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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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真是翅膀子硬了，當初就不該給你機會。”
“……”婁持聲面無表情，“那我真是謝謝之前的大人了。”
有雪自天空落下，壓彎了枝丫，也埋藏了黃土，在一片冷風中查明的聲音更顯陰寒：“倒也別忘了，你之前可是同清平殿下走得近，若是我將這事告訴給陛下呢？”
婁持聲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說查明的嘴臉，醜陋，惡寒。
“我於陛下還有用。”婁持聲只說了一句話，便堵住了查明的嘴，他冷臉，“告退了，查大人。”他甩袖而去。
查明就是靠著對陛下有用而活到現在的，如今這條道理也能套在婁持聲身上，查明是無力反駁的。
雖然在言語上贏了查明，但婁持聲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悲湧心頭。只是因為想到了些不愉快的回憶——早年同楊年產生的摩擦。
這些日子都有大雪，常一下便是好幾個時辰，壓盡了空氣中的躁動，也吸凈了吵鬧的聲音。婁持聲打了個噴嚏，回到值房內將門窗都關好，仍是覺得有些冷。
他搓了搓手，燒起了炭盆，炭都是下面人供上來的好炭，這是眼巴巴竟等著巴結他呢，可他不愛染炭，倒也是白白浪費了許多。
火星與暖流扭曲了炭盆上的空氣，他搬來矮敦，坐在了炭盆前烤手，正一如當年被楊年帶回府上一般。
只不過那個時候並不是在炭盆前烤火，而是做賊一樣躲在夥房，被迫蜷縮在燃燒的爐竈旁邊。
他將下面的炭翻至上面，令其受熱均勻，烤的更旺盛些。偶爾傳來的劈啪聲，更顯室內靜謐。
更讓他陷入回憶無法自拔。
那是他從皇城中逃出來的不知道第幾天，他只覺天昏地暗，日月無澤，他的人生一眼便看到了盡頭，不是在林中被餓死，就是被官兵抓住一刀斬首……
要問他為什麽要逃，當然是因為他不想死。
好景不長，還真的被人找到了，是生人面龐，說自己是某位主子的奴仆，覺得他是可塑之才，特意來勸他棄暗投明。
婁持聲完全沒有轉過來彎，幾日來的心驚膽戰和饑寒交迫，讓他的思考能力降至最低，他全然不懂眼前之人說得什麽意思。驚惶困惑下，他完全楞在了原地。
“你是來殺我的？”
那人搖頭：“我只是奉主子的命令來勸你的，你的國家拋棄了你，你可以去給這個國家新的生機。”
婁持聲趔趄著，滿臉不解：“新的生機？我是尋國的子民，我的族人有罪，我理應被連坐處死，我逃只是覺得我父母族人的屍首不該被如此侮辱……我也並不想死。”
一想到阿正的痛苦死狀，婁持聲的神情才恢覆了往日的精明，他雙拳握緊，長時間沒有精致修剪的指甲長長了，縫隙裏嵌了泥，如今他發狠用力，像是要將指甲都鑲進肉裏。
“你應該去恨。”那人朝他伸出了手，婁持聲沒有任何猶豫便一巴掌拍開。
“律法之上，我本就有罪，何來談恨。”他決絕的轉身，只留一個背影，而後便是怕那人報覆，越走越快，最後更是跑了起來，直至跑到雙腿發軟，肺部都有了啰音，才停下扶住一顆樹休息。
頭頂冒出虛汗，他意識到了他現在這副身體是何其脆弱。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那人仍如鬼魅一般跟著他，勸說著：“你這樣下去也只會曝屍荒野，跟你父母沒什麽兩樣。”
“你真就不恨嗎？”
“你父母是無罪的，卻要背著謀逆的罵名下九泉，你若不為他們洗刷掉這份罪責，他們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
婁持聲最後是聽著他的碎碎念睡著的，他已然有些免疫了。
等他再度睜眼的時候，眼前是一雙月白色有著暗紋金緣的華貴靴子，尤是婁持聲再不清醒他也知道，眼前的人絕非是尋常人家，定然是來取他性命的了。
只是不知道為何殺手也如此錦衣華服了。
“動手吧。”婁持聲沙啞著嗓子，“你是來殺我吧。”
錦衣男子抿唇，半響才開口：“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想知道你還有什麽打算的。”
婁持聲半闔著眼眸：“沒有。”
男子負手而立，綿長地嘆了一口氣，悠悠道：“你總不能是在這等死的吧。”
“……”婁持聲闔上了眼，不理不睬。
斷枝被男人來回踱步的腳踩斷，那清脆的一聲響傳至婁持聲的耳邊，令他耳朵微動。
“如果你要等死的話，不如選我給你的選項。投奔我，跟我一起幹一番大事業，取締了那不成氣候的小皇帝如何？你可是狀元，甘心才華被埋沒嗎？”
婁持聲頓時睜大了眼，撐著地搖搖欲墜起身，他看錢面前的男子眼中一喜，朝他敞開了懷抱。婁持聲不屑地笑著，朝前走著，走至他面前，直接朝他的臉吐了一口口水。
他開懷大笑，踉蹌著向後歪斜走著，如同喝醉了酒。男子卻一下子鐵青了臉，他嘴角抽動，伸手將面上的唾液抹掉，又看了看手，咬牙啟齒，連著眼瞳都在噴火。
但男人的定力當是極佳的，肉眼的憤恨眨眼便煙消雲散，立刻便恢覆了一如剛才般的神秘冷靜。
“我，是尋朝的狀元。”婁持聲的腿發顫，倒在了一棵樹旁，雖然身處下位，可卻不見絲毫懼色和難堪，平聲說著，“你的行徑，我不認同。”
