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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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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茶

守衛當下怔了片刻。得出空隙,那少年見勢張嘴對準其手腕一咬,守衛當即將之拋開,嚎了一嗓子。

恰巧此時,葫中天內突然湧入大批頭戴紅花的女行者,七嘴八舌,聒噪不休。門口守衛自顧不暇,便讓那少年趁亂躥入了葫中天。

待那批女行者如群蜂般亂哄哄散去,瞻仰再次將守衛攔下,道:“隨他去吧。方才我已反覆確認過,那枚袖章的確真跡無疑。”

守衛無奈嘆息:“瞻行者所言甚是。”話雖順從,卻仍不住搖頭晃腦,迷茫不解。

瞻仰隨後步入葫中天,只見人潮如流。

從外看葫中天是個窈窕婀娜的大葫蘆,實則內中豁然一方無涯天地,乾坤萬千,氣象無窮。

內堂寬廣敞亮,視野極盡開闊。葫中天之穹頂,常年懸垂唯一一盞長明燈,不論日夜黑白,只管燈火通明,將每一絲細微角落豁然照亮。

葫中天內高低錯落,井然有序劃分九層。

第一層,為登記造訪處,負責問詢指路引見,為眾多獵魂者釋明來意,解決最基礎問題。

第二層,為生計調度處,負責兌換售賣發放,為眾多獵魂者保障後勤,提供獵魂所需一應事物。

第三層,為修學晉升處,負責開堂授課傳術,為眾多獵魂者答疑解惑,培訓錄用,等級劃分,評定考核等相關事宜。

依次往上,涉及事物以及相對應的職務隨之越升越高,分量也是越來越重。升到第九層,唯有一席之地,便是獵魂界中所有修真之士的最高決策統率者,中天丞。

而將要請瞻仰吃茶的,位於九層之下的第八層,乃是中天丞最為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左鑒,彌疆子。

彌疆子外貌是個耄耋遲暮的老頭子。頭頂像被打磨過,又好似被抹過豬油般增明瓦亮。兩側耳上半掌間距,零星長了幾縷白花花的絨發,搭配著頜下幾根可憐兮兮的花白長須,顯得分外蕭條慘淡。好在其天生一副山精虎豹的眼珠子,瞪起來電光伶俐,若箭在弦上,倒平添了不少精銳之氣。

這位彌疆子雖說眸光炯亮,卻是個耳塞不聰的老人家。時常與人說著說著,聽不甚清,便一邊搪塞著點頭,一邊昏昏欲睡,鼾聲震天響起。待對面聽話之人等的不耐煩,喚他清醒,他又一臉茫然,高聲呼喊:“啊?老夫沒聽清!你方才說什麽來著?”對面之人只好倒糞般重述一遍,彌疆子聽得尤為誠懇,頻頻點頭稱是,卻堅持不過一會兒,又再次垂下松垮的眼皮,鼾聲如雷震地。

躍居高位,卻行事荒誕,不免要被眾多獵魂者暗中笑罵。彌疆子,彌疆子,這三個字叫的多了,便被人戲稱為“米漿子”。後來,眾人覺得米漿子也不夠帶勁,結合他稀裏糊塗的做事風格,又被人以“漿糊子”一棒子打死。

置身一間極為精致的雅室,內中紫檀書閣桌案凳椅齊全周正。面前一方有潤古樸未經雕琢的茶案,桌角一鼎九瓣蓮花爐,煙香裊裊浮動,飄散滿室幽香。案上備置武夷巖茶,茶水蒸沸,與那縷縷幽香交纏相匯。置身其中,紅塵拋之腦後,安詳從容嫻靜。

瞻仰於這位老人家對面坐定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卻被他震天徹底的鼾聲鬧得耳邊嗡嗡作響。她幹脆放下茶盞,掏出荊棘木懟在其增明瓦亮的頭頂,又佯裝無事迅速收回。

被荊棘木刺痛,彌疆子登時擡起頭顱,驚倒:“啊?老夫沒聽清!瞻行者,你方才說什麽來著?”

瞻仰忙道:“請教左鑒,瞻仰究竟所犯何事,被魂魄在地府參了足足一千本。”

彌疆子擦了擦口水,道:“事實上乃是兩件事。不過第一件事,就湊足了九百九十九本。”

“九百九十九?”

這個數字頗為熟悉。想了想,應該是她不久前親手經辦,被她送去地府的那些陰魂。但她仍想不通,雖然那些陰魂積存多年,但絕非先河,歷來有之,怎會無端被全部參奏了呢?

匪夷所思。

瞻仰蹙眉詢道:“還望左鑒指點一二。”

彌疆子擺了擺手,道:“堂堂天途行者,談何指點。老夫不過代為轉達而已。瞻行者別急,先飲口茶再說不遲。”

說著,緩緩起身,拖著老邁的身子一頓一遲返回公案前,於案上翻翻找找,東揮西撒,忙碌個不休。翻找了半晌,抓起一沓被揉皺了的紙張,再次一頓一遲,慢慢悠悠坐回茶桌前。

彌疆子抓著那些紙張道:“這第一件事······呼!呼!呼嚕!呼嚕!呼嚕嚕!”

