走滿身惆悵。她默默靠墻，卻聽風裏隱約傳來呵斥。
“蛇兵都招了，虺黎作亂全靠那樹妖！這些年妖界死傷多少性命！你剿滅蛇族，本是大快眾心的好事，沒想到你竟把那樹妖藏在最西山，要不是被兵士看到，我還被你瞞著！”這聲音低沈酷烈，未見其人，便知此人氣勢極其威嚴。
妖帝……小扇瞬間猜到說話者的身份。
她所在的房間位於石堡四層，就在下方的一層會客堂裏，妖帝白棲夜一身玄錦氅，頭戴玄玉冠，坐在主位怒視著寧可。
座下，寧可單膝跪地，應道：“她是被虺黎騙至蛇族，被法術控制身不由己！她本性仁善，絕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無論她是否自願，都是她親手犯下的罪孽！如今消息已然傳揚，我一天便收到十七封妖族領主的懇請書，要求你處決那樹妖，你自己看著辦！”
一些書函被重重扔在地上，散開滑到寧可腳邊。他眸色冷峻，未看一眼，擡首只答：“我不會傷她，更不允許其他人傷她。”
白棲夜金瞳微斂，緊捏扶手，散出山傾般的壓迫感：“這是命令。你沒有拒絕的餘地。”
“那就先殺了我。”寧可冷冷回望妖帝。他微微蹙眉，浸入蛇毒的臟腑仿佛扭結在一起，時刻都在絞痛。此刻，它們還在承受妖帝的無上威壓。額頭冒出一層薄汗，他卻硬是面不改色，生生扛著。
半晌後，妖帝深深一嘆，語氣溫和下來：“尋兒，為父知道你喜歡她。你同你母親說過，以前流浪時，她是唯一至誠待你的妖族。那時我們一家團聚後，你還拋下我們執意尋她。我沒說什麽，但如今你再任性，可想過你母親。”
寧可囁嚅著嘴唇，沒再說話。
“她生下你們，本已元氣大傷。之前大亂時，貓族受襲死傷無數，她執意回去，結果卻……”妖帝難抑傷懷，頓了頓，才又道，“若沒有這場大亂，她不會死。”
“是虺黎在幕後挑撥離間……”寧可再次解釋。
妖帝厲聲打斷：“但你很清楚，若無此妖在旁融魂協助，虺黎翻不出這麽大的浪！不止虺黎必須正法，此妖也必須清除。為父不想妖界再出任何禍亂。為免後患，此後妖界嚴禁融魂，違者處決！”
寧可捏緊雙拳，忍得頸後青筋驟起。
“尋兒，你也知道，最西山腳下的鎮山大陣有多重要。各族已在恢覆祭祀，莫因你的一己之私，惹怒各大妖族，影響祭祀。”妖帝長嘆了口氣，聲音沈穩下來，“這次大亂，為父與大護法不得不坐鎮陣眼，灌入大量靈力，才將山體穩定下來。短時間內，最西山經不起第二次大亂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寧可身邊，按住他的肩說道：“尋兒，之前你飛速穩定各族，消弭戰禍，為父很是驚訝。如今予你重任，接任大護法駐守最西山，便是相信你。”
寧可想說話，卻被妖帝再次用力按住肩膀。
“先祖以身軀容納兇煞之氣，被殺欲纏身，終為兇神，便是以一己之身，以止天下殺伐。身為白虎後裔，這是逃不掉的宿命。先祖能舍身，你不過是舍去一個喜歡的樹妖。不要讓為父失望。”
會客堂門窗緊閉，連石堡守衛都聽不見妖帝父子對話。窗外樹影婆娑，這些聲音卻隨著枝葉，全數傳到四樓。
小扇倚著墻，指尖緊緊絞著錦被，渾身不住發顫。
會客堂大門敞開，妖帝負手踱步而出。石堡守衛躬身致禮，恭送君上離開。廳堂內，寧可依然半跪在地一動不動，山一般高大的肩膀卻塌了一半。
直到入夜，寧可回來時，小扇躺在榻上，淺淺對他笑。
“好些了嗎？”他俯身摸著她的鬢發，問得溫柔。
小扇點頭，“嗯”了一聲。
寧可眼眸彎起：“我去書案那邊睡，難受就叫我。”他剛起身，卻發現衣角被小扇扯住。“你陪我。”她直直盯著他說。
他猶豫起來，她又說：“我渾身都冷，要抱你。”
