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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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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怡並不驚訝,只是看著他,垂了一下眼睛。

她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沒有動,只是不自在地動了動左臂。

孫破不容她尷尬,馬上開口道:“你知道我醒著?怎麽知道的?”

他幾乎是惶急地把臺階懟到甘怡腳下了。

甘怡道:“那個太醫說你身體無異,唯獨今天沒有醒……我就有些猜測了。”

孫破馬上又笑:“你這麽了解呀?來了多久了?”

“一兩個月。”甘怡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孫破又問道:“那你……是怎麽入府的?高伯不應該——”

“——我當著他的面挑了自己的手筋。”甘怡反問:“你就只想問我這些?”

孫破沒法立刻回話,因此眸光一暗,漸漸失去了笑意,只與甘怡面對面坐著,問道:“我想問的……你都會回答我嗎?”

甘怡目光一陣飄忽。

她害怕孫破問她此行的目的。當著孫破的面,被他剛才那滿溢著少年意氣的笑臉一撞,她說不出口。

可是她只好道:“你只管問。”

“第一個問題,你的手疼嗎?”

甘怡把胳膊收回來,道:“已經好了,不疼。”

“第二個問題,從……出來的時候,你是一路殺出來的嗎?受沒受傷?身上……落沒落下什麽隱疾?”

甘怡把目光瞥開:“我不曾動手,沒有隱疾。”

“那第三個問題。”孫破深吸一口氣。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幾乎想撲在甘怡身上、看著她的眼睛,可是最終沒有。

“這些年,你對我仍有感情嗎?你有沒有忘記我?你心裏……難過嗎?”

“有。沒忘。難過。”

僅僅五個字,哭腔從甘怡的聲音隱隱滲出來。

接著孫破就真的撲過去,抱緊了她。甘怡一瞬間就忍不住眼淚,低聲質問他:“為什麽主將是你?!為什麽殺了蒙追月的人是你?!為什麽三殿下、三殿下死都不得好死?逼供也就罷了,你為什麽要用寸心折磨她?!”

“寸心?”孫破喃喃念了一句。

他有些茫然。

不過他沒有說出聲音,甘怡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孫破忽然想通了許多事情,又不能說,他心思電轉,笑道:“我吃她的醋。”

甘怡全身發抖,一邊將孫破從自己身上揭了下來,一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孫破給她擦了擦眼睛,正色道:“那年我去施恩城,本來就是私自出京。我回去以後,那些老頭和蠢材們以此為由頭,告了我大罪十二條,小罪五十七條。陛下為了保我性命,讓我戴罪立功,領兵出征。”

他隱瞞了一條沒說。

那些大臣們最開始攻訐他的罪名,是“奉旨殺甘怡,生不見其人,死不見其屍,空口無憑,陽奉陰違,不尊帝命”。

甘怡又脫口問道:“可是你燒皇宮、毀皇陵……又是什麽理由?”

這一點,孫破無話可說。他沈默了。

甘怡那話出口的時候,就知道答案。孫破天性嗜殺,性格暴戾……她豈非早就知道嗎?只要不是在自己身邊待著,他哪裏還有溫柔體貼的一面呢?

可是她又不忍斥責,可是想了許久,又想不到別的話。她只得生硬地轉了話,道:“若你對三殿下下毒,是因為我……我對不住三殿下,百身難贖。”

“是我百身難贖。”孫破道,“事情是我做的……也與你無關。”

甘怡看著他。

“不說這個啦。”孫破一擺手,“你是來殺我的嗎?”

甘怡哽住了。

孫破大度道:“沒事,想殺我的人不止你們……你也聽見了外面藏了人吧?他們也想殺我。”

甘怡倒不知道那些人原來是這個意圖,於是問道:“怎麽回事?”

