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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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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你的

◎分給我一點。◎

仲夏晌午, 風雨忽然來。

皇太子金輅自太極宮而返,停在東宮朱紅宮門前。

揮揮灑灑的斜風細雨裏,太子詹事顧懷撐起一把絲帛傘, 為下車的皇太子與太子妃遮雨, 陪同兩人往東宮偏殿而去。

從太極宮回來的路上, 皇太子始終都很安靜,幾乎看不出他的情緒。身邊的少女緊緊地挽著他,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

行至殿門口,皇太子停步轉身, 朝顧懷作了一揖, “懷之, 你在東宮多少年了?”

顧懷楞了一下,急忙還禮,而後回答:“自久安年間為殿下伴讀,已十二載有餘。”

“難為你在東宮這麽多年。”皇太子再作揖, “你素以才德聞名, 為太子詹事是屈才。近日朝上缺人才, 我有意薦舉你。”

“殿下, ”顧懷深深一拜,“微臣願常伴殿下身側,無意入朝為官。”

皇太子搖頭輕嘆, “懷之, 我認識你十餘年,了解你的為人,也知道你的志向。”

顧懷推辭兩次, 終於謝過, 在雨中長拜, 而後收傘離去。

謝無恙推開偏殿的門,坐在一張書案前,從檀木筆架上取來一支筆,準備處理堆積幾日的文書卷宗。

姜葵坐在他身邊,側過臉看著他,“你是怕牽連他麽?”

“嗯。”他低聲回答,“懷之沒有參與我們謀劃之事。他是有抱負的人,執意在東宮陪了我很多年,我不願再耽誤他的前程……他會是個好官。”

“而且……”他輕聲說,“我不想再聽見有人遇害了。”

身邊的少女靜了一下,低著頭握住他的手。

風雨瀟瀟,擊打窗欞。

謝無恙批閱過一摞卷宗,又提筆開始寫幾封長信,姜葵坐在他身邊翻讀賬簿。

刻漏聲聲、響過哺時,謝無恙在信箋上壓過印,遣人出宮送信。

他擱下手中的筆,“讓洛十一備車。”

殿內靜了一霎,沒有人回答他。

雨珠擊打窗欞,發出清脆的細響。遠處夏荷在池中飄搖,遙遙地傳來沙沙的聲音。

滿座宮室忽然寂靜,只有空曠的風雨在響,仿佛一場喧囂過盡,人煙淡去、四顧茫然。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輕輕地閉上眼睛。

低徊的風聲裏,他雙手撐在案上,深深地埋著頭。風輕輕一吹,燭火撲地滅了,他就坐在昏暗裏,風雨的聲音落了滿身。

他的肩頭微微地顫著。

良久的靜默之後,身邊的少女點亮了一盞燈,燭光無聲搖曳著漫過地板。

她輕聲開口,“他讓我同你說……他只是離開一陣,過段日子便回來。”

“好。”他說。

他很慢地睜開眼睛,望著空曠的殿室。

旋即他披衣起身,推門走出去,“走吧。去一趟親王府……整理如珩留下來的書信。”

殿門外下著雨,可他沒有打傘,只是佇立在雨中。他仰起頭,望著雨落如註,雨水從天心墜落,落進他的眼底,落滿那道靜立的側影。

許久,少女在他的頭頂撐起一把青蓮色的傘,陪著他步入飄搖的風雨裏。

馬車經過積水的宮道,轉過幾道街角,停在溫親王府的門前。府裏各處掛滿白綾,來往的人們身披縞素、頭戴白花。

書房裏坐著一身素衣的少女,素凈的宮髻上綰了一朵白色絹花,在微茫的雨光裏仿佛沾著水、濕透一片,可是仍倔強著、揚起每一寸莖葉。

一盞琺瑯燈下,她伏案整理著成摞的書信,擡頭看見推門進來的兩人,“我都整理過了。放在桌角那些,你們帶回東宮。”

她蒼白地笑了笑,“我同父皇說過了,我要出宮開府,請他把這座府邸賜給我,他答應了。以後這裏就是公主府了。”

謝無恙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無恙。”她低聲說,“你們謀劃的事,此後交到我手裏。諸軍征伐歸來之日,就是對北司動手之時。”

這句話的尾音壓得極低,聽著卻極冷,猶如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出了鞘。

謝無恙彎身拾起桌角的書信,低語,“我會給你傳信。”

他離開親王府,又去了大理寺,問過東角樓起火之事。接著,他近乎馬不停蹄地拜訪皇城各處官邸,與相識的官員一一談話,協商調兵諸事宜。

日落之後,他回到東宮翻閱文書,殿內燭光徹夜不息。次日東方未曉,他乘金輅往太極宮,於早朝前請見天子,又在下朝後與諸官員議事。黃昏時分,他步入東宮偏殿,再執筆寫信。

如此一連數日。連日風雨不歇,他晝夜不休地忙,困倦了就支著頭,在書案前囫圇閉一下眼睛,而後接著提筆落字。

夜深人靜的時候,偏殿裏傳來很低的咳嗽聲。

一襲緋衣的少女提著一盞宮燈,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推開偏殿的雕花木門,走到竹木屏風後,把手中的燈擱在書案前。

案前的人沒有擡頭,“夜深了,還不睡麽?”