寧可忽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在狐族風雪幻境裏。他禦風帶她，她眨著明亮的眼問：“以後天冷時，我都能抱你嗎？”
那時他說：“能。”
此刻他飛快藏起眼裏的傷懷，揚起唇角：“好。”
寧可剛脫下外袍躺到榻上，小扇便鉆進他懷裏，埋在他胸口，緊緊抱著他。
悶悶的聲音傳來，她說：“寧可，我忘了好多以前的事，你再給我講一遍。”
“好。”他撫著她披散的長發，從一千年前的初遇開始說起。
窗外落下月暉，懷裏傳來輕輕呼吸，小扇睡著了。寧可停下了講述，看著月色默然不語。
第二日一早，天色剛亮，守衛便在門外石廊上報告，崖宮傳來三十二封書函，已置於議事堂書案上。
寧可的手被小扇枕了一夜，他忍著酸麻，緩緩將她的頭放回枕上，慢慢起身，無聲踱步出門，輕輕關門。他一走，小扇便睜開眼睛，看著房門怔怔出神。
二樓的議事堂裏，危沈早已等在裏面，瞧著案上摞得高高的書函發愁。“殿下……這些都是妖族懇請君上，要殿下……”他欲言又止。
寧可擡手，來到案邊翻了兩本，便再不看。
危沈嘆氣：“太常山有數百妖族，要是輪流來一邊，咱也頂不住啊。”
“今夜把她送走，她不能再留在駐兵營了。”寧可沈聲應道。
危沈壓低聲音：“君上回去了，他帶來的崖宮守衛沒走啊，就住在對面營房裏，時時刻刻盯著石堡呢，就是在盯著殿下的動向啊。”
“我用法陣傳送，他們不知道她會被送到哪。天下這麽大，再不濟……”寧可捏拳說道，“讓她去南澤東海都可以，總有她的容身之處。”
“唉，但大家都會知道，殿下執意徇私，放走……”危沈閉上嘴，把罪孽一詞吞進肚裏。
“無所謂，誰不服誰就來找我。”寧可漠然答道。
“眾妖不服，不是又會亂起來嗎……”危沈的聲音徹底低下去。
寧可沒再說話。
到了傍晚，守衛來到議事堂，說那位姑娘請殿下上去見她。
寧可剛回四樓房間，便見小扇笑著說：“陪我去看夕陽吧。”她竟然起身下地了，精神似乎好了許多。
小扇把他拉到石堡西邊一棵高樹下，讓他禦風帶她上去。他們並肩坐在最高的樹幹上，看遠處最西山後的漫天紅霞。
風吹過，蕩起連綿樹濤，沙沙聲不斷。
小扇閉上眼，靜靜聽了半晌，忽然說道：“你聽樹濤的聲音，像不像在說話？”
寧可一直看著她，問道：“樹也會說話嗎？”
她點頭：“跟普通的說話不一樣。它們也會感知會表達，也會快樂，會傷心。”
夕陽的光落在她臉上，寧可移不開眼，只問：“那它們在說什麽？”
小扇笑了笑，答道：“它們在說……看看周圍的天地，記下來，別忘記，是我們來過的證明。”
心疼我女鵝，我保證前塵四在明天結束，女鵝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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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是無垠的黑夜，後面追兵的聲音就在不遠處！小扇卻再支撐不住，隨即渾身癱軟。
再沒有力氣前行了，沒想到，她卻陷入一個有力的懷抱裏。
小扇以為，這一定是瀕臨死亡時出現的幻覺。否則怎會在陷入絕境之際，剛好碰到一根拉扯她的救命稻草。
憑借意識裏的最後一絲清醒，她說了一句：“快走。”隨後，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裏。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
