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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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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歌(一)

聞朝是在瑤天域的一個小村莊誕生的。

那裏乃虎族聚居之地,而她所在的,則是其中一個分支。

她生來無父無母,靠族人接濟過活,吃的是殘羹剩飯,穿的是別人不要的舊衣服。也因此,她化形晚,且格外瘦弱,在崇尚武力的妖族備受欺淩。

八歲那年,她被騙到一間茅草屋,等從昏迷中醒來時,已經身處火海之中。

她從裏面爬了出來,卻也因此毀容殘疾,終日纏著繃帶,幾乎不曾開口說話。

那些人斷定她活不過九歲。

可她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哪怕喪失尊嚴,饑寒交迫。

十歲那年,她聽說了東商的事跡。

所有人都說他是地獄出來的魔鬼,是史上最殘暴的君主。

但聞朝信奉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了烏鴉的圖案。

她茍延殘喘地活著。

和無家可歸的貓狗作伴,把不會講話的花草當做朋友。

她最擅長的事不是如何打架,而是如何微笑。

有一天,村子裏來了個奇怪的男人。

一身雪白的衣裳,出手幹脆利落,將她從餓狼口中救下。

這樣的人,居然說他是一路流浪過來的。

聞朝從來沒見過像他一樣的人。

如天神一般強大,又如鬼魂一般幽冷。

明明有一雙那麽漂亮的眼睛,卻始終漠視所有,掀不起一絲波瀾。

他在悲傷嗎?還是感到了寂寞?

聞朝畏懼他,可又莫名被他的目光吸引。

於是她用樹枝一筆一劃,寫下了此生最勇敢的一句話:[請帶我走吧。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

出乎意料,她的哀求起效了。

不知是看在她作為東商信徒的面子上,還是那個人真的感到孤單,總之她沒有收拾包袱,跟著他離開了村莊。

那一年,聞朝十二歲。

起初,他們不怎麽說話,風餐露宿,到處流浪。

男人是個極度沈默的性格,頂多給她獵兩只兔子、野雞,或是給錢讓她去鎮裏買幾身衣裳。

她對穿什麽無所謂,有時候是男孩的衣服,有時候是女孩的衣服。

有一天,男人喝醉了。

他有個奇怪的癖好,每逢陰雨天都會喝酒,然後在棺材裏沈睡很久。

那一次,聞朝沒忍住問他:[為什麽,喝好多酒?]

男人從棺材裏坐起,抓著頭發望向山洞外陰沈的天空。

“因為我身體裏有討厭的東西,每到陰雨天,都會痛得生不如死。”

聞朝無法理解那種疼痛,但從他蒼白的臉和流下的冷汗可以看出,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

她默默蜷縮在一旁,盯著洞外等待太陽出來。

男人瞥了她一眼,慵懶地靠著棺材,若無其事地說:“忘了告訴你,我叫寒煙。”

聞朝驀地擡頭,隱隱露出的藍眼睛泛起光亮。

男人說:“你想繼續叫之前的名字,還是我重新取一個?”

聞朝向他比劃:[要新名字。]

寒煙淡淡垂眸,晃了晃手裏的酒壺,漫不經心開口:“夜飲天既明,朝歌日還晷。”

“既跟了我,就叫你——寒歌吧。”

她笑了起來,用力點頭,顯然是喜歡極了這個名字。

或者說,這個姓氏。

之後的那些日子,他們踏遍半個妖界。

在北海域的時候,寒歌從厚重的冰層下,挖出一個種子。

[竟然在這種環境下還能活。]她驚嘆著端詳。

寒煙只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他對這世間的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她早已習慣,認認真真地看著種子比劃:[您的簫叫君子簫,這個花就叫淑女花吧。]

寒煙毫不留情:“它未必能開花。”

[不會的。]少女依舊樂觀,[我感受得到它生存的意志,一定能等到它開花的那一天。]

可惜她終究沒能等到。

她的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過二十歲。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那麽快。

寒煙想了很多法子,煉出一堆丹藥,不間斷地給她餵心頭血,但沒有一樣見效。

她一病不起,每天大多數時候都意識不清,很快命薄西山。

那一年,寒歌十三歲。

寒煙背著她走過天階,在菩提樹下質問上蒼。

“天道,你不是要我的命嗎?來拿啊!”

“我死了你就能放過她嗎?為什麽不殺了我?!”

