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潛悄悄回府了，沒驚動任何人，只有大總管蕭富升知道他回來了</p>

府裏平白多了三名妻妾，也不知她們三人是何品性，京中高門大戶後宅的水之深之臟，素有耳聞，他自然要先回來看看</p>

他明白皇上心裏打的如意算盤，妻妾三人都是朝中股肱大臣的嫡女，皇上這麽做是為了確保他不會在盛怒之下休了三人</p>

在大武朝，雖然沒有律法明文規定，但被休離的女子只有削發為尼的悲慘下場，再嫁會被喻為不貞不潔，非但會遭受非議，也沒有男子會接納二嫁的女子</p>

他向蕭富升詢問的結果，顏璟如和柳瑩姒除了時不時要廚房特別做她們喜歡吃的，以及爭取多些下人服侍，平時還算安分顏璟如問過一回誰在管家，知曉目前還是蕭富升在管家後便沒說什麽，還送了一些補品給蕭富升而柳瑩姒對吃食較為挑剔，經常不滿意膳食要求重做，有時還病懨懨的，但並不叫大夫來府裏看診</p>

皇上“家書”裏提到那昏迷中的安承嫣也清醒了，她只召見了顏璟如、柳瑩姒一次，之後又免了她倆每日請安的規矩，接著三個人便井水不犯河水的恪守分際，安承嫣並未向蕭富升要管家權，也沒其他要求，竟是三人之中最安靜的</p>

對這結果他挺意外的，更加意外的是安承嫣昏迷許久的原因竟是被一個下人狠狠襲擊，傷了腦子</p>

馬房的張勇，他是知曉那人的，是個家生子，做事周全，素來安安靜靜的話不多，對其母很是孝順他爹已過世，與娘親兩人相依為命，那樣的人為何會沒來由的攻擊安承嫣，叫人百思不得其解</p>

蕭富升說，下人之間繪聲繪影都說是張勇偷偷愛慕著王妃，而王妃態度輕蔑高傲，惹惱了張勇，張勇才會憤而行兇</p>

對於這樣一個重傷她名譽的下人，安承嫣醒來之後不是應當恨之入骨嗎？</p>

可是，他在花園的假山之後親耳聽到她要讓大總管將張勇的老子娘找回來，要找大夫給張嬸子看病，她還給丫鬟們把脈開藥膳方子，與丫鬟們有說有笑、有問必答，姿態平易近人，這又是怎麽回事？</p>

沒聽聞過安尚書的閨女還會醫術，可她的模樣那麽自然又不像裝模作樣，與傳聞中高冷的安承嫣截然不同</p>

那日他跟蹤她，她回到飛觴樓之後還煞有介事為每個診過脈的丫鬟寫醫案，奇怪的地方不只一兩處，這些又要做何解釋？</p>

還有現在——</p>

他從書墻與書墻之間的空隙看到她的舉動，內心極是詫異，青絲僅以湖藍色的絲帶隨興的綰於腦後，小臉粉黛未施，就那麽席地而坐</p>

堂堂尚書府的千金小姐怎會席地而坐，還坐得那麽自然，像是習慣了那樣的坐姿似的</p>

他承認自己對她產生了一點好奇，他原是想等她走掉再走的，沒想到她一本看完了又挑了一本，連看了三本書，有時起身活動筋骨、扭動身子，最後捧著書，連人帶書的歪在地上睡著了</p>

封潛唇角微動</p>

她竟然大剌剌的睡在書齋裏？那左右扭身活動筋骨的不雅舉動又是怎麽回事？</p>

安承嫣的才女美人之名，他耳聞已久，都說她是冰山美人，素日裏不茍言笑，可之前看她和婢女言笑晏晏，哪裏有半點冰山美人的範兒</p>

沒一會兒，突然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封潛悄無聲息的走向睡夢中哭泣的安承嫣，大馬金刀地在她身前蹲下</p>

