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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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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是在對我投懷送抱嗎?”

謝秉安唇角勾著揶揄的諷笑。

蔚姝的臉蛋騰一下爆紅,連帶著耳根子都燒呼呼的。

她猛地推開溫九,提著裙裾匆忙躲進馬車裏,雙手輕輕拍打著臉上的燥熱,想到溫九方才說的話,羞的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去。

誰能想到自己的腿會在那個點忽然無力。

而且,還不偏不倚的倒進溫九懷裏,說她是無意的,又能有幾個人信?

馬車外。

季宴書看著輕輕飄曳的車簾,蔚姝紅著臉躲進馬車的一幕在他腦海裏久久不去,他握緊韁繩,看向長腿邁開坐向車轅上的面具男人,冷聲問道:“你是誰?”

他記得,蔚姝身邊除了董婆婆與雲芝,再無旁人,此人又是從何而來?

他與蔚姝的關系,看著甚是熟絡。

謝秉安曲著一條腿,手肘懶懶的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拽住韁繩,偏頭涼涼的乜了眼季宴書,薄唇扯出一抹諱莫如深的笑:“小姐的人。”

聲音清晰的傳入馬車裏。

蔚姝的心好似漏了一拍,手指捏緊袖邊,低著頭紅著臉,像個鵪鶉一樣不敢出聲。

外面沈寂了一瞬,緊接著傳來季宴書急切的聲音:“蔚姝,此人來歷不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對你言語輕佻不敬,萬不可留著他,以免給你帶來災禍。”

謝秉安冷下陰郁的眸,守在外面的錦衣衛手掌按住刀柄,齊刷刷的看向季宴書。

車簾掀開,蔚姝探出頭看向季宴書,冷聲道:“溫九不是來歷不明的人,他是緋月閣的人,亦是我的朋友,他不會為我帶來災禍,反而是我一而再的給他添麻煩,那日我從國公府回來的路上被綁,如果不是溫九,我也不知會遇到什麽危險,在尚書府,也是他一而再的為我擋住危險,若不是他,宴世子今日看到的,怕就是我的屍體了,所以,請宴世子莫要再詆毀溫九。”

季宴書聽到她提起禹金山的事,驀地看向坐在車轅上的謝秉安。

原來那一晚是他帶走了寧寧!

蔚姝頓了一下,續道:“耽擱太久了,我就先行一步。”

她對溫九道:“我們走罷。”

話罷,又退回到馬車裏。

謝秉安眸底的冷意被溫軟的話語逐漸消融,他攥住韁繩,掃了眼臉色怔然的季宴書,那一眼平靜到毫無情緒。

隨後,駕著馬車離開尚書府外。

車輪壓過青石板的沈悶聲讓季宴書回神,他轉頭看向逐漸遠去的馬車,用力攥緊雙手,手背的青筋根根繃緊。

那晚他趕過去看到死去的侍衛,以為寧寧在禹金山的屋裏遇到危險,就讓岑時去找她,岑時第二日才回來,說寧寧安然無恙的待在尚書府中。

而殺掉侍衛,帶走寧寧的人,他們一直沒能查出對方是誰。

如果不是那人橫插一手,他早已帶著寧寧離開長安城,去到一個無人尋到的地方,哪會像此刻被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入宮受苦。

季宴書交代岑時:“你去查一下那人究竟是誰!他待在寧寧身邊,定是沒安好心!”

他翻身躍上馬,揮鞭去追馬車。

長安城起了風,本就沒有太陽的天愈發陰沈。

天上烏黑的雲的壓在長安城的上空,悶的人透不過氣。

三年前的今日,也是一樣陰沈的天氣,濃郁的血腥味在刑場裏積郁不散,以至於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蔚姝都聞不了血腥氣。

這趟出來備了兩輛馬車,董婆婆與雲芝坐在後方的馬車,她與溫九在前方,等祭拜完外祖父一家後,兩輛馬車便會朝兩個方向駛去。

馬車駛的極快,路上有點顛簸,她撐著車璧穩住身子,聲音軟軟顫顫:“溫、溫九,怎麽這麽快?”

馬車外傳來溫九平靜的嗓音:“要下雨了。”

原來如此。

蔚姝坐好,雙手扶著坐榻兩邊,馬車雖然行駛的很快,但卻很平穩,只有在經過顛簸的路上時,才會有些坐不穩。

往年她與娘乘馬車要一個時辰才能到的路程,今日只用了半個時辰。

蔚姝搭著溫九的手腕走下馬車,看向空無一人的來路,錯愕的怔了一下,遠處,只能依稀看見一抹小黑點,有些像騎馬趕來的季宴書,卻看不見雲芝她們的馬車。

謝秉安捏著一枚石子,看著遠處逐漸清晰的人影,涼聲道:“小姐是在等季宴書?”

指尖微動,石子驟然飛出。

蔚姝:……

她瞪了一眼溫九,轉過身朝楊家祖墳走去:“我只是看看雲芝她們有沒有跟過來。”

謝秉安看著遠處摔倒的一人一馬,冷肅的眉峰微挑了下。

嘖。

小姐說晚了一步。

轟隆的雷聲震散了烏黑的雲,閃電劃破了陰暗的天色,天上下起小雨,衣襟與袖口裏灌進雨水,濕濕涼涼的。

蔚姝擡手擋在額前,踩過碎石走到一排墳墓前。

身上一重,隨之傳來淡淡的溫熱,頭上也被帶上帷帽,擋住了輕灑落下的雨。

她低頭看著身上多出來的黑色披風,轉頭怔楞的看向身側的溫九,他暴露在細雨中,雨水打濕了他的墨發與黑衣,使的他身上也散著涼涼的寒氣。

“你何時帶的?”

她好奇問。

謝秉安漆黑的眸閃了一下:“一直放在馬車裏,小姐心思都在旁的地方,自是沒註意。”

蔚姝:……

她怎麽覺得溫九這話意有所指,甚至夾帶著一股冷冷的戾氣?

她垂下眸,輕抿起唇畔。

的確,在坐進馬車後一直在想著入宮後的事,倒是沒註意到馬車裏還放著一件披風。

雨越下雨大,無法再待下去。

蔚姝匆匆祭拜過親人後,便與溫九乘著馬車,先尋個地方避雨,等雲芝她們過來匯合。

離這裏不遠處有座寺廟,馬車朝著寺廟的方向出發,蔚姝擔心雲芝與董婆婆二人,她掀開車簾,透過些微縫隙問坐在車轅上的溫九:“董婆婆的去處你安排好了嗎?”

謝秉安望著前方細密的雨幕,清冷的聲音被雨聲蓋過了一些:“荊州。”

她好像聽舅舅提過,荊州位於大周朝的邊界,雖然偏遠,卻也是最繁華的一座城池,對董婆婆來說,的確是個好去處。

雨水順著車簾縫隙落在臉上,肌膚沁著涼涼的濕意,她往後縮了縮,躲在溫九高大挺拔的身後:“你打算何時送董婆婆走?”

謝秉安道:“出城門時已經分開了。”

“什、什麽?!”

蔚姝錯愕的瞪圓了杏眸:“你怎麽也不與我說一聲呀?雲芝還在那輛馬車上,萬一她想不通幹了傻事怎麽辦?”

謝秉安將馬車趕到寺廟前停下,掀開車簾扶她出來,他的聲音在雨中愈發的低沈。

“會有人送雲芝回尚書府。”

“是誰?”

蔚姝好奇的看他。

謝秉安叩了叩寺廟大門,淡聲道:“我在長安城的朋友。”

蔚姝像是發現了驚奇的事:“原來你也有朋友,我還以為你一直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要不明日讓你朋友悄悄來緋月閣,我讓雲芝給他做好吃的。”

謝秉安:……

雨天,寺廟裏沒有香客。

僧人為他們二人安排了兩間廂房,給謝秉安準備了一套幹凈清爽的僧服。

蔚姝走進廂房,取下潮濕的披風搭在椅上,便坐在臨窗擺放的椅上,望著著外面的雨幕,這一路有溫九護著,也有披風裹著,她身上的衣裳倒也幹爽。

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下的趨勢。

她枕在窗沿上,羽睫低垂,在想著接下來的事。

娘的屍骨找到了,楊氏一族也祭拜了,董婆婆也在去往荊州的路上,再過幾日,她也該入宮了。

此去宮中,怕是與溫九再無緣相見了。

他給溫九留了三十兩銀子與一些首飾,等她離宮的前一日,便將這些都交於他,她知道這些身外之物回報不了溫九對她的救命之恩,可她也只有這些了。

想到日後與溫九再不能相見,蔚姝便覺的心裏酸澀難受,眸底也有些發紅發酸。

她想哭。

這麽想著,氤氳在眸底的淚也溢出眼眶。

蔚姝趴在窗沿上哭著睡著了,臉頰上淌著淚痕,眼睫上掛著瑩瑩淚珠。

謝秉安從隔壁廂房出來,身上帶著冰涼的雨水,走到窗牖前,垂眸凝著蔚姝,睡夢中的人低低的哼了幾聲,聲音軟糯嬌軟,帶著哭過後的鼻音,頗向林中迷失的小鹿,無助、可憐、委屈。

他伸手揩去女人臉頰的淚珠,許是手指帶著涼意,讓夢中的人兒不適的皺了皺眉。

“寧寧”

謝秉安想到季宴書喚寧寧二字時,眉峰冷冷皺緊,指腹在蔚姝緋色的唇畔上細細碾磨,似是想要將她曾換過的‘宴書哥哥’四個字碾碎在她的牙齒裏,迫使她吞下去。

腳步聲踩踏在雨中的聲音從後院小門傳入。

謝秉安眼皮輕擡,看向與僧人走進來的季宴書,指腹按進蔚姝的唇畔裏,探進她的齒尖,在她灼熱的舌尖上按了按。

季宴書看見他們,剛要開口喚蔚姝,卻看見那個帶著面具的男人禽獸般的行為,頓時氣的臉色鐵青:“混蛋!你放開她!”

