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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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其四
寧可腦海嗡地一響，他沒有立刻回答。
小扇借酒意壯膽，撇開羞意繼續說道：“你待我總是很溫柔……我很喜歡。”
寧可呼吸一滯，詫異與驚喜交織，金色瞳仁霎時燃成火焰。他眼裏的小扇一向單純無暇，多少年來，他未曾唐突半分。而此刻她眼泛水色，滿眸含情地望來，竟然主動邀他結為伴侶。
他呼吸如此急促，仿佛已被她逼到懸崖邊緣，再退半步便會墮下深淵。火焰沸騰，即將焚斷他的最後一線自制。
“如果……”他終於開口，“我不溫柔呢。我若變得嗜殺好戰，性情兇戾，你還喜歡嗎？”他低聲問，眼神壓迫感十足。
“你不會那樣的。”小扇眼裏閃過緊張，搖頭不信。
他仍是問：“今日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是嗎？”
小扇咬唇猶疑了一瞬：“不要緊，我應付得好。”
寧可微微一嘆，他看懂了她的猶豫。
方才赤菟來找小扇，她們在門口說的幾句話，他都聽到了。今天重傷狼妖，確實給她添了棘手的麻煩。
他想保護她不受欺辱，永永遠遠陪著她。但終有一日，他會徹底變成嗜殺的兇獸。這樣的他留在山葉園，在時常逞強鬥狠的妖界，無疑會給她惹出更多麻煩，被她的屬下嫌棄。到頭來，反倒成了她的拖累。
他遲遲不回答。小扇的微醺酒意漸漸褪去，開始不安：“你為何要這樣問？”她飛快聯想白天情形，雙手托住寧可的臉頰，“兇煞之氣真會影響你的心性？”
她總是這樣聰明，一眼看出問題的關鍵。寧可沒否認，卻也沒回答。
小扇忙說：“我陪你找抵抗它的辦法。”
自兇煞之氣在秘境爆發之後，他已經拼命克制了幾百年，他非常清楚：“無法抵抗。也就是在正心絜行，勤敏束身的東霧谷，才教我有了喘息之機，克制到現在。”
連他的祖先，上古聖獸白虎都身墮殺欲成為兇神。他不是神明，又如何抵抗得了。
“會有辦法的。”她不禁焦灼起來。
寧可瞇著金色眼眸，伏在她耳邊呢喃：“你喜歡的寧可，是我竭力克制偽裝出的樣子。若我以後再無法偽裝，待你發現我的真實面目，只會無比失望。”
小扇愕然搖頭：“不會的。”
“別騙自己，你會。”他徑直戳穿，話鋒一轉又道，“沒事，不必強迫自己接受厭惡之事。”
過去的她厭惡殺戮，他殺翎妖，她不高興。現在的她還是厭惡殺戮，白天在大堂裏，她焦急地說他根本不懂山葉園的生存規則。
小扇啞口無言，眼眶不自覺又紅了一圈。方才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捧出一顆心給他看，卻迎來一盆冷水兜頭潑下。“那你喜歡我嗎？”她想追問。
“喜歡啊，很久以前就喜歡，喜歡得要命。”寧可俯身在上，醉意朦朧地輕輕笑，擡手撫過她的額發、臉頰、唇角，貪婪地打量她，細細嗅著她的香，拼命忍著膨脹的沖動，繼續說道，“明知將來會厭惡我，疏遠我，就算今朝彼此喜歡，也要義無反顧地與我結為伴侶麽？”
“我……”小扇的心亂極了，她下意識地說，“我願意的……”話未說完，便被他落下的吻盡數堵住。
他如一場肆掠的風暴，讓她無法說出話來。疾風陣陣，樹葉被掠得顫顫。她躺在地上，似墮入綿綿雲霧。雲霧包裹周身久久不散，裹出一個沈醉的夢。
許久，寧可擡起頭，攝人心魄的金色眼眸盯著滿臉紅暈的她。他明明眼裏滿溢難舍，卻說得溫柔果決：“我不願意。”