她為何在夢中哭泣？</p>

一帆風順的她，何事能讓她哭泣？且還哭得如此壓抑，像只受傷的小動物，看著都能切身感受到她的痛苦</p>

封潛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晶瑩的淚水沿著眼角落下，她囈語般的問道——</p>

“可不可以和我做朋友？”</p>

夢裏，她回到她國小五年級，那一次她鼓足了勇氣想和鄰桌的林英雅做朋友，還準備了一枝很漂亮的筆要送給林英雅，林英雅卻將那枝筆甩在地上，很生氣的要她連話都不要跟她說，還說坐在她的旁邊很倒楣！問她這種人為什麽要來上學？班上有她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醜八怪，全班都很倒楣！</p>

從此，她再也提不起勇氣和人做朋友了，她天真的以為當了知名醫師後，以前的同學會有人主動跟她連絡，但沒有，一個都沒有，從來沒有人找她參加同學會，她就像被徹底遺忘了似的，像是從未存在於班上過每每在社群網站上看到同學會和樂融融的照片，她都會消沈好一陣子</p>

封潛自然是不知道他眼中被嬌寵著長大的安承嫣在夢中哭泣的理由，他認為她一時半刻不會醒來，便一直近距離的觀察著她，不知道是她的淚珠太過晶瑩，還是她闔眸哭泣的樣子太不真實，他竟然俯身伸手去觸碰她的淚珠，驀然四散的淚花讓他觸電似的收回了手，指月覆擦過了她的唇瓣</p>

他這是在做什麽？</p>

安承嫣顰著眉睜開了眼眸，看見一張戴了半邊面具的臉孔，一時間以為在作夢，那黑色的面具由額際沿伸到下巴，蓋住了半邊臉，鼻子與嘴的部分刻意做得高些、不服帖，讓呼吸與說話不至於不便，但這樣詭異的面具比戴了全臉面具更加驚悚</p>

乍然見到這樣一張臉，她雖然心頭一跳，但並沒有尖叫，也沒有恐慌，她楞楞的看著那近在眼前的面孔，心念急轉，突然福至心靈</p>

“你是……王爺？”</p>

她沒見過封潛，但每個人都說他長年戴著面具，戴著面具的人也不是那麽多吧？還能進入這九藏閣之中，那麽眼前這個人肯定就是尊親王封潛了</p>

原來他已經回府了，是她在睡覺時發生的事嗎？怎麽沒人來通知她出去迎接？如此不敬夫君，這下他是不是把她列入黑名單了？</p>

“不錯”封潛巋然不動，微微垂目看著她</p>

他再度感到意外，一睜開眼睛便看到他，她竟然未曾被他驚嚇到？</p>

“哦……妾身見過王爺……”安承嫣想起來施禮，奈何坐太久，一時腿麻竟起不來，長裙又礙手礙腳，看著便有些滑稽</p>

見她那笨拙的模樣，封潛沒來由的想笑，他已忘了自己有多久沒笑過了，且他竟然會讓這種蠢事給逗笑？</p>

安承嫣終於站了起來，她鄭重的向封潛欠身施禮，垂著眉眼說道：“王爺何時回來的？若能早點通知，妾身便能出去迎接”</p>

起身後的封潛高了安承嫣不只一個頭，她只到他的胸膛，他穿著夜行衣，渾身帶著煞氣，她在他的面前更形嬌小，兩人站在走道上，四周安靜無聲，有種奇異的親昵感</p>

安承嫣挖空心思想說點什麽打破凝滯的氣氛，就聽到眼前的封潛開口問道——</p>

“你作了什麽夢？”</p>

安承嫣一楞</p>

她作了什麽夢？他怎麽知道她作了夢？</p>

封潛的聲音再度從她頭頂上方傳來，“你睡著時哭了”</p>

安承嫣原想否認自己有作夢，但看樣子是否認不了</p>

她是作了夢，一個不太好的夢，那是她成長過程反覆作的夢，來到古代又夢到同樣場景也不奇怪，就是沒人要跟她做朋友，她被孤立、被譏笑，可是，這種夢要怎麽跟他講？他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主</p>

