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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萬語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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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萬語千言

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

江上形容吾獨老,天邊風俗自相親。

杖藜雪後臨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

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見三秦。

——唐·杜甫《冬至》

一個人,一具有皮肉筋骨的屍體,從冷透到熱極,直至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需要多長時間?

楊瞳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時間比想象中要久得多,不止一兩個時辰,甚至不止一兩天。

不過枯葉燒起來很快,馬六的屍身才剛開始有點焦黃,枯葉的灰燼已經被風揚起落下,像在下雪一樣。

靈泉觀裏下雪了,灰色的雪花,有些還帶著火星。

那一眾男子原本高高在上地欣賞著這場紅白事,馬二更是用自己的刀劈了青青的滾椅,正要扔下去助興。看到本該被毒死燒死的女子從火海中走出來,他們一個個毛骨悚然,驚慌失措,就連見慣死人的道士都被嚇得連連後退,口中大喊:“詐屍,妖女!”

馬二見識過她的本事,心道這女子果然邪門,想到幾年前七十二寨鬧的鬼,他臉色煞白,趕緊把道士推了出去:“鄭道長,這必是邪祟妖物,你速速去將她制住!”

鄭道長抖抖索索地翻著褡褳,拿出一把黃符,一面銅鏡,徒弟把他的桃木劍扔了過來,他立馬扔了黃符撿起木劍:“天地玄宗,萬炁本根,上照天心,下濟幽冥,視之,視之……”

楊瞳走路還不是很穩,玲瓏知道她要上行,凝出向上的步階,她一步一步緩緩向上,聽到道士口中的金光咒,從前背書學經的日子歷歷在目,讓楊瞳的靈臺更加清明。不過這道士學藝不精,連金光咒都背得磕磕絆絆。

她已走到道士面前,用劍尖挑起地上的黃符看了看,都是廢紙:“這麽短的咒都記不住,看來你之前沒真見過鬼。”逍遙劍身很燙,落在人皮膚上滋滋冒煙,楊瞳把劍柄貼在鄭道長一邊的耳朵上,“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鬼妖喪膽,精怪亡形,洞慧交徹,五炁騰騰,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鄭道士驚叫著想要捂住耳朵,但身體被定住,除了驚恐和疼痛,做不出更多動作。

“地府對行惡騙人的道士罰得很重,人燒起來去得比較慢,我就不給你餵毒藥了,讓你晚點去地府,不用謝我。”她將一張黃符放進道士衣襟,一團火焰自他胸口燃起,很快蔓延全身,但道士動不了,像火把一樣直直杵在原地,聽他的嚎叫聲,應該是很痛的。

馬二和他的手下對靈泉觀並不熟悉,向後逃或許只有死路一條,不如群起攻之,此時此刻,他們依然不相信自己會命喪此地,會死在眼前這個單薄瘦弱的女子劍下。

重刀揮來,楊瞳舉劍擋住,逍遙如今的鋒利堅硬不是凡間金石可比擬的,馬二那柄自以為所向無敵的長刀,被一柄短劍削成兩段,再擊再斷,這一次連同他的整條手臂都被劈開,像他之前劈木頭似的,被整整齊齊削去。

楊瞳很討厭這個馬二,見他沒了一只胳膊就痛苦萬分,幹脆又砍了他另外一只胳膊,叫他更加痛苦,又不至於立馬死去,見他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楊瞳不太滿意:“跪好了,贖罪要有贖罪的態度。”

她時常心軟,但今天在這些人身上,體會到了果果說的,折磨別人,其實很有趣。

即便她走路還不太穩,解決這些人也很快,逍遙久不見天光,本來就興奮,沾了血更加肆無忌憚,楊瞳知道他沒玩夠,所以傷人不傷要害,留著活口給逍遙自娛自樂。

道士那兩個猥瑣的徒弟被逍遙留到了最後,楊瞳看他久不出手,以為他累了在休息:“玩夠了就回來吧,留兩個人收拾收拾也好,臟得很。”

那倆早嚇得魂不附體,只知道不停地求饒,打著圈兒在地上不停爬動,像兩只困在小池塘裏的老烏龜。還是玲瓏先沒了耐性,過來把兩人掀翻,逍遙一分為三,兩個幻身一左一右,同時攻向兩個小道的下身,分毫不差地將那玩意兒齊根切下。