豆大的淚珠倏爾滑出小扇的眼角，滾落到地面。她的心絞作一團，難受至極。一顆兩顆，眼淚不斷掉下來，她緊咬嘴唇，才讓自己沒哭出聲音。
被他拒絕了。
悶氣堵在心口，小扇忽然不甘心，抹去眼淚憤憤說：“你憑什麽替我斷定，我會討厭你。”她幹脆推開他，坐起身說話，偏著頭說道，“我昨天說了句討厭你，又不是真心話。”
寧可被推坐在地，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小扇嘟起嘴：“氣死我了。好不容易第一次說喜歡，竟然被你拒絕。”她側首睨他，幽怨又不忍。她還是不解氣，又繼續憤慨，“我才不信，要去掉那個影響你的鬼東西，當真一點辦法都沒有麽。”
“那只是另外一面的我。”寧可忽然說。
小扇一怔。她突然反應過來，惱得咬住唇。她又一次，下意識流露出了不喜歡。
“你實在不喜歡，”寧可隱去眼底氐惆，淺淺笑道，“把我當普通友人便好。只做朋友，便不會牽涉太多喜好。你總能摒除偏見，就算仇人都能合作，互取所需。”
還未等她在說話，滿身醉意的他站起身，按著小腹踉蹌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她忙問。
寧可微微蹙眉：“很晚了，你先睡，我……”他看了眼地上的空酒壇，無奈道，“去門口吹風。”
小扇知道，後來寧可在門口站了許久，再沒有回來。她躺在屋裏輾轉反側，又怎能睡得著。她此生遇過很多難題，唯獨眼前這一個，她覺得最難。
兩人一夜難眠，直到天明。
天剛蒙蒙亮，嘰嘰喳喳的鳥鳴吵鬧著莊園樹林。小扇突然打開房門，見寧可一身黑衣的背影就站在門外。
他聞聲轉頭，頭頂獸耳和身後長尾都已不見，眼睛也恢覆成淡褐琉璃。見她的眼眶紅通通的，又掛著黑眼圈，便知她昨夜根本沒睡。他眼底微動，卻又忍住，只道：“早安。”
“我想了一夜。”小扇直勾勾盯著他說：“我覺得，無論你還是我，是該坦誠面對真正的自己。但你等著，等到很久很久以後，看我到底有沒有討厭你。”
寧可聽得訝然，又溫和道：“好。”
“還有昨夜我說的話，我不會收回。但是，”她吸了吸鼻子，嘟嘴道，“你拒絕我，我便是連普通朋友都不想跟你做。但我明白你的苦衷，我會竭力幫你，只要你需要。還有，我以後喜歡上別人，你可不要後悔。”
寧可眼神一冷。小扇卻“哼”了一聲，徑直走過他身旁。
“姐姐！”赤菟的聲音遠遠從樹林裏傳來，她疾步走到近前，左右打量著這兩個面色都不好的人，“你們……吵架了？”
小扇不置可否，徑直問：“有何事？”
赤菟斂住好奇，正色答道：“那翎妖醒了，說他叫玄鵠。”
“玄鵠？”這名字似曾耳熟……小扇曾刻意記著與寧可相伴的細節，隱約記得他們去明鑒湖時，曾有個叫玄鵠的翎妖偷了幽夜司南。不過她只知同音，不知是否同名。
“我去看看。”她與赤菟疾步離開。
寧可抱著雙臂站在樹屋門口，深深看著她的背影。
她們走在莊園樹橋上，赤菟見小扇悶悶不樂，忍不住低聲問道：“姐姐，你昨夜問了沒有？”
“問了。”小扇憤憤說。
“那他……”
“他不願意。”
赤菟既驚訝，轉念又覺毫不意外：“果然是負心郎啊！”
小扇抿了抿唇，卻又說：“不是的，他也喜歡我，但他有苦衷。”
赤菟簡直難以置信：“姐姐，你清醒一點啊！負心郎都是這種說辭，你可不要上當，他去快活了，又害你苦等他幾百年。”
“他……”小扇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好了，不說他了，趕快走吧。”
來到安置翎妖的樹屋，小扇隔窗探看。