男人像聽到什麽笑話一般，不可遏制地笑了起來，在林中驚起的鳥兒不計其數，但他像是感覺不到一般，甚至前仰後合笑出了眼淚，半點沒有養尊處優的儀態。
“哈哈哈哈，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你們家都以謀反論處，你在這還談什麽忠心耿耿！”
婁持聲只覺他的聲音刺耳，擰眉：“若是我家真要謀反，我還科舉什麽。”
男人一噎，旋即又道：“可事已至此，你有什麽辦法自證。”
“……我會離開這裏，我會入伍，我會用軍功回到朝廷為家族平反。”婁持聲猛然睜眼，他目光炯炯，眼神發亮，雖然他脆弱地靠在樹幹上，雙手無力，但此刻竟是如此奪目，竟讓男人神色變了又變。
不過只是一瞬，男人便收斂好了表情，他笑得玩味，像是剛才的震撼從未有過：“原來這就是你奔逃的原因嗎，果然努力的人心裏都是有希望在的啊。但那又如何，天方夜譚罷了。”
婁持聲一腿屈膝，一腿平展，他斜靠在樹幹上，倔到不服氣：“我雖是狀元，但也不是全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有何不可。”
“呵。”男人冷笑，睥睨著他，也偏頭打量著他，其中的不屑顯然易見，讓婁持聲氣血翻湧，“你在家中學得那不過是三腳貓功夫，真個上陣殺敵是要見血的。再說了，你的通緝令可是全國皆知，軍隊哪敢要你，你前腳剛去，後腳便被斬首邀功了吧。”
他忽地笑如鬼魅，俯身彎腰湊近了婁持聲，低沈著聲音道：“就算沒有，我也可以讓全國皆知，你怕是不知道我是誰，那就聽好了，本王名楊、年。”
婁持聲瞳孔震顫，嘴都不受控制微張了起來，他沒有轉動頭，只是轉動眼珠看著楊年。楊年很滿意婁持聲的表情，笑得更是放肆開懷。
“怎麽樣，不如加入我。同為小皇帝賣命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天潢貴胄，身上淌的都是皇家血脈，我可以撤下你所有的通緝令，我還可以為你編纂新身份，你將擁有嶄新的人生。”
再然後……就是他到了楊年偏宅，之後又在他的安排下從紹國離開，一直到如今，真是個談不上愉快的回憶。
也許唯一值得的回憶便是遇到了姜依。
他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遠離了尋國，還是叛離了尋國，心中的酸澀和自責常常將他淹沒。
自打當時下了跟楊年離開的決心時，他覺得已然無法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救了他一命的恩人楊年。
他不認為那真的算什麽恩情。
如今在紹國的皇宮內，旁人做事都要打量他的臉色，乞求他的憐憫。但他從未有一天是因為得到權力而感到快樂，那對他來講只不過是無邊無際的枷鎖。
而在這囚籠之中，那些宦臣沒有一人能夠明了他的內心。
他想到了姜依對他失望的眼神，不由得痛上心扉，似乎比之前收到的所有的痛楚都要劇烈，他幾欲無法呼吸。
他……並非是冷血無情的人，甚至他比誰都在意身邊的溫暖。
他會用時間朝姜依證明這一切。
“殿下。”婁持聲喃喃自語，“你先前不是還說我比太子更堅韌嗎，為何轉瞬間，這份堅韌成了讓你厭棄的一部分呢。”
他神思透露著迷茫。
他也自知無法同高高在上的太子作比。
但若有一瞬間，姜依將他們畫上等號，也證明她是將他當成一個人看，而不是奴仆。
他有許多話想同她說。
思念如纏繞的絲線綿延數裏，剪不斷理還亂。
姜依在理著姜倫的衣領時，也有些後悔對婁持聲說了重話。她屬實是被姜直的死沖昏了頭腦，連著理智也被沖散了。
只是一個寬慰她的話罷了，她又何必覺得刺耳上綱上線。
她越想越覺得愧疚，手下的力道也沒了準頭，直到姜倫吐著舌頭說勒到他了，姜依才回過神來。
“抱歉。”她憐愛地抱了抱姜倫小小的身體，姜倫搖了搖頭，並不在意。
他反而反問道：“阿姐在想什麽呢？”
“也沒想什麽……倫兒還記得原是尚衣監副監的婁公公嗎？”姜依對這個六歲稚童沒有防備。
姜倫思索：“尚衣監副監我不知道，但要說司禮監的婁持聲我知道，幫父皇解決了銅運之事，偶然聽先生們提及的。他們不願多說，是我纏著問的。”
姜依神色覆雜，朝臣們當然不願意說，他們不去解決的事讓內監做到了，哪有臉提。
“倫兒如何看這件事？”
姜倫的大眼睛眨了眨，笑道：“對國家有益，當然應該就事論賞，不能因為是內監就過於親厚，也不能因為是奴婢就過於虧待。總之，公事公辦就好了。”
姜依點頭，沈吟片刻又問道：“你覺得婁持聲是怎樣的人？”她這句話問得有些期待。
姜倫皺眉抿嘴，思考一會兒道：“姐姐三番五次提及他做什麽，他如今在內庭，當然是宮中的奴婢。奴婢當然是有用便用，他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只要是忠心耿耿便好。”
“……你，倒是跟兄長所想得很不一樣。”姜依還有後半句沒有說出來，那便是同紹帝很像，看來這孩子的老師多半不是沖著培養儲君去教他的，不然他現在也不會說出——內庭奴婢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
做帝王的怎麽能識人不清呢。
“父皇新換的先生也覺得我好多想法不對。”姜倫撅嘴不服氣，“甚至還說我儀態不對，不能喜悅蹦跳著來上學，我應該四平八穩的來，然後嚴肅認真的同先生們討論。我說這樣有什麽意思，他們卻說不要喜形於色，切。”
看著姜倫撅起的小嘴，姜依沒忍住捏住了他的鼻尖，左右晃動著：“你啊。這是看重你，要好好栽培你呢。”
