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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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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蘭城作為穆國的都城,比辰歡要繁華許多——這裏,不曾被鐵騎肆虐。

甘怡在一間客棧住下,打探平驛將軍府的消息。

出人意料的是,孫破雖然在朝野之間不受待見,在平民中卻頗受歡迎。

“為什麽?”她問。

“孫將軍會打仗啊!”有人驕傲地告訴她,“救了多少人吶!”

甘怡勾勾唇角,心裏覆雜難言。

孫破救了多少穆國人,或許就殺了成倍的燕橋人、辰臺人。這樣一個人,一度滅了辰臺,殺了她僅有的兩位摯友,可也是她曾經認定的要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她自認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唯獨在孫破面前,一開始立場就暧昧難言,如今更是愛不得、又恨不得。

·

甘怡主動登門的時候是一個黃昏。她只說自己是宮裏來的人,果然,平驛將軍府與穆國皇宮素有往來,聽了這話就將她迎了進去。

孫破依然不在府上,管家腿腳不好,卻親自出來招待她。先是寒暄了兩句,又試探性地問:“大人是第一次被派到孫府嗎?……請問何事?”

甘怡道:“我並非宮裏來的人。”

一瞬間滿座皆驚。甘怡連一個眼神都沒有錯,她迎著老管家的目光,只是握住了茶杯,清晰無比道:“我仰慕孫將軍已久,只盼能在將軍府上謀個差事。請大人了卻我這樁心願。”

老管家連連皺眉,只道:“將軍親自立下的規矩,府內用人,只收眇盲者、廢疾者。姑娘你五體健全……恕我不能從命。”

頓了頓,他又真心勸道:“何況,孫將軍不好聲色。你縱是能謀得差事,哪怕天天得見將軍,見而不得,恐怕滋味更不好受,甚至還要更生出許多念想,徒惹禍端。姑娘,你還年輕,聽我一句勸……將軍此人,看著是眼中花,實則是水裏月,尋常人不可近。你還是不要存此妄想了,免得到頭來竹籃打水,斷送了好人生。”

甘怡混似全沒入耳,只道:“只要身體殘廢、不妄想將軍,就可以入府嗎?”

老管家被她的偏執震驚,正要反駁,卻被甘怡搶先道:“那有何難?”

只聽她道:“我若再對平驛將軍存有不軌之心,有如此杯!”

她手裏的茶杯在桌上一磕,便應聲而碎。眾人嘩然,還來不及上前,又見她已抄起一片碎瓷,對著自己手腕重重刺了進去。頓時皮肉裂開、鮮血橫流——

“如今我自廢一手,可入將軍府了嗎?”

甘怡用力挑斷自己手筋,避開血管,拔出碎瓷,擡起手臂,向老管家展示自己已無半分力氣的左手。

老管家也見過些世面,卻被她此刻漠然的眼神盯得四肢生寒。

嘈嘈聲亦全被甘怡此舉震懾,歸於靜寂。因此她一字一句,便都擲地有聲。

“我不求月餉、不求得見將軍,只求在府中謀職。若惹事端,我甘願出府,再不入穆蘭城半步!”

·

——甘怡於是得以留在將軍府。

但她那一手到底太過駭人,少有人敢同她親近,老管家更不敢信任她,只安排她做一些無關痛癢的粗活。

唯獨孫破回府,聲勢浩大,他瞞不住。

孫破是從皇宮裏回來的。穆翎帝之前不知道把他養在什麽地方,孫破這會大概是身子好了些,醒轉過來,穆翎帝就把人送了回來。

孫破眉目清秀,穆翎帝的後宮又已經空了許多年。哪怕翎帝對先皇後的感情人盡皆知,到底還是有了些很臟的流言。

只不過穆翎帝和孫破都不在乎罷了。

穆翎帝的地位穩固的很,區區一兩句流言,就像春夏之交的毛毛雨,打在他的王座上,連洗塵都不夠格——而孫破,也自有他不必在乎的理由。

甘怡耳裏不過聽進了一句“孫將軍回府”的言論,心裏就什麽都裝不下了。她雖然自廢了左手,可輕功還在,數次夜探,終於摸清了孫破住在哪裏。

·

與此同時,老管家也見了孫破。

孫破剛剛能醒過來,還是睡得多,一睜眼就看見這老管家端坐在自己床前,便笑道:“高伯,您白頭發都一大把了,在我床前盡孝,我這年紀可擔當不起。”

高伯知道他說話一貫沒正型,只正色道:“將軍莫跟老仆開這樣的玩笑。”

孫破深覺沒勁,那點虛弱又倦怠的笑意很快消失殆盡了。他盯著床帳,一板一眼地問道:“那你直接說事吧。”

高伯這時便覺得,孫破已與當年除夕夜裏單騎出京的少年不同了。好像一座玲瓏剔透的玉像,在細微處落了些灰塵,於是老了一些,甚至厚重了些、有了些人間煙火氣。

他不免有些欣慰,只將甘怡入府之事一說,道:“我知道將軍仇家眾多,只是一直尋不得理由辭她。將軍您看?”

