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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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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暑氣

汴城京府,太平日久,不識幹戈。

青樓畫閣林立,聞笑處,羅綺飄香。

禦道雕車寶馬,時爭來競往。

鬧嚷嚷,酒肆茶坊,管弦絲竹織曲忙。

四海八方皆來客,琳瑯目,看遍萬國奇。

今夜信馬何處?花光路,誰家宴鼓。

天子佑年,當是歌舞日升平。

便縱有愁言苦語,酒罷何人說。

嚴都平幾個在開封府已有些時日了,他們是從東邊進的城,城外有個皇家的園子,名曰宜春,仲夏樹低蔭濃時節,風暖卷碧雲,玉樓薄紗新,景致雖然不比暖春時動人,卻是避暑的絕佳去處,他們就近住下,逛了兩三天才把這園子逛了七八。

僻靜開闊的園子最是藏鬼養精的好地方。

這天日頭不盛,嚴都平在宜春湖邊教楊瞳釣魚,楊瞳半天啥也沒釣上來,早已失去耐性,一手握著魚竿一手托腮坐著,也不管會不會驚著魚,和師父說起話來。

“師父,我們到開封來有事兒沒有?”

“當然有。”

“什麽事兒啊?”

“見兩個人。”

“見誰?”

嚴都平把魚竿甩出去:“見了不就知道了。”

楊瞳點了點頭:“從咱們下山,冰魄變過顏色嗎?”

“好像沒有。”

楊瞳有些發愁:“喜怒憂思悲恐驚,師父下山是為體悟七情,喜怒憂思還好,悲和驚也還好,我覺得恐是最難的,師父這麽厲害,是不是什麽都不害怕?”

“正因為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才有意義,天地浩瀚,未見未知遠遠多過已見已知,即便尋不到,師父也不敢斷言沒有。”

楊瞳皺著眉:“多多歡喜,不能彌補悲思嗎?”

“想得美。”

“嘖,那和咱們要見的人有關系嗎?”

“或許有,或許沒有。”

這時候嚴都平的釣竿動了,有魚咬餌,楊瞳放下自己的魚竿跑到師父身邊:“終於有魚上鉤了!”

嚴都平笑著提竿,看到是一只黑白相間的九紋龍,甩在地上看它掙紮了一番,正要再把它扔回湖裏去,那魚竟然掙遠了,轉眼間化出人形。

楊瞳嚇了一跳,躲在師父身後,看到那條魚變成了一個女子的模樣,□□著身體蜷縮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濕噠噠垂下,大多貼在她雪白的後背上,遮住脊骨。

嚴都平皺著眉頭,阿羅和阿旁從不遠處過來,看到了地上的鯉魚精,阿旁從前愛吃魚,尤其喜歡鯉魚這種腥氣重的:“什麽情況這是,俺現在可不吃鯉魚了,成精的也不吃,嘖嘖,真沒眼力見兒,知道是誰在釣魚嘛就敢上鉤。”

那鯉魚精背著身子,柔柔弱弱:“恍恍道行尚淺,不知驚了哪位神君聖駕?”

嚴都平道:“不知道也罷,自己回去吧。”

“恍恍不想回去,神君能不能賜件衣裳。”

阿旁不喜歡妖精裝模作樣:“找死來的。”

嚴都平看她氣息倒還純凈,想來修煉不易,便不想殺生:“阿旁,你與她一件穿穿。”

阿旁驚了一下說:“不合適吧,我個頭多高,小眼睛,拿你的。”

楊瞳擡頭挺胸站到阿旁身邊,竟然比她還高了一點點,阿旁往下扯她:“你別踮腳。”

“你給人拿一件嘛,你衣裳多,我的衣服除了師父做的,還有師伯和西王母娘娘做的,我舍不得送人。”

阿旁撇了撇嘴,把外衫脫下給那位姑娘披上,鯉魚精斂了斂衣服,起身過來行禮:“多謝神君相助。”

