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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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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沈萩死在慶文帝登基第六年,那場大火將披香殿燒的只剩石墩。

死後她的魂魄留在宮城內,四處飄蕩,許是生前多年沒有下地走路,那段日子沈萩幾乎飄遍了宮城每個角落。

霍行因她死前那封信與蕭文茵翻臉,導致蕭文茵動胎氣早產生下皇長子,原該是喜慶的大事,卻因皇後崩逝不得不低調處理。

蕭家人不知內情,欣喜若狂接連上表恭賀,以為霍行會進封蕭文茵為皇後,然霍行只字未提,只是夜以繼日地處理政務,不是在建章宮,便是在前朝。

蕭家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心急如焚之際,便開始在城中散播謠言,不過短短數日,關於已故沈皇後心胸狹隘,跋扈善妒的傳聞便甚囂塵上,最終也傳到霍行耳中。

本以為能用輿論迫使霍行封後,卻不想陰差陽錯,霍行頒布旨意,稱此生永不立後。

沈萩跟霍行做夫妻多年,太了解他秉性。

沈萩和沈家,為霍行不顧生死搏過性命,雖被他利用算計,但他內心不可避免會有幾絲不忍和憐憫。他畢竟是個人,有感情,他可以對不起沈家,卻絕不允許旁人對沈家動手。

霍行從不是個受人鉗制的性子,蕭家人此舉犯了霍行忌諱,他便徹底斷了蕭家和蕭文茵的念想。

蕭文茵急火攻心月中大病,蕭家人沒多久便被霍行以調任的名義遷出京城,去往南境與南楚交界地帶,遠離了朝廷中心,被邊緣化後棄之如履。

沈萩冷眼旁觀,看蕭文茵從柔弱溫和變得尖酸刻薄,看她卸掉偽裝忍無可忍,與霍行從恩愛歡好變到相看兩厭。最終,內外勾結夥同蕭家人意圖攜皇長子登基篡位,兵敗後,蕭家父子被削官奪爵,蕭文茵白綾賜死,皇長子幽禁掖庭。

最狠帝王心,自始至終,霍行只愛他自己,還有手中至高無上的權力。

沈萩的魂魄被困在宮廷,無法解脫。

直到霍行崩逝,屍身要與她合葬同墓時,她覺得萬分惡心,拼命掙紮之時,忽然墜入一團迷霧當中。

…….

適逢九月,城東的柿子熟了,金燦燦的掛滿山坡。

沈冒身高八尺七,渾身腱子肉,因自小跟隨父親習武所以身手很是矯健,三兩下爬到高處,抓著樹枝用力一搖。

沈瀾和沈春黛撐開網兜,接住掉落的柿子。

沈萩不知是怎麽回來的,眼看著棺槨啟開,霍行即將躺到自己身側時,滿腔厭惡憎恨悉數化作無形的反抗,然後魂魄陡然一輕。

再睜眼時,已然回到宣武九年。

晉朝太子霍行剛從南楚歸京的第一年秋天,此時他們二人尚未見面,也沒甚交集。

若她沒記錯,前世今日,正是霍行與她“偶遇”的日子。他特意等在他們去城東的途中,假借遭遇山匪襲擊,車馬錢銀全無,從而坐上沈家馬車,與沈家人和沈萩有了初步聯系,之後又暗中著人放出他和沈萩私下往來密切的消息,迫使流言滿天,沈家煩心。

而在此關鍵時刻,霍行前去拜見先帝,與他陳□□實,且為了挽回沈萩聲譽他言辭鑿鑿,主動求娶。

那番大義凜然的君子之論,恰好又被候在殿外的沈父聽見,父親深受感動,從而松口答應兩人婚事。

那是沈萩乃至整個沈家步入深淵泥沼的開始。

柿子樹有些年頭,又粗又壯,密匝的枝葉遮的沒有一絲光照,下面的柿子發青,頂端熟的剛剛好。

沈冒長臂抓住頭頂枝幹,雙腿懸空後用力往上一躍。

“大哥,小心點。”

沈冒咦了聲,皺眉往遠處眺望,忽然瞪大眼睛喊道:“是山匪劫道!”