“我進攻……,無功而返,是罪上加罪。我本來就是待罪之身嘛,陛下保我在宮裏養傷養了這麽久,但也沒治好,本來就活不了幾天了,又沒逃過死罪。陛下恩準我回家等死,結果有人不信任我——我覺得是怕我——便派了私軍來看著我。”孫破蠻不在乎地解釋道。

甘怡看著他的神色。好像有一次他在夜裏闖進了她和蒙追月的屋子,她把他當賊按倒,兩人在纏鬥中又一並被蒙追月放挺,那次點燈一照,孫破就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神色。

那是某一年的晚春,孫破乍一看去還像個快意無邪的少年。

“所以你是真心想殺我嗎?”眼前的男人帶著舊式的笑意在問她,“如果你真想動手,我就把命留給你。”

甘怡動了動嘴唇,說不出口。

她覺得方清平有些高估了她。她光是面對著孫破,都已經如此了。上次他們兩人交鋒,各自都下了多大的勇氣?

再來一次……這卻不能一回生二回熟,只叫人更擡不起手來。

孫破心裏明鏡似的,因而故意逗她道:“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不是真心想殺我了哦?”

甘怡不願開口,又想到他若真如此認為,臨了倒也算個慰藉,因此順水推舟,沈默以對。

誰料孫破得寸進尺道:“那你讓我親親你吧。”

甘怡不由得臉一紅,又皺眉拒絕道:“……不要胡鬧。”

孫破馬上面露失望:“你說話了……原來你是真心想殺了我麽?”

甘怡:“……”

此人依舊無賴,她真想拔劍。

不過不等她做出反應,孫破就已經嬉笑著湊了上來,又軟又涼的嘴唇在她唇角一觸即收,只那麽一碰,孫破整個人立刻退後。

她霍然擡眼,只見孫破像偷了腥的貓兒似的,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整個人在床上抱膝一坐,好像才十五歲,穿著喜服,剛剛和喜歡的人喝完合巹酒。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唇上那點殘存的觸感泛起久別重逢的悠悠波浪,在她的羞惱裏,把血色迅速推滿了整張臉。

接著她眼圈也泛起紅痕。她好像又想問什麽,可是咬住了牙關,沒有問。

就算問了,又能有什麽用呢?又有什麽可問的呢?

孫破見此,笑容也就漸漸淡了。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沒頭沒尾道:“……我是沒想到,你能這麽快就從鎖雲關出來。”

孫破道:“你在鎖雲關的那幾年,我著實做了不少混賬事。死在你手上,我不冤。”

他又道:“你看,我原本就是在等死,只不過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一次。預知自己死期的人,不是都會留下幾句遺言嗎?其實還在宮裏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死後要留下什麽話,才能顯得我和其他人一樣,不曾白來這一趟。可怎麽也想不出來一句。誰知回來一見到你,就好像有那麽多的話想和你說,有那麽多的話從心裏往外冒,可是話到嘴邊,又怕來不及,又怕你聽了傷心難過,更怕你輕飄飄聽過,全然不放在心上。結果不知不覺還是說了這許多的話——雖然我似乎不得法,這些話都不聽也罷——好像我對這人世還有什麽眷戀似的。”

甘怡啞聲道:“我知道你眷戀……,你放心,你雖是罪有應得,而我犯下的錯,亦是百身難贖。”

孫破嘆道:“我不像你那樣清白。”

——甘怡是哪怕雙手沾滿血腥,也能頂撞孫破所謂“報應不爽”的人。兩人還不熟的時候,在沙蛇匪寨裏面對著滿地屍首,她就曾理直氣壯道:“我無怨無悔,無愧於心!”

誰知甘怡竟僵硬了一下,道:“如今,已經……”

後面的話,孫破沒有聽清。

他的胸腔好像忽然被人一錘,力道大得讓人喘不上氣。他見慣生死,只在心裏想道:“不太好。”

偏偏是這時候……

於是他挑著甘怡的痛處問道:“你最恨我的是什麽呢?”

甘怡一怔,道:“……是你折辱三殿下。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明知她對我——”

方清平有意無意,給甘怡看過辰池的遺詔和遺書。辰池最後的口吻,簡直讓她從前在甘怡心裏的形象面目全非了。甘怡一想到她吃過的苦,就恨不得以身代之,又不敢以身代之。

孫破目光閃動了一下,勉強笑道:“誰叫你喜歡過她?誰知道你和她算是怎麽回事?不過若非如此,恐怕她還撐不到光覆,當時就死了呢。”

甘怡果然怒道:“難道你就這樣不信任我嗎?當年我對你,早就超過了……早知如此,我真是後悔——”

後悔什麽,她沒有說,可是答案昭然若揭。

大概是後悔曾經信任他,後悔曾經把最隱秘的往事告訴他罷了。

孫破只不在意似的一哂,挑著眼睛看她,問道:“可無論信不信任你,我就是這樣的人。你難道當時不知道嗎?”

