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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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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殊途

“對不起。”

他只是這樣,蒼白又無力地重覆說著這句話。

連依嘆了口氣,話鋒一轉:“你不是向來能說會道嗎,欲說不說,難道要我猜嗎?我給你機會,你就該把握好,別逼我動手!”

時遷心緒流轉,垂下眼不肯看她。

又是死一般的沈默。

良久,連依壓下性子,好聲好氣道:“要不這樣,我們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

“我告訴你我的一切,你跟我解釋或者把宰相之位讓給我。”

時遷艱難而沈重地開口:“小姐……”

一聲小姐,不知道是對往日的追念還是哀悼。十三年前在大火中幸存的兩人,也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連依本就脆弱的神經瞬間崩壞,一時間分不清楚是委屈還是痛苦。她沒有說話,千言萬語哽在胸口,眼淚卻不自覺間地流了下來,她狼狽地抹去,壓制住自己就要痛哭出來的沖動,卻還是無濟於事,不住地哽咽起來。

“裴昀……我只是想給連府一個公道,我錯在哪了?”

“小姐……”他依舊這樣叫著,伸手想要替她抹掉眼淚,就像小時候哄著被嚇哭的她一樣。可是他的動作再也不敢落到實處,只是停留在半空中,再不甘地收了回來。

“你要活下去!不許報仇!不許心存怨恨!”阿娘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她像是突然被安定了下來,幾乎是一瞬間止住了抽噎。

“你是時遷,還是裴昀?”她眼裏還泛著淚花,像是詢問,又更像是呼喚。

他知她問的從來不是他是誰,而是他站誰,站在誰那邊。

“我是誰,對小姐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

“皇令到!”正在兩人對峙的時候,宮裏公公傳令聲到來。一會兒,一個穿著大紅色官服的公公甩著陳舊發黃的拂塵,趾高氣揚地邁進兩人所處的廂房。

連依趕忙支著身體翻身下榻,同時遷一道,向那公公行了一禮。

“兩位少俠當如何稱呼?”

“在下易璃。”她信口胡編了一個名字。

“在下裴昀。”時遷卻用了本名。

“兩位在演武臺之上,武功甚是為人驚嘆,”那公公嘴上稱讚,卻白了一眼連依,“……不分勝負,陛下為人好才、一言九鼎,既許了勝者為相,那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那公公的意思是?”

“二位可同居相位,各行其職。可有什麽異議?”那公公又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不屑,還是覺得他們二人撿了巨大的便宜。

“這位公公……”連依正要開口,時遷在身後碰了一下,把她剛要說出口的話給截了下來。

“我們沒有異議,公公且代我們二人謝過皇上便是。”時遷一邊說,一邊恭敬地對其行了一禮。

那公公受了一禮,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也收斂了居高臨下的語氣:“那極好。二位大人且在這客棧中安定幾日,待皇令從京城下達至梁州,咱家會再來傳令。”說罷,他甩了甩拂塵,行了宮禮,退了下去。

屋內,兩人面對面站著,沒有人開口。

黃昏的光線透過窗灑落下來,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人隔開。她在陰影下,他於光芒處。

“時遷,看到了嗎,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黑暗。”她恢覆了平靜,“你盡可以做你光風霽月的君蘭公子,我也可以做滿身罵名的妖女影殺。如今我們二人各司其事、互不幹擾,你管你的天下,我報我的仇。”

“你想要宰相之位,就是為了見親王嗎?”

“那你想要宰相之位,又是為什麽?”她逼問道。

時遷四處張望了好一會,伸手就要施法隔絕聲音。連依卻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別怕,我早就派影兵在外,不會有人的。”

他還是捏指化了屏障在外,謹慎道:“人多嘴雜,這裏不適合說這些。”

“那我們回家吧,我們共同的家。”她扭頭看向窗外,瞇著眼看著橙紅色的天空。

“家?”他喃喃重覆著。

*

已是傍晚,兩人繞過熟悉的街道,走到盡頭卻是一片荒涼。

斷垣殘壁於荒涼深處佇立著,隔絕了生氣,也隔斷了喧囂。

連依推開早已燒得漆黑的大門,幾乎不用多少力氣,脆弱的殘跡便垮了下來——這扇十三年前困住連府眾人的門,如今卻是這麽輕而易舉就毀去了。

她徑直走了進去,只是微微偏了偏頭對著身後之人說:“跟上。”

