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第五十四年

秦冬睜開眼，看著微亮的天光，伸手摸著床頭的眼鏡，慢慢戴上。

“老婆子，起床鍛煉身體了。我去給你做早飯。”秦冬一邊扣著睡衣的扣子一邊喊著張娜娜。

沒有聽到張娜娜的回應，秦冬扣扣子的手一頓，繼續扣完剩下的扣子。他下了地，打開燈，坐到了張娜娜的旁邊。張娜娜正仰躺著，臉上毫無血色卻一臉安詳。秦冬試了試她的鼻息，摸了摸她已經冰涼僵硬的手，許久未動。

自從十年前張娜娜被診斷出乳腺癌，秦冬就做好了隨時死別的準備，他們這個年齡的人，本就該看淡生死，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他居然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秦冬起身，打了盆溫水，拿了條幹凈的新毛巾，一點點給張娜娜擦著。他家娜娜最愛幹凈，他不能讓她就這麽走了。

秦冬一邊擦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說給自己聽，也像是說給張娜娜聽。

他說：“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很喜歡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不僅因為他們家的東西新鮮實惠，還因為老板娘是東北人，對人熱情，能讓我感到溫暖。那個超市一直都是老板娘一個人在經營，她的老公總出差，她和我說過好幾次，過一陣找親戚過來幫忙。

“於是有一天，超市裏忽然就多了兩個母女，那個女孩子啊，總是沒心沒肺地笑著，好像在她的世界裏就沒有煩惱兩個字。那時我就想，怎麽會有這麽樂觀的人呢？她一定是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裏吧？沒過幾天，老板娘就對我格外熱情，一點點地打聽著我的事，我知道她沒有惡意，而且我的身世也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沒什麽不可以說的。

“接著，我就發現那個女孩子總是在偷偷看我，她以為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我早就發現了。我還想著，如果她和我說話，我該怎麽回答呢？沒想到這一天來得特別快，我挑選著水果，看到那個女孩子偷偷地把老板娘從收銀臺攆走了，她自己站在了那裏，我拿著買好的蔬菜水果放在臺子上結賬，那個女孩子告訴我一共19塊8毛錢，我拿出錢包找著現金，那個女孩突然伸出右手，笑得一臉燦爛對我說：‘秦冬你好，我叫張娜娜，你叫什麽名字？’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憋笑憋得有多辛苦嗎？”

秦冬停下手中的動作，一臉懷念地看著張娜娜，他想聽她說一句：“我哪裏知道？”可卻只有一室的安靜。

秦冬擦著她的身子，繼續說：“她的手在抖，臉上的笑卻明媚得晃眼，我握上她的指尖，明顯感覺到她打了個冷戰，我對她說：‘你好張娜娜，我叫秦冬。’在聽到我名字的剎那，我能感覺到她高興得想原地轉圈。我被她的快樂感染，看著她傻傻地笑著。從那以後，每當我去超市，後面就多了一只跟屁蟲，她會跟我介紹今天都有哪些蔬菜新鮮，哪些水果是新進的，哪種飲料更好喝。開始時我覺得她可真聒噪，可當我回到家，一個人待在安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屋子裏時，我又很想念她的聒噪。”

秦冬擦完了，把水倒掉，給她換了身衣服，又拿著張娜娜抹臉的那些瓶瓶罐罐放在床頭，一點點給她上著妝。他家娜娜一直都很愛美，他得讓她走得美美的。秦冬現在很慶幸年輕的時候張娜娜逼著他學了一陣化妝，不然他今天就不能親手為她梳妝打扮了。

秦冬用發箍把張娜娜的一頭銀絲固定住，拿出潤膚水，倒在化妝棉上，一點點往張娜娜臉上抹去。他邊抹邊繼續絮叨著：“那個女孩就這麽硬生生地闖進了我的世界裏，我不覺得好，也沒覺得不好，只是發現自己能一覺睡到天亮了，心情也不再低落，甚至每天都想早點去超市買東西。終於有一天，她問我可不可以和她交往，我不知道當時出於什麽心理，我告訴她我忘不了前女友。她的笑容就那麽凝固在了臉上，可只有一瞬，她就又恢覆了笑臉，她對我說：‘我就喜歡你誠實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她並沒有放棄，我許久不曾跳動的心就這樣突然之間鮮活了起來。我還是每天去超市，她照舊圍著我轉，仿佛我不曾拒絕過她。而我也喜歡上了這樣的相處模式。”

秦冬用手把粉底揉開，在她沒有溫度的臉上輕輕塗抹著。

“有一天，我正和她說著話，突然接到了田子衿的電話，她邀請我吃飯，田子衿是我的整個青春，可聽到她回來的消息我的內心竟毫無波瀾。我答應了，我想和過去徹底的告個別，因為有個人更值得我去珍惜。當我說晚上要和舊友去吃個飯的時候，她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她囑咐我早點回家，我答應了她。晚上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她孤零零地蹲在樹下，邊哭邊盯著我的屋子看，我的心就像針紮的一樣疼。一直以來都是她在主動，我想我也該爺們一回了，我和她表了白，讓她做我女朋友，她高興得語無倫次。我第一次吻了她，心裏是從未有過的甜。”