謝秉安在季宴書極度的怒火中,冷漠的俯下身吻向蔚姝溫熱的唇,女人熱熱的鼻息撲在他的鼻息間,帶著淺淺的馨香。

她的唇軟香馥郁,沾上變令人著迷。

看著蔚姝輕輕蹙起的眉尖,薄顫的睫羽,有悠悠轉醒的趨勢。

謝秉安在她柔軟的唇上舔舐了一下,隨後直起身,擡手輕而易舉的揮開季宴書揮過來的拳頭,看他踉蹌的撞在柱子上,男人輕蔑扯了下唇:“百無一用是書生。”

與朝中那群趨炎附勢且無用的文官一樣廢物。

季宴書憤怒的瞪向謝秉安,清雋溫潤的容貌也因為他的話,顯出以往從未有過的淩厲,他曾自傲的以為,即使沒有武功,他用學識同樣可以在朝政上有一番作為,可在楊家出事之後,他才真正的意識到,無論是文與武,在上位者眼裏,都如同螻蟻,一個不高興,不痛快,便可在隨意間覆滅一朝忠臣。

楊家就是個例子。

周圍靜的只剩下瀟瀟雨聲,帶著季宴書過來的僧人看到這一幕,只說了一句“阿彌陀佛”後,就轉身離開了,剩下長廊下對峙的兩個男人。

蔚姝悠悠轉醒,睜開眼,先看到的是立在窗牖前,身姿頎長挺拔的溫九,他還穿著那身被雨水打濕的衣裳,衣袖往下滴答著水滴,在他的腳邊已經落下了一圈水漬。

現在雖是夏日,可也過了最炎日的時候。

今日天氣本就涼,還下著暴雨,他衣裳都濕透了,不覺得冷嗎?

“溫九。”

蔚姝擡起頭,見溫九還帶著面具,秀眉不禁輕蹙。

謝秉安垂下眸,看著蔚姝眸底還未褪去的洇濕潮霧,裏面朦朧著剛睡醒的迷惘,緋色的唇畔微啟:“你怎麽沒換衣裳?”

聲音軟軟的,帶著睡醒後的沙啞。

謝秉安眸色倏然變深,指腹輕撚,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女人唇齒間的溫度,他看向別處,平靜的音色下卷著難以察覺的厲色:“不喜歡僧衣。”

季宴書見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蔚姝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是他,對他是毫無保留的信任,殊不知此人方才在她熟睡時,對她做出登徒子的下作事情!

季宴書不想讓蔚姝再蒙受欺騙,上前捏住謝秉安的手臂將他拽開,橫在他們二人之間,指著謝秉安對蔚姝說道:“寧…蔚姝,你可知他方才趁你熟睡時,對你做了什麽?!”

蔚姝錯愕的站起身,不明白季宴書怎會出現在這裏,而且一來便指責溫九,她看向溫九,見他只是安靜的站在那,目光坦然,好像對季宴書的指責無動於衷。

她將視線落在季宴書身上:“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看著蔚姝疑惑懵懂的眼神,季宴書到嘴邊的話梗在喉嚨。

那人荒淫無恥的行為他實在難以啟齒,而且,寧寧也是個未出閣的女子,若讓她知道自己被輕薄,讓她今後如何自處?

蔚姝眉心輕蹙,許久等不到季宴書的後話,疑惑的看了眼溫九。

在她熟睡時,溫九對她做了什麽,竟惹得季宴書如此動怒?

在她的印象裏,季宴書的性子溫文儒雅,行事作風溫潤有禮,不會讓人覺得他以世子的身份淩駕於別人的淩厲傲氣,鮮少見他會這麽失態。

季宴書憤憤垂下手臂,扭頭看向帶著面具的男人,竟是從對方的眼底看出了赤/裸/裸的挑釁與譏嘲。

他冷哼一聲:“沒事!”然後轉身走到隔壁僧人為他準備的廂房,重重的關上廂房門,以彰顯自己無處宣洩的怒火。

蔚姝:……

她看向溫九,問道:“他怎麽了?”

謝秉安的眸落在那張緋紅的唇畔上,眸底的幽深濃的化不開。

“發癔癥。”

蔚姝:……

她看著溫九離開的背影陷入深思,難道溫九真的對她做了什麽?

這場雨下到晚上才停下。

晚膳是由小和尚送過來的,小和尚剛走,外面又傳來叩門聲,蔚姝道:“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季宴書,手中端著食盤,臉上掛著溫潤的笑意,只是眼底露著幾分忐忑:“我能與你一起用晚膳嗎?”

蔚姝頓了一下。

曾經她與舅舅和季宴書在一起用膳是常有的事,如今卻是物是人非,想到上次打季宴書的那一巴掌,蔚姝心底升起一抹愧疚,她道:“坐下吧。”

季宴書眼底化開喜悅的笑,他坐在蔚姝對面,放下食盤,安靜的用膳。

屋內燭火曳曳。

屋外雨後微涼,廊檐下掛著燈籠,散著影影綽綽的暗光,夜風從大開的屋門吹進來,險些熄滅了蠟燭。

季宴書時不時的擡眸看蔚姝,神色欲言又止。

自那日在小巷不歡而散後,他再未見過蔚姝,這些時日,她又瘦了,也憔悴了,臉上再也看不見三年前開心無憂的笑顏,他也再聽不到寧寧喊他宴書哥哥了。

季宴書垂下眼,傷痛在眼底濃濃劃開,嘴裏的食物也食之乏味。

蔚姝始終低著頭,不去看落在她身上徘徊不定的目光。

“蔚姝…”

頭頂傳來季宴書的聲音,蔚姝眼睫輕顫,最終還是擡起眼:“怎麽了?”

季宴書道:“上次是我失了禮數,腦子糊塗,才說了那些渾話,你別忘心裏去。”

“我知道了。”

她的反應甚是冷淡,似乎驗證了她先前的那句話,要徹底與他劃清界限。

一頓飯吃的緩慢且無滋無味。

臨走時,季宴書實在壓抑不住心底的叫囂,伸手用力握緊蔚姝的手,迫切的眼神裏充滿渴求:“寧寧,跟我走吧,你別管蔚家了,我也拋棄季家,我們離開長安城,或者離開大周,去西域,去南碩都行,我明白自己的心,至始至終心悅的人都是你,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入宮為妃?寧寧,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別再拒絕我了好不好?”

他微曲著身子,以往筆直的脊梁彎下來,瞳孔裏滲著猩紅的血絲。

這是迄今為止,季宴書第三次失控,且每一次都與她有關。

蔚姝掙脫不開他的手,氣憤道:“季宴書,你清醒一點,別再任性了!你有沒有想過,你若走了,季家幾百口人會因你丟了性命,你難道想讓季家變成第二個楊家嗎?!”

季宴書怔住,臉上閃過一絲茫然。

他搖了搖頭,逼近蔚姝,像是著了魔一樣:“不會的,我娘是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親姐姐,陛下看在這層情分上也不會為難國公府。”

“就算陛下放過國公府,那謝秉安呢?”蔚姝看著他:“如今長安城是什麽形式你我都知道,真正掌權勢的是掌印謝秉安,而不是陛下,國公府曾與楊家交誼匪淺,他又與楊家速來敵對,如今又派了東廠的錦衣衛日日守在尚書府監視我,你覺得我們若是跑了,他會放過國公府,放過你爹娘嗎?”

季宴書的臉上顯出掙紮,他失神的垂著眸,握著蔚姝的手也不似先前那麽用力。

蔚姝見機用力掙開他的手:“季宴書,你不能這麽任性,不能棄家人於不顧,你捫心自問,若是季氏一族出事,你還能心安理得的與我離開嗎?”

季宴書恍惚的後退兩步,身上漸漸攀上濃重的無力,眉眼間凝聚著掙紮、悲憤,最終都化成濃濃的挫敗,在眼底爬上頹然之色。

“寧寧——”

他緩慢的擡起眼,滿目悲痛的看著眼前心悅了十幾年的女子。

他比寧寧大五歲,在寧寧出世時,母親與楊夫人便告訴他,這是他未來的妻子,寧寧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也是他陪著長大的。

那個自小跟在他身後,甜甜的喊著宴書哥哥的女子再也不見了,而他身上背負著整個季家的存亡,好像…好像不能帶著他的寧寧遠走高飛了。

翌日一早,蔚姝醒來時不見溫九,僧人告訴她,溫九卯時已經離開了。

蔚姝怔然,他是遇到什麽事了嗎?走的如此匆忙,竟是連個招呼都沒有打。

“姑娘,這是昨晚離開的季公子讓貧僧轉交給姑娘的。”

僧人朝她遞來一封信函,蔚姝接過信函揣在袖中,朝僧人雙手合十拜過:“謝謝師傅。”

她離開寺廟,走入窄小的石徑小道上,正發愁如何回去時,遠處便傳來了車輪滾滾的聲音,雲芝的聲音從遠處清脆的響起。

“小姐!小姐!”

蔚姝擡頭看去,車夫駕著馬車趕來,雲芝坐在車轅上,遠遠的朝她招手,待馬車到了跟前,她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雲芝跳下車轅:“這位車夫大哥說小姐在這裏,奴婢便跟著來了,奴婢昨晚在府中一夜未眠,還以為小姐拋下奴婢不管了。”

說著,雲芝癟了癟嘴,像是要哭出來。

蔚姝安慰的捏了捏她的臉蛋,笑道:“我在你眼中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嗎?”

“不是。”

雲芝笑了。

蔚姝問車夫:“你怎知我在這裏?”