說罷,“咚”地跳下來,便要擼袖子牽馬。

他是武將,骨子裏有打抱不平的俠義心腸。

沈萩特意避開前世那條路,便是不想再遇到霍行,

但沈萩知道,今日種種皆為霍行布局,她拉住沈冒的袖子,搖頭:“大哥,你看錯了。”

沈冒:“不會,我看的清楚,的確是有山匪打扮的人…”

沈萩打斷他的話,篤定道:“不信你問三郎和春黛。”

沈冒扭頭,沈瀾和沈春黛雖不知內情,但對沈萩的話向來言聽計從,她說看錯了,那便一定是看錯了,遂異口同聲道:“二姐說得對。”

沈冒:….

回去途中,沈瀾因扭到腳便與沈春黛換座馬車。

沈萩似乎睡著了,他進來時她閉著眼靠在最內側軟榻上,雙臂環過胸口,呈自我保護姿態。

“二姐,你沒睡。”

沈瀾機靈聰慧,不像沈冒和沈春黛那般純稚,他淡淡開口,目光一瞬不瞬盯著假寐的沈萩。

沈萩沒有反應,嫩白的小臉轉向車壁,忽略沈瀾的註視。

她試過徐徐圖之透露前世下場,但發現此舉會反噬家人。

沈冒跟陳有成打馬球,受其挑釁沒控制住情緒,將陳有成擊落馬下,陳家登門要說法,沈冒被父親罰跪祠堂。沈瀾文弱,卻也不常生病,然忽然染上風寒,多日不曾退熱。沈春黛做湯羹水煮沸,燙到手背。

她便打消坦白前世真相的意圖,決計用自己的辦法來保護沈家。

她盡量平覆心情,忽略沈瀾的關心,馬車顛簸下,她竟漸漸睡了過去。

這一覺,使她陷入昏沈的夢境。

殘疾的沈萩躺在披香殿床榻上,沈瀾多次前去探望,彼時的少年變得清臒挺拔,眉眼間的冷峻取代了溫和,他看著自己,將剝好的荔枝遞到沈萩唇瓣,神色變得格外溫和。

“二姐,你放心,有我在,便會護住沈家安寧。”

他在繈褓中時被爹娘撿回家中,雖與沈家沒有血緣,但這麽多年他一直是沈家三郎,與兄長姐妹關系很好。不似大哥的耿直豪爽,他生性內斂聰穎,讀書寫字深得先生讚許。

沈瀾是揚州首富嫡孫,其父尚未娶妻便意外亡故,祖父悲痛欲絕,後輾轉打聽得知他在外頭有個孩子,便四處搜尋,可惜,十幾年來杳無音訊。

起初沈萩以為霍行動了惻隱之心,允沈瀾進宮探望自己。後來她無意中從宮人嘴裏得知真相,沈瀾能進宮,是因為他捐給國庫七百萬兩白銀。

夢中的畫面顛來倒去,猶如浮在狂風卷積的海面,忽然便轉至今世。

她握著沈瀾的手,言辭懇切:“三郎,你得回揚州沈家,那才是你真正的家。”

沈瀾情緒激動:“二姐不要我了嗎?”

沈萩搖頭,急哭了想要跟他解釋:“不是,你永遠都是沈家三郎,不是我不想要你,而是…你得回去,回去才能活著。認祖歸宗,讓揚州沈家做你強有力的後盾。”

沈瀾倔強不肯。

沈萩氣急:“總之你回到揚州,便再也別回來了!”

沈瀾的臉變得悲痛絕望,他松開她的手,忽然往後退去,萬丈懸崖,他像破敗的風箏撲簌簌摔落。

“三郎!”

沈萩顫了下。

沈瀾坐過去寫,看她緊閉雙眸眼尾淚珠不停滾下來,嘴裏囈語不斷,他趴過去,沒聽清她到底在說什麽,但他聽到了“三郎”。

沈瀾掏出靛藍色巾帕,輕輕擦拭沈萩的淚痕,忽覺有人在看著他,遂擡起眼來。

沈萩已然醒來,溫潤的眼眸蓄著濃濃悲戚,她看著自己,像是還未從夢境中脫離出來。

“二姐,你做噩夢了。”

少年的臉斯文清秀,巾帕抵在她眼尾處,眸中是克制的擔憂關切。

沈萩深吸了口氣,扭頭避開他手指的觸碰,清了清嗓音說道:“的確是個噩夢。”

“二姐夢到什麽了?”

