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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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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德殿

天氣已經入了冬。

若是此刻在鹿笛村,只怕都要下起大雪來。

可此處聖京,天氣較暖,卻才剛覺出一層寒意。

出了殿來,才發現外面起了層薄霧,飄飄渺渺,冰冷一片。

秦小良擡頭,因著宮殿的燈火輝煌,天上的星辰都暗淡了下來。

在同一輪明月星辰之下,鹿笛村秦家的小院,不知此刻是何模樣。

那日日一起吃飯的石桌,是否蛛網遍結,塵土幾尺?

掛在門口保佑他們一家平安的神荼郁壘,不知可還在門上飄著?

已經好久不曾回去。

她感到心中一片寒冷,下意識抱住自己,這個世界孤零零的,孤寂的可怕。

爹爹,小月,你們知道嗎?我見到他了。

他如今可與在我們家的時候判若兩人。

他的眼睛裏,再也沒有我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愛我。

秦小良忍不住轉頭去望。

文華殿裏的燈火還在燃著,森嚴肅穆的守衛一動不動如泥雕木塑一般。

透過一層薄霧,看得到許多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屋檐下候著。

這麽許多人,卻四處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秦小良不由好笑地想,這裏似乎有了股丹楓墳場的錯覺。

可她知道,這只是表面的寂靜。

此刻他便在這一團燭火錦繡中的那張床榻上,正與其他女子歡好。

他們大概也在做著方才類似的事情。

她仿佛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勾勒在那美麗女子潔白的身上,迷離的眼睛裏滿是醉意。

他那柔軟的紅唇,大概也會親吻在那女子的唇上,流連輾轉,就如方才對自己一般。

他的眼裏,再無自己。

滿目的深情再也不會為自己而流露。

秦小良感到眼睛酸澀的厲害,心中憋悶異常,再喘不過氣來。

她下意思摸了摸紅腫的嘴唇,鼻端裏還充斥著他清新恬淡的味道。

想到方才的一幕,只差一點就要進行下去,她周身忍不住激起一層又一層疙瘩。

這便是他說的侍寢嗎?

秦小良緊了緊自己單薄的衣衫,埋了頭。

此刻再問自己,後悔當初的決定嗎?

不,我不後悔。

他活得這般好,那便夠了。

小太監提溜著一盞昏黃的小竹燈籠,帶著她在宮內穿梭來去。

原來除了文華殿,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滿是如鐵一般的寒意。

在薄霧裏行了一路,遇到幾波在夜色裏巡邏的衛兵。

一行戴著甲胄的官兵,瞧見兩人竟如沒看見一般,停也未停。

兩人行過許多彎彎繞繞,走了許久,才停到一處小院之前。

方站住,秦小良雙腿發抖,再也忍不住一屁股跪坐了下來。

她的膝蓋紅腫,雙腿無力,一直不過是在咬牙撐著。

小太監見狀,忙放了燈籠一把攙扶住她道:“秦姑娘小心,地上涼,奴婢送你去屋裏坐著。”

這口氣洩了,秦小良卻再動彈不得,感到自己的一雙腿就如兩根堅硬的木棍,彎都彎不起來。

那小太監細長的胳膊腿腳,瞧著比秦小良還要瘦小。

他卻楞是咬著牙,抗著她一路往屋子裏去。

好不容易行到一處木板床旁,方將她放了下來,擦了擦滿頭的汗有些不好意思。

秦小良感到萬分過意不去。

忙將他拉了坐下,才發現小公公生著一副白凈的好相貌,瞧著竟然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謝謝你,我要怎麽稱呼你?”

小太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奴婢原名石守,凈身入宮之後,就叫小石子。”

秦小良一窒,才想起這個好看的小少年,是個殘缺之身。

她一直聽聞在宮中服侍的男子,必須全都凈了身。

她埋下頭,好半天才道:“這個地方,有點讓人窒息,我不喜歡這裏。”

小石子笑道:“倒也不是,若不是進了宮有口飯吃,奴婢只怕早就餓死了,也長不了這麽大。”

“你入宮多久了?”