車夫眼睛裏都是喜色的光:“天不亮那會兒有位公子給了小的一錠銀子,讓小的先去尚書府接一位叫雲芝的姑娘,再與雲芝姑娘一道來城外的寺廟接姑娘您。”

馬車緩緩行駛,比來時溫九駕馬車要慢許多。

雲芝好奇的問:“小姐,你可知是誰讓車夫來接我們的嗎?”

蔚姝垂眸細想,抿了抿唇畔道:“應該是宴世子罷。”

知道她在這裏的只有溫九與季宴書,溫九身上沒有銀子,那便只剩下季宴書了。

她想起僧人轉交給她的信,從袖中取出打開,雲芝好奇的看了一眼,瞳孔逐漸放大:“小姐,宴世子什麽意思?他竟然想等小姐入宮後在小姐身邊安插眼線?!”

蔚姝疊好信紙攏在袖中,十指微微蜷緊。

季宴書想在她身邊安插眼線,若她在宮中遇到難事,他可想法子進宮幫她,可宮裏都是謝狗的人,若是被他發現她身邊有季宴書的人,難保謝狗不會為難旁人。

回到緋月閣,蔚姝看了一眼前院拐角:“雲芝,溫九回來了嗎?”

雲芝搖頭:“奴婢還沒去後院,不知。”

蔚姝猶豫了一下,先回房給季宴書回了一封信交給雲芝:“你交到岑時手中,讓他轉交宴世子,告訴他不必回信。”

雲芝重重點頭:“奴婢記下了。”

雲芝離開後,蔚姝去往後院,昨日下過一場雨,地上積了不少水,她繞過積水走到罩房前輕輕叩門:“溫九,你在嗎?”

許久,不見回聲。

蔚姝蜷了蜷手指,擡手推門而入,房中幹凈簡單到一覽無餘。

溫九不在。

她黯然垂眸,心裏有一處空落落的。

巡監司內。

東冶從外面快步進來,對坐在太師椅上的男人恭聲道:“主子,蔚小姐已安全回府。”

機要閣內光線昏暗,燈燭灼灼,將男人半張昳麗俊美的容顏映在明處,狹長的眼尾上挑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冷冽。

“她可看過季宴書留下的書信?”

冰冷清寒的聲音漫不經心,讓人背脊發寒。

東冶低下頭,脊背繃緊:“看過了。”

謝秉安翻看著手中文書,冷俊的眉峰凝著陰翳的煩躁,不過一息又丟掉文書,端起玉盞,指腹細細碾磨盞的邊緣。

“接著說。”

東冶硬著頭皮,將懷中信封遞交過去:“蔚小姐給宴世子回了一封信,錦衣衛偷偷截取後抄了一份交給奴才。”

玉盞破碎,從指縫中掉落。

東冶嚇得趕忙遞過錦帕,謝秉安接過巾帕,慢條斯理的擦拭著手指,浸了涼意的鳳眸斜乜了眼信封,薄唇啟開:“拆了,念給我聽。”

東冶:……

這差事他是真不想幹。

他咬緊牙關,赴死般的拆開信函,看了眼書信上的內容,身子猛地一抖。

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謝秉安涼涼擡眸:“念。”

東冶深吸一口氣:“承蒙宴世子善心,小女蔚氏不勝惶恐,此計諸多風險,謝、謝、謝……”

他冷汗直冒,悄悄覷了眼自家主子,不巧正對上主子漆黑陰戾的鳳眸,登時嚇得跪在地上:“主子,要不您自己看吧?奴才實在是讀、讀不出口。”

謝秉安丟掉錦帕,搭著眼皮,冷漠起唇:“繼續。”

東冶:……

他咬了咬牙,無奈續道:“謝、謝秉安手眼通天,心、心、狠手辣,詭、詭詐多端,若他察覺,將牽累更多無辜之人,諸不具伸,望君慎重,莫要在小女身上多費心神。”

一封信讀完,東冶後背也被冷汗浸透。

他小心翼翼的覷了眼主子,卻見主子勾著唇笑,陰翳的鳳眸裏卻毫無笑意,唯有一片暈開的、濃不見底的森寒冷意。

謝秉安屈指輕叩桌面:“若宮中沒有掌印,她是不是就敢與季宴書私奔了?”

東冶額頭直冒冷汗,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回答主子這個問題。

外面進來一名小太監,正是那日支走蔚姝的小太監,他恭敬道:“主子,鄭公公來了,在外面候著,想要見您。”

謝秉安手指輕擡,東冶終於松了一口氣,將信塞進袖中,與小太監一前一後離開機要閣,他在外面碰見朝裏走的鄭察時,朝他撇來一抹感激的笑意。

鄭察:……

今日的東大太監怎麽看著有點怪?

他走進室內,看見掌印大人從機要閣出來坐在案首前,朝他懶散的撇來一個眼神:“找咱家有何事?”

鄭察虛虛笑道:“老奴有一事想求掌印幫忙。”

謝秉安端著茶盞輕呷了一口,搭著眼皮,聲線疏冷:“說來聽聽。”

“是。”

鄭察微曲著身子:“陛下前幾日服藥過量,導致手腳紅腫劇痛,太醫院的人都診治了一遍,止疼藥也吃了好幾頓不管事,這兩日正在氣頭上呢,殺了許多人,老奴怕再這麽下去恐對陛下不利,是以,想求掌印能否尋著李道長,讓他回來為陛下診治,陛下這些年所服的丹藥都是出自他手,趕巧他這幾日外出尋靈藥,老奴派了好些人都沒有他的消息。”

謝秉安頷首:“既是陛下被疼痛困擾折磨,咱家自是要盡力些。”

鄭察見他答應,松了一口氣:“老奴謝過掌印。”

直到鄭察離開,謝秉安才出聲喚道:“東冶。”

東冶迅速走進室內,小心覷了眼主子臉上的神色,不見方才陰戾的寒氣,心裏微微寬松,道:“奴才在。”

謝秉安:“後日將李醇覽帶回來,讓那老東西再疼兩日。”

手腳不幹凈,碰了不該碰的東西,就該多受些罪。

東冶:“是。”

暮色將至。

蔚姝沐浴過後,披著單薄的青煙色外衫,坐在支摘窗前望著稀薄的星空出神。

細數日子,三日後就要入宮了。

而她能與溫九相處的日子也只有三日了,可眼下卻不見他的蹤影,也不知他離開寺廟後去了哪裏。

蔚姝嘆了聲氣,忽的想到什麽,眼底泛起細細密密的擔憂,她記得溫九說過還有一些舊賬要算,他這幾日無緣無故的消失,會不會是又回鬼市了?

想到第一次遇見奄奄一息的溫九,她便愈發的心神不寧。

不行,她要在罩房裏等溫九回來,與他好好說說萬不可再冒險了,上一次受傷遇到她,算他運氣,可下一次呢?誰會來救他?

蔚姝穿好衣著,提著燈籠走入後院。

後院屋檐下掛著的兩盞燈籠散著幽幽的光,關著的罩房內也亮著燭火。

是溫九回來了。

蔚姝開心的揚起笑臉,快步走到門外,輕輕叩了叩門,軟糯的音喊了聲:“溫九。”

須臾,裏面傳來清冷寡淡的聲線:“小姐找我何事?”

聽到溫九的聲音,蔚姝心裏莫名的舒坦安心。

“我能進來說嗎?”

裏面許久沒有聲音,蔚姝的心漸漸揪起,明澈的眸底也逐漸浮上失落,就在她準備放棄時,裏面傳來了溫九的聲音:“進來。”

蔚姝將燈籠擱在臺沿邊,推門而入,看到站在桌前提筆寫字的溫九,笑著走過去:“溫九,你今日去了哪裏?怎地也不等我。”

謝秉安掀了下眼皮,看著蔚姝眉眼間綻開的笑意,著實礙眼,他沈下眸子,薄唇噙著涼諷的弧度:“我以為小姐要與季宴書私奔呢,便先走一步。”

蔚姝:……

見她瞬間斂起臉上的笑容,謝秉安心裏舒服了。

蔚姝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托腮,仰著小臉看他,正色道:“我早已與他劃清界限,怎會做出與他私奔的傻事?我現在是謝狗的眼中釘,若是腦子一熱答應與季宴書離開,豈不害了國公府?”

聽到她說出與季宴書劃清界限,謝秉安唇角的諷意消融,聽到她後半句,薄唇陡然緊抿,筆墨一端重重抵在宣紙上,暈出一團黑墨。

他居高臨下的看她,聲音像是裹了萬年冰刃,冷厲如霜:“所以,若沒有謝秉安,小姐便會答應與季宴書私奔?”

蔚姝望著對面身量極高的溫九,一時怔然。

她從未想過這種不切實際的問題,大周有奸宦謝狗,楊家的死也已經發生,不是設想便能解決一切問題的。

她短暫的沈默讓謝秉安眸底的冷霜逐步擴散,化成陰鷙的戾氣,男人扔掉手中的筆,俯下身逼近蔚姝,灼熱的氣息卷著凜冽的危險裹住她:“小姐對季宴書還是不死心?還妄想與他雙宿雙飛?”