孫破是笑不出來了。他總覺得這背後是她的影子。過了半晌,他才問道:“自己挑了左手?她長什麽樣?”

高伯的欣慰馬上煙消雲散。他有點愁孫破,只道:“眼睛不小,皮膚有點糙,說話做事不似普通女子,中氣十足,幹脆利落——我好像聽誰說,她右手掌心裏有兩道很長的疤。”

高伯不怎麽打量女人,也沒考過科舉,他的描述都太過泛泛,甚至有些離題。唯獨最後一句,直接確定了此人是誰。

於是從他模糊的語言裏,那個人陡然就生動起來。

她在一片莽蒼的密林內與他貼身纏鬥。劍刃太長,於是她一把握住劍身,反手就刺。

孫破出了神。

他把甘怡丟進鎖雲關,就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她,更沒想到她會跑到這裏。那些相互攻訐的親吻、掏心的自陳、生澀的親密,乃至兇狠的搏鬥、冷淡的辭別……好像都還在昨天。

甘怡是來做什麽的呢?

總之不能是來再續前緣。

蒙追月死前還警告他:“如果甘怡泉下有知……”

不用泉下有知。他沒舍得讓甘怡去赴黃泉。如今甘怡在人間,天下不過三國,可怎麽瞞得住呢?

他愛的姑娘,鋒芒四射,一脫出鎖雲關,天高地廣,碧血忠心,有什麽瞞得過她的事?

“將軍?”高伯見他久久不答話,只好問道:“這人該怎麽辦?”

“無妨。”孫破笑了笑,“這個人我認識,是——”

是什麽呢?

他是留下了那塊腰牌,可也一路殺將出去,甚至留下了謝君英的屍首。甘怡激憤之下,還會收嗎?

她會留意嗎?

他的話沒有繼續下去。連高伯都看出了他笑容的生硬,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孫破只合了眼,道:“無妨。她無妨。”

過了一會,他仍沒再說什麽,高伯就要告退。但孫破一下叫住了他:“等一下。”

高伯以為他想起了什麽要緊事,幸而那不太靈便的腿還沒能邁開,馬上站住了。

“去叫賬房算一下家裏的錢。大家分一分,趁我還沒垮,散了吧。”

只聽孫破含著漫不經心的笑意告訴他。

高伯老了,首先沒反應過來,其次才聽明白:“您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孫破對他露出了那種不要錢的笑容,“反正就是你聽的那意思。”

“那姑娘果真對將軍——”

“——哪怕不是她,只有那群不消停的朝臣,或者只有我當胸這一劍,我也活不久了。”孫破蠻不在乎,“高伯怎麽還管起我的家事來了?”

下人確實不能管主子的事,這在辰臺就是那麽一句話,在穆國卻是大忌諱。孫破看似只是隨口一提,這話裏的意思卻已經很重了。

高伯只得反問道:“將軍打算讓我們這群廢人去哪裏?”

“實在沒法過的就多分些錢。若是不夠,還有不少宮裏的東西,也轉手賣了唄。實在過不下去,就去找周溫——去找鐘鄯。養一個兩個人,我看他還挺綽綽有餘的。”

這全然不是長久之計,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他把高伯的這句話也堵死了。

本來就是心血來潮行的善,孫破覺得自己並不必感到慚愧,心安理得道:“行了,下去吧。”

誰知高伯偏不知足,還要冒死道:“將軍,哪有不求生、先求死的道理?府上還有百來私軍,對付一個人,豈非手到擒來?”

孫破果然開始徹底不耐煩——“這幾年高伯果真讀進去了幾本書,不錯。”他開始似笑非笑,吝嗇地用一點肌肉,拎著自己嘴角的皮,問道:“那麽高伯覺得,那百來私軍,對付我,如何?”

“……牽強。”

“對付我牽強,對付她也是同樣。而且高伯,我還沒死呢,當家的是我——她要是蹭破一點皮,別怪我不念舊情,先扒了你們的皮!”

這句明顯不是說笑。

“你把她調過來吧,頂芙蓉和度春的職。我想見她,不畏一死。”

孫破說完就閉上了眼睛,示意自己倦了。

這是不容人再磨磨唧唧了的意思,高伯只好一步一頓地退下。

他腿腳不方便,出了孫破的門口就累了,站著休息了一會。

很多年前,他露宿街頭,幾乎慘死。是孫破把他撿回了家,甚至給了他一份生計。雖然這位孫將軍喜怒無常,仇家又多,管家的活計舉步維艱,他依然覺得孫破是自己的恩人。

今日這番話一說完,他覺得有些前路茫茫。

最後他自嘲了一下。

人家……哪能事事考慮呢?

到此為止,他才察覺出孫破此人的專橫和無情,才感覺到一絲心寒。府上這數百人,於他大抵只是心情好時隨手撿回來的破爛。哪怕相識這麽久,也絲毫生不出什麽感情。

這些同樣把將軍府當做家的人,他說舍棄就能舍棄。

或者,他壓根沒把這個將軍府當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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