視野由模糊至清晰，她躺在一張臥榻上，入眼便是一片石砌房頂。臟腑還在疼，像有無數細針在體內游走，但比之前好些，尚能忍受。
一時清醒過來，四肢都有些酸痛，她下意識擡手，右手卻被驟然握緊。再偏頭，有名男子正趴在榻邊。他鼻梁英挺，下頜輪廓分明，有張俊朗不凡的側臉，似乎睡著了，卻緊握著她的手不放。
小扇不自在地抽回手，又被他握得更緊。再用力抽，他皺眉擡頭，卻在看到她的瞬間，眸中迸出無比驚喜！
“小扇！”他俯身近前，“怎麽樣？還疼嗎？”
“你是……”小扇遲疑地問。
他一楞，眼中驚喜化作痛楚：“我是寧可。”
“寧可……”不由自主地，小扇呼吸急促起來。
他的名字，是又一把掉在識海深處的鑰匙。再撿起來，記憶驟然起浪，將他們相伴的零碎畫面托到眼前。
那個浴血嗜殺的寡言少年，她還依稀記得模樣。後來他們相隔兩地，陰差陽錯失聯五百年，再相遇，就匆匆見了兩面。逐星臺上一別，恍如隔世。
“你想起我了？”寧可小心探問。
“嗯。”小扇直直看著他，眼眶倏爾泛紅。
“對不起。”他再克制不住，上榻將她擁進懷裏，“到現在才找到你。”
小扇聲音虛弱至極：“帶我走的人是你嗎？”
“之前禁地附近出現蛇族，我註意到他們，卻找到這個。”寧可從懷中取出一枚白果，摩挲著殼上的扇形印記，“撿到它時，一眼就知道是你。”
陽光透窗映在榻上，落下一片明亮。小扇依偎著他，拿過那枚種子，接住陽光。掌心皮膚白得毫無血色，光線將種子照得刺眼，她卻舍不得挪開視線。
真好，樹本就該躺在光裏。被陽光擁抱，連心情都明媚起來。
她打量起身側的寧可。他現在成熟了許多，眼眸變成亮金色，束發全白，渾身溢出不怒自威的霸氣。面容熟悉又陌生。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好像虺黎說過什麽，但具體內容，她又記不清了。
他平靜應道：“我找到了父母，還有他們給我的名字，叫白尋。”
白尋！
腦海中電光閃過，小扇驚愕得直起身：“大殿下白尋？你就是白尋？”
“也是你的寧可。”他卻埋首伏在她頸邊，嗅起她久違的香氣。
模糊的熟悉感串聯起來。怪不得她總想融魂去見白尋，怪不得融魂裏所見的白尋，總是很懂樹靈。甜蜜湧進千瘡百孔的心，小扇任他抱著，輕聲問：“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寧可搖頭，將她抱緊：“對不起。”
在蛇宮半夢半醒間，小扇拖著越發虛弱的身體和殘破的意識，隱忍得不露聲色，潛心籌劃，從沒掉過半滴眼淚。到寧可面前，她卻不自覺卸下一身硬殼，如往常般嬉笑嗔癡。
一說話，臟腑就扯得疼，她還是要忍著疼說：“我這些年過得好辛苦。”
寧可握著她的手，但她的手像塊涼玉，覺不出一絲溫度，凸出的指骨硌著他的手掌。他難受得喘不過氣，只“嗯”了一聲。
“就嗯一下麽……”小扇嘟起嘴，要聽他多說幾句。
寧可緩緩開口：“你離開逐星臺後，你那貓族朋友聯系了我，他們也找不到你。我便到處找你。城裏城外都找不到，便去整個妖界找。”
貓族朋友……她偏頭回想，從破碎的記憶深處翻出六六的身影：“他們還好嗎？”
“我讓他們找地方安頓下來，你若想他們，可以叫他們來看你。”
小扇點點頭，又聽他說：“後來我被妖帝召回，每到一處妖族平亂，都會接著找你。可這前前後後五百多年，我都沒有找到你。”
終於說完，寧可懊惱地埋首在她肩上。
小扇震驚了：“這麽久？”
長久困在洞室裏，只能從晝夜轉換裏分辨時間。日子一久，她便再數不清。再加時而渾噩，時而清醒，洞中再無日月，她竟不知居然過了這麽久！
寧可這些話，終於撫平了對他寡言的不滿，她湊近他耳邊，悄悄說：“有些話，你要親口對我說，不能只對著樹懊悔。”