“姐姐還沒說為什麽老提一個奴婢呢。”姜倫捂著鼻子，揉著鼻尖，打了個噴嚏。
“因為阿姐覺得，又誤解他了。”姜依苦笑，“我們是沒什麽機會將話說得太直接的，總是互相猜測對方的想法。想主動去說話，又沒有什麽理由，對方若不主動，心裏又不忿。”
姜倫歪著頭，一臉困惑，他是聽不太懂的，姜依也覺得同他說這些無用，因為她自己都沒太搞清楚她是如何做想的。
“總之阿姐是覺得這個奴婢不聽話，用著不順手嗎。那就挑一個你喜歡的奴婢不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讓阿姐的心裏亂亂的了。”姜倫說得認真，還在胸前攥緊了小拳頭，“不過眼下看來父皇用著順手，司禮監的掌印還得是他來。”
看著他為她考量的模樣，姜依忍俊不禁，什麽用著順不順手啊，她本也沒讓婁持聲做些什麽，一切不過都是她庸人自擾罷了。
“殿下，小殿下的貼身嬤嬤等著接小皇子回宮呢。”齊兒湊到姜依耳邊，“她還讓我轉告您，有句話要當您面說。”
姜依雖有不解，但還是牽著姜倫走了出去，剛將姜倫交給她，便聽見她上前來，低聲問了句：“殿下這是要帶小殿下去找皇後娘娘嗎？”
“哈？”姜依簡直懷疑她的耳朵，不免楞了一瞬，再瞅這位嬤嬤，平靜的好像根本沒搞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麽。
寧皇後已經薨逝了，她要怎麽去找她，難不成去陰曹地府嗎。
姜依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神情也變得古怪起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嬤嬤面不改色心不跳：“奴婢當然知曉。”
姜依瞅著她神色正常，將姜倫照顧的也得當，怎麽看都不是個失心瘋的，可說出來的話是那麽莫名其妙。
“在宮中不是只有做錯事才被罰，言語無度同樣也是罪責。”姜依冷冷說了這麽一句，嬤嬤的神情變幻莫測。
姜依並不是真個想要罰人，只是對她一句警告。紹帝大肆處罰宮人，如今宮中人手短缺，掖庭也是哭聲陣陣人滿為患，雖然多她一個並不多，但姜依不想再填一樁血案。
這一次是撞上她了，下一次撞上別人可就不一定還留得命在了。
看著嬤嬤領著姜倫離去的背影，姜依有些頭痛。畢竟婁持聲也被抓住過類似罪責被處罰，由己度人，姜依當真是有些不忍苛責。
齊兒走至姜依身邊：“殿下剛同小皇子分開就想了嗎，盯著看了好久，小殿下已經走啦。如今可不是在外面坐搖椅的日子了，殿下有什麽心思最好都回去。”
姜依這才回過神，朝著齊兒笑了笑：“你說得對。一到這種季節交替我的嗓子就有點不舒服，燒些熱水吧，我們兩個都暖暖身子。”
“成，再給殿下灌上湯婆子，讓您一個冬天都暖暖和和的。”齊兒憧憬著未來，同姜依嬉笑著，“如果殿下不嫌棄，奴婢還可以給殿下繡些個暖手暖腳的。”
姜依聽後喜上眉梢，答應的自是歡快極了。
她還有了想同齊兒好好學女紅的打算，異世界太無趣了，也沒有手機可以解悶。繡繡花草，也算是不錯的消遣方式。
而且她想到了婁持聲先前說的乞巧——給心上人繡些繡品。
既來之則安之，她也想體驗一下。
自上次同婁持聲分別之後，他們二人是在蕭梔宮再見的，一出一進，兩個人竟是誰也都不願先錯開。
分明只是對視了幾瞬的光景，蕭仰卻很有眼色的將他們都請了近來。
原本姜依還有些莫名的赧然，後來才知道蕭仰並非是看出了他們之間有火花，想成人之美。是她心裏有著別的考量。
“哎。”蕭仰嘆了口氣，屏退宮人，坐在小床上，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讓姜依也坐過來。
婁持聲垂手立於兩人旁邊，姜依看見有些不忍：“坐旁邊的椅子上吧。”
蕭仰畢竟是宮裏的主人，姜依也不好越俎代庖。蕭仰頷首：“聽殿下的吧，自己坐吧。”
婁持聲拱手稱謝，只是他坐得並不安穩，一會兒便變幻一下手的位置，看起來極其焦躁，姜依也忍不住頻頻看去。
“有什麽話你就直接跟殿下說了吧。”蕭仰看了眼姜依，對婁持聲道。
“啊？”姜依有些摸不到頭腦。
婁持聲倒是麻利的很，立刻起身道：“殿下是否許久沒有回王爺的消息了，他說已經傳了兩次話您都不理睬……已經在問奴才和蕭貴妃了。”
“啊？”姜依這次比剛才疑問的更大聲了，反應過來後她又擺手打著哈哈，“是啊是啊，最近不是忙嗎。”
蕭仰問道：“殿下都在忙什麽呢？”
“忙著給湯婆子灌熱水。”她一瞬間大腦停止工作，呢喃著回了這句話。
“什、什麽？”婁持聲微張著嘴，眼神都失去了焦點，茫然到這個份上的表情屬實罕見。
“是忙著和姜寧的事啦。”姜依瘋狂擺手，“沒什麽沒什麽。你們也知道我大婚在即，當然不可能不忙。”
“……”婁持聲垂下眼，“原來如此。奴才原還以為您是故意不回他的消息呢，連著王爺插在宮中的暗樁也不理睬。”
啊？姜依在心中冒著問號泡泡，但面上淡定道：“怎麽會，為什麽這麽想？”
這次輪到婁持聲難言了，還是蕭仰接過了話頭：“還不是以為你結婚就離開京城了，天高任鳥飛了，心思不在了，只想著以後的新生活了。”
蕭仰是苦笑著說得，這席話也是十分直白，簡直讓姜依感到五雷轟頂，這是以為她要融入家庭的意思了？
她不是不想回消息啊，她是根本不知道哪裏來的消息，上哪回，怎麽回啊。
姜依眼珠亂轉，她在想那個暗樁是誰，正在此時，邊聽蕭仰說道：“是該換一個暗號了，先前是因為那句話不會讓旁人產生疑惑，但如今寧皇後已經——”蕭仰小心瞅著姜依的臉色，說話尾音拉了長聲，最後漸漸聲音消散。