他的呼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所有憤怒都化作無力的仇恨,只能闔上眼頹唐後退,身姿踉蹌。

她頭一次在那個人冷漠的眼裏看到了如此清晰的痛苦。

他俯下身,抱著她的雙手在顫抖,對她說:“我好像還沒告訴你,宋今晏,這才是我的真名。”

“宋今晏……”寒歌微微地笑,“我聽說過你的名字。你是東商的朋友。”

她很久沒有開口說話。

被濃煙熏嗆過的嗓子嘶啞難聽,語調古怪,吐字破碎不成音。

可宋今晏聽得懂。

“是。”宋今晏低低地說,“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太好了,我最崇拜的就是你們兩個。”寒歌的臉上無一絲哀怨,有的只是釋懷和滿足,“我已經沒有遺憾了,請您不必自責。”

她看著宋今晏耿耿於懷的眼神,對他說:“太雍仙尊大人,請為我笑一個吧。”

宋今晏扯起嘴角,給了她一個僵硬的表情。

她笑著閉上了眼。

意識彌留之際,她感到一股充沛的靈力湧入體內。

她很想告訴對方不要做這樣的無用功,可她已經沒有力氣,只能陷入漫長的昏睡。

宋今晏用全部靈力鎖住了她的魂魄。

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一刻他的神色幾近瘋狂,仰頭直視蒼穹,雙眸深處燃起冰冷的怒火。

“這天要你死,可我偏要你活!”

雲端滾過一記悶雷,仿佛在嘲諷他的無能。

宋今晏面無表情,緩緩起身:“你先在這裏睡一覺,我很快回來。”

他給寒歌布下結界,孤身去了洛川仙宮。

廖顏驚訝無比:“你怎麽來了?”

他開門見山:“我需要移魂之術,你應該知道。”

愕然對望少頃,廖顏別過了臉:“我不知道。”

宋今晏久久沒有說話。

半晌,他道:“求你,明淵。”

“你……”

廖顏張了張口,眼裏浮現掙紮之色。最終她說:“好吧,我確實曾得到過一些資料,而且也鉆研完善過這項法術。但我從未在任何人身上用過,也不敢拿到人前,因為這一定會遭天譴。”

“你真的想要,我可以告訴你,只是其他的恐怕我無能為力。”

“這就夠了。”宋今晏啞聲說。

他帶著移魂之術回到了菩提臺上。

紅色的花紋出現在寒歌胸前,他知道自己的法術成功了。

這樣的方法,多被邪修用在奪舍重生之事上。

但宋今晏不想這麽做。

他要給寒歌真正的自由。

浮玉仙人說,天道不可違,人不過紅塵中的一粒棋子。

他不相信。

他要親自嘗試一次,哪怕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那一日,他手持烏素劍,斬破了這蒼天。

而後親手將寒歌的魂魄送出九州,飄向她可以任意選擇的三千世界。

“去吧。”他在天雷滾滾的怒吼中輕聲說,“我會用一半的修為保護你。”

天譴如期而至,他的修為卻因分散出去保護寒歌的魂魄,而一路倒退至元嬰巔峰。

可那又如何。

他在暴雨中對著天空大笑。

“天道!!你殺不死我!!!”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他擋了三十道,便重傷難起,後面的十九道是長生鈴主動飛出,護住他的命。

那是師父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他此時才知道它真正的作用。

天晴之時,他從枯枝落葉上跌跌撞撞地爬起。

他帶著寒歌的屍體去了虛妄海,將她和長生鈴共同留在了地宮的冰棺之中。

長生鈴可保她肉身不腐,同時抵擋外界的傷害。

站在棺材邊凝望片刻,他解下烏素劍,同樣放了進去。

後來,他就這樣孑然一身離開此地,從此不知所蹤。

這裏是一切的開始,也終於成為一切的終結。

眼前一片漆黑。

意識在深海浮沈,掙紮著浮出水面。

漸漸地感受到了光,感受到了周身的溫度。

結束回憶的沐之予霍然睜開雙眼。

皸裂的天花板,老舊的墻紙,輕微動彈就吱呀作響的床鋪。

床邊是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桌子上還有滿滿當當的藥瓶。

窗外傳來馬路嘈雜的聲響,依稀伴隨扯著嗓子交談的聲音。

熟悉而陌生的環境,赫然是她前世住過的出租屋。

沐之予捂著腦袋坐起身,指縫間流出滾滾淚珠。

她全都記起來了。

她就是寒歌。

她就是聞朝。

所以她被選中成為最後的攻略者。

所以宋今晏理所當然能夠清楚她的生日。

沐之予降生的那一天。

寒歌死的那一天。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許久之後,她抱著膝蓋,無可抑制地嚎啕大哭。

身體的病痛不知不覺消失,看來是她完成了任務,穿書局兌現承諾,讓她擁有一具健康的身體。

這也是唯一能證明她並非做了場夢的存在。

可是,經歷了那麽多事的她,又該怎麽在這個世界生活?

這個沒有宋今晏的世界,這個將她折磨得傷痕累累的世界。

她不該撒謊的。沐之予哭著想。

是她告訴宋今晏,自己在這個世界很幸福;是她告訴宋今晏,這個世界應有盡有,她喜歡這裏的生活。

她就這樣哭了很久,一直到天色漸黑,才最終抹幹眼淚,咬著牙平覆呼吸。

打開手機查看,這裏才過了幾個月,不知道穿書局用了什麽辦法,居然沒人察覺她的異常,連房租都照交不誤。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放棄的。

絕對要想辦法……

忽然。

“咚咚咚。”

寂靜的屋子裏,響起了突兀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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