寧可初聽疑惑了一瞬，隨即睜大眼：“那樹當真是你！”
“那時我不太清醒，但我總忍不住融魂看你。你時常對樹提到小扇，看到你，我便能清醒些，記住我是小扇。你不知道的許多時候，身邊的樹其實是我。”
“我知道，”寧可再次將她擁緊，“我知道是你。”
他的耳朵就在她臉頰邊，小扇稍稍湊近，咬住他耳垂。他呼吸一重，轉頭剛想說什麽，又被她輕輕一啄。
“你……”他眸色一深，話語盡數被她堵在喉裏。
小扇微微用力，咬他下唇。
刺痛傳來，寧可再忍耐不住，擡手托住她的頭，俯首深吻。
他被關在南澤秘境時，他們便錯過了五百多年，山葉園和逐星臺匆匆見了兩面後，他足足又找了五百年。漫長的時間沒有消磨他的思念，反而越發刻骨噬心。
天知道，他撿到蛇族丟下的白果時，有多欣喜若狂。危沈勸他冷靜，再多觀察一段時日。他卻執意不遠萬裏，親自奔赴蛇族領地。在蛇宮附近探查時，竟撞見飛奔而來，卻奄奄一息的她。
他當即帶她離開。看著小扇深陷蛇毒，形銷骨立，盛怒之餘，他更是後怕。再晚一步，他便永遠找不到她了！
此刻，小扇躺在他懷裏，貪戀著他灼燙的體溫。蛇宮裏每個角落都陰暗冰涼，她每待一刻都是煎熬。不像寧可，無論何時都像太陽一樣暖。
幸好他從未忘記，一眼辨出她的印記。現下，他小心又熾烈地吻她。她心滿意足，給出更纏綿的回應。
許久，小扇擡頭離開。方才的動情牽動了體內的疼，心肺仿佛絞在一起，她臉色又白幾分，低頭按住胸口，緩解著疼痛。
見她這般虛弱，寧可不由得溢出怒火：“是赤菟把你帶去了蛇族？”
小扇眼睫一顫，回想著離開逐星臺後的境遇，斷斷續續說著。想到虺黎的所作所為，她漸起焦灼，握住寧可的手：“得去蛇宮阻止她繼續作亂。”
寧可越聽越怒，聲音徹底冷冽：“你昏睡的這段時日，我已帶兵圍剿了蛇族。蛇主居心叵測，攪得妖界腥風血雨，罪證確鑿。蛇族上下皆是幫兇，罪無可恕。”
小扇聽得楞住：“那虺黎她……”
“攻入蛇宮時，當場處死，孽黨全數伏誅。”
“赤菟呢？”
“也已伏誅。那株蛇涎藤蘿，已被燒成焦木。”寧可淡漠說道。
驟然聽到這消息，小扇驚愕得說不出話。她忽然又一個激靈：“銀螭呢？”
“什麽銀螭？”寧可挑眉。
“虺黎的兒子，一個孩子。”
“蛇主說把他送走了，我在蛇宮裏沒看到他。”
小扇松了口氣，眉間浮起一絲愁緒。
寧可敏銳察覺，眼露不悅：“你不喜歡我殺他們？”
小扇搖頭：“不是……赤菟常年被蛇主控制，不得自由。還是她幫我隱瞞，我才有機會逃出來……最後虺黎拿白果來質問……我把她們網住，虺黎本要來追我……我看見了，是赤菟用樹網扯著虺黎，她才沒來得及追……”
寧可卻怒道：“她若早有心，你被困五百年，無數機會能放你走，她放了嗎！最後那半點不忍心，不過惺惺作態！你視她為姐妹，她卻把你害成這樣。她明知虺黎禍亂妖界，卻當幫兇，便是死有餘辜！”
“我知道！我也很生氣！咳咳……只不過，她身上有一半龍血，太習慣順從蛇族……但她亦是樹靈，並未完全喪失自己……咳咳，”情緒一激動，小扇劇烈咳嗽起來。
蛇族覆滅，她本該痛快。但想到藤蘿巨樹被燒成焦木，她卻五味雜陳：“樹靈最怕火燒，赤菟她……”
寧可深吸一口氣，克制著怒意：“她已經死了，不必再說。”
小扇喘著氣，艱難平覆了呼吸：“還有銀螭……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喜歡跟我玩。我利用了他，才有機會放出線索。”
“不然呢？你該在蛇宮等死麽？”
“我當然不想等死！所以利用了他！”小扇回得果斷，心情卻無比覆雜，“但他那麽小……根本不知道，游戲結果會是這樣。虺黎確實死有餘辜，但銀螭……不該死。”