那翎妖正坐在榻上，已換了身幹凈衣裳。他也太瘦了，普通麻衣在他身上，就像套了個空蕩蕩的麻布口袋。哪像園裏富貴、六六這些貓族，個個都長得圓嘟嘟。不過，他那雙鳳眼倒格外漂亮。
玄鵠是麽……她不確定，偷過幽夜司南的翎妖到底是不是他。那時根本沒看清賊子的臉。時間太長，她不再有任何情緒。唯有個模糊印象，徒留好奇。
“丹礫先生的藥見效很快。”赤菟在旁說道，“只消一天一夜，他傷勢便好了七成。六六昨日為了照顧他，自己都沒睡好，早上我讓她去休息了，我來替她。”
見翎妖在四顧張望，小扇推門走進：“這裏是山葉園。”
玄鵠看見她，忙欠身致意：“赤菟姑娘都告訴我了。她說請山娘子過來，想必就是閣下。多謝山娘子相救。”
很知禮嘛。
小扇點點頭，坐到榻邊：“可需要知會你家親友，讓他們來接你？”
他臉色陡然落寞，垂眸說道：“不用了，我沒有親友，也沒有家。”
巖坑裏他折翅斷羽，滿身血痕，傷得慘不忍睹。看來又是個落單的，被追殺逃命到奄奄一息。小扇見多了，滿園小妖的來歷都差不多。
翎妖能化影成風無影無蹤，是天生的獵寶好手。小扇頓起收留他的心思。不過還得看人家願不願意。
未等她開口，玄鵠竟翻下臥榻。傷口驟疼，他蹙起眉頭又飛快忍住，半跪在地說道：“求山娘子收下我。我可以打雜掃地，端茶送水，我還會獵寶。供您隨意驅使，以報答娘子恩情！”
小扇一訝。這翎妖很上道啊。
“園裏倒是還沒收過翎族。”她與赤菟對視一眼。
小姑娘心照不宣，上前半步說道：“想進山葉園，得滿足幾個條件。”
見翎妖面露疑惑，赤菟清清嗓子：“不得搶掠成性，不得貪婪自私，不得以強欺弱。獨來獨往，無親友可依；對山葉園，無覬覦私心；對滿園妖族，無任何偏見。”
“我可以……”
玄鵠還未表態，赤菟搖了搖手指：“光保證可不行，山葉園收留妖族向來謹慎，需得考驗三年。通過後才能正式留下，成為園中獵寶師。以後若違背三不三無，立刻驅逐，絕不留情。”
“讓我做什麽都行，”玄鵠忙道。他想了想，又懇切說道：“園中有什麽任務，我能幫上忙，姑娘盡管說。”
赤菟撇了撇嘴：“因為救你，我們沒獵到千年雪雲母。昨日是最後期限，沒交成，害我被雇主罵了好久！結果他又鬧事，又輕薄我家掌事娘子。要我說，他被打也是活該，偏偏被其他妖族看見了，麻煩得要死。為了處理這事，我忙活到半夜都要累死了。你說，你能幫上什麽忙？”
昨日她受了半晌冤枉氣，覺也沒睡好，只想找個地方發洩郁悶，玄鵠正好撞上。
他面露無措：“我……”
小扇擡手，示意赤菟別再說了：“救他是我的選擇。後果由我來承擔，不必怪他。”
翎妖登時滿眼感激。
赤菟哼了一聲：“你想留下還得說清楚。之前你是被仇家追殺？還是被大妖搶掠？免得你惹過什麽難纏的恩怨，日後牽連山葉園，連累大家。”
“我……”玄鵠下意識捏緊手。
每個想入園的妖都得和盤托出過去，讓小扇心裏有數，這是她親自定的規矩。但她知道這並不容易，每個流浪的妖，都有一段艱難的過去。
小扇在榻邊坐著，耐心等待。
終於，玄鵠望著地面，開口說道：“翎族拋棄了我。”
小扇點點頭，並不意外。他出身大族，卻說沒有親友，定是被族群拋棄了。
玄鵠又說：“殿下千歲禮邀請了所有妖族。翎主令我帶隊送禮。出發前夜我卻偷聽到，我族祭祀期不日將至，翎主交不齊祭品，便想領著全族帶走所有靈寶，悄悄離開太常山。送禮只為掩人耳目，以免過早暴露翎族異心。”
小扇和赤菟對視一眼，難掩震驚。
這可爆了一樁大秘密！
翎主想帶走本該獻祭的靈寶。妖帝若知必然怪罪。這倒黴蛋，卻被派去給崖宮送禮，為翎族離開拖延時間。
他無疑成了翎族棄子。
