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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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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下)

臥室的門縫下洩露出裏面的光亮,這證明他醒著,沒有在睡覺。

孟惟平覆了一下呼吸,對門內的人說:

“你不用開門,我看到你家有游戲機,還有足球,

我在外面玩兒就行。”

她把客廳連著電視的任天堂打開,外放出聲音,證明

她真的是來玩游戲的。

但她實際上對游戲興趣不大,歪在沙發上又把畫面切換成電視劇,

隨便掃兩眼,中文片全是諜戰片跟宮鬥劇,她打了個哈欠,

手裏捏著遙控器,快要睡著了。

窗外又響起了第二輪煙花,孟惟在半睡半醒中被驚醒,手一抖,

遙控器掉到地板上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來,電視不好看,游戲也不會玩,於是拖著一張

大沙發墊,放在丹虎的臥室門口,她靠著門,坐在沙發墊上。

“你們家Wi-Fi密碼多少啊?”還不如刷刷手機。

他應該原本是坐在床上,床墊響了一下,他從床上下來,走到門口,

報了一串數字。

他站在門後面,孟惟後背靠在門外面,距離很近,聲音也清晰得很。

他問道:“你怎麽不玩游戲了,不是說來玩游戲的嗎?”

孟惟剛才打開塞爾達試玩,約莫也就持續了十分鐘。

丹虎應該玩了很久,給游戲主角,一個光著上半身的男孩,

打出了一套齊全的裝備,背後還背了一把威風凜凜的長劍。

但是她在十分鐘之內,就把那把長劍弄丟了。她拿著劍亂揮亂舞,

用來砍樹,然後不小心就掉下山了,下去找也沒找到。

“嗯……我不會玩。”她連上了Wi-Fi,正在看微信,

避而不談把劍搞丟了的事。

“有什麽不會的,我教你,你把手柄拿來。”他站在門後面,

口述了一套哪個按鈕對應哪哪兒的作用。

孟惟拿著手柄,愁眉苦臉地坐著聽。

還給她分配了任務,“會了吧,繼續去打吧。”好像

很希望她打出成績一樣。

劍搞丟了還沖上去,打怪肯定會被打死,

她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懇求:

“能不能不打了,我就想坐在這裏刷手機。”

這裏靠近路由器,信號最好。

丹虎沈默片刻,“你除了刷手機,還有什麽想玩的嗎?”

她打開零食櫃,拿了一包薯片,哢嚓哢嚓地吃:

“沒了。”

兩個人隔著一道門保持著對話。

孟惟有一件事,非常好奇:

“你每天不出房門,不用上廁所的嗎?”

“我房裏有獨立衛浴。”

謔,屋子外有一個,裏面還有一個,

他一個人用兩個廁所,奢華。

“你為什麽,要從美國來英國啊?”

這件事的江湖說法很多,有人說丹尼爾在美國

違法亂紀,被驅逐出境了。還有一部分人覺得沒有這麽離奇,

純粹是他掛科太多,被多個學校開除,於是轉戰英國。

這兩件事的可能性都很高,她竟分辨不出哪個是真的。

“那你為什麽打這麽多工啊?”他不正面回答。

孟惟對自己的窮沒有一點羞愧:

“我沒有錢,要自己掙房租跟生活費。

我爸爸原來開酒廠,從爺爺手裏

接過來的生意。我們家的酒廠在南方經營得不錯。

但是我爸爸後來迷上賭博,把廠搞倒閉了,我也就變得很窮了。”

她一口薯片一口牛奶,並沒有吐露身世的淒苦感,

只是在說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他頓了一下:“你怪他嗎?”

“一開始當然會,他幾千萬幾千萬地虧損,

我的學費只是他揮霍掉數額中的百分之一。

說實話,我們也不親密,他常年出軌不著家,

在外面另有家庭,我媽恨他,花他的錢,

而我,跟他雖然是父女,但是有一種不熟的感覺。”

孟惟說著,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你大概想象不到

世界上有這種親子關系。”

丹虎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你對私生子,是什麽看法?”

孟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應該有一個十歲

左右的弟弟,從沒見過。我沒有什麽看法,

因為我沒有見過他。上帝保佑他有上補習班的學費。”

丹虎笑著總結:“看來你還是不盼著他好。”

孟惟裝樣子地抗議道:“才沒有,小孩補習天經地義,

等我賺了錢,我還給他買三年高考五年模擬呢,我要是

不成材,全家就指望他振興家業了。”

孟惟說起沒溜兒的話也是不打草稿,未語先笑,

先把自己逗得不行了。

“那你累不累,我是說,打工。”丹虎笑了一陣,又回到

原來的話題。

孟惟把薯片袋子扔進垃圾桶:“累啊,怎麽會不累。

我有一陣子每天睡五個小時,”她擦擦手,繼續說:

“有一個作家,蕭紅說過‘自由是永恒地克服重力,掙紮向上飛行。’

我覺得她說得特別好,對咱窮人來說,哪兒有又舒服又

自在的日子。如果辛苦一點,但還能做喜歡做的事,也是很好的。”