想到那個圓嘟嘟的可愛幼童，小扇抿緊嘴唇。
若非銀螭幫她送出很多白果，寧可便不會這麽快就發現線索，趕到蛇宮。小銀螭天真無邪，以為那只是游戲，卻不知道，正是他親手送出的白果，引來妖兵圍剿，全族覆滅。
但小扇別無他法，只能利用周圍一切事物去求生。
這場殘酷的死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只怪他沒有一個好母親，最終害了他。他享受了虺黎的照顧，便不無辜。”寧可冷冷說道。
小扇長長籲了口氣，再沒說話。
見她沈默，寧可本來極度不悅。但見她咳得臉色蒼白，又心軟下來：“不說這些了，你先休息，把身體養好。”
“咚咚”，房門被敲響，他們同時轉頭望去。危沈站在敞開的房門外，躬身一禮：“殿下，君上親臨，要單獨見你。”
小扇一凜，妖帝？
寧可扶她躺回榻上：“我去一下。”
小扇點點頭。寧可正走出房門，危沈突然低聲道：“殿下，先把今日的藥吃了吧，醫師說每日都得按時……”
“知道了。”寧可斜睨一眼。鹿族少主識相閉嘴，他正待追隨殿下離開，卻聽屋裏小扇說道：“將軍請留步，麻煩幫我一個忙。”
寧可駐足側首：“那你留在這，看她有何需要，竭力滿足。”
危沈俯首一禮：“屬下遵命。”
寧可大步走遠。危沈走到小扇榻邊，跨步而立，筆挺站好，這是他常年在軍營裏面對上級的習慣：“姑娘有何吩咐？”
“不是什麽吩咐。”小扇直起身，看了眼窗外萬裏無雲的晴空，“我就是想知道，這裏到底在哪？”
危沈恍然，恭敬答道：“此乃最西山禁地駐兵營，殿下是現任大護法，領兵駐守在此。”
“他為何每日都要服藥？”方才她聽到危沈的低語，不免起疑，為何方才寧可一直沒說呢。
危沈面露難色。
見他也不說，小扇緊追又說：“方才他自己都說過，我有何需要，你得竭力滿足。”
危沈默然片刻，終是重重嘆了口氣：“告訴姑娘也好，起碼讓你知道殿下待姑娘的心意。兩個月前，姑娘被殿下帶回駐兵營時，只剩半口氣。營裏醫師說你身中蛇毒，在臟腑裏沈積了許多年，藥石無救，連半個時辰都活不了。”
小扇眼睫一顫，她知道醫師說得沒錯。逃出蛇宮時，她身上蛇毒發作，五臟絞痛，生不如死。方才聽寧可說話，她還暗自奇怪，為何她醒來之後，臟腑之痛還輕些了。
“殿下非不信，他在姑娘身上種了血契，以他之血為引，灌入靈力，花了一天一夜，將姑娘身上蛇毒全數引到自己體內。才又贏下時間，讓姑娘堅持到丹礫先生趕來。但先生說，姑娘臟腑被蛇毒侵蝕得千瘡百孔，就算毒素被轉移……”危沈猛然意識到，這些話當著她的面說，實在太不合適，便及時打住。
小扇淡淡笑了笑，接話道：“也活不了多久吧。”
危沈尷尬地撓頭，遲疑半晌又說：“丹礫先生說，就算姑娘是樹妖，能重生，但根壞了，也再難自愈……殿下非要先生竭力救你。他頂著一身蛇毒去剿滅蛇族。回來後你還是昏睡不醒，他就日夜守在姑娘身邊，等你醒過來。”
想到殿下如此執迷不悟，危沈不由得嘆氣。直到知曉這姑娘是樹妖，他才恍然，為何殿下過去總喜歡對著樹自言自語。
“那……他身上蛇毒解開了嗎？”小扇忙追問。他去了蛇族，應該有蛇涎藤蘿可以解毒啊。
危沈卻搖頭：“殿下不屑於用蛇族之物，那株藤蘿，他讓我們燒了。”
什麽？！
小扇立時無語至極：“他簡直……”
“還好丹礫先生煉了些藥，雖無法完全解毒，也能壓制幾分。每日都要服用，不能停藥。”危沈耷拉著頭，深深嘆氣。
小扇聽得楞住，她在蛇宮五百年，深知自己沾染了多少蛇毒，發作起來如鋼針攪動臟腑，那到底有多疼。如今全數轉移到寧可身上，可方才與他說話，根本沒聽他提起半句，也沒見他露出半分異樣。