玄鵠狠狠捏緊拳頭，眼中迸出恨意：“禮箱裝著石頭，我若獻給崖宮，必死無疑！我不想當替死鬼，在出發後逃走，卻被他們發現。翎主怕我走漏消息，派心腹來追殺，我好不容易才擺脫。”
赤菟擔憂望來。小扇瞬間領會了她的眼神。
收留他，亦會給山葉園惹來麻煩。
祭祀是妖帝最嚴格的敕令，任何妖族不得違背，否則重罰。翎族卻打算卷走祭品逃走，而知道這消息的玄鵠來了山葉園。
此事又牽扯到殿下生辰禮。來日追究起來，玄鵠被查出留在山葉園，他說禮箱裏是石頭。但萬一翎主沒走成，來個翻臉不認，說禮箱裏就是靈寶，怎就變成了石頭，是不是他偷了靈寶投奔山葉園？
她有理也說不清。就算用搜魂證明了清白，承受一遭搜魂痛楚，也是場無妄之災。
赤菟頓時不願留他，抱臂問道：“你是不是得罪過翎主，偏要你去當這替死鬼？”
玄鵠跪在地上，手心掐出紅印：“從小到大，他口口聲聲說養了我，對我恩重如山，便對我呼來喝去。有半分不滿，便動輒打罵。在他眼裏，我連根草都不如。”
小扇突然說道：“赤菟，昨日我回來得晚，帳還沒對過，你把昨日的賬簿送去閣樓。”
“好。”小姑娘恭敬退出門。
房門外，赤菟的腳步聲輕快遠去。小扇剛想說話，卻聽門外又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這般輕的走路聲，向來只有他。
玄鵠還跪著一言不發。
小扇眼波流轉，嘆了口氣，在掌心變出一枚白果遞去：“拿著。”
他愕然看著，遲疑伸手。
“這是種子。”小扇溫柔地把種子放在他掌心，合起他的手握緊，“無論它被埋在多深的泥裏，總能找到太陽的方向。你要不要像它一樣，把爛泥留在身後，去找太陽？”
玄鵠眼眸一動。他垂頭沒說話，卻握緊了這枚種子。
小扇不由得嘆息。他應該就是被老翎主逼著盜寶的那個玄鵠。她大概猜得到，他在翎羽山過得是什麽日子。再問他的過去，只會讓他更難堪。
不過此事著實燙手。她最好拒絕玄鵠留下。
但是怕麻煩的話，她就不會建山葉園。
小扇垂眸思慮著：“容我想想你的事。”
玄鵠眼中閃過慌亂。山娘子定是不想留他了。他忙擡頭追問：“你們急著要千年雪雲母是嗎？我知道哪有，這就去獵來給你們！”
小扇搖頭：“已經過了期限，定金也退了，不用你再……”
話未說完，玄鵠便搶說道：“就當是我的誠意！請山娘子給我一個證明誠意的機會。”
小扇看著跪在面前的他。
很多走投無路的妖族，都盼著前方能有條路，路邊有座讓他們躲風避雨的屋子。她也如此期待過，便不忍心做個冷漠的關門人。
“你準備去哪找？”
玄鵠忙道：“妖界北邊的雪山頂。”
小扇想了想，最終溫柔笑道：“既如此，我期待你的誠意。”
“多謝山娘子！”玄鵠大喜，重重嗑了個頭，起身推門騰空而起，化作一只黑隼振翅飛天，旋即消散成風，化影無蹤。
小扇看在眼裏，不禁嘖嘖感嘆：“這本事用來獵寶該多好。”她起身走出屋外，果然見寧可正抱著雙手，倚靠在門外墻邊。
“你就是為了救他，連靈寶都不要了？”寧可瞇眼望來，“他說要為你端茶倒水，供你驅使，做什麽都行，以報娘子恩情。你便期待他的誠意？”
方才明明說得很正常，被他覆述一遍，怎麽就顯得陰陽怪氣起來了。小扇攤手道：“園裏沒收過翎族嘛，翎族又適合獵寶，我起了愛才之心罷了。”
寧可淡淡挑眉：“這個叫玄鵠的翎族，很討你歡心啊。”
小扇看向鷹隼消失的天空，露出滿眸讚許：“他謙卑知禮，心思很細。雖然我有些分不清楚，是他本性就如此謙卑，還是他知道這樣會讓我高興，便故意這般表現。”
