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和煦，海風宜人。謝子昂起了個大早，先在仰光臺上吐納修煉兩個時辰，爾後，去浮海捉了兩只魚，回到他自個在半山腰搭建的小木屋，直奔竈房，把魚削去了鱗脫了骨刺，放在鍋裏煎至半熟，再放入清水煮出白湯，加入當歸、黃芪、人參等等一應藥材，蓋上鍋蓋，小火慢燉。

“公子，清無姑娘醒了。”橘又端著藥碗，進了竈房門，把空碗放在案幾上。

“知道了。你看著湯，湯滾了就盛出來。”謝子昂在一旁水盆裏凈了手，匆匆出了竈房。

距離浮海一戰已經過去三日，那日浮海岸上，臨臯對清無下了驅逐令，他想也沒想就帶著清無回到了北海。清無身上受了傷，半路上就昏迷過去，直至今日都沒有醒過來。

她撫著胸口支起上身，打量四周，床榻桌椅皆華麗精致，奢貴之中透著清雅，看來主人並非等閑之輩。

“醒了？”正想著，謝子昂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清無擡頭，怔怔地望著他，有些迷糊。“我們……在哪？”

謝子昂笑笑，往竹杯裏到了些溫水，遞給她，“我家。”

清無又怔了怔，才接過他手中的杯子，片刻，浮海那一日的畫面湧入腦海，胸口又一陣劇痛，“咳咳咳……”

“慢點喝。”謝子昂遞給她一塊手帕。

清無接過帕子，把茶杯放在一旁，低著頭淡淡道：“子昂。”

“嗯？”

“謝謝你救我。”

“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

清無擡頭，淡淡地對他笑笑，蒼白的臉連笑都很無力。

謝子昂張開嘴，安慰的話都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一晃過去幾日，前幾日裏，他想過許多清無醒後的情景，或許會歇斯底裏的哭，或許會冷漠地不說話。可是都不是，幾日過去了，除了她剛剛醒來時露出的疲態，那以後的幾日裏，她和以前並無兩樣，他在一邊說笑，她陪著他笑，他帶她去北海散心，她也沒有拒絕。她不說那些事，他自然不提起來煩擾她。但她越是正常，謝子昂越覺得不安。

謝子昂這小木屋建在半山腰，出了門走兩步，跳下百米的山崖就是浮海。此時入了夜，皓月東升，清輝灑滿海面。清無坐在那山崖邊上的是桌旁，一坐就是一下午。謝子昂默默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走了過去。

“清無。”

“嗯？”，明月皎皎，海面上躍起游魚，偌大銀盤上映出大魚剪影。

“以後……你想去哪裏？”

“嗯……找座山，做個散仙吧。”清無想了想，回答他。

“……也好。”

“那你呢？回了北海，應該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做吧。”

謝子昂沈默良久，才緩緩道：“我……陪你去做散仙好不好？”

“北海龍氏一族本是十分驕傲的種族，據我所知，沒有哪一只願意做散仙的。”

謝子昂低頭苦笑，道：“那我應該是第一只。”

“作為朋友，我不會讓你這樣做。子昂，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麽事，可是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去逃避。”清無此時目光不再放在海面上，明月清輝映在她認真的雙眼裏，好似星光閃爍，她接著道，“你的毒，是族人餵的？”

“……是我兄長。”

清無驚訝地看著他。謝子昂中了毒不敢回家卻在魔界游蕩，從這一點，清無能猜出他應是被情勢所逼迫，只是沒想到，事實竟然如此殘酷。

謝子昂見她驚訝不語，接著道：“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我的父親是族長。而我，是我們族裏唯一一只金鱗蛟龍。所以……”

謝子昂沒再說下去，清無大概也明白了。說白了，不過名利相爭。

“……我在人間修行的時候，人界的哲人說，應該以德報怨。我不過是一個小仙娥，不敢質疑他的睿智明德，但是，我卻不會這樣做。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德報德，以怨報怨，這是我的原則。”

“我明白。可是……如果我要開始做這件事，就不能再回頭。”要報仇，就要與兄長反目，一旦他報了仇，就不能再做他父親的兒子、兄長的弟弟。要權利還是要親人，他不能魯莽決定。

“子昂，你真的……是個善良的人。這世間本來就是這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的決定，自然由你來做，只是不要去逃避。”

“是。我知道。”

“不說這個了。我其實一直有個疑問，你究竟從何時起知道我是仙的？”

謝子昂莞爾一笑，搖著折扇，道：“見你第一面就猜出來了。”

“為什麽不戳穿我？”

“你也未曾逼問過我的身份，我自然要給你面子。”

清無輕聲笑出來，笑聲如脆玲，回響在清寂的夜晚，“不公平，我從來都沒有猜到你原身是條威風凜凜的蛟龍。”

“若是知道了如何？”