“你好多天沒有睡了。”她低聲說,“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他輕聲回答。

他擡起一只手,用力抵了下眉心,很低地咳嗽一聲。

她坐在他的身邊,按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拉他過來,俯身抱住了他。

燈火忽地一跳。他靠在她的懷裏,似乎怔住了,緩慢而遲鈍地理解著這個擁抱。

“謝康。”她在他的耳邊說,“把你的難過分給我一點。”

“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很忙,很累,你連難過的時間都沒有。”她繼續說,“可是再這樣下去,你就要被壓垮了。”

她輕輕地捂住他的耳廓,把他的腦袋按進自己的懷裏,然後慢慢低下頭,把下巴擱在他淩亂的發間。

“把你的難過分給我一點,”她輕聲重覆,“好不好?”

他在她的懷抱裏閉上眼睛,仿佛呢喃般地回應,“太重了。”

她抱緊了他,忽然想開一個玩笑,“我力能敵五百斤呢,你記不記得?”

他有些楞怔,似乎過了很久才聽明白,很輕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笑了。”她也笑了一下,“你好多天都沒有笑了啊……”

他沒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懷裏,無聲地睡著了。他低垂著頭,輕輕閉著眼睛,呼吸聲變得清淺又勻長。

滿耳風雨聲不歇,響在寂靜的宮室裏。她在遍地燭光中,抱著她懷裏的這個人,長久地靜止不動,直到風聲都止息,天光傾瀉如柱,籠罩在他們的周身。

-

數日之後,風停雨止。

謝無恙從朝上回來,推開西廂殿的門,走到案邊少女的面前。

“不日後出發去淮西。”他擱下手中一疊書信,“我設法請了一道旨,封你做一個副將,我們一起去打仗。”

“我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她從一堆紙卷裏揚起臉。

他淡淡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頭發,而後坐在她身邊的書案前,低著頭翻閱起那一疊書信。

翻過幾頁,他似乎怔了下,看著手中一張桑皮紙,“師父要見我們。”

“師父要見我們?”她也怔了下。

“他聽說我們要去前線,想叮囑我們幾句話。”他讀著信,“他讓你帶上你的槍。”

她轉身,抱起墻邊的槍,取來一卷白麻布,往槍身一圈又一圈地纏著,邊纏邊說,“他大約是想指導我槍術……聽聞師父從前也上過戰場。”

“我不知道這事。師父沒同我說過。”他解開衣襟,褪去身上的絳紗袍,抓過一件圓領袍穿上,“走吧。”

兩個人幹脆利落地翻出宮墻,在數不盡的飛檐鬥角之間起落,停在了東角樓街角的酒坊前。

酒坊今日沒開門,門口立著花頭畫桿,一張醉仙錦旆在風裏鼓鼓飛揚。

謝無恙以指節叩了一下門,沒等裏面傳來回應,就徑直拉著姜葵推門進去。

過去在這裏學藝的那些日子裏,兩個小徒弟敲門也從來不等師父應聲,都是敲一聲就推了門往裏走,直到今日也還保持著這個習慣。

師父一身白麻布袍,站在一排木櫃前,正打理著成摞的酒壇。他聽見聲音,回頭望見兩個小徒弟走進來,掃了一眼走在後面的少女,“把他按在桌上。”

這麽多年過去,小徒弟還是下意識地在師父下令時迅速聽令。她想也沒想,一把按住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牢牢地按著坐在桌邊的長椅上,接著把他的雙手“啪”地扣在桌面。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他似乎楞了下,有些不滿地看向她,“你幹什麽?”

“師父要抓人的時候就會讓我這樣。”她歪了歪頭,“他沒讓你這樣抓過人麽?”

“我一般是那個被抓的。”他沈默一下,緩緩回答。

師父把幾個酒壇擱在墻角,幾步走到兩人的身邊,讓姜葵按住謝無恙的手,而後折起了一角他的袖口。

他仰頭嘆了口氣,“師父請。”

師父冷哼一聲,並了兩指搭在他的脈搏上。片刻後,師父沈了一下臉,站在小徒弟的身後,往他的後心拍了一掌。

他低咳一聲,身形晃了晃,被旁邊的少女扶住。

“說過很多遍,輕易不能動用內力。”師父冷冷地說,“你動用內力之後,傷勢又發作了吧?”

他沒等小徒弟回答,繼續冷聲道:“傷勢發作也就罷了,你這些日子應當好好養傷,強撐什麽?”

他轉過頭,看向另一個小徒弟,“你知道他在強撐吧?”

少女低下頭,“嗯。”

“師父。”謝無恙忽然喊了句。

他深深地垂著頭,聲音低低地說,“有人為我而死,有人替我而死。”

師父靜默了一下,註視著小徒弟的身影。

片刻之後,他低聲說:“我聽說了書坊起火的事……金吾衛在坊間四處抓人,據傳是為了一位貴人遇刺的事,原來逝者是你的家人麽?”

謝無恙閉了下眼睛,“是。”

師父長嘆一聲,換了溫和的語氣,“我知道你難過。但你要明白他們對你的期待。有人為你而死,願你能活下去。”

“我明白。”謝無恙輕聲說。

師父按了一下他的肩,“在你的傷治愈之前,不可再動用內力。”

謝無恙點頭,“明白。”

師父又叮囑了幾句,謝無恙一一地應過。姜葵松開了按住他的手,抱著白麻布包裹坐在他身邊,聽著兩人一問一答。

她正聽得有些走神,師父掃了過來,“把槍放在桌上。”

她“啪”地立正站好,解開槍身上的白麻布,規規矩矩地把長槍放在師父面前。

師父又轉過頭望向謝無恙,“你的劍也取出來。”

謝無恙從腰間劍鞘裏抽出長劍,雙手托住劍身,緩緩放在桌上。

師父擡起手,手掌徐徐拂過白梨木的槍身,又以指節輕叩一下劍身,劍身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

“這一桿槍與這一柄劍……”他緩緩地說,“原本是一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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