楊瞳頓時覺得這裏更臟了,哭笑不得:“你,你可真行,把這兒給我弄幹凈。”

逍小爺是誰啊,逞兇鬥狠可以,臟活累活不幹,他沖回楊瞳身邊想回她腕上,楊瞳捂著手不願意,躲了又躲:“你起碼把自己洗幹凈吧。”

逍遙就是故意捉弄她,幻化出無數劍身,想把她繞暈了趁機回去,自以為高明,殊不知在楊瞳眼裏,他的真身和幻身大不一樣,總能精準地一把把他推開。

楊瞳最終敗在體力不支上,她本來就有點站不穩了,被逍遙這幾圈一晃,竟有些兩股戰戰,她低頭用手捶了兩下腿,不見好轉,輕聲嘆息:“人家好好的滾椅,果果費了好多功夫才做出來的呢。”

逍遙不再鬧她,自己飛到觀前的靈泉裏蕩了幾下,洗幹凈自己才回她腕上待著,玲瓏想托住她,被楊瞳強行戴了回去:“讓我自己再站一會兒吧,哎呀,你們看,真的下雪了。”

楊瞳仰頭看天,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我穿過雪花做的衣裳哦,那時候在雲裏飄了好久好久,後來跟著雪花一起落下來,就像,就像仙女下凡一樣,只不過……”

雪漸漸下大了,楊瞳也終於支撐不住,腿一軟,身子就沈了下去,本以為會跌倒在地,卻有一道黑影閃過,落在她身邊,等楊瞳看清時,他單膝跪著,自己坐在他支起的右腿上,他的右手,護著她的腰。

楊瞳淺低著頭,他微仰著,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嚴都平笑了笑,這樣開心的日子,他覺得應該要笑。

楊瞳伸手點了點他的唇角,又曲起手指,用指節接住他的眼淚,送到自己唇邊嘗了嘗:“是心淚。”

嚴都平握住她這只手,親了親她剛才接淚的手指:“嗯,是心淚。跟我說說,後來怎麽樣了。”

楊瞳歪了歪腦袋:“什麽後來?”

“你說跟著雪花一起落下來,像仙女下凡,後來呢,只不過什麽?”

楊瞳擡手摟住他的脖子,人也放松了靠著他:“只不過落在泥地裏,弄臟了衣裳,我不喜歡。”

“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楊瞳乖巧地點了點頭:“你,還是他的徒弟嗎?”

“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楊瞳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受傷了嗎?你流血了。”

嚴都平把她圈得更緊,右手從她腰側伸到面前,楊瞳看到他手腕上深深的一個血口,上下還有許多已經結痂成疤的痕跡:“我洗凈靈泉,神力大不如從前,醒來時,我能感受到你的氣息,但始終有什麽擋著擾著,讓我找不對地方,我尋遍羅酆山,都沒有找到一樣能把我手腕割開的刃器,還是恍恍燒了她的木牌,變出一柄灰聚的匕首,我才割開手腕。”

“原來羅遠這麽厲害,難怪阿陶都沒有辦法,她是我們之中最厲害的一個了。”

“她們告訴我,你最厲害。”

楊瞳眨了眨眼睛:“她們騙你玩兒呢,小蓮看見誰的夫君就說誰最厲害。”

嚴都平聞言眉一皺:“除了我,還有別人去過?我去得晚不晚?有沒有給你丟臉?”

楊瞳扭過頭去看雪花:“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看,雪好大呀,下面的火都滅了。哎,思雨來了,後面那個不是喬謹,是瓜娘,她們來救我的,你知道嘛,思雨前世是南岳坤道院的都講,很厲害的。”

“見嗎?”

楊瞳想了一下:“讓青青見她們一面吧,請她們把青青葬在這裏,她一定很想再見見果果。”

“好。”

嚴都平揮了揮衣袖,之前被劈壞的滾椅恢覆原貌,又從瞳兒肩頭取了一根掉落的發絲,變成青青的樣子坐在滾椅上。

楊瞳看著她,覺得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我把這個滾椅帶著吧,興許以後還要用。”

嚴都平抱著她起身:“以後都不需要了,既然是屬於青青的東西,就留在這裏吧,還是,你更想做她?”