謝秉安的手指勾起蔚姝肩上的一縷頭發,手掌不著痕跡的往上攀,與她的後頸距離不足半寸。

她若敢應。

今日便捏斷她的脖子。

這個女人眼裏的明澈笑意只能印在他的瞳眸裏,鑲刻在他的記憶裏。

若不能握於掌中,那便毀了罷。

蔚姝看著近在咫尺的溫九,鼻息間彌漫著獨屬於他身上的清冷氣息,裹挾著她,讓她身上逐漸騰起熱意,熱意直沖臉頰,連帶著耳珠都是緋色的。

心跳的更快了,幾乎要蹦出胸腔。

那一直被她壓制在心底,想要躍出的異樣酥麻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蔚姝垂下眸,濃密的羽睫在眼簾下錯落著陰影,遮住了眸底慌亂無措的羞怯。

她許久未言,謝秉安的神色越發的冷。

男人白皙如玉的手掌逼近她的後頸,手指骨節只需輕輕一握,便可讓眼前的人魂歸西天,低垂著羽睫的女人忽的擡起頭,兩人挨得很近,不經意間,唇便貼在一起。

謝秉安逐漸收攏的手陡地頓住,眼前女人明澈的杏眸裏氤氳著洇濕,濕漉漉的,溫溫軟軟的令他著迷,讓他想要索取更多,想要入的更深。

不夠,遠遠不夠。

男人眸底暗/.欲/.湧動,漆黑的瞳孔裏深藏著無數惡念,灼熱的火舌試圖突破最後一層阻礙,唇上的溫度驟然消失,連同鼻息間的馨香也瞬間淡去。

蔚姝又驚又羞的捂住滾燙的紅唇,連著退了幾步,嬌軟軟的聲音從指縫中悶悶溢出:“溫、溫九,我、我不是故意的。”

說完,轉身就跑進了夜幕中。

謝秉安還保持著上身前傾的姿勢,直到黑眸中的那道嬌小身姿徹底消失才回過神來,他垂下眸,指腹在唇邊擦過,舌尖在指腹上舔舐而過。

海棠花的馨香。

誘人饞香。

蔚姝跑回前院,一頭紮進屋子裏,關上屋門,後背靠在門扉上大口的喘氣。

臉頰的熱意沒有褪去,反而愈發的濃烈。

她顫抖地伸出手撫摸著唇畔,鼻息間似乎還纏繞著揮之不去的松柏香。

蔚姝懊惱的拍了下紅唇,怎會這麽不小心,萬一被溫九誤會她是個輕浮女子該怎麽辦?她可不想臨到離開了再給溫九心裏留下不好的印象。

這般一想,心裏殘存的異樣蕩然消失。

門外傳來叩門聲,蔚姝嚇得心口咯噔一跳,以為是溫九來了,正想著該怎麽面對他,雲芝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小姐,你沒事吧?奴婢怎麽聽著院裏有動靜。”

蔚姝躡手躡腳的走進裏間,這才敢出聲:“興許是有夜貓罷,我已經睡下了,你也快睡罷。”

雲芝道:“好,那小姐有事就喊奴婢。”

蔚姝和衣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裏總是止不住擔心溫九誤會她。

想了又想,最終決定再去一趟後院,告訴溫九她不是有意的。

蔚姝提著燈籠再次踏進後院,屋檐下燈籠與屋裏的燈籠都亮著,他應該還在的,走到罩房前,她鼓起勇氣叩門,聲音裏帶了些顫意:“溫九,我有話與你說。”

生怕裏面的人開門,她又及時補充道:“你不必開門,我就站在外頭說,你聽著便好。”

她臉皮薄,剛剛發生那樣尷尬的事,她實在沒臉面對溫九。

“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你會突然離我那麽近,你別生氣,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種女子……”

“小姐。”

身後一道聲音打斷蔚姝的聲音。

她驚了一下,轉身看向走來的雲芝,微微錯愕:“你怎麽過來了?”

“奴婢聽見動靜就跟著過來了。”雲芝疑惑的看著臉頰緋紅的蔚姝:“小姐深更半夜在溫九門前說什麽呢?怎麽不喚他出來?”

蔚姝趕忙搖頭:“沒說什麽,天不早了,快回去歇著吧。”

話罷,先轉身朝前院走。

小步子走的很快,生像是身後有狼追著似的。

雲芝:……

小姐大半夜神神叨叨的幹什麽呢?

蔚姝回到房裏,躺在榻上望著上方的帷帳,懊惱的發出低低的叫聲。

她在門外說了那麽多,溫九在裏面應該聽到了罷?

他是不是還在生氣,所以不願開門見她?

蔚姝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第二天是被雲芝叫醒的:“小姐,別睡了,該起來用早膳了。”

蔚姝揉了揉又酸又困的眼睛,艱難的從榻上起來,洗漱過後,坐在花藤架下吃著早膳,她時不時的看向前院拐角,像是在刻意等什麽人。

雲芝見小姐回眸了好幾次,終於忍不住的說出來:“小姐,需要奴婢去把溫九喊過來嗎?”

“不用!”

蔚姝急忙阻攔雲芝的意圖,夾了一棵菜吃進嘴裏,低下頭喃喃道:“我、我不想見他。”

雲芝:……

她疑惑的打量了好幾眼自家小姐,總覺得從昨晚開始,小姐渾身就透著古怪,但她又說不出來哪裏怪。

蔚姝今日去了三趟後院,都不見溫九的蹤影。

到了晚上,緋月閣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雲芝站在蔚姝身邊,戒備的盯著走進屋子的蔚昌禾,他臉色諱莫如深,看不出喜怒,也不知忽然來到緋月閣要做什麽。

蔚姝神色冷漠,只冷冷的問了一句:“你來做什麽?”

語氣生硬,帶著仇意。

蔚昌禾坐在椅上,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視線在蔚姝與雲芝的臉上徘徊了一瞬,隨即露出和善的笑:“兩日後你便要入宮了,為父自然是來看看你。”

蔚姝攏在袖中的柔夷忍不住蜷緊:“我們父女間的情分早就斷了,你也不必假惺惺的跑過來與我兜圈子,想說什麽便說吧。”

在蔚昌禾這件事上,她發現自己看的永遠都比旁的事透徹,她從蔚昌禾的臉上再也找不回三年前慈父的面目了,一想到他的所作所為,蔚姝就恨得心底發顫。

自打範蓉母女出事後,她就在想,蔚昌禾到底有沒有心?

先是為了權勢與地位,欺騙了楊家與娘十餘年。

如今又為了臉面與生死存亡,絕情的打死了曾經最寵愛的妾室,又將他疼在掌心的二女兒送入北拓的迎親馬車上。

他的所作所為,不配為人夫,為人父。

甚至,不配為一個人!

蔚昌禾垂眸看著茶盞裏的倒影,波動的茶水清晰的映出他眸底的陰狠殺意,他輕呷一口,面上沒有不悅,反笑道:“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裏來的隔夜仇?寧寧,你說是不是?”

他放下茶盞,起身走到蔚姝身前,低頭笑看著她:“你多想想爹的好,且不說這三年,先前的十幾年,你是不是爹捧在手裏的嬌嬌女,何曾讓你受過半分委屈是不是?你再有兩日就要入宮了,以後咱們父女想要見上一面都是難事,今晚我們就把話說開了,這三年是為父受了你範姨娘的蠱惑,對你苛待冷落了些,爹為之前做下的錯事向你道歉,你願意原諒爹這一次嗎?”

蔚姝看著眼前如笑面虎的父親,忍不住用力攥緊柔夷,壓制住心底漫上來的怨恨,猜不透蔚昌禾為何會在今夜過來與她說這些。

可這些,她不屑於去聽。

蔚姝看著他眼底如三年前一樣的和善笑意,一字一句,字字珠璣道:“我身上背負的是整個楊家的冤屈,背負著我娘這些年所受的痛苦與委屈,你問我能不能原諒你,那你何不去楊家祖墳前問問死去的楊家人,他們願不願意原諒你?!”

蔚昌禾臉上的笑驀然消失,可眼底的笑意還沒來得及去褪去,又被陰冷的兇狠覆蓋,一下子顯得面部神色猙獰怪異。

他伸手掐住蔚姝的脖子,咬牙切齒的瞪著她:“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就問你一句,是不是你挖走了你娘的屍體?!”

蔚姝臉色漲的通紅,鼻腔裏的呼吸被阻斷,艱難的大口喘氣。

“小姐——”

雲芝嚇得撲過來抓打蔚昌禾的手臂,卻被她一巴掌打開。

蔚昌禾罵道:“你個賤種,跟楊家一樣都是給好不知好的東西,楊家落到全族覆滅的地步,那是他楊岳武和楊衛釗自找的!”

“你、你住口!”

蔚姝艱難的開口。

雲芝急的抱起花瓶砸在蔚昌禾頭上,在他倒地時,繞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蔚姝,聲音都快急啞了:“小姐,你怎麽樣?”

蔚姝難受的搖了搖頭,看了眼不省人事的蔚昌禾。

原來是母親屍骨被挖走的事被他知道了,難怪他今夜會如此反常的來找她,他是怕手中沒有了娘的把柄,她入宮後會將他做的事說出來,牽連整個蔚家,是以,才會假惺惺的來這一趟。

蔚昌禾差點掐死蔚姝的事,潘史是半個時辰後才得知的。

雲芝前腳讓錦衣衛把昏迷的蔚昌禾擡出去,後腳潘史就趕到了緋月閣,他面上不動聲色的打量坐在椅上,低垂著腦袋的蔚姝,見她除了脖子有些發紅以外,身上並沒有別的傷,懸著的心總算是落回原地。

幸好蔚小姐沒出大事。

否則,他才剛能下地走路的身子回頭就得折在詔獄裏頭。

潘史道:“此事是奴才疏忽,讓蔚小姐受驚了,蔚大人蓄意殺害蔚小姐的事奴才會如實稟報給主子,奴才這就加派錦衣衛人手,全力保護蔚小姐的安危,兩日後護送蔚小姐入宮。”

蔚姝捧著雲芝遞來的茶盞,如羽的長睫顫了好幾下,眸底泛起潮霧洇濕,潘史說了什麽她沒有細聽,腦子裏在想著入宮後的事。

蔚昌禾殺害陛下欽定的妃子罪名不小,當夜就被東廠的人帶走了。

蔚姝躺在榻上,用薄被將自己緊緊包住,四肢冷冰冰的,就像是在冰水裏浸透過,怎麽也捂不熱,她捂著唇畔,明眸的眼睛裏淌著眼淚,一個人躲在被窩裏偷偷的哭。

房門輕叩,蔚姝止住哭聲,道:“雲芝,你歇著吧,我已經睡下了。”

她吸了吸鼻子,軟糯糯的聲音帶著鼻音。

門外傳來一道清冷的聲線:“我是溫九,”又補了一句:“小姐若不方便開門,我便自己進來了。”

房門由外推開,輕緩的腳步聲邁進來。

蔚姝根本來不及阻止,她從被窩裏探出腦袋,頂著微微淩亂的發髻,杏眸濕漉漉的盯著走進來的溫九,屋外的清輝灑在他的袍角上,帶著夜裏的潮濕涼意,他的臉一半在暗處,一半在月色下,冷俊的眉形似山巒的高峰,冷而神秘,漆黑的眸深邃的毫無波瀾,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讓他的眼底有任何情緒。

“你怎麽不經過我同意就進來了?”