“五歲的時候被家裏送進來,算來有十二年了。”

秦小良又忍不住心口一堵。

五歲的小孩子,正是天真爛漫,就像當年的小月一般大。

瞧見秦小良面色不大好看,小石子忙站起身來,在屋子裏左右張羅起來。

秦小良這才發現此刻的屋子四面磚瓦,左右不過十步便也到了頭。

室內除了一個通鋪和幾張辨不出顏色的木櫃子,再沒有其他東西。

與文華殿的錦繡奢華實在差得太多。

只是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住處,瞧著反而有幾分親切。

小石子將昏黃燈籠掛在床邊,便四處翻箱倒櫃。

好半天從破舊的木櫃中翻出一包藏青色的床褥來。那被褥雖然洗的褪了色,卻也算整潔。

“如今天氣寒了,夜裏更是涼的可怕,此處怎麽只有這些東西?”

秦小良站不起來身來,只能接過來幫著鋪床。

“不礙事,我受得了。”

在大理寺的苦牢裏,哪日不幻想著能有一床薄被,就心滿意足了。

今早被押送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在巍峨的刑堂上,感到任人宰割的恐懼。

不想到了晚間,她居然還活得好端端的,不光有床,還有被子,還有一個人的房間。

想到此,秦小良終於有點開心起來。

到底有片瓦遮身之處,總好過在牢裏待著。

“此處許久無人居住,秦姑娘今日就將就一晚。明日我去稟明公公,興許能給新褥子來。”

“別叫秦姑娘了,我大你幾歲,叫我姐姐吧。”

小石子從小在宮中為奴,身體就沒直起過,一直小心翼翼地彎腰垂背。

此刻終於擡起頭來笑了起來:“秦姐姐。”

映著燈籠昏黃的燭火,他白凈純粹的臉龐若隱若現,嘴角噙著一點笑,倒像是個普通人家長得好看的少年郎。

秦小良忍不住也笑了笑。

小石子卻從懷中掏摸了起來。

遞給了她一個油紙包。

秦小良這才發現自己的肚子早已經餓得可怕,昨夜到如今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實在已到了餓死的邊緣。

紙包還未打開,濃濃的香味已經飄散開來,秦小良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秦姐姐,這是公公賞的,我已經吃過晚飯了,這給你吃吧。”

秦小良不好意思地接過來,湊近了燭火細瞧,發現居然是塊粉色的糕點,不由看了看小石子。

小石子道:“我們在宮裏服侍,時不時地便有賞賜吃的。你快吃吧,以後若有好吃的分我一點也就是了。”

秦小良點了點頭,一口咬了起來。

糕點清香軟糯,香甜可口,實在是她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黑暗裏一旁小石子瞧見她似乎吃的迅急,不由笑道:“姐姐瞧著竟是餓的很了。”

秦小良塞了滿嘴,豎起一根手指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小石子搖了搖頭,方道:“秦姐姐瞧著不像是在慣在宮裏服侍人的奴婢,為何會在此處?還。。還進了文華殿?”

秦小良臉上的笑消失了,有些訥訥地道:“我也不知。”

轉頭見小石子一雙眼睛在火光下熠熠生輝,又忍不住開口道:“你經常去文華殿服侍太子殿下嗎?”

小石子忙作揖行禮,滿聲惶恐:“太子殿下金尊玉貴,我們這些低等奴婢連近身的資格都沒有,哪裏能有福氣去服侍太子殿下。”

秦小良停了嘴,呆呆地道:“他如今,確實瞧著不好親近了。”

小石子奇道:“姐姐難道與太子殿下是舊相識?”

“恩,”秦小良點了點頭,一時口中香甜的糕點都失了滋味。

小石子皺著眉道:“奴婢只是聽聞太子殿下早年間不在宮裏,曾經去過西莽,還在民間呆過許久。姐姐難道是那時候認識的太子殿下嗎?”