“我夢見自己嫁給一個歹人,連累了全家。”

沈瀾倏地擡起眼皮,手指捏緊巾帕問道:“夢裏嫁給誰了?”

沈萩:“不記得了。”

沈瀾默默收起巾帕,再看向沈萩時,她已經直起身子與自己隔開距離,撩開車簾往外看去。

沈萩知道該早些把沈瀾送回揚州,但她也只空口白牙沒有信物,對方難以相信,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

自打去城東山上避開了霍行,沈萩便覺得神清氣爽,騰出手來捋順接下來要做的事,又特意與爹娘囑咐一番,要爹爹莫要卷入大皇子和太子的爭鬥中。

爹爹向來明哲保身,聞言點頭稱好。

落英堂的庭院與沈府其餘幾處大相徑庭,都是四方端正的敞亮院落,坐北朝南,白日裏的光照充足,磚墻又格外厚實,故而冬暖夏涼,非常舒適。

沈萩剛進落英堂,青梔便從支摘窗處探頭出來,手裏還抱著沒擦完的花瓶:“姑娘,方才三哥兒找你來著,等了你好一會兒,人剛走沒盞茶功夫。”

沈萩提步去往沈香軒,沈瀾好靜,住的院子在府中的西南角,沈萩特意抄小路往那疾走,沈瀾剛進門,她便也到了。

“三郎!”

沈瀾回頭:“二姐。”

沈萩跟他走到屋裏,沈瀾拿出新摘的菊花茶用滾燙的水泡了少頃,覆又倒了滿滿一琉璃壺,菊花在裏頭泛開金黃,宛若重新開了一遭,沈瀾捏起小琉璃盞,倒了一盞遞給沈萩。

“二姐出門去了?”他不動聲色的問,白凈細長的手指搭在腿上,目光溫和。

沈萩點頭:“去買了點胭脂水粉,青梔說你到過落英堂,有事找我嗎?”

沈瀾抿著唇,他雖不是親生,但之前二姐待他和大哥春黛一樣隨和,可最近她仿佛越來越客氣,總像刻意避著他似的。

沈瀾知她沒說實話,卻不得不壓下好奇,開口說道: “母親昨日叫我過去,說是要教我打理鋪子,還說這是二姐提的。”

沈萩嗯了聲,沈瀾遲早要回揚州承繼家業的,如此便得早些啟蒙。先前沈瀾讀的書雖也涉及商算,但不精湛。沈萩便想叫他從家中的產業開始經營,憑他的天賦和頭腦,很快便能嶄露頭角。

前世他認祖歸宗沒多久,便把揚州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條。進宮時他與自己說過,他會保護好沈家,因為霍行要倚仗他,倚仗他手裏豐厚的錢銀。

“母親放權多年已經懈怠生疏,你若有不懂的盡可去問鋪子掌櫃,咱們家雖不是正經生意人家,但手裏頭的田產店鋪不少,你需得料理清楚了。”

沈瀾不解:“但母親之前一直想讓二姐和春黛去學的。”

“春黛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二姐呢?”

覺出沈瀾的疑慮,沈萩啜了口茶,緩緩說道:“我有別的事要做。”

“可需要我幫忙?”

