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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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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清早的京城,因竇家出事而陷入熱烈的議論當中。

前不久才為老母除喪撤下的白幡素布,如今又重新掛上,大門外的燈籠還有廊柱皆以素麻布包裹,奴仆腳步匆忙收拾打點,從外看去,竇家一派嘈亂,毫無秩序可言。

院裏更是冷清,下過雨後的地磚透著陰森森的味道,兩個丫鬟正對著廳內剛搬來的那口棺材交頭接耳,昨兒半夜府中傳出尖銳的哭聲,嚇得她們紛紛點燈查看,一看不得了,老爺直挺挺躺在院子裏,後腦勺的血濺開染了一地。

“哎,夫人命真苦,在江淮侍奉完老夫人才進京沒多久,老爺便死了,往後她自己帶著四個孩子可怎麽過?”

“說起來,要怪就怪靖安侯府那位世子爺,若不是他彈劾老爺,老爺又怎能醉酒,不醉酒又怎會仰倒摔碎後腦殼。也是怪了,怎麽摔得這麽巧,一下就摔死了呢,咱們摔多少回都沒這麽寸,興許老爺今年命數不好....”

“哎呀,你別亂說,怪滲人的。”丫鬟皺起眉,驚恐地看了眼不遠處的地磚,難免想起昨半夜起來看到的場景,她嘔了嘔,咽下口水道,“改天去廟裏求個平安符,我真怕做噩夢,你是沒見著老爺死時的模樣,倆眼珠快瞪出來了,死不瞑目啊!”

天烏青著,雨後的風冷的直往骨頭縫裏鉆,吹著樹枝不停往下掉水珠。

尤氏坐在棺材旁抹淚,身邊的丫鬟低頭送上幹凈帕子,又將涼了的茶拿走,換了壺熱的。

竇家中饋不好打理,許多事牽扯繁覆,正如沈萩所說竇堯早已背著她將嫁妝更名在自己底下,如今府裏的奴仆尤其是管家,明面上尊她,實則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那幾位外室數次登門挑釁,她心知肚明卻遲遲不敢挑破,至少日子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若挑破了,便會成為下堂婦,她還有什麽?她什麽都拿不到。

尤氏本就憔悴的臉變得灰白瘦削,兩個眼睛泛著通紅的血絲,她熬了半宿,哭了半宿,奴仆們都以為她悲痛欲絕,尤氏卻清楚自己在哭什麽。

她不是為竇堯哭,她是為自己這十幾年的辛苦可憐而哭。

丫鬟不忍,勸道:“夫人,您得顧惜自己個兒的身子。家裏還有四個哥兒姐兒的需要你照料,您得撐住啊。”

尤氏瞟了眼未合上的棺材蓋,半邊身子倚在她手上,聞言又要落淚。

前頭小廝急急來報:“夫人,又有客前來吊唁。”

尤氏捏緊手裏的帕子,面色淒愴地朝外看去。

已經是第三波人了,自打晨起後散出竇堯的死訊,他禮部的同僚便陸續登門,說的無非都是些安撫感慨之詞。竇堯生前嫌棄她人老色衰,不肯將她帶到人前說話,此刻面對著一張張陌生面孔,尤氏低著頭只是哭,她對他們的話毫無反應,甚至覺得極其荒唐。

他們根本就不相識,為著竇堯的死此刻卻都像是親朋好友般耐心勸慰,與其說是勸慰,不如說借著竇堯的死合起夥來抨擊傅英辭。看得出他們憎恨傅英辭,咬牙切齒的恨,故而幾個人邊悼念竇堯死的可憐,邊把傅英辭貶斥的一文不值。

待沈萩得知竇堯死訊時,已經過去了大半日,而坊間關於監察禦史逼死竇堯的流言一發不可收拾。

沈冒卸甲後脫去皂靴,擡頭朝著門外瞟了眼,道:“靖安侯府那位世子爺這回可是倒黴了,禦史大夫都沒壓住官員的怒火,他們聯名上書彈劾,當時我就在陛下身邊當差,粗粗估計約莫得十幾本。”

沈瀾悄悄看向沈萩,見她神色凝重,不由攥了攥拳,看似不經意問道:“陛下會因此治他罪嗎?”

沈萩擡起眼睫,對上沈瀾未來得及收回的註視,沈瀾低下頭,努力按下心裏異樣情緒。

沈冒換上軟底靴子,往圈椅椅背上一仰,笑:“誰知道呢,我也是佩服這位世子爺,想當年老靖安侯為太/祖打江山,是本朝第一武將,咱們沈家都得靠後。如今這位世子爺卻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伶牙俐齒滿朝狂吠....”

似乎意識到言語不妥,沈冒怔了瞬,改口:“他怎麽就那麽大怨氣,逮誰彈劾誰呢。”

沈春黛柔聲道:“他沒彈劾過爹爹和兄長。”

沈冒自以為是:“咱們沈家忠良之後,他彈劾什麽?!”