秦小良埋下頭來,悶悶地點了頭。

過了一會,小石子刷地起身道:“不好再與姐姐在此流連,奴婢得趕緊回去覆命了。”

秦小良有些不舍,這麽久了好不容易尋到個說話的人。

而且小石子還對她如此好。

冷了這麽多天的心,終於感到一絲暖意。

只是她也不敢留,生怕給他招來禍端。

小石子道:“此處方才瞧了沒有燈,這盞燈籠便留於姐姐吧。”

“你若是方便,常來尋我。”

小石子輕笑了笑,眉目在燈籠光影下有些模糊:“小石子隱約記得家中也有一個姐姐,今日見到秦姐姐,便僭越說一聲,奴婢當真像是見到了親姐姐一般。”

秦小良心中酸澀,想起他五歲進宮為奴,家中姐姐不知如何可在,若是在,不知如何惦記他。

小石子到底走了。

屋子裏突然空寂的可怕。

秦小良揉了揉腫成饅頭一般的腿,忍不住抱住被褥,輕聲道:“小秋雨該想娘親了。”

不知在此間的日子,要到何時?

他是不是不準備放我出去了,要將我關在此處一輩子?

秦小良爬上床,發現床邊的窗戶正正對著外面的一條通道。

不用辨認,也發現遠處的半空中散著些許浮黃。

那是因為燈火照著,那片浮黃之下,便該是文華殿。

他住的地方。

不想方才行了許久,竟已經與他隔了這麽遠。

他此刻是否正與那女子同床共枕?

實在太累,不過趴了一會,她便沈沈睡去。

文華殿內。

女使沐浴熏香完畢,被送進來的時候,正瞧見太子殿下靠坐在床頭,身影瞧著有些瘦弱。

他一頭黑發披散,雙目閉著,嘴唇竟是紅艷異常。

膚白紅唇,愈發襯得容顏清冷俊美讓人移不開目光。

只是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渾身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女使心下緊張,小心翼翼來到床邊跪下。

瞧見太子殿下毫無反應,她大著膽子將衣裳上的腰帶扯了,裏面竟是什麽也沒穿,瞬間露出一身潔白如玉,緊突有致的酮.體。

她方要擡手爬上床去,卻見太子殿下霍地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裏滿是厭惡。

“滾。”

天還沒亮,太子殿下破天荒招人侍寢的消息便傳遍了東宮內外。

太子殿下年近三十,至今未曾婚配,這早成了陛下的心病。

陛下夜裏聽聞此消息,連夜命令詹事府必須連夜挑選幹凈清白的女兒,送入東宮。

詹事院原本得了殿下的旨意,已經是連夜沒睡覺,如今又得陛下聖旨,生生在天亮前找全了以侍東宮的女使宮女等人。

秦小良在一陣激烈地敲門聲裏,被吵醒了過來。

她微睜開眼睛,發現窗戶外面居然還有些黑,天還未全亮,正透著一絲魚肚白。

不過微轉了個頭,她就感到渾身如散了架子一般,頭也疼的厲害。

雙腿經過一夜的休息,竟然更僵硬了。

“啪啪啪!快開門!”門口的拍打聲越來越急。

“秦氏,速速起床,卯時初刻忠德殿前集合了!”

秦小良漿糊一般的腦袋轉了半天,才明白門外的人在說什麽。

“去晚了可不得了。快!”

卯時?只怕這時候雞還沒起來。

秦小良只能艱難的爬起身來,她昨夜合衣而睡,此刻倒也省事。

打開門,發現遠處的道上,許多人埋著頭拼命在往一個方向走。

門口拍門的小太監一張臉都白了,瞧見她終於開了門,一拍腿道:“秦氏你可總算起來了!快收拾走,我可等不得你了。”

說著他撒腿就要跑,後領卻被秦小良一把抓住了。

“發生了什麽事?”