瞻仰無奈搖頭嘆息。彌疆子方才翻找來的,乃是陰魂口述,地府官員代為執筆記錄的陳詞。瞻仰隨手捉起一張,展開來看。或許是一次上告近千本的罪狀,地府鬼官們覺得謄寫過於繁瑣累贅,因此每份狀子上只記錄了不到十字的只言片語,七零八碎,乍看上去讓人實在摸不著頭腦。

“五音不全,濫竽充數。”

“陰陽怪氣,不堪入耳。”

“鬼哭狼嚎,撕心裂肺。”

“腦瓜子疼,心肝兒疼。”

“魂不附體,魂飛魄散!”

“受不了了,要鬼命了!”

“混賬羔子,住口閉嘴!”

“滾遠點兒,到別處吹!”

如此荒唐滑稽,瞻仰耐著性子看了幾份,再忍不住了,一口茶水“噗哧”噴在對面彌疆子鋥亮頭頂之上。

彌疆子猛然擡頭,又是一驚:“啊?老夫方才沒聽清!瞻行者,你說什麽來著?”說著抹了把頭頂,喃喃自語:“怪了,這房頂漏水了嗎?改日得找人修修了······”

瞻仰道:“對,左鑒這屋頂是該修修了。”

彌疆子道:“對了,方才說到哪了······噢!你既然已看過,心底應該也有些數了。這九百九十九本參奏皆是在狀告同一件事,眼下不覺得冤了罷。”

瞻仰苦著臉道:“我冤啊!”

彌疆子抽了抽兩道雪白長眉:“白紙黑字。魂魄可不會說謊。哪兒冤了?”

瞻仰無奈嘆道:“蒼天可鑒,日月作證。這簫曲可都是右玄羈吹奏的,與我沒有任何幹系啊!我是與陽石有仇嗎?明知會得罪這幫大爺,為何還要自絕財路?左鑒你素日裏坐在這茶案前,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哪裏知曉陽石有多難賺?左鑒明鑒,請替瞻仰討回公道!”

彌疆子向瞻仰遞過去個帕子要她拭淚,緩了幾分神色,道:“真的不是你做的?”

瞻仰哭天抹淚,搓了把鼻涕,委屈道:“若是我做的,我我我,我今日便一頭撞死在這茶案前!”

彌疆子像模像樣捋了捋長須子,平心靜氣道:“嗯。”

瞻仰:“嗯?!”

彌疆子連忙擺手,道:“瞻行者你誤會了誤會了。老夫的意思是,那右天師為何無緣無故在你家院外荊棘柵欄處,時不時地奏簫曲呢?而且,還會驚擾了荊棘木中的魂魄,讓他們有如此強烈痛苦,又生不如死的感受?”

瞻仰明白他所說含義。通常來說,魂魄一旦被獵魂者歸入法器中,便如同與世隔絕,聽不到看不見說不了,無法感受到來自外界的任何幹擾。除非獵魂者驅策符箓,構建諸如“澄凈”此類的天地,其餘一概時間,全部處於人類的休眠狀態。而右玄羈吹奏的簫曲,定是灌註了自身的法力,才會使那些被困的魂魄感知,於沈睡中被突然驚醒,出現了種種難以適應的狀況。

料想此節,瞻仰不禁低聲道:“這廝為何總跟我過不去?”

“非也非也。”彌疆子自飲一口清茶,眸光突然閃亮,道:“老夫且問你。一萬年之期,到了與否。”

聞之,瞻仰登時一楞。若是不經提醒,她幾乎將這件事忘得一幹二凈。而且,這些年來,她吃得好睡得好,腰不酸背不痛,捉起鬼來也絲毫未受影響,捉的是分外來勁。

除了,陽石所需用量比之先前要多出幾倍。

暗暗思忖片刻,瞻仰搖了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彌疆子:“老夫若是沒猜錯,那就是一萬年之期非但已到,而且還延遲了。多少年?”

瞻仰這才掐指一算。整整三十年。彌疆子似是察覺出她的微妙變化,又道:“雖然這節大關仍需瞻行者自己來渡,但至少,他為你消免了前期必經的絕大部分痛苦之感。所來說去,你還是應該感謝他的。”

話雖如此,瞻仰卻堅決不敢相信,咬著下唇道:“不可能。就算如此,也絕非他本意。想來看我出醜,倒是真的。”

彌疆子淡然一笑:“罷了,罷了。都是年輕人,看不透也實屬正常。既然萬年之期已到,便先去桃林暫避一段時日。老夫這就為你擬道通函,等著。”

說罷,起身悠悠慢慢返回那張亂糟糟的公案前,東淘西淘,再次翻找。

瞻仰則佯裝鎮定,獨自斟茶倒水,一飲而盡。再續滿一杯,再次一飲而盡。直到將空腹填滿,仍不肯作罷。當彌疆子坐回茶案時,見那原本滿當當的茶壺早已見底,不由得幹笑一聲。

“看來,瞻行者已等不及老夫對你的褒獎了。也對也對。不但解決了地府隱藏的憂患,又暫封閉了那滑泥鰍的魂識,令那滑泥鰍百年之內不可再為非作歹、猖獗肆意,可嘉可獎,應該應該!”

瞻仰輕笑道:“不。將他從地府揪出,又封了他魂識的,仍是右玄羈一人所為。”

彌疆子卻不驚不慌,瞇著眼笑道:“看來,右天師此人不簡單啊。世人還真是小瞧了他。那滑泥鰍先是屠城不說,還上趕著追去地府意圖行兇鬧事,若不是右天師眼明手快,及時將他控制在自己手下,此刻,還不知會作出個什麽樣子。只可惜,最後還是讓他溜了,可惜可惜。”

瞻仰嘀咕道:“是啊。認了位六界之中第一厲鬼作兒養,也算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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