沈萩想:大哥你真是太天真了。

傍晚,沈萩坐在暖閣榻上看沈春黛繡花,小姑娘背著菱花窗坐,乖乖巧巧地從花簍裏挑彩線,一對粉色珠花隨動作泠泠抖動,她眼珠漆黑,面龐皙白,不時往沈萩方向看一眼,笑的恬淡:“姐姐,你要兔子還是牡丹花圖案?”

沈萩屬兔,又喜歡牡丹,沈春黛想給她繡個小衣樣子,便歪頭等她回話。

沈萩把書往下一拿:“小兔子吧。”

前世霍行每日都會叫宮人給披香殿送去各種牡丹,不乏名貴品種,不論時節,披香殿一年四季都有牡丹。宮人們說陛下憐惜皇後,情誼深切,斷腿五年都不改初衷。但於沈萩而言,那不是憐惜,是施舍,是霍行為了向天下人證明他對皇後對沈家有情,故意做出的假象而已,那是一種譏嘲。

她很喜歡牡丹花,雍容大方,可她厭惡霍行,便也跟著厭棄了牡丹花。

青梔掀開簾子,探進來腦袋說道:“姑娘,前廳來客了。”

沈春黛站在屏風後,看了眼廳內跟父兄談笑自然的郎君,又歪頭看向沈萩,“姐姐,你認識他?”

沈萩深吸了口氣,淡了口吻:“不認識。”

上回東宮失竊案,霍行借機清理了大皇子留在身邊的眼線,重新布防了周遭守衛。說來也巧,彼時沈冒巡視宮廷,恰好便出手幫了一下,本不是什麽大事,但對於想跟沈家攀關系的霍行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今日他便是特意登門感謝沈冒的。

李寂和高廉左右隨行,便站在廊下候著,兩人身形勁拔,尤其是高廉,跟沈冒差不多的魁梧身量,加之穿著玄色衣裳,兩人更像是門神一般杵在那兒。

沈萩清了清嗓音,拉著沈春黛從屏風後出來。

霍行起身,拱手做禮:“沈二姑娘,沈四姑娘。”

沈萩和沈春黛跟著回禮,霍行將墨發悉數梳起簪在紫金冠中,鳳眸多情似笑非笑,今日又穿了件雪青色圓領襕衫,襯的整個人風姿綽約,英俊颯爽,他負手微微傾身,目光落在沈萩身上,唇啟開,笑著說道。

“二姑娘近日來可好?”

他故作熟稔,語氣自然。

沈萩掐了掐手心,便知他不肯善罷甘休,往前看去,沈冒和沈瀾俱是納悶的表情,她客氣地後退一步,徐緩回道:“多謝殿下關懷,臣女一切都好。”

擡眼,瞥見他腰間那枚滿月玉環,下頭的流蘇墜子精巧細致,沈萩忽然莞爾,“殿下的墜子很是好看,尋常閨秀可沒這樣的手藝,更別說那些宮女太監,不知是誰給殿下打的絡子?”

沈萩可太熟悉這枚墜子的手工了,霍行登基後佩戴的各種墜子,不管是扇墜玉墜還是墨碇上的各種墜子,幾乎都是出自蕭文茵之手。她能吃苦,又勤勉,做的一手好活兒,即便後來封妃,也總是不放心身邊人和其他妃子,霍行的貼身物件,隨侍物件蕭文茵大都會親自去做,實在忙不過來才會交由宮人們動手。

話剛問完,兄妹幾人的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

沈春黛精於女紅,只看了眼便忍不住稱讚:“的確是百裏挑一的手工,你看那梅花打的多真,每一根絲線都像是活的一樣靈動。”稚嫩的眼睛眨了眨,好奇問道:“殿下,可否告訴臣女她是哪家閨秀,臣女好跟她學習打絡子的妙法。”

沈春黛是真的喜歡女紅,只是她不明白沈萩問霍行的意義,故而霍行臉色淡下來,她也只以為他不便說,遂沒勉強,乖乖退到長兄身後。

“都是宮人們置辦的,我也不大清楚。”

沈春黛失望地又看了眼,只好作罷。

原還想多坐會兒,可霍行看的出沈萩對他根本提不起興致,他跟沈冒聊宮中戍守,聊京畿駐防,聊到盡興也約著去打馬球,可餘光每每瞟到沈萩,她不是在跟沈春黛說話,便是撥弄滾燙的茶盞。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聲音不大不小,偶爾發出會心的笑聲。

他過來,還有件事沒說,至關重要。

竇堯的事先前便鬧得沸沸揚揚,如今他死了,更是壓不住的輿論膨脹。

“傅世子這遭,怕是不好過。”

他意有所指,眼神盯著沈萩,似要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什麽來。然沈萩啜了口茶,垂著眼睫將手中的帕子疊起來,又散開,仿佛根本沒聽到他什麽。

倒是沈冒,聞言跟著附和一聲:“傅世子約莫都習慣了,不然也不會彈劾。”

“之前尚可得過且過,這回卻是鬧出了人命,父皇的意思,是不許搪塞,務必追究。”

沈萩終於看過來,霍行的後背挺直,像是預料到她會有此反應,他甚至想好她會問什麽,自己又該答什麽。

終歸是沈家的姑娘,不管那皮囊如何誘人,關鍵時候也會揣摩利弊得失,該放手總是要放手的。他來點她,便是輾轉告訴她傅英辭的現狀,賣她一個人情,也能叫她知難而退,早早斷了對傅英辭的心思。

霍行心中篤定,眼神也變得沈靜自若。

沈萩怔楞了會兒,像是沒聽清楚:“傅世子怎麽了?”