姜依楞在當場，原來姜倫身邊的嬤嬤就是楊年的暗樁啊，那她當時不合時宜的那句話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記聯絡楊年。
不僅如此，這位嬤嬤之前也說過一次，那便是在姜倫吵著要她給他買馬的時候……
姜依頓時冷汗連連，她無意識地抓起她和蕭仰隔著的桌上幹果，兩個薄皮核桃懟在一起，便將果肉露了出來。
“天啊。”她呢喃著，“我知道了。”
天高皇帝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回應楊年啊，快別折磨她了，甚至連問都不能問啊。
她手都有些發顫：“那我先回去了，最近實在繁忙，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先處理好眼下的事。”
“喏，賞你了。”她下床的時候隨意將手中的兩顆核桃仁塞到了婁持聲手裏。
婁持聲訥訥握緊：“謝殿下。”
“殿下還是早日回覆一下王爺為好。”蕭仰對著姜依的背影說道，“他這人是有疑心的，尤其是咱們這些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他更是恨不得時時都窺伺著。”
“我知道了。”姜依苦笑。
婁持聲將核桃仁攥在手心，道：“奴才可以先替殿下回應，您先忙您的事就是了。”
姜依挑眉意外：“你比之前會察言觀色多了。”
“這是誇奴才的話嗎？”
她笑道：“你別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我又不會吃人。我還想謝謝你呢，能幫我分憂，我當然是開心的。”
婁持聲長得高挑，對著姜依還是一副垂首的模樣：“殿下於奴才有恩，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也可以。”蕭仰一臉覆雜，“但殿下得空無比第一件事就要回他。”
“我如今待嫁閨中的，也不好多走動啊。”姜依腦子一轉，又是一個借口，她都有點想好好謝謝姜寧了，要是沒有他，她還真是編不出來那麽多借口。
蕭仰沈思：“那就還是交給嬤嬤，讓她代你出宮。如今小皇子雖然沒冊封，但也是板上釘釘的儲君，若是儲君想采買些什麽，旁人也沒有攔著的道理，你放心吧。”
姜依強撐著馬上要垮掉的臉，她放心什麽，她更不放心了好嗎。
明明已經走到門邊了，快讓她離開吧。
姜依簡直想淚流滿面。
姜依急得要死，蕭仰卻像是剛打開了話匣子一樣：“哎，也別總同王爺置氣，他有許多要操心的事情，當然不能時時刻刻都想著你。要是他許久不給你消息，你可別難過。”
？姜依一臉問號。
她難過什麽，該難過是作為女主的你啊。
姜依扶著門邊，欲哭無淚，除了點頭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奴才也該告辭了，陛下哪裏快要到奴才輪值了。”婁持聲適時出聲，成功將姜依從這詭異的氣氛中脫離出來，她忙長出一口氣，借著婁持聲的話頭趕快也走了出去，根本沒給蕭仰再次開口的機會。
等蕭仰出來的時候，她早就大闊步穿過花廳，走出宮外了。
“殿下！”婁持聲在後面叫著她，壓著聲音。
因為宮中不得急行，他又不算什麽免責的王孫貴族，追姜依追的十分費勁。
“什麽事？”姜依等離開蕭梔宮一段距離後才回應了婁持聲。
婁持聲忙快步走近，問道：“奴才有一言不知——”
“講講講。”姜依大大咧咧一揮手，“有話就說。”
婁持聲輕笑：“好，冒犯了。殿下是否不想再為他效力了？”
“啊？”姜依被這句話劈的外焦裏嫩。
婁持聲繼續道：“您根本不像他嘴裏說得那般，多麽喜歡他，也從來不怎麽提及他，就像是對著陌生人一樣……”
“等等等。”姜依伸出了手，“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婁持聲柔聲道：“只要您是奴才認識的殿下，那奴才願意為您做任何事。如果您不願意同他交涉了，那就交給奴才吧。”
什麽叫他認識的殿下。
這句話讓姜依很難不多想，難不成他發覺她同原身不是一個人了嗎。
不不不，身子還在芯子換了這種事情，太驚世駭俗了。
“誰又想為他那種人效力一輩子呢，躲在他的身後，當一輩子的影子。”婁持聲的衣擺被風吹起，他伸手一壓，“殿下也是想明白了吧，但他不是那麽容易就擺脫的……”
婁持聲說出這種話，便是擺明了對姜依的信任。姜依救了他那麽多次，他也委實沒有欺騙她的理由。
“殿下覺得，奴才說得有理嗎？”
這讓姜依不知道說什麽。
她覺得，婁持聲也沒有表面那樣對楊年忠心耿耿：“好，我知曉你的意思了。”
婁持聲回了他一個笑容。
彼時他們還不知曉幾天之後東宮中就會出一樁大案。
白情兒被太醫查出懷孕之後沒多久便流產了，期間她只同蕭仰接觸過，很難讓人不將目光放到蕭貴妃身上。
因為宮中近來皆無所出，集萬千寵愛一身的蕭貴妃肚子也沒有任何動靜，唯有承寵沒多久的白情兒有了身孕，大家都紛紛猜測是蕭仰萌生妒意。
後宮中最忌嫉妒，又有了謀害皇嗣的罪責，任誰都覺得蕭仰這回要倒大黴了。
可姜依知道蕭仰根本對紹帝沒有情愛，又何來的妒忌呢，她自然就成了為蕭仰叫冤的了。
原本按她同蕭仰的關系，她的話是可以考慮的，問題就在於如今宮中儲位空懸，姜依完全可以是因為想讓姜倫順利即位，同蕭仰裏唱外和的演戲，免得白情兒生出皇子後威脅到姜倫的儲君之位。