她思考了下，慢騰騰說道：“我夢到被砸傷了腦子的那天，很痛，痛到忍不住哭了”</p>

封潛眼眸深幽，靜靜的看著粉頸低垂的她</p>

她肯定是沒有說實話，不過她的話也挑不出錯來</p>

她沒義務要把夢境告訴他，但因為她的不吐實，他覺得不快，也懊惱自己在她不知情時觸碰了她的眼淚</p>

她確實生得美麗出眾，氣質纖弱，婀娜多姿，這樣的美女即便成了他的妻，又如何會與他一介殘顏之人交心？</p>

他胸口倏地一緊，驀地拂袖而去皇上真是多管閑事！</p>

安承嫣錯愕的楞在原地，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生氣，可男主人都回來了，她總不能繼續待在這裏吧</p>

她連忙追上去，卻發現他不由正門出去，下了樓後七拐八彎，他推開一道墻，出現了一道門，她這才知道原來九藏閣還有一道極隱密的側門，一等人過，那道門便自動闔上</p>

他的步履如風，她跑起來才能追上他“王爺！等等我……”</p>

要命，她多久沒運動了？居然跑會兒就喘了，這具身子的體力真差，得調養調養才行……</p>

封潛並沒有回頭，但停了下來“何事？”</p>

安承嫣差點撞上他“沒事，就只是想跟你一起回飛觴樓”</p>

封潛聽罷沒說什麽，逕自由側門出去了，安承嫣跟上去，見他站立於廊檐之下，她這才發現外頭下起了傾盆大雨，天色也暗了，樹影隨狂風而動，他卻巋然如山岳，黑色勁裝與夜色融成一片，這畫面莫名的叫她心動</p>

封潛看了眼天色，這雨勢一時半刻不會停，他道：“你往前門走，讓小廝去通知你的丫鬟來接你”</p>

安承嫣也望向漆黑天際，閃電不斷，雷聲隆隆，雨像用倒的，她不由問道：“那你呢？你要淋著雨回去？”</p>

封潛表情微凝，驀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升騰</p>

她為何一點也不清冷孤傲？還主動與他搭話，她當真不覺得他可怕嗎？還是故做鎮定？她這番徹頭徹尾的改變，做出與自身性格不相符的事又有何目的？</p>

他忽然升起捉弄她的念頭，要讓她後悔跟著他來</p>

“不錯”封潛回頭瞥她一眼，目光冷冰，嘴角微勾，聲音低沈而危險，“我要淋著雨回去，你要一同淋雨回去嗎？”</p>

從他毀顏開始，人們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心境就有了莫大的改變，後來他訂制了面具，從此不分晝夜的戴上了面具，連寢時也不例外，只有沐浴時摘下</p>

然而，臆測他面具下的容顏如同鬼怪般猙獰的流言四起，漸漸地有豆.豆.小-說提供人說他不祥，甚至流傳他身子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流傳他的皮膚潰爛、陰陽怪氣、被邪靈給附身了，各種荒謬的流言言之鑿鑿，附予了他一個“鬼面”的稱號，還有人指證歷歷說他另外半邊臉是黑青色</p>

試問，堂堂男兒有必要在乎容貌嗎？</p>

在他容貌完好之時，他確實未曾在意過，他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因為容貌而承受痛苦，然而這一切卻發生了，連他拿下面具時也厭惡自己的面孔，倒不如全毀了，為何要留下一半完好的容顏，有所比較，有所懷念</p>