“以後都不需要?我的腿能治好嗎?”

“當然能,我們去東海,在深海裏,不用滾椅也能行動自如,龍血可以續木,你的腿得有龍血才能徹底治好。”

“一定要傷害小龍嗎?會不會疼?”

“我只管你好不好,不管龍疼不疼。”

“那咱們盡量輕一點。”

“行。”

“阿瞞能找到我們吧,她這次歷劫是什麽緣故?”

“生靈符認她為主,此番歷劫是繼任前的試煉。”

“我們阿瞞要做泰山王!五道呢?”

“此任,她與梁丘共主泰山。”

“是好事。”

“嗯,所以不用管她。”

“想她。”

“想我吧,這些日子,只想我,好不好?”

楊瞳捏住官人微微泛紅的耳朵:“你知道嘛,你哭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哦。”

“嗯,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

白果兒雖然恢覆了神識,但靈力尚困在沈重的凡人肉身中,無法全然施展,她拼盡氣力,終於在次日寅時趕回靈泉觀。

但等待她的,是一座小小的墳塋。

思雨在她耳邊說了很多,但白果兒覺得自己一個字都聽不懂,只是茫然地看著思雨:“什麽叫死了?”

瓜娘穿著孝,跪在墳前一邊哭一邊燒紙:“既然要回來,為什麽不早些,哪怕早一天,只要早一天……”

白果兒過來一腳踢翻了火盆:“號你爹的喪,屍首呢,魂魄呢,你們懂個屁的死,都給我滾。”

瓜娘難過極了,從昨夜一直哭到現在,這些年相依為命,他們都知道大王和姑娘的感情很深:“大王,我是瓜娘!姑娘真的被人害死了,從你走後,她一直病著,魂魄日散夜散,死的時候沒剩什麽了,我們找遍了山林樹林,什麽都沒找著,地府也沒有鬼差來,我真的是瓜娘,我不會騙你的。”

“一直病著,一直病著……我送的藥呢?我讓阿億送藥回來了,她說她吃了,她說,她說吃了好多了。”

瓜娘抹了抹淚:“給三寶吃了,三寶眼下都好了。”

白果兒不信,也想不通,這一劫不該是死劫,她的魂魄好不容易聚起來,在人間養得這般好,怎麽會又散了?她走到那隆起的土堆邊,手顫抖著撫上去,真的是她的氣息……還有一絲絲那年烏雀怨靈的味道,伴著血腥氣。

她跪倒在墳邊,所以那年洶湧而至的怨氣並不是被封魂陣封住的,而是被青青吞噬,用她自己的血肉臟腑洗凈,用她自己的命,為楊瞞曾經造下的殺孽解怨去禍……難怪把白果兒送那麽遠,難怪,白果兒好得那麽快。

楊瞞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姐夫這些年的痛苦,甚至,姐姐為姐夫續命是迫於無奈,而她楊瞞,竟讓姐姐死在自己一手造下的殺孽中。

她不可抑制地顫抖,呼出的氣帶著腥熱,思雨驚呼:“小白你在吐血!”

瓜娘哭得更厲害了:“大王,大王你別死,姑娘讓你好好照顧自己呢,你不要作踐自己。”

楊瞞覺得自己無法冷靜,但又異常冷靜,在腦袋能夠思考之前,她的雙手開始扒土:“你們別擔心,我沒事,我就,我就看她一眼,我再看一眼。”

瓜娘楞了一會兒,爬過來幫她一起挖,思雨看她這模樣,知道阻止不了,抹了抹淚說:“這位置是青姑娘自己選的,埋得不深,能看到山門,你一回來她就知道,她說坡上正好有棵樹,就不用立碑了。棺槨太悶,她說只用孝布護臉,孝布,是她自己備好的。”

楊瞞笑了一聲,手上動作不停:“我知道,都是她從前做女紅時攢的白布,我要扔,她還跟我生氣。”

思雨不知如何能安慰她:“小白,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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