這種陰謀論簡直給姜依氣笑了，都是什麽狗屁。
好在紹帝也覺得這太荒謬了。
查明在旁進言，說見婁持聲在白美人去蕭梔宮前，正從那裏出來呢……
“你說同奴才有關？”婁持聲是在值房內，陪著楊理擦石子，就見查明趾高氣揚的帶人近來。他簡直莫名其妙，但也知道絕對不能像之前一樣稀裏糊塗認罪，這不是簡單的皮肉之苦就能帶過的。
謀害皇嗣，就算是被謀害的皇子親媽都是死罪，更別說是他這個奴才了。
“還要咱家親自動手嗎？”查明看著婁持聲，後者緩緩起身，環顧了不大的值房一圈，從床頭小幾再到立於強的博古架，無奈嘆氣。
好在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是司禮監掌印了，皇帝還沒撤他的職，誰也不能拿他怎麽樣了。
查明指著楊理：“你去找你幹爹去，沒事少往這裏來。你幹爹就沒教你什麽人值得交流，什麽人不值得嗎？”
楊理茫然無助，婁持聲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沒事。”
“這就是你違拗咱家的下場。”查明陰惻惻地笑著，“你就慢慢後悔去吧。”
“有什麽可後悔的，說出來心裏話就是後悔嗎。”婁持聲無畏地回了一嘴。
查明眉頭一跳：“你和該收收身上的尖刺了，看著就讓咱家礙眼。不然咱家還真不想讓她這麽做……”
婁持聲冷哼，沈聲道：“就知道是你。若是白美人生了個兒子，若是被陛下當接班人培養可就麻煩了，白美人會被賜死，至於皇子會被朝臣教養的同你這個閹宦遠遠的。哪像現在的小殿下一樣，同你親厚。”
“你話太多了。”查明瞪著他，“沒由頭的話最好不要隨便說出口，禍從口出。”
“你敢做，別人就敢說。”婁持聲平聲道，“但你若同我相安無事，這件事我也不對別人言語，若是不可以，當然有許多辦法傳些風言風語，你說是吧查大人？”
婁持聲喝查明的對峙一時無法終結，兩個人撞出的火花灼燒的很。
蕭仰的蕭梔宮卻冷冷清清，一時間門可羅雀。
蕭仰不在意這個，可好端端一個臟帽子扣在她頭上，她怎能不急火攻心，直接郁結於胸，嘴邊生了泡，人也發熱了起來。
紹帝到底是疼惜她的，只是去問了在她宮中離開的婁持聲，還囑托她好好養病。
蕭仰實在不知道怎麽去好好養病，她怎麽看都覺得是她連累了婁持聲。
沒有人願意探望她，只有姜依帶著補品來安慰她：“你別多想，他不是被你牽連的，或者說是他牽連你才對。”
蕭仰發燒的有些頭昏，不可置信道：“什麽？”
“你放心好了，婁持聲如今怎麽也算是司禮監的掌印，別人不敢拿他怎麽樣的，反倒是你，應該照顧好自己。”姜依疼惜地看著往日光彩照人的蕭仰，如今的她面頰泛紅，眼睛也不甚清明，和往日的靈巧相差甚遠。
“這件事總是要找個人來擔責任的，絕對不會是我們。我在婁持聲的值房裏發現了他沒舍得吃的核桃仁……”姜依苦笑搖頭，“我發現了就直接帶走了，我同父皇說這是我當時賞給婁持聲的，當場吃了下去證明你宮裏的東西沒毒。”
姜依看著蕭仰微微睜大的眼睛，無奈道：“是吧，他為什麽連兩個核桃仁都不吃呢，是不是很奇怪？”
蕭仰搖頭，聲音都發沈：“不是，我只是在想，那核桃仁過了許久應該發硬幹癟了，它不好吃了，你吃了有沒有難受？”
“我，沒有的，挺好吃的。”姜依沒料到蕭仰先關心的竟然是這件事，心裏酸澀，原身不僅有王陵婉這個朋友，還有蕭仰在默默關心。
“我打算查一查白美人最近都接觸了什麽人，我懷疑這件事本身就是她故意為之，因為我發現她同宮外的一位醫者有接觸，這實在是太怪了，除非是宮中不適宜開的藥方才會如此周折。”
“她這麽做，圖什麽呢？”
姜依沈默，她也有想過這個問題，白情兒這般費力不討好是為什麽呢，思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她並不自由，很大的可能是她本身也受制於人，自己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行為，才會做出如此怪誕的事情。
“總之……那便是她的原因了。”姜依搖了搖頭，“她也許也有難言之隱，但她的難言之隱並不是她害人的理由。”
蕭仰忽地抓住姜依的手，言辭懇切：“那是她的孩子，她怎麽會不疼惜。她背後之人肯定是掌握了她的家人，乃至更多，本身她就是個可憐人了，若是謀害皇嗣成真，她就不能活了，能不能給她換個罪名。”
姜依有些被她的仁慈柔腸氣到了：“她可是一點都沒猶豫的將謀害皇嗣的罪名甩了過來，你還要寬恕她嗎。”
蕭仰掐了掐眉心：“就說她非要求子的方子，或是進補的藥吃太多了，怕被怪罪才不敢說，一切都是巧合罷了。若是她就此被陛下冷落，也好過直接被處死。”
姜依咬著牙關，但見蕭仰病懨懨的模樣，她也說不出來重話，甕聲甕氣答個知道了便離開。
可她並不打算按照蕭仰的想法行事，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都蹬鼻子上臉了，她也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輕輕饒恕了。
若是把她留在宮中，保不齊是個禍害……
姜依隱約已經知道白情兒在為誰做事了，她查了白情兒的戶薄，她只是個宮女，早便父母雙亡，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她僥幸爬上龍床又姿色上佳，這才得了皇帝青眼。
而她得到皇帝青睞的契機也很耐人尋味，就好像是有人朝她特意說了陛下的喜好和行蹤一般，種種事件擺在眼前，除了查明，她實在是想不到另一個人。