她橫眸瞧了一眼寧可，擡手拍拍他的衣襟，悠然轉身：“但至少他很上道，我就喜歡上道的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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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可呼吸一滯，詫異與驚喜交織，金色瞳仁霎時燃成火焰。他眼裏的小扇一向單純無暇，多少年來，他未曾唐突半分。而此刻她眼泛水色，滿眸含情地望來，竟然主動邀他結為伴侶。
他呼吸如此急促，仿佛已被她逼到懸崖邊緣，再退半步便會墮下深淵。火焰沸騰，即將焚斷他的最後一線自制。
“如果……”他終於開口，“我不溫柔呢。我若變得嗜殺好戰，性情兇戾，你還喜歡嗎？”他低聲問，眼神壓迫感十足。
“你不會那樣的。”小扇眼裏閃過緊張，搖頭不信。
他仍是問：“今日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是嗎？”
小扇咬唇猶疑了一瞬：“不要緊，我應付得好。”
寧可微微一嘆，他看懂了她的猶豫。
方才赤菟來找小扇，她們在門口說的幾句話，他都聽到了。今天重傷狼妖，確實給她添了棘手的麻煩。
他想保護她不受欺辱，永永遠遠陪著她。但終有一日，他會徹底變成嗜殺的兇獸。這樣的他留在山葉園，在時常逞強鬥狠的妖界，無疑會給她惹出更多麻煩，被她的屬下嫌棄。到頭來，反倒成了她的拖累。
他遲遲不回答。小扇的微醺酒意漸漸褪去，開始不安：“你為何要這樣問？”她飛快聯想白天情形，雙手托住寧可的臉頰，“兇煞之氣真會影響你的心性？”
她總是這樣聰明，一眼看出問題的關鍵。寧可沒否認，卻也沒回答。
小扇忙說：“我陪你找抵抗它的辦法。”
自兇煞之氣在秘境爆發之後，他已經拼命克制了幾百年，他非常清楚：“無法抵抗。也就是在正心絜行，勤敏束身的東霧谷，才教我有了喘息之機，克制到現在。”
連他的祖先，上古聖獸白虎都身墮殺欲成為兇神。他不是神明，又如何抵抗得了。
“會有辦法的。”她不禁焦灼起來。
寧可瞇著金色眼眸，伏在她耳邊呢喃：“你喜歡的寧可，是我竭力克制偽裝出的樣子。若我以後再無法偽裝，待你發現我的真實面目，只會無比失望。”
小扇愕然搖頭：“不會的。”
“別騙自己，你會。”他徑直戳穿，話鋒一轉又道，“沒事，不必強迫自己接受厭惡之事。”
過去的她厭惡殺戮，他殺翎妖，她不高興。現在的她還是厭惡殺戮，白天在大堂裏，她焦急地說他根本不懂山葉園的生存規則。
小扇啞口無言，眼眶不自覺又紅了一圈。方才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捧出一顆心給他看，卻迎來一盆冷水兜頭潑下。“那你喜歡我嗎？”她想追問。
“喜歡啊，很久以前就喜歡，喜歡得要命。”寧可俯身在上，醉意朦朧地輕輕笑，擡手撫過她的額發、臉頰、唇角，貪婪地打量她，細細嗅著她的香，拼命忍著膨脹的沖動，繼續說道，“明知將來會厭惡我，疏遠我，就算今朝彼此喜歡，也要義無反顧地與我結為伴侶麽？”
“我……”小扇的心亂極了，她下意識地說，“我願意的……”話未說完，便被他落下的吻盡數堵住。
他如一場肆掠的風暴，讓她無法說出話來。疾風陣陣，樹葉被掠得顫顫。她躺在地上，似墮入綿綿雲霧。雲霧包裹周身久久不散，裹出一個沈醉的夢。
許久，寧可擡起頭，攝人心魄的金色眼眸盯著滿臉紅暈的她。他明明眼裏滿溢難舍，卻說得溫柔果決：“我不願意。”
豆大的淚珠倏爾滑出小扇的眼角，滾落到地面。她的心絞作一團，難受至極。一顆兩顆，眼淚不斷掉下來，她緊咬嘴唇，才讓自己沒哭出聲音。