說完緩緩擡起頭,淡笑著看向嚴都平,不能說含情脈脈,但的確眼含春水,楚楚動人,楊瞳心想,昨日遇見的小小狐貍精能說美艷,眼前這個鯉魚精模樣出塵,膚白如雪,杏眼細眉,唇小鼻翹,面無血色卻不顯憔悴,纖腰微足,瘦弱無骨,一頭青絲過腰,真是我見猶憐。

楊瞳在師父耳邊小聲說:“皇家的園子果然非同凡響,一步一景不說,遇見的鬼啊怪的也都這麽賞心悅目。”

“你要是喜歡,放進你乾坤袋裏養著就是。”

“人家好容易化得人形呢,我只是誇她好看,師父不覺得她好看嗎?”

“不就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走吧,沒興致了,回去吃飯。”

嚴都平要走,恍恍略慌了一下,踉蹌了一步,扶著額頭向嚴都平懷裏跌去,嚴都平沒有要扶的意思,側了一下身子躲過,帶著楊瞳閃身便走,後面阿旁上前問詢:“姑娘這是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鯉魚精蹙眉:“恍恍鮮少離開水中,有一些頭暈。敢問二位神君,方才那位殿下是?”

阿旁挑眉問:“你當真不知道?”

恍恍搖了搖頭。

阿旁輕輕握住她的手:“你不知道是誰就敢勾引,膽子也太大了些吧。”

鯉魚精臉上笑容漸退:“神君這是什麽話,恍恍不明白。”

“以後想耍心眼兒呢,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阿旁捏住她的手用力一甩,把她又扔回了湖裏,“噗通”一聲,水面濺起不小的水花,阿旁和阿羅一閃身也走了,幾個看守園子的宮人聽到動靜往這邊來:

“我怎麽聽見宜春湖那邊有人說話。”

“那塊鬼都不去,你定是聽錯了。”

“我好像看見一條九紋龍在水面上撲騰,掙得老高了。”

“大概是鳥飛呢吧,鯉魚能掙多高。”

“我真看見了。”

“見鬼了吧你。”

*******

楊瞳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嘗過人間的暑熱了,即便是在密林竹屋中,一陣陣熱氣也讓她有些煩躁。

阿羅和阿旁在林子裏練劍,嚴都平在外屋看文書,楊瞳在屋裏抄經,抄的是太上玄都妙本清靜身心經,寫寫停停,怎麽都靜不下心來,終於還是彈去墨擱下筆,趴在窗戶邊上,一邊搖扇子一邊看窗外阿羅阿旁對劍。

嚴都平看完公文進屋來,見她撐著頭發呆:“想什麽呢?”

楊瞳轉過身來:“師父,您不覺得天氣太熱嘛,我熱得什麽事情都不想做。”

嚴都平笑著去看她抄的經,兩個時辰多了,一遍也沒抄完,看來是真熱得不行:“耐性也太差了些,這點熱都受不了,也好自稱修行之人。”

楊瞳收了扇子坐到嚴都平身邊,有些不服氣地摸師父的手:“怎麽涼涼的。”她把師父的手敷在自己額頭上,“師父會冬暖夏涼的內功,很難嗎?為什麽不教我。”

嚴都平笑笑,從袖中拿出涼帕給她擦汗:“這是各人體質,更是心性,為師可沒用心法驅暑。這種天出點汗也好,返璞歸真,你的經脈時常擰逆,能順著的時候就順一順吧。”

楊瞳拉了拉輕薄的紗衣,帶出點風:“哎呀我這體質,也是奇了,怕冷又怕熱,生病吃藥還不見好,也就您還樂意給我調理,換我自己早就沒耐性了。師父,我累贅不累贅?”