從此他用冷漠武裝，將自己和人們隔離起來，甚至讓自己變得不近人情，變得陰陽怪氣、喜怒無常，變得無人敢靠近，而敢靠近他的，相對的就變得不正常了……</p>

“好啊！”</p>

冷不防地，安承嫣的聲音在雨聲之中響起，十分明快</p>

封潛低頭看著她，而她正擡起頭來，杏眼含笑，粉頰生嬌，朝他綻放了一記笑顏，又說道——</p>

“我們一起淋成落湯雞回去，保管把其他人嚇壞”</p>

戴著半臉面具的他雖然有些詭異，身上也有股冷冽之氣，但另外半邊的面孔仍是極好看的，根本沒有傳說中那般恐怖</p>

他的輪廓硬朗，劍眉深目，鼻梁挺直，薄唇微抿，自有一股英氣，並不令人畏懼，若是沒有毀容，肯定是張奪人心魄的面孔</p>

說真的，前世的她比他醜太多太多了，且他是後天才毀了容，她是先天就那麽醜，不過不管是先天還是後天，想必心情都是一樣的吧她完全能感同身受那種害怕別人眼光的感覺，只要人們不經意的一眼都會對號入座，認為別人在針對她的容貌，心情就會跌落谷底，這種經驗她太多了</p>

“走吧”封潛幽冷的黑眸一黯，聲音更沈</p>

該死的甜美笑容！她打量的目光令他不自在，最後那道嘆息般的眼神尤其令他不快</p>

她算什麽？她憑什麽來惋惜他？簡直可笑！</p>

封潛大步走入雨中，安承嫣連忙跟上，也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他，他這個人說風就是雨的，難以捉模</p>

她努力追上封潛，發現他果然是個武將，魁梧挺拔、步履穩健，只可惜渾身的冰寒冷傲，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p>

她覺得奇怪，封潛和皇上是叔侄，但相差沒幾歲，外傳皇上是個叔控，那麽皇上肯定是很了解封潛了，又怎會將冰山美人似的原主賜婚給封潛，這不是故意搗蛋亂點鴛鴦譜嗎？</p>

稍一分神，她又落後了，連忙邁著小碎步跟上去“王爺等等我！”</p>

不是她不想跑快，是三寸金蓮和繡花鞋讓她跑不快，還有這古人的衣服都是拖地的，綁手綁腳</p>

封潛嘴角微勾，但沒理會，仍然疾走</p>

她只好自曝其短了“王爺，你一定要等等我！因為我不知道回飛觴樓的路……”</p>

說起來她算路癡，前世上哪兒都要用導航，來到古代之後身邊都有日晴、錦茵，平常都是靠她們引路，讓她自己一個人在大如迷宮的王府裏找到飛觴樓，那是不可能，何況現在四周一片漆黑又下著大雨，她更是失去了方向感</p>

封潛終究還是停了下來，盡管她惹他不快，但讓她一個弱女子在雨中迷路不是大丈夫所為</p>

安承嫣微喘地跟了上來，他掃了她一眼，發現她衣衫盡濕，那濕漉漉的紗制衣裙緊箍在她身上，顯得曲線畢露，窈窕姣好的身形一覽無遺，胸前豐盈的隆起、纖細的腰肢、修長的腿，全都若隱若現</p>

他的喉頭驀地一動</p>

十六歲，他的小妻子，曼妙身子卻已經成熟了</p>

待會回到飛觴樓勢必要經過守門侍衛的眼，他有些懊悔為了要整她而讓她跟著淋雨，如今連個遮一遮她身子的衣物都沒有</p>

他沈聲道：“待會回到飛觴樓，你走在我後頭，不許越過我一步”</p>

安承嫣微微一楞</p>

不能走在他前面，看來他是個大男人主義者</p>

正這麽想時，忽然瞥見他的眸光，順著他的眸光，她往自個兒身上看……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p>

要命！衣裳全貼在身上，渾身的曲線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p>

她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的模樣見不得人，自然要躲在他身後，拿他當遮蔽物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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