他相貌秀氣,談吐斯文,但沈萩知道後來的他有多麽強大。

霍行依靠他提供的錢銀擴充國庫,囤積戰馬甲胄等各種軍械人力,修築邊防,鞏固河堤,也正是因為沈瀾有用,所以霍行才會留著他。

但他最後還是殺了沈瀾。

沈萩記得,那次沈瀾離開披香殿前,他忽然抱住自己,少年長大後有了男人的力量,箍住她擁入懷裏。

雖什麽都沒說,但不久霍行去到披香殿,告訴沈萩他殺了沈瀾,因為沈瀾覬覦了不該屬於他的東西。

沈萩不知沈瀾是何時對自己動的心思,但重來一回,她不想給沈瀾犯錯的機會。

“不用,我自己可以。”

沈瀾眼裏的光暗淡下去,捏著手指想了會兒,覆又擡起頭來:“二姐讓我做的事,我一定會做好。”

沈萩笑:“我信你。”

秋日滿城菊花盛開,空氣中仿佛都飄著淡淡的清香氣息。

沈萩陪春黛去廟裏燒香祈福,許是飄了幾年的緣故,她對寺廟懷有敬畏之心,她有點怕進去後出不來,便叫丫鬟跟好春黛,自己則留在山腳下的車裏等候。

不過少頃,外面傳來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像是踏在沈萩心口。

她睜開眼,擡手挑開簾子,從縫隙看去,前後各有馬車駛來。

待看清前面車轅坐著的人,沈萩當即直起身體,心跳驟然停止。

高廉,霍行身邊的護衛統領。

馬車已然朝著沈萩的方向駛來,霍行終是不肯放棄,他又豈是善罷甘休的人!

沈萩彎腰走到車後,撩開簾子看向後面那架馬車,車徽顯現出來時,她毫不猶豫跳了下去,生在武將之家,她會些保命功夫,故而在馬車速度減緩的剎那,她踩著車轅一躍而上,撩開簾子鉆了進去。

頸上一涼,她順勢低頭,卻是一柄鋒利的匕首抵在她喉嚨處,目光微移,看見白凈纖長的手指,青筋從皮膚隱隱透出。

她擡起眼睫,對面那人束發簪冠,墨綠色團花錦衣勾出精瘦卻不失美感的身段,面若冠玉,眸若點漆,緊抿的唇暴露出他此刻極其不悅的情緒。

“下去!”

沈萩一動不動。

靖安侯府世子傅英辭。

這個人,沈萩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此人性情乖戾,冷僻且不合群,因著常人摸不透的脾氣被冠上神經病的稱號。他擔任監察禦史,除天子之外,朝堂所有官員悉數被他彈劾過,正因如此,官員們對他又懼又恨,據說常有官員去寺廟求簽,祈禱傅英辭能英年早逝。

就連父親和兄長也都被傅英辭彈劾過,但沈萩卻半分不怪傅英辭,甚至有幾許感激之意。

旁人都道傅英辭公報私仇,看誰不順眼便寫奏疏彈劾。但在沈萩看來,傅英辭雖瘋,卻是半真半假的瘋。

比如他彈劾父親擁兵自重,要求父親卸甲,如若當時父親能從中悟出真意,主動交權,便也沒有後來的趕盡殺絕。再比如他彈劾兄長有勇無謀,不堪重用,若兄長能以此為借口懸崖勒馬,也不會在奔赴邊境後和父親雙雙戰死。

此人性格偏執無狀,隨心所欲,世間仿佛沒有能約束他的東西。

霍行曾給他和十公主賜婚,他斷然拒絕,轉頭去了靈雲寺帶發出家。雖傷了皇家顏面,卻也無可奈何,靖安侯府祖上有顯赫軍功,輕易不好叫他絕後。

沈萩在病榻上茍延下來,也有傅英辭一半的功勞,在她百無聊賴之際,宮人們同她講述傅英辭的種種事跡,當真比編纂出的話本子還要精彩。

可惜,此人比自己還早死了幾日。

據說他出家後跟盧妃有奸情,前去私會之時被霍行當場撞破,夜裏兩人便被賜了毒酒和白綾。

沈萩卻是不信的,君要臣死,總要找出個合理由頭。

盧妃是因為兄長權勢過盛,霍行借她來敲打盧家。

那麽傅英辭呢,又是因何得罪了霍行,招來殺身之禍。

沈萩腦中忽然蹦出個大膽的想法,如若要徹底避開霍行糾纏,那麽她勢必要尋求一個依靠,放眼京城,不會有人比傅英辭更加合適。

畢竟他是個瘋子,誰也不願跟瘋子搶女人。

思及此處,沈萩咽了咽嗓子,然後默默往前,坐在傅英辭對面的軟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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