被他拒絕了。
悶氣堵在心口，小扇忽然不甘心，抹去眼淚憤憤說：“你憑什麽替我斷定，我會討厭你。”她幹脆推開他，坐起身說話，偏著頭說道，“我昨天說了句討厭你，又不是真心話。”
寧可被推坐在地，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小扇嘟起嘴：“氣死我了。好不容易第一次說喜歡，竟然被你拒絕。”她側首睨他，幽怨又不忍。她還是不解氣，又繼續憤慨，“我才不信，要去掉那個影響你的鬼東西，當真一點辦法都沒有麽。”
“那只是另外一面的我。”寧可忽然說。
小扇一怔。她突然反應過來，惱得咬住唇。她又一次，下意識流露出了不喜歡。
“你實在不喜歡，”寧可隱去眼底氐惆，淺淺笑道，“把我當普通友人便好。只做朋友，便不會牽涉太多喜好。你總能摒除偏見，就算仇人都能合作，互取所需。”
還未等她在說話，滿身醉意的他站起身，按著小腹踉蹌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她忙問。
寧可微微蹙眉：“很晚了，你先睡，我……”他看了眼地上的空酒壇，無奈道，“去門口吹風。”
小扇知道，後來寧可在門口站了許久，再沒有回來。她躺在屋裏輾轉反側，又怎能睡得著。她此生遇過很多難題，唯獨眼前這一個，她覺得最難。
兩人一夜難眠，直到天明。
天剛蒙蒙亮，嘰嘰喳喳的鳥鳴吵鬧著莊園樹林。小扇突然打開房門，見寧可一身黑衣的背影就站在門外。
他聞聲轉頭，頭頂獸耳和身後長尾都已不見，眼睛也恢覆成淡褐琉璃。見她的眼眶紅通通的，又掛著黑眼圈，便知她昨夜根本沒睡。他眼底微動，卻又忍住，只道：“早安。”
“我想了一夜。”小扇直勾勾盯著他說：“我覺得，無論你還是我，是該坦誠面對真正的自己。但你等著，等到很久很久以後，看我到底有沒有討厭你。”
寧可聽得訝然，又溫和道：“好。”
“還有昨夜我說的話，我不會收回。但是，”她吸了吸鼻子，嘟嘴道，“你拒絕我，我便是連普通朋友都不想跟你做。但我明白你的苦衷，我會竭力幫你，只要你需要。還有，我以後喜歡上別人，你可不要後悔。”
寧可眼神一冷。小扇卻“哼”了一聲，徑直走過他身旁。
“姐姐！”赤菟的聲音遠遠從樹林裏傳來，她疾步走到近前，左右打量著這兩個面色都不好的人，“你們……吵架了？”
小扇不置可否，徑直問：“有何事？”
赤菟斂住好奇，正色答道：“那翎妖醒了，說他叫玄鵠。”
“玄鵠？”這名字似曾耳熟……小扇曾刻意記著與寧可相伴的細節，隱約記得他們去明鑒湖時，曾有個叫玄鵠的翎妖偷了幽夜司南。不過她只知同音，不知是否同名。
“我去看看。”她與赤菟疾步離開。
寧可抱著雙臂站在樹屋門口，深深看著她的背影。
她們走在莊園樹橋上，赤菟見小扇悶悶不樂，忍不住低聲問道：“姐姐，你昨夜問了沒有？”
“問了。”小扇憤憤說。
“那他……”
“他不願意。”
赤菟既驚訝，轉念又覺毫不意外：“果然是負心郎啊！”
小扇抿了抿唇，卻又說：“不是的，他也喜歡我，但他有苦衷。”
赤菟簡直難以置信：“姐姐，你清醒一點啊！負心郎都是這種說辭，你可不要上當，他去快活了，又害你苦等他幾百年。”
“他……”小扇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好了，不說他了，趕快走吧。”
來到安置翎妖的樹屋，小扇隔窗探看。
那翎妖正坐在榻上，已換了身幹凈衣裳。他也太瘦了，普通麻衣在他身上，就像套了個空蕩蕩的麻布口袋。哪像園裏富貴、六六這些貓族，個個都長得圓嘟嘟。不過，他那雙鳳眼倒格外漂亮。