他拿起眉筆，透過明亮的鏡片，歪著頭，給她一點點畫著眉。

“和她在一起後我才真正了解到，她的家庭並不幸福，但她卻能如此明亮耀眼，讓我不由得發自內心地佩服起她來。和她在一起每天都很快樂，有時她也會把我氣個半死，可她卻總能在快要氣死我的時候不經意地表白她的真心，真的是讓我又愛又恨。阿姨不想讓她和我住在一起，她便偷偷摸摸地過來勾引我，在她面前我永遠也成不了柳下惠，當我們第一次在一起的時候，她捧著我的臉，眼睛閃著明亮的光說：‘你終於是我的人了。’她總是喜歡這樣調戲我，而我表面波瀾不驚，內心卻欣喜若狂，我愛慘了她的直接，她的狂野。”

秦冬放下眉筆，給她小心翼翼地畫著眼線，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傷了她。

“田子衿陷害我，讓她去捉奸，我知道她心裏不舒服，可她卻依舊毫無原則地信任著我，那一刻她仿佛是展翅的天使，讓我覺得我秦冬何德何能，今生能得她所愛。我向她求了婚，這輩子我都要把她牢牢地拴在身邊，再也不放手。”

他給她打著最愛的咖色眼影，期待著她能再睜開雙眼，用含情脈脈的眼神再看他一眼。

“我帶她坐了她一直想坐的摩天輪，在最高點時她對我許下了一生的誓言，我覺得她的宣誓比婚禮上的宣誓還要來得真摯難忘。我至今都還記得她羞紅的臉頰，秋水般的眼眸，和那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我記得我的心跳如鼓，我的鼻子發酸，這輩子能讓我遇到這麽好的女人，老天待我不薄。”

秦冬拿出他送給她的口紅，輕輕塗在她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他多想再感受一下這張唇的溫度。

“生傾娜的時候她疼得死去活來，我說咱們以後都不生了，可她說了什麽？”

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漸重的呼吸聲。他停了半晌，顫抖著嘴唇說：“她說，不行，我要給你生一個足球隊，咱們家要振興國足！後來有了傾心和傾國，她和媽媽帶著三個孩子，我知道她很累很累，可不管有多累，只要我下班回家，她總是笑臉相迎，和我講著孩子們的趣事。我真的很心疼她，幫她帶著孩子想讓她休息，她卻一定要陪著我，說一家人就該齊齊整整。”

他給她刷著腮紅，看著漸漸紅潤的臉龐，秦冬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孩子們都大了，我們好不容易過了幾天二人世界，你怎麽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呢？你怎麽就這麽狠心拋下我一個人？你讓我自己怎麽活下去？老婆子你說啊？你讓我怎麽獨活！說好的陪我一生一世呢？你個騙子！你是個大騙子！”

秦冬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宣洩夠了，他抹去眼淚，扶著床邊，慢慢伏下身子，在她的耳邊許下諾言：“娜娜，我愛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去找你，一定要等著我，我們永生永世都要不離不棄。”

一年後，秦冬思念成疾，郁郁而終。

秦秋得了弟弟去世的消息，來到林盈的搖椅前，輕輕給她梳著已經松掉的頭發。他告訴她，秦冬也走了，林盈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小盈八年前得了阿茨海默癥，如今除了他已認不得任何人。她忘了全世界，甚至忘了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傾林，可她卻記得他，記得她的老公、最疼她的人叫秦秋。每當有人提到秦秋兩個字時，她都會羞澀地說：“秦秋是我哥。”

秦秋給她梳著頭發的手停了半晌才又動了起來，最近他越來越嗜睡了，無論做什麽都能睡上一覺，他知道自己已時日無多。他什麽都能放的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疼愛了一輩子的小盈。他還沒牽夠她的手，沒給她梳夠頭，可他真的有些撐不住了。

秦秋把林盈的頭發挽成一個髻，然後握著她的手，坐到了她旁邊的搖椅上。他的一生如走馬觀花般在眼前閃現著，他渾濁的雙眼看著林盈的方向，在閉眼之前他用盡力氣對林盈說：“小盈，我要食言了，不能繼續陪你走完餘生。對不起。”

在他閉上雙眼的一剎那，他看到了林盈瞬間清明的眼睛，他感覺到了林盈用力抓住了他的手，他聽到了她溫柔的嗓音傳來：“哥，說好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你怎麽能一個人走，不帶著我呢。”

秦秋看到自己變回了二十幾歲時的樣子，正在疑惑，他的手臂就被人挽住了。林盈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白色連衣裙，公主頭，要多淑女有多淑女，她笑瞇瞇地對他說：“哥，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秦秋笑了，如陽光般耀眼，他說：“好，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秦傾林在秦秋和林盈去世後，在他們的朋友圈發了訃告，白梓看了秦秋最後一條朋友圈，關了手機，久久不語，最後他轉動輪椅對保姆說：“準備啟程去瑞士。”

幾天後，插畫大師Memory在瑞士執行了安樂死的新聞上了熱點。有傳聞說，大師為了一個女人終身未娶，他的所有財產在他死後都捐給了慈善組織，他另一份遺囑上唯一的要求是把一副名為盈盈的油畫和他一起火葬，把骨灰撒入大海。而傳言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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