“姑娘也不用太擔心……”危沈支吾著說，“殿下他、他修為深不見底……又是四神後裔……他說這點蛇毒不礙事。”
哪裏是不礙事，他只是忍得不露聲色。
小扇頓時心絞，抱膝咬住嘴唇。
“那個……姑娘啊，還有其他事嗎？”危沈有些忐忑，不知道一股腦倒出實情，到底是對是錯。不過殿下默默做了這麽多，他全數看在眼裏，總要讓殿下心儀的姑娘知道才是。
小扇輕輕搖頭：“沒有了，多謝將軍。”
“那姑娘先休息，有事盡管吩咐在下。”危沈拱手告退。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小扇環顧打量了一圈。屋裏陳設皆為黑色，滿墻書架，一方書案。唯一的裝飾物，便是書案旁一扇落地屏風。黑面金線，繡著一只與山並肩的白虎。
她只覺氣悶，靠墻打開榻邊的窗戶。微風撲面，吹不走滿身惆悵。她默默靠墻，卻聽風裏隱約傳來呵斥。
“蛇兵都招了，虺黎作亂全靠那樹妖！這些年妖界死傷多少性命！你剿滅蛇族，本是大快眾心的好事，沒想到你竟把那樹妖藏在最西山，要不是被兵士看到，我還被你瞞著！”這聲音低沈酷烈，未見其人，便知此人氣勢極其威嚴。
妖帝……小扇瞬間猜到說話者的身份。
她所在的房間位於石堡四層，就在下方的一層會客堂裏，妖帝白棲夜一身玄錦氅，頭戴玄玉冠，坐在主位怒視著寧可。
座下，寧可單膝跪地，應道：“她是被虺黎騙至蛇族，被法術控制身不由己！她本性仁善，絕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無論她是否自願，都是她親手犯下的罪孽！如今消息已然傳揚，我一天便收到十七封妖族領主的懇請書，要求你處決那樹妖，你自己看著辦！”
一些書函被重重扔在地上，散開滑到寧可腳邊。他眸色冷峻，未看一眼，擡首只答：“我不會傷她，更不允許其他人傷她。”
白棲夜金瞳微斂，緊捏扶手，散出山傾般的壓迫感：“這是命令。你沒有拒絕的餘地。”
“那就先殺了我。”寧可冷冷回望妖帝。他微微蹙眉，浸入蛇毒的臟腑仿佛扭結在一起，時刻都在絞痛。此刻，它們還在承受妖帝的無上威壓。額頭冒出一層薄汗，他卻硬是面不改色，生生扛著。
半晌後，妖帝深深一嘆，語氣溫和下來：“尋兒，為父知道你喜歡她。你同你母親說過，以前流浪時，她是唯一至誠待你的妖族。那時我們一家團聚後，你還拋下我們執意尋她。我沒說什麽，但如今你再任性，可想過你母親。”
寧可囁嚅著嘴唇，沒再說話。
“她生下你們，本已元氣大傷。之前大亂時，貓族受襲死傷無數，她執意回去，結果卻……”妖帝難抑傷懷，頓了頓，才又道，“若沒有這場大亂，她不會死。”
“是虺黎在幕後挑撥離間……”寧可再次解釋。
妖帝厲聲打斷：“但你很清楚，若無此妖在旁融魂協助，虺黎翻不出這麽大的浪！不止虺黎必須正法，此妖也必須清除。為父不想妖界再出任何禍亂。為免後患，此後妖界嚴禁融魂，違者處決！”
寧可捏緊雙拳，忍得頸後青筋驟起。
“尋兒，你也知道，最西山腳下的鎮山大陣有多重要。各族已在恢覆祭祀，莫因你的一己之私，惹怒各大妖族，影響祭祀。”妖帝長嘆了口氣，聲音沈穩下來，“這次大亂，為父與大護法不得不坐鎮陣眼，灌入大量靈力，才將山體穩定下來。短時間內，最西山經不起第二次大亂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寧可身邊，按住他的肩說道：“尋兒，之前你飛速穩定各族，消弭戰禍，為父很是驚訝。如今予你重任，接任大護法駐守最西山，便是相信你。”
寧可想說話，卻被妖帝再次用力按住肩膀。
“先祖以身軀容納兇煞之氣，被殺欲纏身，終為兇神，便是以一己之身，以止天下殺伐。身為白虎後裔，這是逃不掉的宿命。先祖能舍身，你不過是舍去一個喜歡的樹妖。不要讓為父失望。”