玄鵠是麽……她不確定，偷過幽夜司南的翎妖到底是不是他。那時根本沒看清賊子的臉。時間太長，她不再有任何情緒。唯有個模糊印象，徒留好奇。
“丹礫先生的藥見效很快。”赤菟在旁說道，“只消一天一夜，他傷勢便好了七成。六六昨日為了照顧他，自己都沒睡好，早上我讓她去休息了，我來替她。”
見翎妖在四顧張望，小扇推門走進：“這裏是山葉園。”
玄鵠看見她，忙欠身致意：“赤菟姑娘都告訴我了。她說請山娘子過來，想必就是閣下。多謝山娘子相救。”
很知禮嘛。
小扇點點頭，坐到榻邊：“可需要知會你家親友，讓他們來接你？”
他臉色陡然落寞，垂眸說道：“不用了，我沒有親友，也沒有家。”
巖坑裏他折翅斷羽，滿身血痕，傷得慘不忍睹。看來又是個落單的，被追殺逃命到奄奄一息。小扇見多了，滿園小妖的來歷都差不多。
翎妖能化影成風無影無蹤，是天生的獵寶好手。小扇頓起收留他的心思。不過還得看人家願不願意。
未等她開口，玄鵠竟翻下臥榻。傷口驟疼，他蹙起眉頭又飛快忍住，半跪在地說道：“求山娘子收下我。我可以打雜掃地，端茶送水，我還會獵寶。供您隨意驅使，以報答娘子恩情！”
小扇一訝。這翎妖很上道啊。
“園裏倒是還沒收過翎族。”她與赤菟對視一眼。
小姑娘心照不宣，上前半步說道：“想進山葉園，得滿足幾個條件。”
見翎妖面露疑惑，赤菟清清嗓子：“不得搶掠成性，不得貪婪自私，不得以強欺弱。獨來獨往，無親友可依；對山葉園，無覬覦私心；對滿園妖族，無任何偏見。”
“我可以……”
玄鵠還未表態，赤菟搖了搖手指：“光保證可不行，山葉園收留妖族向來謹慎，需得考驗三年。通過後才能正式留下，成為園中獵寶師。以後若違背三不三無，立刻驅逐，絕不留情。”
“讓我做什麽都行，”玄鵠忙道。他想了想，又懇切說道：“園中有什麽任務，我能幫上忙，姑娘盡管說。”
赤菟撇了撇嘴：“因為救你，我們沒獵到千年雪雲母。昨日是最後期限，沒交成，害我被雇主罵了好久！結果他又鬧事，又輕薄我家掌事娘子。要我說，他被打也是活該，偏偏被其他妖族看見了，麻煩得要死。為了處理這事，我忙活到半夜都要累死了。你說，你能幫上什麽忙？”
昨日她受了半晌冤枉氣，覺也沒睡好，只想找個地方發洩郁悶，玄鵠正好撞上。
他面露無措：“我……”
小扇擡手，示意赤菟別再說了：“救他是我的選擇。後果由我來承擔，不必怪他。”
翎妖登時滿眼感激。
赤菟哼了一聲：“你想留下還得說清楚。之前你是被仇家追殺？還是被大妖搶掠？免得你惹過什麽難纏的恩怨，日後牽連山葉園，連累大家。”
“我……”玄鵠下意識捏緊手。
每個想入園的妖都得和盤托出過去，讓小扇心裏有數，這是她親自定的規矩。但她知道這並不容易，每個流浪的妖，都有一段艱難的過去。
小扇在榻邊坐著，耐心等待。
終於，玄鵠望著地面，開口說道：“翎族拋棄了我。”
小扇點點頭，並不意外。他出身大族，卻說沒有親友，定是被族群拋棄了。
玄鵠又說：“殿下千歲禮邀請了所有妖族。翎主令我帶隊送禮。出發前夜我卻偷聽到，我族祭祀期不日將至，翎主交不齊祭品，便想領著全族帶走所有靈寶，悄悄離開太常山。送禮只為掩人耳目，以免過早暴露翎族異心。”
小扇和赤菟對視一眼，難掩震驚。
這可爆了一樁大秘密！
翎主想帶走本該獻祭的靈寶。妖帝若知必然怪罪。這倒黴蛋，卻被派去給崖宮送禮，為翎族離開拖延時間。
他無疑成了翎族棄子。
玄鵠狠狠捏緊拳頭，眼中迸出恨意：“禮箱裝著石頭，我若獻給崖宮，必死無疑！我不想當替死鬼，在出發後逃走，卻被他們發現。翎主怕我走漏消息，派心腹來追殺，我好不容易才擺脫。”