蔚姝坐起身,薄被裹住全身,只露出一個腦袋,眼睛哭的紅彤彤的,唇畔輕抿,鼻尖微紅,瞧著像是被人丟棄的小可憐。

謝秉安走到榻邊,居高臨下的看她,視線在她發紅的脖頸上掃過,眸底劃過陰鷙的殺意,他今日在東廠忙了一堆事物,竟讓蔚昌禾鉆了空子。

“小姐不說話,我當小姐默認了。”

他坐在榻邊,取出瓷瓶,指腹沾上藥膏:“擡頭,我給小姐抹藥。”

蔚姝怔住,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發疼的脖子,問道:“你都知道了?”

“嗯,府中下人都在議論此事,我路過聽到了。”

謝秉安將藥膏塗抹在她脖頸的肌膚上,肌膚細膩如羊脂白玉,肌膚上刺目的紅痕將男人眸底的戾氣激的愈發滲人。

他道:“是我來遲了,抱歉。”

蔚姝看著溫九緊皺的眉頭,剛要搖頭,就被對方說出的“別動”二字止住了,她笑道:“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向我道歉,對了,這幾日你又去鬼市了嗎?”

謝秉安垂著眸,避開蔚姝洇濕明澈的水眸:“嗯。”

蔚姝抿了抿唇,試圖勸解:“你有沒有想過放棄鬼市的一切恩怨,離開長安城,過正常人的生活?”

“什麽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謝秉安掀起眼皮看她,手上動作未停,在她脖頸左側輕柔塗抹。

蔚姝被他問的梗住,一時竟答不上來。

謝秉安收起瓷瓶:“小姐的脖子一波三折,再有下次,怕是就斷了。”

蔚姝:……

想到第一次懸梁自盡時被溫九撞見,她尷尬的低下頭,手指揪著被子默不作聲,須臾,擡頭道:“溫九,你知道蔚昌禾今晚為何要殺我嗎?”

謝秉安眸色微瞇了一瞬:“為何?”

“他已經知道我們找到我娘屍骨的事了,就連遷到楊家祖墳的事他也知道了,他擔心沒有可以威脅到我的把柄,怕我入宮後將他做的事都捅出來,就想用親情束縛我,見我不買賬,才動了殺心。”

蔚姝氣道:“幸好他被東廠的人帶走了,這次東廠總算又幹了件好事。”

謝秉安乜了眼蔚姝,將瓷瓶擱在枕邊:“明日我再來為小姐塗藥。”

見他要走。

蔚姝下意識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袖,尷尬且難為情的看著他,欲言又止了半天。

謝秉安垂下眸,鳳眸落在攥著他袖角的柔夷,指尖幹凈圓潤,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白皙纖細。

男人眼皮微動,順著纖細的小臂往上看,被褥散開,露出女人單薄寢衣下的粉色小衣,裹著誘人的雪白色/圓/潤,他喉結微不可查的滾動幾下,想要去抓住那一抹甜膩的氣息。

“我昨晚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嗎?可還在生我的氣?”

蔚姝終於問出口,小臉攀上嫣紅的血色,羞的縮回手躲進薄被裏藏著,恨不得將腦袋也蒙住。

扯著袖子的力道消失,謝秉安思緒回神,看向蔚姝半遮在薄被下的臉蛋,好看的長眉輕蹙:“小姐昨晚說了什麽?”

蔚姝錯愕的眨了眨眼,幾乎不敢相信的扯下遮在半張臉蛋上的被子:“我昨晚在門外對你說了好些話,你都沒有聽到嗎?”

“昨晚小姐離開後我便出去了。”

蔚姝:……

合著她昨晚對著空氣醞釀了半天?

謝秉安道:“小姐想說什麽,可以現在告訴我。”

蔚姝:……

人就在她跟前站著,她怎麽開得了口?

蔚姝拿眼悄悄看溫九,不巧正對上對方漆黑的鳳眸,心裏咯噔一下,拉過錦被蒙頭蓋住,迅速組織語言說道:“昨晚的事是個意外,我沒想到你會突然離我那麽近,我一時不察才不小心親到你,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輕浮女子,你別誤會我。”

一口氣說完,被子裏的空氣都變得稀少,悶悶的有些喘不上氣。

謝秉安看著榻上縮成一團用薄被裹住的蔚姝,眸底浮出幾許少有的溫柔。

他道:“好。”

詔獄外燃著火束,在漆黑的長巷盡頭猶如跳躍的鬼火,詭異滲人。

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充斥著濃郁刺鼻的血腥味。

蔚昌禾猶如一條死狗攤在潮濕冰冷的地上,頭上的一塊頭發被血染紅,順著鬢角往下流,染紅了墨黑色外袍下的白色衣襟。

兩名錦衣衛闖進牢房,架起蔚昌禾走進一間暗室,將他的兩只手臂鎖在在鐵架上,東冶朝一旁的錦衣衛示意,那人端起一盆冷水無情的潑向蔚昌禾。

“咳咳……”

蔚昌禾嗆了幾下,幽幽轉醒,模糊的視線在暗室中緩慢的審視,先是看到立在兩旁的四名錦衣衛,臉色一下子凝重慘白,隨後擡起頭看向站在前方的東冶,怒道:“我乃六部之首,朝中重臣,沒有陛下聖命,你憑何抓我!掌印大人已安然無恙回宮,也已查明我與刺殺掌印一案無關,你們東廠還有什麽權利抓我?!”

“六部之首又如何?觸犯大周律法,一樣得抓。”

東冶冷笑著看他。

蔚昌禾臉色僵住,咬了咬牙,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你什麽意思?”

東冶細數他的罪行:“其一,蔚大人隱瞞聖上與掌印大人,在戶籍上篡改了蔚小姐與蔚芙蘿的生辰八字,陛下欽定的本是蔚芙蘿,卻變成了蔚小姐。其二,你明知陛下忌諱妃子入宮前身上戴孝,卻還有意隱瞞楊氏之死。其三,蔚小姐是陛下欽定的妃子,你蓄意殺害她,乃是重罪。蔚大人,還需要我再重覆一遍嗎?”

他每說一條,蔚昌禾的心就往下跌一寸。

待東冶話止,蔚昌禾的臉色已完全看不出血色,他說的每一條都足以讓陛下治他一個死罪,三條重罪並罰,蔚家九族都難逃一死,比三年前的楊家還要慘。

蔚昌禾徹底慌了神,他混亂的想著能脫身的法子,可是對方的每一條罪證都如鐵一般的砸在他頭上,容不得他狡辯反駁,最終,他僵硬的擡起頭問道:“我做的如此隱秘,你們東廠是如何查出來的?”

他忽然想到一個人,也記起了在緋月閣裏被雲芝打暈的一幕,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充滿憤怒:“是不是蔚姝告訴你們的?除了她沒有人知道這些!”

範蓉已死,蔚芙蘿也嫁到北拓,那就只剩下蔚姝了。

一定是她!

若他還有命出去,一定要親手剮了這個女兒!

“不巧,是咱家親耳聽到的。”

暗室外面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隨著地上逐漸延伸進來的頎長身影,蔚昌禾也終於看到了緩步走進來的男人。

——正是司禮監掌印。

錦衣衛搬來太師椅,東冶側身垂首,恭敬的候在一側。

謝秉安撩袍坐在椅上,長腿交疊,手肘擱在扶手上,以手支額,他掀起眼皮淡漠的看向蔚昌禾,眼尾間是一慣的涼薄。

“蔚大人,許久未見,可還認得咱家?”

“認得、認得。”

蔚昌禾乖順點頭,哪裏還有往常的囂張傲氣。

六部之首的戶部尚書在旁人眼裏是一朝重臣,可放在掌印眼裏小如螻蟻,掌印無需向陛下請命,無需給朝臣們交代,只需一道死證,足以取人性命。

他小心翼翼的觀察謝秉安的神色,心裏摸不準他對蔚姝到底是什麽意思,掌印速來與楊家敵對,楊氏一族的死都是他一手鑄成,而他眼下卻要護著蔚姝,葫蘆裏到底賣著什麽藥?

謝秉安眼皮微動,東冶授意,將一張黑色面具雙手奉上。

那面具太過紮眼,以至於出現在暗室後,蔚昌禾的眼睛便死死的盯著它,他的眼睛不受控制的顫抖,一個可怕的念頭攀上心頭,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他的心臟,讓他緊張、懼怕到無法呼吸。

謝秉安拿著面具遮住昳麗冷俊的容顏,漆黑的眸透過面具看他:“這樣,蔚大人可還認得出咱家?”