嚴都平皺眉:“又胡思亂想什麽。”

楊瞳垂眼:“我看阿旁和阿羅練劍,他們真厲害,師父從來不教他們,他們靠自己領悟就能學到那麽多東西,我呢,師父手把手教,這麽多年也還是個半吊子,打進了師門師父就告訴我,強己自立為要,可是這日子越長,我卻覺得越離不開師父,我覺得自己沒用。”

“阿羅和阿旁,你知道他們不是凡人,再者他們比你大了好多好多,你沒經歷過,不知道幾百年幾千年有多長,比我們在山上待的日子要長很久很久很久。你呢,不是半吊子,你才十五歲,內丹就已經練成了,這是很多凡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境界,師父不誇你是怕你驕傲,而且師父也不會誇人。你只看到他們兩個劍術比你好,怎麽不想想,要不是你,阿羅大概已經沒命了。不是說過要一輩子待在師父身邊嘛,怎麽又把強己自立這句話記起來了,難道又想著一個人過日子去?師父可不答應。”

“沒有啊,我就是,我就是,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不高興……”

她越說聲音越小,嚴都平沒聽真切:“你大聲點兒,師父聽不見。”

楊瞳紅著臉:“我這幾天不高興。”

“怎麽了。”

楊瞳實在不好意思,從師父手上抽走帕子,起身就要出去,嚴都平沒聽明白,自然要問個清楚,拉著她的胳膊一使勁兒,楊瞳整個人都跌進嚴都平懷中,近來天太熱,她衣服穿得薄,剛才拉領口扇風的時候衿帶就有些松了,這樣一拉扯,外衫從肩上滑落,露出一邊瘦削的肩頸和一角心衣來,楊瞳嚇了一跳,趕忙擡手遮掩。

嚴都平倒淡定,一邊幫她把衣服拉上,一邊問她:“話沒說清楚就想跑?”

“啊?”

“為什麽不高興?”

“我…嗯…我,因為,天氣太熱,然後,然後我身上,還,還不太方便。”

嚴都平明白過來:“哦,怎麽把這事兒忘了,熱歸熱,別貪涼,泉水井水不許碰,水要喝溫的。”

楊瞳撐著師父的肩膀站起來:“我不碰涼水,我去看他們練劍。”

“去吧。”

楊瞳跑出去,嚴都平看著她的背影出神,最近總是忍不住逗她,他知道這樣也許不太好,但就是忍不住,或許應該和瞳兒認真談一次,有的時候不用把師父當成師父,當成朋友或者是…男人?這樣有些玩笑才是玩笑,有些樂趣才是樂趣,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

楊瞳一溜跑出去,一個人坐在溪邊石頭上,石頭被太陽曬得滾燙,只是大約沒有她的臉燙,她想著剛才的情形,心裏撲通撲通的,一直以來和師父都很親近,可是越大越覺得不好意思,難道自己對師父有非分之想了?哎呀呀,真是糊塗,怎麽能對師父有非分之想呢!

楊瞳蹙緊了眉,覺得自己有些大逆不道,還是藏起來比較好,要是被師父曉得,恐怕要生氣。楊瞳想了一會兒,不禁又笑起來,至少師父答應自己可以一輩子都待在他老人家身邊,這樣也就夠了。等等,師父也不老,怎麽能說是老人家呢,哈哈。

楊瞳在溪邊傻樂,遠處阿羅和阿旁嘀咕:“姑娘臉怎麽那麽紅?”

“天太熱了,你聽這知了喊的。”

“是熱,晚上找間店吃涼糕吧。”

“晚上出去?”

“嗯,城裏有個什麽芙蓉花會,聽說挺熱鬧,殿下說去逛逛。”

阿旁點頭:“得虧咱們姑娘有些貪玩兒,要是個嫻靜人,大概能把我悶死。”

“你要是跟從前的你自己在一處,恐怕真會悶死,那叫一嫻靜。”

“貧嘴,羅兒你跟姑娘學得越來越不正經了啊。”

“冤枉姑娘,我都是跟你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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