赤菟擔憂望來。小扇瞬間領會了她的眼神。
收留他，亦會給山葉園惹來麻煩。
祭祀是妖帝最嚴格的敕令，任何妖族不得違背，否則重罰。翎族卻打算卷走祭品逃走，而知道這消息的玄鵠來了山葉園。
此事又牽扯到殿下生辰禮。來日追究起來，玄鵠被查出留在山葉園，他說禮箱裏是石頭。但萬一翎主沒走成，來個翻臉不認，說禮箱裏就是靈寶，怎就變成了石頭，是不是他偷了靈寶投奔山葉園？
她有理也說不清。就算用搜魂證明了清白，承受一遭搜魂痛楚，也是場無妄之災。
赤菟頓時不願留他，抱臂問道：“你是不是得罪過翎主，偏要你去當這替死鬼？”
玄鵠跪在地上，手心掐出紅印：“從小到大，他口口聲聲說養了我，對我恩重如山，便對我呼來喝去。有半分不滿，便動輒打罵。在他眼裏，我連根草都不如。”
小扇突然說道：“赤菟，昨日我回來得晚，帳還沒對過，你把昨日的賬簿送去閣樓。”
“好。”小姑娘恭敬退出門。
房門外，赤菟的腳步聲輕快遠去。小扇剛想說話，卻聽門外又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這般輕的走路聲，向來只有他。
玄鵠還跪著一言不發。
小扇眼波流轉，嘆了口氣，在掌心變出一枚白果遞去：“拿著。”
他愕然看著，遲疑伸手。
“這是種子。”小扇溫柔地把種子放在他掌心，合起他的手握緊，“無論它被埋在多深的泥裏，總能找到太陽的方向。你要不要像它一樣，把爛泥留在身後，去找太陽？”
玄鵠眼眸一動。他垂頭沒說話，卻握緊了這枚種子。
小扇不由得嘆息。他應該就是被老翎主逼著盜寶的那個玄鵠。她大概猜得到，他在翎羽山過得是什麽日子。再問他的過去，只會讓他更難堪。
不過此事著實燙手。她最好拒絕玄鵠留下。
但是怕麻煩的話，她就不會建山葉園。
小扇垂眸思慮著：“容我想想你的事。”
玄鵠眼中閃過慌亂。山娘子定是不想留他了。他忙擡頭追問：“你們急著要千年雪雲母是嗎？我知道哪有，這就去獵來給你們！”
小扇搖頭：“已經過了期限，定金也退了，不用你再……”
話未說完，玄鵠便搶說道：“就當是我的誠意！請山娘子給我一個證明誠意的機會。”
小扇看著跪在面前的他。
很多走投無路的妖族，都盼著前方能有條路，路邊有座讓他們躲風避雨的屋子。她也如此期待過，便不忍心做個冷漠的關門人。
“你準備去哪找？”
玄鵠忙道：“妖界北邊的雪山頂。”
小扇想了想，最終溫柔笑道：“既如此，我期待你的誠意。”
“多謝山娘子！”玄鵠大喜，重重嗑了個頭，起身推門騰空而起，化作一只黑隼振翅飛天，旋即消散成風，化影無蹤。
小扇看在眼裏，不禁嘖嘖感嘆：“這本事用來獵寶該多好。”她起身走出屋外，果然見寧可正抱著雙手，倚靠在門外墻邊。
“你就是為了救他，連靈寶都不要了？”寧可瞇眼望來，“他說要為你端茶倒水，供你驅使，做什麽都行，以報娘子恩情。你便期待他的誠意？”
方才明明說得很正常，被他覆述一遍，怎麽就顯得陰陽怪氣起來了。小扇攤手道：“園裏沒收過翎族嘛，翎族又適合獵寶，我起了愛才之心罷了。”
寧可淡淡挑眉：“這個叫玄鵠的翎族，很討你歡心啊。”
小扇看向鷹隼消失的天空，露出滿眸讚許：“他謙卑知禮，心思很細。雖然我有些分不清楚，是他本性就如此謙卑，還是他知道這樣會讓我高興，便故意這般表現。”
她橫眸瞧了一眼寧可，擡手拍拍他的衣襟，悠然轉身：“但至少他很上道，我就喜歡上道的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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