蔚昌禾瞳孔皺縮,渾身骨頭一軟,若不是手臂被鐵鏈捆縛著,他能癱在地上。

他的腦子一下子清明,聯想到前幾次去找那賤奴的麻煩,東廠的人都會及時出現帶走他,在他頭上扣刺殺掌印的嫌疑押著他不放,又以下到尚書府的那道聖旨有疑,將他帶進詔獄,受盡酷刑折磨。

原來一切因由都是因為失蹤了一個多月的掌印就藏在他眼皮子底下,將他所做的事都看得清清楚楚,掌印什麽都知道,只是故意跟他兜圈子,看他這個跳梁小醜最後的掙紮罷了。

蔚昌禾想明白其中關竅,擡頭看向對面的謝秉安:“我有一事想問掌印。”

“問。”

謝秉安將面具擱在膝上,指腹摩挲著面具上覆雜的紋路,鳳眸平靜無波。

蔚昌禾道:“楊家速來與掌印敵對,掌印這段時日為何還要待在蔚姝院裏?”

東冶替主子回道:“那段時日燕王找尋了任何地方,唯獨沒想過尚書府,蔚大人可明白?”

是啊,長安城誰不知楊家與掌印的恩怨?誰又會想到掌印竟是待在楊家外親女的身邊?

即使是他也未曾想過這一點。

蔚昌禾續道:“既然蔚姝只是一個幌子,掌印為何還要護著她?她可是楊岳武的外孫女。”

謝秉安的薄唇扯出一抹寒涼的諷笑:“咱家恩怨分明,可不像蔚大人這麽恩將仇報。”

恩怨分明?

且不說在他眼裏,就是在整個大周朝的眼中,掌印詭詐狠厲,冷血無情,視人命如兒戲,會是個恩怨分明的主兒?

蔚昌禾忽的大笑:“我犯下的是株連九族的重罪,東廠若要抄了蔚家,蔚姝也是蔚家人,她又豈能逃過?如此一來,掌印談何恩怨分明?”

謝秉安姿態閑散,漫不經心的擡眼:“蔚姝後日入宮,屆時便是裴氏皇族的人,咱家三日後處決你也不遲,對了,還有一事。”男人冷俊的長眉挑了下:“你父母今在陵州黃安縣,膝下養著一個十三歲的男童,那男童眉眼與你極其相似,應該是蔚大人養在外面的私生子吧?”

“你把他們怎麽樣了?!”

蔚昌禾瘋狂掙脫著鐵鏈的捆縛,咬牙切齒的瞪著謝秉安:“你有什麽事就沖我來!別碰他們!”

謝秉安嘖嘖搖頭:“蔚大人犯得可是株連九族的重罪,他們與你是血親關系,自是逃不掉。”

看著蔚昌禾從激勵掙紮到心如死灰,謝秉安道:“蔚大人可真讓咱家刮目相看,先是迎娶楊秀怡,利用楊家爬到戶部尚書的高位,在楊家死絕後,又將楊秀怡母女棄如敝履,擡高範妾氏母女地位,利用寵妾的幌子又私下找了外室,與其生下一子養在陵州黃安的父母膝下,此事你瞞過了所有人,卻瞞不住東廠的眼睛。蔚大人把本該用在朝政上的心思都撲在養女人生兒子的身上,真讓咱家寒心吶。”

蔚昌禾在朝堂上向來是個老滑頭,趨利避害,八面玲瓏,與掌印,燕王兩股勢力從來都是笑臉逢迎,從不得罪任何一方,這是他第一次親身見識到謝秉安的可怕,這人遠比傳聞中的還要令人膽寒!

謝秉安起身離開時,蔚昌禾吼道:“我為官十餘載,從未與掌印為敵,掌印為何對我死死相逼?”

“將蔚家欠小姑娘的債討回來。”

謝秉安走到暗室外,又轉身看向蔚昌禾,唇角噙著冷而陰戾的笑:“告訴你一件事,楊家與咱家素來無敵,他們的死,與咱家可無關。”

暗室門關上,隔絕了蔚昌禾震驚到瞪圓的眼睛。

詔獄外。

謝秉安冷聲吩咐:“無論用什麽法子,逼問出他背後的貴人是誰。”

東冶道:“是。”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主子,蔚小姐後日就要入宮了,奴才已按照主子吩咐為蔚小姐找到替身,不知主子何時安排蔚小姐離開尚書府?”

謝秉安:“明晚。”

翌日一早,雲芝把她們主仆二人的東西簡單收拾在一個包袱裏,等明日進宮時帶上。

蔚姝去楊氏房裏轉了一圈,屋裏擺著的拔步床與妝奩都被她賣給了寶隆昌的掌櫃,原本逼仄的屋子眼下瞧著空蕩蕩的。

她斂下眸,眼底泛起潮霧。

明日便要入宮,一旦入了宮門就再也回不來,這一眼便是一輩子了。

蔚姝回到屋裏,抱起妝奩上的匣子,準備去往後院,把這些東西交給溫九,也是時候讓他離開了。

想到往後再也看不見溫九,蔚姝便覺得心口發酸,澀澀的難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徘徊在心口積郁不散。

舅舅曾在戰場上失去過一個共同經歷生死的戰友,醉酒後在她面前吐露心聲,他當時的感受便是她此刻的心情,細細想來,她與溫九也是一同經歷過生死。

“小姐。”

雲芝追上蔚姝,將兩方繡了一半的繡帕遞過去:“這個要帶嗎?”

蔚姝看著雲芝手中的繡帕,眼睫微微一顫。

一方是她前些日子模仿娘的繡跡繡了一半的海棠花,一方則是三年前娘繡了兩只喜鵲要她送給季宴書的,繡帕的下角還有未繡完的字。

——季宴。

而書字,只開了個頭便沒有了。

第二日楊家出事,這方帕子便一只擱置在她的妝匣裏,未曾拿出來過,這是娘留下來的,她舍不得丟:“給我罷。”

蔚姝接過繡帕放進袖中,轉身走入後院,看見站在窗牖前的溫九,穿著黑色的侍衛服,頭上簪著黑木簪,低垂著眸看著延伸進窗戶裏的一截樹枝。

她頓住腳步,安靜的看著他。

初晨的陽光穿透葳蕤的枝葉零零落落的灑在他身上,他就像站在光與黑的中間,垂落的長睫蓋住了那雙漆黑幽深的鳳眸,他擡眼看人時,眸底冷漠涼薄,好似人世間的極樂悲喜都無法感染他,他垂眸時,平靜的好像一潭冰水,冷的讓人無法靠近。

“小姐。”

清潤的聲線傳來,蔚姝回過神,沖溫九笑道:“我來看看你。”

話罷,抱著匣子走來。

謝秉安的目光在她手中的匣子上定格了幾許,待她走進屋裏坐下,他便坐在她對面,將落在匣子的視線移到她的笑顏上,漆黑的眸化開屢屢清寒:“小姐抱著匣子做什麽?”

蔚姝緊張的扣著匣子邊角,擡眸見溫九平靜的看著自己,一時間竟不知從哪裏說起。

謝秉安猜出她的目的,並未催促,等著她主動開口。

“我……”

蔚姝剛開口又抿緊唇,低頭懊惱的輕咬下唇,察覺到那道一直徘徊在她身上的視線,她鼓起勇氣,將手中匣子推到溫九眼前,擡眸看他:“這是我為你準備的,裏面有三十兩銀子與一些首飾,首飾可以在當鋪換些銀子備用,我知道銀子不多,但這也是我唯一僅能拿出來的,你別嫌少。”

謝秉安沒有看匣子一眼,只問了一句:“小姐是在趕我走?”

蔚姝搭在桌上的柔夷下意識蜷緊。

溫九一直沒有放棄要帶她離開的念頭,也承諾過替她為楊家報仇,可他只是一個從鬼市出來的勢單力薄的小奴隸,如何與權勢滔天的謝狗鬥?

她不能為了自己,為了楊家的仇,將溫九拉下水,他還年輕,往後的路還很長,不該為了她憑白丟了性命。

蔚姝迎著溫九漆黑冰冷的目光,堅定道:“是,我就是要趕你走。”

看著他眸底陡然浮出的凜冽寒戾,她眼睫顫了顫,狠下心續道:“我今日若不趕你走,你還打算在我這裏賴多久?緋月閣夥食有限,每天為了分你一份,我都要餓著肚子,我已經忍你很久了,若不是看在你之前救過我,又幫我找到我娘屍骨的份上,我早已將你趕出去了!這筆銀子就當是我給你的報酬,你拿著它走吧。”

她說的話又狠又絕情。

說完,蔚姝垂下眸,濃密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泛上來的劇痛,眼睫有些洇濕,她收回手攏在袖中,用力攥緊雙手,試圖用手心的疼痛逼退眼底呼之欲出的淚意。

不能哭出來。

不能被溫九看出破綻,不然她的用心良苦都將功虧一簣。

謝秉安打開匣子,取出一支金簪在手中把玩:“小姐送我這麽金貴的金簪,可真舍得。”

他的聲音又輕又低,卻有種不容忽視的冷冽。

蔚姝低著頭,沒有接話。

謝秉安斜乜了眼搭著腦袋的蔚姝,將匣子推到她面前,白皙如玉的指尖在匣上點了點,發出清脆的聲響:“但這些東西就想報了我對你的恩情,可遠遠不夠。”

蔚姝倏然擡頭看他,清澈的杏眸裏氤氳著霧氣,眼睫上也沾著濕漉漉的水氣,就這麽毫無預兆的撞入謝秉安的眸中,男人輕敲木匣的指尖驀地頓住,冷白的薄唇輕抿住,視線下移,落在她脖頸的紅痕處,眉峰微皺。

今日的藥好像還沒塗。

這纖細脆弱的脖子再不好好護著,怕是要被擰斷了。

蔚姝抿了抿唇,極力忍著喉嚨裏的哭腔:“我、我就只有這些東西了,再拿不出比這好的了。”

“小姐還有。”

謝秉安將匣子合上,漆黑的冷眸凝著她,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緩緩起唇:“小姐跟我走,對我來說,便是最好的。”

蔚姝嬌軀驀然僵住,杏眸一眨不眨的望著他,見他還未放棄帶她走的念頭,頓時起身往後退兩步,看向即使坐著也與她視線平齊的溫九,故作狠心道:“你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會跟你走的!”