沈冒咦了聲,正要開口便被沈瀾一手摁住,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先別說話。

霍行便將事情始末與沈萩說了一番,他講話極其有技巧,明明很客觀的陳述,卻又在字裏行間透出傅英辭處境的不妙,受眾官員攻訐自身難保。尤其是在對竇堯一事的描述上,聽起來仿佛是傅英辭謀殺了一名絕好的清官,釀下滔天巨禍。若不是沈萩明白始末,怕是要真的被他嚇住。

霍行離開時,沈萩特意讓沈冒等人先行回去,獨自將人送到門口,對於她的反應,都在霍行的掌控當中。小姑娘最脆弱無助的時候,也是最容易被人打動說服的時候。

他語氣也軟和下來,語重心長道:“其實我今日來,除了感謝沈兄的搭救之恩,也是為了給沈二姑娘提個醒,莫要為不值得的人搭上寶貴的時間。沈二姑娘單純善良,不知世事險惡。傅世子他終究是隨心所欲的性子,他擔任監察禦史,監察百官,監察朝務,更甚者他連我都可以監察,這樣的人遲早有一日會帶來無盡麻煩。

我猜錯了便也罷,若沒猜錯,希望能給沈二姑娘帶來一絲警醒,別為了他連累家人。”

他微側著頭,語氣平和淡定,以他對沈萩的了解,她應該不會為了個男人舍棄家族,明知傅英辭是麻煩還繼續招惹,她該知道孰輕孰重,該舍棄便決計不能猶豫。

沈萩紅了臉,眼圈也紅紅的,環顧四下怕被家人聽到似的,墊起腳來說道:“多謝殿下提醒。”

霍行點頭,剛要安慰,便聽沈萩又道:“可是傅世子他長得太好看了,是京城最好看的小郎君,且他人品好,純善至真,最是簡單通透的人了。殿下沒猜錯,我是喜歡他,而且是很喜歡他。

他肆意灑脫,不像有的人綿裏藏針,表裏不一。他若是也能喜歡我,必定會一生一世把我捧在手心,絕不辜負我。”

霍行蹙眉,看她那天真爛漫的表情,心裏很是不屑,然面上卻一派正人君子模樣:“沈二姑娘年紀還小,很多事看不透徹,其實世間還有許多優秀的郎君,他們....”

“他們定不會比傅世子更好了!”沈萩固執地打斷他,聲音壓得低低的,“自小到大,有人圖我沈家權勢,有人圖我長相,有人口蜜腹劍,表面說的天花亂墜,背地裏左一個通房右一個侍妾,青梅妹妹藏著掖著....”

霍行的眸漸漸深邃起來,雙手攥成拳背在身後。沈萩卻像是沒看見,仿佛當真在說尋常不過的事,小女孩的幼稚簡單像是一張白紙般呈現在霍行面前。

“傅世子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不管他做了什麽,接下來會遇到何種麻煩,我都會跟他一起承擔。”

馬車行駛,坐在車內的霍行終於卸下偽裝,一雙鳳眸冷鷙到了極點,太陽穴處汩汩亂跳,一拳搗在小案上,將那茶水震得溢出盞來。

若不是為了拉攏沈家兵權,他何故於跟這麽一個愚蠢幼稚的女人浪費耐心。

高廉聽到動靜,不久騎馬與車並行,低頭沈聲詢問:“殿下,派去監視沈二姑娘的人是否需要撤回。”

半晌,霍行冷冷道:“繼續盯著。”

她蠢,沈家人總不會都是蠢的。在竇堯之死上傅英辭有脫不開的幹系,經過輿論的發酵,他的名聲只會更臭。沈家要嫁女兒,無論如何不會挑傅英辭這樣的人,誰挑他,都是無窮盡的麻煩。

翌日停了淅瀝的小雨,天更冷。

沈萩讓青梔和紅蕊找出來素凈的衣裳和配飾,青梔為她梳妝完,簪上一對雙股白玉釵,看了眼雕花銅鏡,“姑娘,有點太淡了,不然換上那對石榴紅的步搖,顯得氣色好,人也鮮亮。”

沈萩對鏡看了看:“不必,要去登門吊唁,自然要穿的寡淡些好。”

青梔和紅蕊瞪大眼睛:“姑娘要去給誰吊唁,咱們府中沒收到帖子,老爺夫人也沒動靜啊。”

沈萩起身,走到門口站定。天愈發寒了,風吹到面上刀子似的割著肌膚,她在心裏將事情始末來回思量數次,確定妥善後深深籲了口氣。

“走吧,去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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