“英國馬路上的胖鴿子,從來都不飛,

他們放棄了飛行的自由,可是獲得了吃垃圾的自由。”

丹虎一說起鴿子的笑話,孟惟就笑得打滾,這裏的胖鴿子

當真吃垃圾第一名,人掉在地上的面包,能讓它們連跑帶顛(就是不飛)

不要命地沖上去。

她強撐著笑,又說了一個關於鴿子的舊事:

“你還真別看不起它們不飛,我就見過一次鴿子起飛。

那回我在火車站,一只鴿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忽然奮力起飛(極為罕見),但是實在太胖了,

飛得好低,還沒我個子高,

矮矮沖過來,炮彈似的差點撞在我肚子上,

就像一生只飛一次,而那一次,只為了襲擊一個人類,

而我就是被選中的人。”

孟惟對著門說話,看不到對方的臉,

但她知道,丹虎就在門後面,

可能跟她一樣坐在地上。

丹虎腦袋靠在門上,無聲地笑著,笑得停不下來,

對面的女孩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唧唧呱呱地大說跟大笑,

她的存在讓這間大房子不再那麽空曠。

其實每天孟惟來的時候,他都醒著,但是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不想跟她對話,他的臉沒法兒見人。

清醒地睜著眼,聽她走進門,

放下食盒,然後出門離開。

“你來,真的是為了打游戲嗎?”

丹虎不知道自己想聽什麽答案,只是問題先於

意志,已經脫口而出。

“不是。”孟惟收起笑,“不是為了游戲。

那天我被關在排練室,你說你要走了,其實我

並沒有很失望。但是過了一會兒,你又回來了,那時候的

我好高興啊,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那麽高興。

我想,我現在來你家,即使你沒有像我那天一樣高興,

也會有一點點開心的吧。”

他安靜很久,沒有說話。

他們背靠著背,之間只有一道門,這陣停頓,久到讓孟惟忍不住想象,

他們正在同一架飛船的駕駛艙裏,

隔著一道擋板,宇宙中的漂浮旅行過於漫長,失去了時間概念,只有他跟她。

“有。”丹虎用一個字打破這種靜謐。

“有高興。”

“那我就算沒白來了哦。”孟惟在門後念叨。

“作為感謝,我給你演奏一首曲子,是我媽教我的。”

孟惟聽到丹虎打開箱子的聲音,不禁好奇,是什麽樂器。

試彈一下,他好像在調音,

片刻後,圓潤輕快的琴音從門後傳出,竟然真的會,而且非常熟練。

這是一首快活的小調,曲調跳躍活潑,活脫脫玉珠掉在地上的聲音。

“啊,是琵琶,對不對。”

他笑了一下:“你絕對猜不到。”

然後,他開始唱歌,那是一種

孟惟從前沒有聽過的語言,不是中文,也不知道是哪一國的外語。

丹虎放開嗓子,但聲線壓得比平時低沈,

歌聲聽起來好像一位熱情剽悍的漢子,在宴會上

給朋友彈起琴來,只為烘熱氣氛。人聲低沈,琴聲透亮,

叫人想象這個漢子人雖粗獷,卻有一雙靈巧的手。

一曲畢,孟惟心甘情願地認輸:“我真的猜不到了。”

他才說:“這是我媽家鄉的歌,

歌名就叫《敬酒歌》,

她是四川的彜族人。

樂器叫弦子。”

“所以你有一半彜族的血統,而且是個四川人?”這讓他

聽上去有血有肉很多,不再是一個神秘兮兮,從天而降的人。

“嗯。”

“你的琴,練得比我好,你一定很喜歡學琴。”孟惟練過鋼琴,雖然

不喜歡,但她知道要學好一件樂器,要花費很多時間,練得

這麽好的,一定是真心喜歡,所以才願意練習。

“算吧,我媽不喝酒,人清醒的時候,會教教我,這種時候

不算多。”

他們的談話停下了,孟惟不再一個接一個地問他問題。

因為她正蜷縮在沙發墊上,縮成小小一團。

丹虎隔著門,聽到她的呼吸聲變得平穩而均勻,

不禁問道:“餵,睡著了嗎?”

良久沒有回答。

他嘆了口氣,打開門,就看到像小狗似的趴在自己門口的

孟惟,看來已經睡沈了。

他彎腰,把她打橫抱起來,抱到沙發上,準備放下來的時候,

窗外忽然傳來“鐺鐺鐺”的鐘聲。他家離鐘樓特別近,因此

鐘聲也格外清晰。

這是新年的鐘聲,在跨入新的一年的那一刻,丹虎卻陷入了

瞬間的慌亂,手忙腳亂地拿被子蓋住她的腦袋,孟惟在被子下面

翻了個身,似乎感覺沙發不錯,繼續呼呼大睡,沒有要醒的意思。

這丫頭真是能吃能睡,他看到她吃出了一垃圾桶的零食袋,

而且睡覺也是不需要鋪墊,困意上來就睡著了。

幫她把被子蓋好,開上客廳的暖氣,他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

欣賞落地窗前,夜晚的第三陣煙花。

當然高興了,不是一點點,而是跟她一樣,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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