謝秉安搭下眼簾,看向從蔚姝袖中飄落在地的兩方繡帕,其中一方繡著喜鵲的帕子被晨曦的風吹卷落在他腳邊,帕子一角繡著‘季宴’二字,最後的‘書’字尚未成型。

他撿起繡帕,指腹重重撚在‘季宴’的名字上,上挑的眼尾處漫上陰鷙的戾氣。

蔚姝看到帕子,跑過去欲奪回來:“這個不能給你,你還給我!”

這是娘留下的,她想留在身邊做個念想。

謝秉安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眼前身姿嬌小的女人,鳳眸陰翳冷冽:“小姐都是要入宮的人了,還留著這個做什麽?”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腳尖相抵。

蔚姝擡起頭看他,第一次從他身上感受到淩厲迫人的壓迫感,讓她心底發顫,呼吸緊繃,險些喘不上氣來。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蔚姝踮著腳尖想要搶回繡帕,謝秉安見她欲奪回繡帕的決心,掌心微動,頓時繡帕四分五裂的落在地上,蔚姝驚得瞪圓了杏眸,用力推開他,憤憤道:“你憑什麽毀掉我的東西?!”

謝秉安攥住她纖細的腕骨,五指收攏,蔚姝疼的手臂發顫,卻緊咬著下唇不願意露怯,謝秉安冷聲問道:“我再問一次,如果今日是季宴書帶你走,你走還是不走?!”

蔚姝疼的瑟縮著瘦弱的雙肩,迎著溫九冰冷陰翳的眸,堅定且狠絕的回了一個字:“會!”跟著又續道:“那晚你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如果沒有謝秉安,我寧願跟著季宴書遠走高飛也不願跟著你走,至少季宴書能給我安枕無憂的日子,跟著你難道讓我流落街頭跟你討飯嗎?與其如此,我寧可入宮為妃享錦衣玉食的榮華富貴!”

謝秉安身上的氣息驟然陰戾,眸中瞬息間布滿猩紅的血絲。

他掐住蔚姝纖細脆弱的脖頸,俯下身低頭危險的凝視她,冰冷的聲音從齒根中森然溢出:“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把你的屍體丟給季宴書,看他是選擇茍活還是跟你殉情?”

兩人的氣息不過一寸,灼熱的呼吸下卻透著徹骨的寒意。

蔚姝被掐的喘不上氣,臉色漲紅,呼吸卡在喉嚨裏上不來,看著眼前昳麗清雋的容貌逐漸變得模糊,心裏忽然間萌生出一種解脫的念頭。

就這樣罷。

或許死了就解脫了,這樣也能早些下去與娘和外祖父團聚。

謝秉安看著蔚姝閉上眼睛,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樣,眸底陰森戾氣翻湧,他咬緊齒根,將心中想要虐殺掉眼前女人的暴戾壓下,松開手,冷漠的看著跌坐在地上用力咳嗽喘氣的女人。

“既然小姐執意入宮,那奴才就先恭喜娘娘了。”

‘娘娘’兩個字,他咬的極重,蔚姝甚至能聽出這句話中濃烈的嘲諷,她撫著疼痛的脖子,臻首低垂,眼底盈盈泛起的淚意被她努力忍下。

她今日把話說的這般絕情,溫九怕是記恨上她了。

也罷。

只要能打消他要帶走她這個累贅的念頭,恨便恨罷,今日一過,她與溫九也再無見面之機了,忘掉她這個朋友也好。

翌日一早,宮裏的馬車停在了尚書府的府外,由潘督史護送蔚姝入宮。

宮裏派了兩個嬤嬤過來,為蔚姝換上繁瑣的宮裙,描畫了她從未描摹的濃妝,雲芝看向妝鏡種秾麗美艷的女子,眸底閃過驚艷之色,隨即又被濃濃的心疼遮蓋:“小姐,奴婢扶你出去。”

蔚姝垂下眼睫看妝奩上放著的小匣子,昨日在她說完狠厲絕情的話後溫九便離開了,走時也沒有拿她贈與的東西。

他應該恨極了她罷。

巳時。

蔚姝坐上了進宮的馬車,她掀開車窗簾子一角,隨著馬車向前行駛,住了十幾年的尚書府在的眼中逐漸縮小,遠去。

一切恩怨從這座府邸開始,也從這座府邸結束。

那晚蔚昌禾被抓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她不知道東廠會如何處置蔚昌禾,也不知道謝狗心裏藏著什麽貓膩,竟會護著她扣押蔚昌禾。

她心中唯一的猜想,大概就是謝狗想要她平安入宮,最後再親手殺了她罷。

蔚姝放下手,看向坐在右側的雲芝,唇邊溢出苦澀的笑:“我們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來了,你跟著我可後悔?”

雲芝堅定搖頭:“不後悔!”

馬車駛入長安街,由東廠錦衣衛一路護送,街道上的百姓們紛紛靠向兩側。

蔚姝側過身,再次掀開車窗簾子看向外面。

她想最後再看一眼生活了十幾年的長安城,這條街道是舅舅帶著她與季宴書走了十幾年的路,是三年前從楊家到國公府的必經之路,馬車快要駛近國公府門時,蔚姝擡起眼睫望過去,塗著口脂的唇畔陡地抿緊。

國公府外,季宴書穿著一襲白色長衫,一根玉簪束發,身上的氣息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清朗,看見宮中馬車從府門經過,看見車窗簾子一角從裏面掀開,他紅了眼眶,朝馬車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頭低下的瞬間,眼底的淚落在地上。

寧寧,對不起。

馬車經過國公府,逐漸遠去。

蔚姝放下車簾,雙手搭在腿上,垂眸盯著並攏的腳尖,一直到宮門口都未曾說過一句話,馬車停在宮門口,隨行的小太監對著馬車道:“娘娘,馬車不得入宮,奴才們備了轎攆,還請娘娘移步轎攆。”

雲芝攙著蔚姝走下馬車,坐在四周垂簾的轎攆中,轎攆朝著宮內而行,蔚姝緊張的揪著手指,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雲芝一直緊跟著轎攆,時不時四下看一看,在轎攆停下後,她好奇的擡頭看向前方的宮殿,在看到承乾宮三個大字時,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隔著帷幔,壓低聲音道:“小姐,他們把你擡到承乾宮了!”

蔚姝臉色陡地白了幾分,她顫抖的伸出手搭在雲芝的手腕上走下轎攆,看著笑瞇瞇朝她走來的鄭公公,蔚姝的心徹底沈了下去。

這一天終究是到了。

“蔚姑娘……不,老奴該喚您娘娘,陛下在殿內,娘娘隨老奴進來罷。”

鄭公公走在她前頭,蔚姝看著他的背影,搭在雲芝腕上的柔夷忍不住蜷緊,雲芝被捏的疼了一下,轉頭心疼的看著自家小姐:“小姐,我們該怎麽辦?”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蔚姝抿緊紅唇,收回手續道:“你在外面安心待著,等我出來。”

“小姐……”

雲芝向前一步,雙手用力揪在一起,看著自家小姐隨著鄭公公走進承乾宮,心高高懸起,在原地來回踱步,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承乾宮的殿門緩緩打開,鄭公公朝蔚姝笑道:“娘娘,快進去罷,可別讓陛下等急了。”

蔚姝望著金碧輝煌的承乾宮內,蒼白著臉色走進去,殿內充斥著刺鼻的藥味,讓蔚姝險些窒息,殿內左側有一道屏門,裏面傳來皇帝沙啞的怒罵聲。

還有……女人哭泣求饒的聲音。

隨著利劍出鞘的錚鳴聲響起,殿內傳出女人驚恐的尖叫,隨之,是皇帝暴怒的聲音:“鄭察,把人拖出去。”

“是。”

鄭察帶著兩名禁衛軍快步走入殿內,一息間的功夫,蔚姝看到錦衣衛拖著女人的屍體離開承乾宮,女人的脖子被利器割破,刀口頗深,皮肉外翻,一雙眼睛死不瞑目的瞪圓,與上次長明宮內死去的女人如出一轍!

蔚姝嚇得繃緊身子,攏在袖中的雙手用力攥緊,試圖用手心的刺痛來喚醒自己僅有的一絲清醒,皇帝殘暴不仁她不是第一天知道,今日被宣召到這邊,下場她也早有預料,怕是與這兩個女人差不了多少。

但是,在死之前,她要把蔚昌禾幹的事捅出來,拉著蔚家一起死。

鄭察見蔚姝仍站著微動,當下皺眉,有些不悅:“娘娘還楞著做什麽?還想讓陛下久等娘娘嗎?”

蔚姝壓下心底不斷躍出的恐懼,微微松開緊攥的雙手,僵硬的邁開步子走進屏門。

靠近屏門,藥味更濃郁,她努力屏住呼吸,走入裏面時,看到了躺在龍榻上的皇帝,穿著明黃色的寢衣,衣襟敞開,露出胸前的肌膚,頭發未束冠,披在身後,臉上的胡子也不知幾日未修整,亂糟糟的,與街上乞討的乞丐並無兩樣。

他的五官憔悴,面色發黃,嘴唇發白,四肢是肉眼可見的在發抖,骨頭關節高高腫起,看得人頭皮發麻。

堂堂一國之君,竟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皇帝看到站在屏門內的蔚姝,渾濁半瞇的眼睛裏閃過一道驚艷,他將蔚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眼,扯著唇角露出侵略性的笑,那眼神讓蔚姝生生覺出被毒蛇盯上的驚悚感,就像是冰冷滑膩的蛇在她身上攀爬,那種從骨子裏滲出來的驚恐顫栗險些讓她逃離這裏。

皇帝朝她動了動手指,命令道:“到朕這來。”

蔚姝害怕的咽了咽口水,僵硬著步子朝他走過去,皇帝手指點了點自己身子,眼睛死死盯著蔚姝秾麗美艷的臉蛋,繼續吩咐。

“坐上來。”

蔚姝的雙腳陡地頓住,身子不可抑制的顫抖,臉上的血色也在剎那間消失殆盡。

她用力攥緊雙手,極力隱忍著眼底屈辱的眼淚與恐懼,皇帝見她不動了,眸色危險的瞇起,咬了咬牙:“怎麽?你娘沒交過你如何服侍朕?你再磨蹭,朕便讓鄭察來幫忙。”

若不是四肢疼痛不便,他早已占主動方,還何須等這個女人磨磨唧唧的。

蔚姝心裏做著天人交戰,看著皇帝愈發急躁暴戾的臉色,索性破罐子破摔,欲一口氣將蔚昌禾幹的事說出來,直接來個死罪,也總好過被這種人糟踐了強,正要開口,外面陡地傳來鄭察的聲音:“陛下,宮外的守衛軍來報,說宮外出大事了!”