能滿足一位宮女向上爬的欲望，能知曉皇帝的喜好和行蹤，手眼通天能將白情兒牢牢玩弄在掌心。
姜依簡直咋舌，可白情兒畢竟是自己選擇這麽做的，與查明之間有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往來，就算同紹帝說，他也未必能信。
但若是能在紹帝心中埋下一顆不信任的種子也是極好的。
蕭仰的情況隨著關於白情兒的信息越來越多，而顯得越來越憔悴。她是理解不了白情兒的，她比白情兒有血有肉多了，姜依能理解她的不解，因為蕭仰活到現在更多都不是為了她而活，而是為了楊年吧。
這樣的人當然不是自私無情的，同樣也理解不了世上有會扼殺自己親生骨肉的狠辣人物。
紹帝老了，卻也不是糊塗了，聽了姜依說得話後肉眼可見神色陰沈了下來。
他第一件事就是處罰了白情兒，並不是以謀害皇嗣處罰的，而是說她言行無狀，有損皇家威嚴。
紹帝也覺得此事實在是太過寒蟬，若是傳出去，想必大家議論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殺母立子這個制度，只會覺得是白情兒不願如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才會殺害自己的孩子。
這實在是令皇室蒙羞。
也讓紹帝回想起了蕭皇貴妃的絕命言，想起了太子姜直……
他越發對身為蕭皇貴妃的妹妹蕭仰愧疚，眼見她的病不見好，還到她的宮中親自到蕭梔宮，拉著蕭仰的手叮囑了許多，足以見得他對蕭仰的寵愛更上了一層樓。
就算查明恨得牙癢癢也不得不放過了婁持聲，從今以後還要擔心婁持聲是否會將他指揮白情兒的事捅出去。
雖然皇帝沒有處死白情兒，但查明卻想了，他怕白情兒狗急咬人，直接將他咬出來該如何是好。
處罰一個廢置的宮妃……對查明實在是再輕松不過。
可蕭仰的病並沒有就此好轉，總是在反覆發燒，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紹帝急了，一想到蕭仰便會斥責她的宮人，連著之前被指去給蕭仰解夢的婁持聲都沒有放過。
“茶水太燙了。”紹帝瞥了一眼婁持聲，後者過來要給他換一盅新茶，他擡手制止。
“你近來在禦前真是越發不用心了。”紹帝冷聲道。
婁持聲僵了一瞬，他還端著茶，有些搞不懂紹帝究竟是何意，卻也利落回到：“奴才對殿下一直忠心耿耿。”
“你對白美人服鐵自盡的事怎麽看，是朕太縱容還是太嚴苛了，宮中才波折不斷。”
婁持聲硬著頭皮道：“都是白美人一時想不開。”
“她分明犯了大罪，朕卻在想她走的時候會不會怨恨朕。朕可能也是病了吧。”
婁持聲恨不得直接遁地逃走，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聽見帝王的怨天尤人，這哪裏是他能看的，他只想快點逃。
“你跟這件事有關系嗎？”
紹帝突然的一問，讓婁持聲後脊發涼，若問白情兒的死，肯定同他無關，可歸根結底，若不是查明想要報覆他，白情兒也不至於會流產，甚至最後走向死亡。
“奴才不知道。”
“那就把你認為是的人說出來。”
婁持聲不敢皺眉，也不敢立即回應，更不敢胡亂應付，他搜腸刮肚，不知道是否應該將這些事在此時說出來。
或者說他不敢說出來，因為他說得這些事是沒有證據的，而這些事對皇家來講是極度蒙羞的，他還想活著，他不想死。
白情兒和查明聯手的事，只可以當一個捏住查明小辮子的定時炸彈，但是也只能是成為一個秘密，不然紹帝很難不直接將有關的人員全都封口。
紹帝可不管婁持聲是如何糾結的，冷臉道：“快些說來，難道還要朕催你第二遍嗎？”
婁持聲放下茶盅，跪在地上，額頭點地，十分誠摯道：“奴才真的不知道……”
還沒有說完，就見紹帝已經沈下了臉，他放在桌上的手攥緊。
“你所言可是如實？”
“任憑陛下查驗。”
紹帝神思不屬，虛扶了一下婁持聲：“你且起來吧……查明陪朕幾十載，他在朕身邊一直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是一個頂好的奴才，你也是朕認可的奴才，不枉朕厚待你。”
紹帝的迷茫看在婁持聲眼中，令他緊張的心裏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為什麽紹帝突然提及了查明，但看起來好像並不是要生氣的模樣。
“此事還需調查，切記不要走漏風聲。”紹帝的表情格外糾結，在這個素來沒什麽表情的帝王身上顯得格外瘆人，“蕭貴妃領六宮，也是有責任的，但她畢竟還在生病，朕也不是不通人情的，蕭貴妃夢魘驚懼還需要你。先將查明壓在掖庭審問吧。”
婁持聲聽到紹帝這席話，不可置信睜大了眼，對上紹帝略感渾濁的眼球，他又猛然垂下了頭，那雙眼裏的精明並沒有散盡。
他領命而出，按照紹帝的吩咐做事，可掖庭也是宮裏的地方，那裏甚至還就是查明所領的地方，想瞞都瞞不住，一時間查大人要倒臺的消息風風雨雨傳了個遍。
婁持聲卻覺得此事並沒有那麽簡單，因為紹帝如今的重心早就不再是江山社稷了，他雖然在意九州天下，但如今更在意的是他自己。
繼承人只需有一個就夠了，更遑論白情兒肚子裏的還未成型，是男是女不知，同她的感情也不深厚，婁持聲都不確定這件事究竟在紹帝心中掀起了多少波瀾。