會客堂門窗緊閉，連石堡守衛都聽不見妖帝父子對話。窗外樹影婆娑，這些聲音卻隨著枝葉，全數傳到四樓。
小扇倚著墻，指尖緊緊絞著錦被，渾身不住發顫。
會客堂大門敞開，妖帝負手踱步而出。石堡守衛躬身致禮，恭送君上離開。廳堂內，寧可依然半跪在地一動不動，山一般高大的肩膀卻塌了一半。
直到入夜，寧可回來時，小扇躺在榻上，淺淺對他笑。
“好些了嗎？”他俯身摸著她的鬢發，問得溫柔。
小扇點頭，“嗯”了一聲。
寧可眼眸彎起：“我去書案那邊睡，難受就叫我。”他剛起身，卻發現衣角被小扇扯住。“你陪我。”她直直盯著他說。
他猶豫起來，她又說：“我渾身都冷，要抱你。”
寧可忽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在狐族風雪幻境裏。他禦風帶她，她眨著明亮的眼問：“以後天冷時，我都能抱你嗎？”
那時他說：“能。”
此刻他飛快藏起眼裏的傷懷，揚起唇角：“好。”
寧可剛脫下外袍躺到榻上，小扇便鉆進他懷裏，埋在他胸口，緊緊抱著他。
悶悶的聲音傳來，她說：“寧可，我忘了好多以前的事，你再給我講一遍。”
“好。”他撫著她披散的長發，從一千年前的初遇開始說起。
窗外落下月暉，懷裏傳來輕輕呼吸，小扇睡著了。寧可停下了講述，看著月色默然不語。
第二日一早，天色剛亮，守衛便在門外石廊上報告，崖宮傳來三十二封書函，已置於議事堂書案上。
寧可的手被小扇枕了一夜，他忍著酸麻，緩緩將她的頭放回枕上，慢慢起身，無聲踱步出門，輕輕關門。他一走，小扇便睜開眼睛，看著房門怔怔出神。
二樓的議事堂裏，危沈早已等在裏面，瞧著案上摞得高高的書函發愁。“殿下……這些都是妖族懇請君上，要殿下……”他欲言又止。
寧可擡手，來到案邊翻了兩本，便再不看。
危沈嘆氣：“太常山有數百妖族，要是輪流來一邊，咱也頂不住啊。”
“今夜把她送走，她不能再留在駐兵營了。”寧可沈聲應道。
危沈壓低聲音：“君上回去了，他帶來的崖宮守衛沒走啊，就住在對面營房裏，時時刻刻盯著石堡呢，就是在盯著殿下的動向啊。”
“我用法陣傳送，他們不知道她會被送到哪。天下這麽大，再不濟……”寧可捏拳說道，“讓她去南澤東海都可以，總有她的容身之處。”
“唉，但大家都會知道，殿下執意徇私，放走……”危沈閉上嘴，把罪孽一詞吞進肚裏。
“無所謂，誰不服誰就來找我。”寧可漠然答道。
“眾妖不服，不是又會亂起來嗎……”危沈的聲音徹底低下去。
寧可沒再說話。
到了傍晚，守衛來到議事堂，說那位姑娘請殿下上去見她。
寧可剛回四樓房間，便見小扇笑著說：“陪我去看夕陽吧。”她竟然起身下地了，精神似乎好了許多。
小扇把他拉到石堡西邊一棵高樹下，讓他禦風帶她上去。他們並肩坐在最高的樹幹上，看遠處最西山後的漫天紅霞。
風吹過，蕩起連綿樹濤，沙沙聲不斷。
小扇閉上眼，靜靜聽了半晌，忽然說道：“你聽樹濤的聲音，像不像在說話？”
寧可一直看著她，問道：“樹也會說話嗎？”
她點頭：“跟普通的說話不一樣。它們也會感知會表達，也會快樂，會傷心。”
夕陽的光落在她臉上，寧可移不開眼，只問：“那它們在說什麽？”
小扇笑了笑，答道：“它們在說……看看周圍的天地，記下來，別忘記，是我們來過的證明。”
心疼我女鵝，我保證前塵四在明天結束，女鵝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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