小太監急道:“這我哪知道!只是昨日半夜突然就傳來令旨,今日東宮上下所有奴婢卯時初刻忠德殿前集合,遲到者杖三十。”

“我受公公之命前來叫你,如今你既起來,我可不等你了。”

說著終於一溜煙跑走了。

秦小良並不知道忠德殿在哪,只能挪動僵直的腿,跟著人群往同一個方向走。

僵直的腿每走一步都鉆心的疼。

只是一路上所有人垂著頭,行色匆匆。

等秦小良咬牙挪到忠德殿前的時候,那裏已經密密麻麻站著許多人了。

朝陽還未露出,只有些許微光,晨霧還未散去。

她方要找個人堆站好,哪知腳下臺階沒甚註意,腿又彎不了,差點摔倒在地。

“哎喲!”一聲響起,所有人刷地向她看來。

突然被這麽多的目光瞧著,秦小良感到渾身如芒在背。

忙咳嗽了一聲,鉆進了一群宮女之中。

忠德殿前的沙漏沙沙作響,卯時初刻到了。

所有人全都到了。

秦小良在人群裏好奇張望,發現這東宮的太監宮女少說也有上千人。

而如今自己,正是這上千人中的一員。

蘇玉墨從忠德殿裏彎著腰走了出來。

他行到眾人面前,扯了扯嗓子道:“傳太子殿下玉令。”

一聲令下,在場所有人均都跪了下來。

“你們既入了東宮,可以蠢,可以笨,但是必須忠心。”

“若膽敢對太子殿下有半分背叛,只有死。”

秦小良跪在人群裏,偷偷擡頭望去,前頭只有一個蘇公公,忠德殿大門緊閉,並未見到半分太子殿下的身影。

她心中滿滿脹脹,一時分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

這個時辰,記得他以前就要起床練功了。

只是他如今武功全失,不知是否還會早起。

便是早起,也不會出現在此處的吧。

如今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像牛郎織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中間是寥寥星漢。

她也只能跟著一群宮女跪在一處,卻連他的半分衣角都見不到了。

他說,入了東宮,唯有忠心,不得背叛。

她如今好像也成了這東宮的一個奴婢。

可惜她已經背叛過他了。

不過片刻,哪知蘇玉墨大手一揮,道:“帶上來。”

透著晨霧,眾人瞧見一個瘦弱的小太監被幾名長臨衛押了上來。

“此奴惡膽包天,對太子殿下不忠,當場打死!在場所有奴才瞧仔細了,這就是你們不忠的下場!”

話音剛落,幾名侍衛便將那小太監按倒在地,扒下衣裳來。

二話不說,便有人舉起一根手臂粗的板子來,就朝下打了下來。

啪啪!那板子用力地打在臀部,聲音沈悶嚇人。

每一下都令在場的眾人心頭劇跳,生怕那樣粗的棍子落在自己身上。

小太監在那杖棍之下,如一片破布爛裳,不過片刻,便被打得開了花,血水四濺。

他忍不住哇哇慘叫起來,在一聲聲嚇人的杖刑之下又痛哭流涕。

秦小良瑟瑟地跪在地上,聽聞那小太監的聲音,突然震驚地擡起頭。

那被按在地上打的皮肉分離的,不正是昨夜與她言笑晏晏的小少年郎,小石子?

那被按在地上打的皮肉分離的,不正是昨夜與她言笑晏晏的小少年郎,小石子?

小石子白凈的臉已不覆存在,口鼻都湧出血來。

忠德殿的石磚上,滿是血跡。

他昨夜還活生生地,在燈下淺笑,說自己就像他的姐姐一般。

怎麽今日,就要死在這亂棍之下?

他說小石子對太子殿下不忠,便要受此極刑?

秦小良忍不住渾身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們口中的太子殿下是她認識的李辰舟嗎?

他是那個她認識的,愛入骨髓的人嗎?

那個名字,怎麽突然如此陌生而可怕。

她豁然站起身來。

李辰舟靜靜地站在窗邊,手中捏著一只深褐色的刻刀。

那只刻刀瞧著就鋒利異常。

他卻絲毫不怕被刀鋒所傷,拿在手裏左右玩著。

時不時地將那刻刀刺進身前的窗欞子上又拔出來,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看得一旁的謝傳英心驚膽戰,生怕殿下一個失手刺傷自己。

李辰舟卻根本看也沒看,一雙眼睛只是透著窗戶看向外面。

人群裏的秦小良此刻面色慘白,渾身顫抖。

想必是恨死他了。

“去,按住她。”

他話音剛落不久,果然就見到人群裏的秦小良刷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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