“若是知道了當然……”清無歪著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能把他如何，只好道：“當然不會把你如何了。無論你是誰，都是謝子昂。”

晚風徐徐吹來，皓月高懸，樹影婆沙，斑斕剪影映在她的笑魘上，她眼裏是純真和輕松，可是看在謝子昂心裏還是一陣酸痛。

“清無，”謝子昂面上嚴肅起來，清無有些不知所措，“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清無以為自己聽錯，怔怔地望著他，“你說什麽？”

謝子昂低下頭，沈了口氣，擡頭盈盈地望著她，“我謝子昂想娶你為妻。”

“……”清無低頭不語，這一次她聽得清清楚楚。

“清無？”

“子昂，”清無低著頭，良久才鄭重地回答他，“我想你知道，一開始我與你結識，不過是想著利用你，而你卻始終真誠待我，我一直在努力償還這些情分，可是如今這個局面，我是無法交付與你我的真心。如果我答應你，就是在騙你，在辜負你。對於朋友，我不能這樣做。”

“清無，我說過，你我之間不要講情分。無論你怎樣……都是我心甘情願。”

清無只覺鼻頭一酸，眼裏的淚就控制不住的留下來。心甘情願，世間癡人都敗在這四個字上。“人與人之間，是不是都是這樣？像你於我，我於玄燏，我們都只看得到眼裏的人。”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如此，我只知道，我沒有對我所做的事後悔過，你回應我，我自然開心，你不回應我，那也沒有什麽錯。”

“可我，可我好難過……”清無聲音難掩哽咽，“你不會難過嗎？以前我十分不理解雪卉神君，愛而不得，便要殺之而後快，到底要有多深的恨，多深的怨，才會殺掉心愛之人？……現在，我好像有幾分理解她了。”說到這，清無冷冷一笑，“大概……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吧……可為什麽偏偏就是姝瑤呢？為什麽偏偏是我殺了他心愛之人？哪怕是個無名小卒也好，哪怕上一世根本不認識他也好，為什麽偏偏就是她呢？”

清無哭得淒涼，面上淚水接連不斷，謝子昂伸手把她摟在懷裏，手掌撫在她清瘦的背上，低語道：“我不在乎你前世是誰，是姝瑤也好，是無名小卒也罷，我只知道，我認識的那個姑娘叫清無。她救我於危難，冒死為我去尋藥，這些，足夠了。”清無倒在他懷裏，聽他緩緩道：“我不知道我上一世有著怎樣的人生，或許上一世活得比現在風光，或許是個一事無成的笨蛋，但這都不重要。清無，我知道這一世我過得還不錯，能游遍江河湖海，自由遨游，還能認識你。人何必去糾結過去呢？無法改變，那就不要改變。讓這一生過得滿足就好……至於是否難過，沒有比你現在這個樣子更讓我難過。”

清無閉上雙眼，幾日以來積壓的淚水紛紛落了下來。這一個月裏，她仿佛流盡了一輩子的淚水。她喜歡玄燏，第一次見面就喜歡。可是玄燏有心愛的姑娘，他為她，墮入魔道，殉情於魔冢，他沒了記憶，還是找她兩千多年。她一向自詡看事清晰透徹，可是一旦遇上玄燏，她便失去了理智，沒有了方寸。而她追求了一輩子自己身世的真相，可是到頭來，卻是這樣一個不堪的事實。大概上天懲罰她上一世殘忍，這一世，她遇上玄燏、愛上他，然後上天又告訴她，你殺了他心愛之人，害他與心愛之人分離兩千多年。

他有多愛化煙，大概就有多恨她。

清無一早和謝子昂去了北海，她坐在岸邊，看著謝子昂化了原身，百米多長的金鱗蛟龍在天上盤旋了幾圈，一個猛子紮入海裏，風平浪靜的海面讓他濺起百米水花，水珠折射七彩光芒，洋洋灑灑落會海面。她在謝子昂的小木屋裏休息幾日，身上的傷好了個大概，昨日謝子昂問她今後打算，她確實像說的的那樣，想做個散仙。

“子昂。”謝子昂上了岸，手上提著兩條魚，走到她身邊。“我在打算去做散仙的事情。”

謝子昂怔了一下，想起她昨夜的話，“這麽著急？”

“嗯。”清無點點頭，“你還有事要做，我在這裏只會妨礙你。”

“沒有的事。你想在這裏多久，我都可以陪你。”

清無對他笑笑，接著道：“我知道你會陪著我，可是我不希望你這樣活著。東逃西竄，無家可歸……”清無頓了頓，站在原地，鄭重道：“去修煉吧，謝子昂。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做龍王也好，不做也好，讓自己強大到不畏懼任何人。”

謝子昂低頭莞爾，“那我若做了龍王，你要來給我做仙娥麽？”

清無但笑不語，扔下他轉身徑直往山上走。

“你這是答應了？！”謝子昂追過去叫道。

纖瘦的背影一直前行，沒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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