皇帝被打擾了興致,看到鄭察帶著守衛軍跑進來,怒氣更勝,拿起手邊的玉盞扔過去砸在守衛軍的腦袋上,玉盞破碎,守衛軍額頭冒血。

守衛軍嚇得跪在地上,急聲道:“事態緊急,奴才也是一時著急,望陛下息怒。”

鄭察瞧了眼陛下的臉色,對守衛軍道:“還不快說!”

守衛軍道:“陛下,戶部尚書蔚大人全族入獄,除蔚大人尚在詔獄內,其餘人都已被東廠的人帶到刑場執以斬刑,奴才也是剛知道此事,這才匆匆進宮稟報陛下。”

蔚姝垂下眼睫,難掩心中的震驚與疑惑,謝狗怎會抓走蔚氏一族的人?

而且還將其斬刑?

皇帝陰惻惻的目光掃了眼蔚姝,逐看向守衛軍:“謝秉安為何無緣無故抓走蔚氏全族?”

守衛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陛下的臉色,又看了一眼站在龍榻前的蔚姝:“回陛下,據說是蔚大人私下篡改了蔚姝與蔚芙蘿的生辰八字,將李道長欽定的蔚芙蘿換成蔚姝,在掌印受傷失蹤的這些時日,蔚大人與一人密謀聯手,潛入巡監司的機要閣內,將蔚芙蘿的名字換成蔚姝,掌印將蔚大人關押在詔獄留他一命,是想逼問出蔚大人背後之人。”

鄭察心下一驚,覷了眼站在龍榻前的蔚姝。

皇帝的臉色比方才還要陰冷難看,四肢也比方才抖得厲害,他看向蔚姝,目光陰毒冷厲:“所以,命格可以助朕長壽的蔚芙蘿被嫁到了北拓,而對朕無用的蔚姝卻進了宮?!”

殿內一片死寂,無人敢回皇帝的話。

蔚姝心中無比的震驚,她沒想到謝狗竟然會知道此事,會用雷霆手段處決蔚家,而且,聖旨上竟還有這一層貓膩,是誰在背後幫助蔚昌禾改了聖旨上的名字?

除了蔚昌禾,還有誰想讓她入宮?

守衛軍低下頭,硬著頭皮道:“陛下,掌印說,要奴才將蔚姝帶入詔獄,他要親自審問有關蔚大人在府中的任何舉動。”

“滾!”

皇帝像個瘋子一樣憤怒咆哮,頭發在枕上蹭的亂糟糟的,四肢骨骼高高腫起的地方抖個不停,他又怒吼道:“李醇覽何時回來!!”

鄭察忙道:“回陛下,掌印那邊傳話來,說錦衣衛已找到李道長,正在趕往長安的路上,估摸著今晚就能到了。”

蔚姝走出承乾宮,陰霾在心底的恐懼倏然散去,忽然間有種絕處逢生的錯覺,她終於逃離了這處虎穴,可等下又要再入狼穴。

詔獄是個拆骨扒皮的煉獄,是謝狗的地盤,凡是入了詔獄的人,沒一個能全乎活著出來,舅舅曾告訴過她,說詔獄裏的刑具能讓人生不如死,骨頭再硬的人進了裏面,也得把祖宗十八代的底吐出來。

若說不怕那是假的,蔚姝抿了抿唇,盡量壓下心底漫上來的恐懼,來帶她與雲芝去詔獄的是東廠的潘督史,她們坐上馬車,踏上前方未知的危險。

馬車停在詔獄外,蔚姝與雲芝走下馬車,兩人雙手相攜,跟著潘史走進詔獄。

詔獄內陰暗潮濕,一踏進去,便能聞到腐朽刺鼻的血腥味,她們走入一道長長的過道,過道兩邊燃著燭火,將昏暗的詔獄內映的詭異森然,潘史停在拐角最裏面的一間石門牢房,打開牢門,道:“蔚小姐進去吧。”

主仆二人走進牢房,石門關上,跟著便是上鎖鏈的聲音,清脆的聲音讓蔚姝心中愈發緊張害怕,她不知道接下來會遭遇怎樣的折磨。

是斷骨、還是抽筋?

亦或是,如舅舅曾經所說的,把人頭皮割開,從頭頂的傷口灌入銀水?

想到這些酷刑,蔚姝就覺得身子發抖發涼,袖子傳來扯力,耳邊響起雲芝驚訝的聲音:“小姐,你快看。”

蔚姝怔怔回神,轉身看向牢房。

赫然發現,裏面幹凈整潔,而且牢房雖小,卻五臟俱全,案幾與床榻之間隔著一扇屏風,將裏面的兩張床榻遮的嚴嚴實實,案幾上擺放著幾碟精致的糕點與一些只有宮中和貴人才能吃得起的鮮果。

蔚姝怔楞在原地,一度懷疑自己在做夢,這與她聽聞中的詔獄,與她剛進來時看到的場景截然不同。

她實在不知謝狗葫蘆裏到底賣著什麽藥?

牢房與外面連接的,也僅有一扇鐵窗而已。

蔚姝坐在繡墩上,心神不寧的望著鐵床外明亮的天色,雲跪坐在蔚姝腳邊,握住小姐冰冷的一雙手:“小姐,奴婢看到禁衛軍從殿內拖出來一具女屍,小姐有沒有事?陛下可有欺負你?”

想到在承乾宮發生的事,蔚姝仍心有餘悸。

如果沒有守衛軍突然闖入稟報蔚家被東廠抓走的事,她怕是已經兇多吉少了。

蔚姝輕輕搖頭:“我沒事。”

雲芝氣呼呼的哼道:“東廠這群狗跟陛下一樣可惡,不過還算他們有點人性,沒有將小姐關進臟汙的牢房裏。”

“再對東廠不敬,割了你的舌頭!”

外面陡地傳來拍門聲,是還未離去的潘督史的聲音,他皺了皺眉,蔚小姐他說不得碰不得,一個丫鬟還把她能耐了不成?

雲芝嚇得打了個哆嗦,連忙捂住嘴不敢再說話。

蔚姝:……

她看了眼關上的石門,唇畔緊緊抿住。

狗就是狗,專門躲在門外偷聽的狗。

暮色暗下,牢房裏的燈燭搖曳著燭火。

午膳是獄卒送進來,四菜一湯,夥食甚是好,晚膳倒是潘史送來的,他將食盒放在案幾上,先是看了一眼耷拉著腦袋,恨不得躲在屏風後面的雲芝,隨後對站在一旁,謹慎看著他的蔚姝道:“蔚小姐用膳罷,今晚就這一頓了。”

說完,轉身關上石門走了。

蔚姝:……

今晚…就這一頓了?

說的晦暗不明,到底是什麽意思?

“小姐!”雲芝走過來,死死的盯著案幾上的食盒:“潘督史的意思是不是…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頓飯了?吃了這頓飯,掌印就會殺了我們?”

蔚姝攥緊的手心浸出冷汗,須臾,她放寬心,對雲芝道:“早晚都是一死,能做個飽死鬼也不錯,而且在臨死前知道蔚家被行刑的消息,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對!”雲芝重重點頭:“臨死前能拉上蔚家陪葬,我們死也值了!”

她打開食盒,將裏面精致的飯菜端出來。

夜色愈發的深了。

蔚姝站在鐵窗下,擡頭望著窗外被雲霧籠罩的彎月,雲芝將外衫披在她肩上。

“小姐,夜裏涼,當心著涼。”

蔚姝攏了攏衣襟:“你先睡吧,我還不困。”

“奴婢也不困。”

雲芝靠墻抱膝坐著,下巴擱在膝上,不停地嘆氣:“也不知道他們何時來殺我們,就這麽幹等著,奴婢心裏慌得很。”

主仆二人懷著惴惴不安的心,一夜輾轉難眠,直到翌日天快亮兩人才沈沈睡下,沒過沒多久,門外忽然傳來潘督史的聲音。

“主子,您來了。”

牢房裏的主仆二人瞬間驚醒!

雲芝快速為蔚姝穿上外衫,扶著她走出屏風,坐在繡墩上,兩人都未洗漱,一夜沒睡好,眼圈下都泛著淡淡的烏青,她們焦灼不安的等了一晚上,終於等來了謝秉安。

蔚姝蜷緊雙手,死死的盯著緩緩打開的石門。

身著黑色飛魚服的潘史走進來,他站在邊上,垂首低眉,神態恭敬。

石門外走進來一人,那人身姿高大頎長,身著玄褐色暗袍,腰封革帶上鑲嵌著黑色的暗扣,衣袍上用金絲繡著栩栩如生的四爪金蟒,蟒的眼睛是黑色的,在暗色的牢房中更顯森森寒意。

僅僅只是一雙金蟒的眼睛便讓蔚姝心生恐懼。

她鼓起勇氣擡眼,看向恨了三年卻從未見過的謝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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