但按照祖宗法制，此事若是在紹帝心裏掀起疑問，查明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婁持聲還沒開心幾天，姜依因為種種原因一拖再拖的婚事終於要提上了日程。
他魂不守舍在禦前伴架，錯誤頻出，最後被紹帝以打了十板為代價，以儆效尤。
婁持聲是沒有反應接受了這一切，他的眼裏沒有什麽波瀾，就好像那些板子並沒有打在他身上。
“你不敢呼痛是怕朕拔了你的舌頭嗎？”紹帝見他這副冷淡模樣，出聲問道。
婁持聲怔楞片刻，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奴才只有承受的份，哪裏有叫痛的份。”他這番謙卑的說辭令紹帝十分滿意，可紹帝不知道的是婁持聲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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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翅膀子硬了，當初就不該給你機會。”
“……”婁持聲面無表情，“那我真是謝謝之前的大人了。”
有雪自天空落下，壓彎了枝丫，也埋藏了黃土，在一片冷風中查明的聲音更顯陰寒：“倒也別忘了，你之前可是同清平殿下走得近，若是我將這事告訴給陛下呢？”
婁持聲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說查明的嘴臉，醜陋，惡寒。
“我於陛下還有用。”婁持聲只說了一句話，便堵住了查明的嘴，他冷臉，“告退了，查大人。”他甩袖而去。
查明就是靠著對陛下有用而活到現在的，如今這條道理也能套在婁持聲身上，查明是無力反駁的。
雖然在言語上贏了查明，但婁持聲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悲湧心頭。只是因為想到了些不愉快的回憶——早年同楊年產生的摩擦。
這些日子都有大雪，常一下便是好幾個時辰，壓盡了空氣中的躁動，也吸凈了吵鬧的聲音。婁持聲打了個噴嚏，回到值房內將門窗都關好，仍是覺得有些冷。
他搓了搓手，燒起了炭盆，炭都是下面人供上來的好炭，這是眼巴巴竟等著巴結他呢，可他不愛染炭，倒也是白白浪費了許多。
火星與暖流扭曲了炭盆上的空氣，他搬來矮敦，坐在了炭盆前烤手，正一如當年被楊年帶回府上一般。
只不過那個時候並不是在炭盆前烤火，而是做賊一樣躲在夥房，被迫蜷縮在燃燒的爐竈旁邊。
他將下面的炭翻至上面，令其受熱均勻，烤的更旺盛些。偶爾傳來的劈啪聲，更顯室內靜謐。
更讓他陷入回憶無法自拔。
那是他從皇城中逃出來的不知道第幾天，他只覺天昏地暗，日月無澤，他的人生一眼便看到了盡頭，不是在林中被餓死，就是被官兵抓住一刀斬首……
要問他為什麽要逃，當然是因為他不想死。
好景不長，還真的被人找到了，是生人面龐，說自己是某位主子的奴仆，覺得他是可塑之才，特意來勸他棄暗投明。
婁持聲完全沒有轉過來彎，幾日來的心驚膽戰和饑寒交迫，讓他的思考能力降至最低，他全然不懂眼前之人說得什麽意思。驚惶困惑下，他完全楞在了原地。
“你是來殺我的？”
那人搖頭：“我只是奉主子的命令來勸你的，你的國家拋棄了你，你可以去給這個國家新的生機。”
婁持聲趔趄著，滿臉不解：“新的生機？我是尋國的子民，我的族人有罪，我理應被連坐處死，我逃只是覺得我父母族人的屍首不該被如此侮辱……我也並不想死。”
一想到阿正的痛苦死狀，婁持聲的神情才恢覆了往日的精明，他雙拳握緊，長時間沒有精致修剪的指甲長長了，縫隙裏嵌了泥，如今他發狠用力，像是要將指甲都鑲進肉裏。
“你應該去恨。”那人朝他伸出了手，婁持聲沒有任何猶豫便一巴掌拍開。
“律法之上，我本就有罪，何來談恨。”他決絕的轉身，只留一個背影，而後便是怕那人報覆，越走越快，最後更是跑了起來，直至跑到雙腿發軟，肺部都有了啰音，才停下扶住一顆樹休息。
頭頂冒出虛汗，他意識到了他現在這副身體是何其脆弱。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那人仍如鬼魅一般跟著他，勸說著：“你這樣下去也只會曝屍荒野，跟你父母沒什麽兩樣。”
“你真就不恨嗎？”
“你父母是無罪的，卻要背著謀逆的罵名下九泉，你若不為他們洗刷掉這份罪責，他們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啊。”
婁持聲最後是聽著他的碎碎念睡著的，他已然有些免疫了。
等他再度睜眼的時候，眼前是一雙月白色有著暗紋金緣的華貴靴子，尤是婁持聲再不清醒他也知道，眼前的人絕非是尋常人家，定然是來取他性命的了。
只是不知道為何殺手也如此錦衣華服了。
“動手吧。”婁持聲沙啞著嗓子，“你是來殺我吧。”
錦衣男子抿唇，半響才開口：“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想知道你還有什麽打算的。”
婁持聲半闔著眼眸：“沒有。”
男子負手而立，綿長地嘆了一口氣，悠悠道：“你總不能是在這等死的吧。”
“……”婁持聲闔上了眼，不理不睬。
斷枝被男人來回踱步的腳踩斷，那清脆的一聲響傳至婁持聲的耳邊，令他耳朵微動。
“如果你要等死的話，不如選我給你的選項。投奔我，跟我一起幹一番大事業，取締了那不成氣候的小皇帝如何？你可是狀元，甘心才華被埋沒嗎？”