熟悉的木廊從多年前的結實平坦,變成了松軟黏膩的炭灰,每踩一腳就要陷進去。空氣裏的焦炭味仿佛若有若無,潮濕黴敗之氣卻刺鼻至極。

她在院內早已燒焦的梧桐樹下停了下來。

梧桐樹的樹枝早已被大火吞噬雕落,只餘樹幹孤零零地站在院內。

她伸手撫上焦黑的樹幹,樹皮粗糙甚至還在往下掉著焦灰。

十三年了。

都說枯木也可以逢春,可這棵樹卻是徹徹底底地等不到春天了。

她低頭,撿起樹下早已裂成兩半、銹跡斑斑的胡桃夾,只是撫著,也不在乎是否幹凈,兀自在樹旁的石桌處坐下。

“即使到了這裏,你也不願意和我解釋嗎?你不說,那我說了。”她沒有擡眼看時遷,也不想看他究竟是什麽表情。

“十三年前,我們連府被判叛國之罪,你可知道?”她沒有等他回答,接著說,“阿娘帶我入密道、求得一線生機,而後我被太康山雲散真人所救,學了影術。”

她捏指吹了一哨,暗影遁來,在偌大的院落停下待令。

她傳了個音,命十九和自己的影子站到自己身後,而後指著面前一百一十八只影兵說:“你數數看,這裏一共有多少只影兵?”

時遷在心裏默數了一遍,道:“一百一十八。”

“你看啊,這些都是死在大火之中的連府之人的屍骨所化,你可認出了你我爹娘?”她又叫十九和自己的影子站前來,“你再看看它們兩個,與那一百一十八只有什麽不一樣。”

很不一樣。

站在她面前的那兩個,一個身形矮小如小女孩,一個便是她自己的身形,而剩下的影兵,別說身形,連形狀都是模糊的——就像是隨意拼接而成的暗影。

“影殺以影殺人沒錯,可是並非殺人才能奪影。我這麽說,你懂了嗎?”

“……十三年前,”他終於開了口,“在連府大門被緊緊鎖住的時候,我在此前剛好外出采買,等我回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整個府邸被火海吞噬。

“我拼命地想要撞開府裏的門,卻無濟於事。而力竭的我也被紫煞院的隱心真人撿了回去,十三年來,他養我育我,教我武功、靈術,幾乎是傾囊相助。

“可世間哪有這麽巧的事,怎麽可能偏偏只有在府外的我才撿回來一條命?我也一直知道他與連府的大火脫不了幹系……”

連依幹笑幾聲,挑眉直勾勾地盯著他,眼中閃著的不知是憐憫還是譏諷,道:“既如此為何不一起解決了時玥,我們共同的仇人時玥。”

她咬牙恨恨地加強了“我們共同的仇人”幾字。

時遷別過頭,避開她帶著恨意的目光,沈悶地開口:“他是我師父,教養之恩不可負,但滅門之仇,我也未曾有一天是忘記的。”

“所以這就是你什麽都不做,還處處阻攔我的理由嗎?”

“……是。”

“我當日根本不是被你偶然所救,而是時玥把我丟給你的是嗎?”

“……是。”

“這也是你騙我你只是個凡人,卻在演武臺上易容和我爭奪宰相之位的原因嗎?你瘋了嗎時遷,身份地位對你而言真的那麽重要嗎!時玥是親王,你就想當宰相?”

“不是這樣的!我爭宰相之位,不過只是想用更好的方式,救更多的人!你可知現在的晉國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時遷!”她厲聲打斷他的話,“你連自己的家事都管不好,卻想著摻和國事,當真是正人君子!”

“不是這樣的……”他無奈地想要辯解,卻感覺說什麽都是那麽蒼白無力。

“你這十三年分明和他朝夕相處,卻遲遲不肯動手,死死護著他的狗命?我真是不懂,你究竟在謀劃什麽,還是當真只是認賊作父、婦人之仁!”

“你知道了一切,又何必再來問我,再來辱我,”他垂眸,臉色晦暗不明,聲音又沈了幾分,“我不可能殺他,你明知如此,何必再咄咄逼人。”

“我從來不指望你能幫我!”她越想便越是氣結,“你自是君子如蘭,而我不一樣,我只想為我的家人討回公道!天下之人與我何關?不求你幫我,你卻還是處處阻我。你若不動手,我動手了對你而言難道不是好事一樁?我報了仇、你也不用夾在教養恩情和滅門之痛之中,豈不是兩全其美?”

“你冷靜一些,姑且先留他一命,當年的事一定還有隱情!”

“能有什麽隱情?一百多口人的性命都沒了,他們何其無辜?他是我爹的至交好友,在好友身陷囹圄之際,非但不伸出援手,反而屠了整個相府。時至今日,留他那條狗命做什麽!還有你,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勸我冷靜,跟我說當年的事又隱情?”她怒不可遏,上前幾步狠狠揪住他的衣領。

時遷臉色慘白,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你我,就此殊途。”她撂下一句狠話。

……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絲毫未能察覺到一襲黑衣、隱匿著氣息的時玥,正負手立於殘垣之上,目睹了一切。

“終於湊到一塊了啊。”他嘆道,沒有語調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搖了搖頭,終是隱入了無盡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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