甘怡知道。

她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末了冷笑一聲:“我真是……分不清你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思了。”

孫破沒有回答,只是溫柔地笑了一下。

甘怡的怒火倏忽又酸軟了。

結果只聽孫破又道:“告訴你也沒關系……我最開始,就是抱著要和辰臺開戰的心思去的。”

甘怡如遭重擊,怔怔看向他。她脫口要問那你為什麽要來招惹我,可第一個字失了聲,後面的話就猛然被理智抓了回去。

只是撞在柔軟的心臟上,來回回響。

她最後道:“反正……反正平驛將軍風頭正盛,也風流慣了,是不是?”

她甚至說不出一個“你”字。

孫破不知為何,咳嗽了幾聲,低低道:“是。”

他緊接著又道:“我圖新鮮罷了。像其他那樣的女孩,浮花浪蕊一般往我身上撲,都是凡脂俗粉。唯獨你嘗起來比較……獨特。”

結果不知是哪裏露出了破綻。甘怡好像根本沒把他這兩句話往心裏去,只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問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孫破倚在那,有些驚訝,又笑了起來。

甘怡坐了一會,好像想過去抱著他,最後沒有動。她好像又想說些什麽,可最後也是欲言又止。她想了想,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包,把裏面的粉末倒進了孫破的藥碗裏。

她的手顫抖了一下,有半數粉末撒在了外面。

甘怡用手指把碗緣擦幹凈。

她道:“那我不用刀劍殺你。現在咱們兩個是面對面,你再下力氣激怒我……咱們誰都下不去手。”

她點了點杯子,道:“這個,是蒙追月從前配的毒。蒙追月也死在你手裏,這就算是給她報仇。”

孫破不說話,只是用一種堪稱溫和的眼神,看著甘怡。

甘怡避開他的目光,想了想,終於也鼓起勇氣,看了回去。她道:“你喝下去,咱們兩個誰也不會知道你是死於重傷……還是死於我的手。”

孫破於是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咳嗽,最後咳嗽平息,他把身子傾到甘怡面前,又親了親她,笑道:“真聰明。”

他道:“你這些年……不好過吧?”

——甘怡曾經在關逢面前,驕傲地宣稱:“我不用毒。”如今給他下毒,卻仿佛已經習以為常了。

甘怡道:“我和你沒什麽不同了。”

她是想起了自己下在鎖雲關水源裏的灰石散。按蒙家人的說法,那毒劇烈,鎖雲關應該已無活物,而穆國南境水路四通八達,灰石散不知會隨水流到什麽地方才會消解。疾病者暫且不提,不知有多少無辜性命,為了她逃出鎖雲關,而喪身於此。

她這話說得是真心實意的。她再也說不出自己“無怨無悔、無愧於天”了。

偏偏孫破尚且不信,只笑著斥道:“你心地純厚,不要胡說。”

他將杯中水一飲而盡。

接著不必多言,兩人間那默契又無聲息地運作起來。甘怡下了床,孫破乖乖躺好,甘怡幫他蓋好了被子。

孫破的眼神一直落在甘怡身上。那是他一生中最為柔軟的目光了,不屬於陰鷙的男人,甚至不像嬉笑無情的少年,而只是一個單純爛漫的孩童。

甘怡在給他整理被子的時候,彎著腰,嘴唇有意無意碰到他的臉頰,他便滿足地笑起來。可甘怡最終也沒真正落實一個親吻,他也沒有再迎上去。直到甘怡直起了腰,他才忽然開口,已經啞了嗓子。他的聲音又輕又低,他問道:“你以後要怎麽辦呢?”

甘怡也沒有想好。她沈默了一會,才想到要怎樣開口回答。

然後她發現,她不必回答了。

孫破就連睡著了也毛手毛腳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被子裏伸出了一只爪子,勾住了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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