婁持聲頓時睜大了眼，撐著地搖搖欲墜起身，他看錢面前的男子眼中一喜，朝他敞開了懷抱。婁持聲不屑地笑著，朝前走著，走至他面前，直接朝他的臉吐了一口口水。
他開懷大笑，踉蹌著向後歪斜走著，如同喝醉了酒。男子卻一下子鐵青了臉，他嘴角抽動，伸手將面上的唾液抹掉，又看了看手，咬牙啟齒，連著眼瞳都在噴火。
但男人的定力當是極佳的，肉眼的憤恨眨眼便煙消雲散，立刻便恢覆了一如剛才般的神秘冷靜。
“我，是尋朝的狀元。”婁持聲的腿發顫，倒在了一棵樹旁，雖然身處下位，可卻不見絲毫懼色和難堪，平聲說著，“你的行徑，我不認同。”
男人像聽到什麽笑話一般，不可遏制地笑了起來，在林中驚起的鳥兒不計其數，但他像是感覺不到一般，甚至前仰後合笑出了眼淚，半點沒有養尊處優的儀態。
“哈哈哈哈，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你們家都以謀反論處，你在這還談什麽忠心耿耿！”
婁持聲只覺他的聲音刺耳，擰眉：“若是我家真要謀反，我還科舉什麽。”
男人一噎，旋即又道：“可事已至此，你有什麽辦法自證。”
“……我會離開這裏，我會入伍，我會用軍功回到朝廷為家族平反。”婁持聲猛然睜眼，他目光炯炯，眼神發亮，雖然他脆弱地靠在樹幹上，雙手無力，但此刻竟是如此奪目，竟讓男人神色變了又變。
不過只是一瞬，男人便收斂好了表情，他笑得玩味，像是剛才的震撼從未有過：“原來這就是你奔逃的原因嗎，果然努力的人心裏都是有希望在的啊。但那又如何，天方夜譚罷了。”
婁持聲一腿屈膝，一腿平展，他斜靠在樹幹上，倔到不服氣：“我雖是狀元，但也不是全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有何不可。”
“呵。”男人冷笑，睥睨著他，也偏頭打量著他，其中的不屑顯然易見，讓婁持聲氣血翻湧，“你在家中學得那不過是三腳貓功夫，真個上陣殺敵是要見血的。再說了，你的通緝令可是全國皆知，軍隊哪敢要你，你前腳剛去，後腳便被斬首邀功了吧。”
他忽地笑如鬼魅，俯身彎腰湊近了婁持聲，低沈著聲音道：“就算沒有，我也可以讓全國皆知，你怕是不知道我是誰，那就聽好了，本王名楊、年。”
婁持聲瞳孔震顫，嘴都不受控制微張了起來，他沒有轉動頭，只是轉動眼珠看著楊年。楊年很滿意婁持聲的表情，笑得更是放肆開懷。
“怎麽樣，不如加入我。同為小皇帝賣命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天潢貴胄，身上淌的都是皇家血脈，我可以撤下你所有的通緝令，我還可以為你編纂新身份，你將擁有嶄新的人生。”
再然後……就是他到了楊年偏宅，之後又在他的安排下從紹國離開，一直到如今，真是個談不上愉快的回憶。
也許唯一值得的回憶便是遇到了姜依。
他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遠離了尋國，還是叛離了尋國，心中的酸澀和自責常常將他淹沒。
自打當時下了跟楊年離開的決心時，他覺得已然無法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救了他一命的恩人楊年。
他不認為那真的算什麽恩情。
如今在紹國的皇宮內，旁人做事都要打量他的臉色，乞求他的憐憫。但他從未有一天是因為得到權力而感到快樂，那對他來講只不過是無邊無際的枷鎖。
而在這囚籠之中，那些宦臣沒有一人能夠明了他的內心。
他想到了姜依對他失望的眼神，不由得痛上心扉，似乎比之前收到的所有的痛楚都要劇烈，他幾欲無法呼吸。
他……並非是冷血無情的人，甚至他比誰都在意身邊的溫暖。
他會用時間朝姜依證明這一切。
“殿下。”婁持聲喃喃自語，“你先前不是還說我比太子更堅韌嗎，為何轉瞬間，這份堅韌成了讓你厭棄的一部分呢。”
他神思透露著迷茫。
他也自知無法同高高在上的太子作比。
但若有一瞬間，姜依將他們畫上等號，也證明她是將他當成一個人看，而不是奴仆。
他有許多話想同她說。
思念如纏繞的絲線綿延數裏，剪不斷理還亂。
姜依在理著姜倫的衣領時，也有些後悔對婁持聲說了重話。她屬實是被姜直的死沖昏了頭腦，連著理智也被沖散了。
只是一個寬慰她的話罷了，她又何必覺得刺耳上綱上線。
她越想越覺得愧疚，手下的力道也沒了準頭，直到姜倫吐著舌頭說勒到他了，姜依才回過神來。
“抱歉。”她憐愛地抱了抱姜倫小小的身體，姜倫搖了搖頭，並不在意。
他反而反問道：“阿姐在想什麽呢？”
“也沒想什麽……倫兒還記得原是尚衣監副監的婁公公嗎？”姜依對這個六歲稚童沒有防備。
姜倫思索：“尚衣監副監我不知道，但要說司禮監的婁持聲我知道，幫父皇解決了銅運之事，偶然聽先生們提及的。他們不願多說，是我纏著問的。”
姜依神色覆雜，朝臣們當然不願意說，他們不去解決的事讓內監做到了，哪有臉提。
“倫兒如何看這件事？”
姜倫的大眼睛眨了眨，笑道：“對國家有益，當然應該就事論賞，不能因為是內監就過於親厚，也不能因為是奴婢就過於虧待。總之，公事公辦就好了。”
姜依點頭，沈吟片刻又問道：“你覺得婁持聲是怎樣的人？”她這句話問得有些期待。
姜倫皺眉抿嘴，思考一會兒道：“姐姐三番五次提及他做什麽，他如今在內庭，當然是宮中的奴婢。奴婢當然是有用便用，他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只要是忠心耿耿便好。”
“……你，倒是跟兄長所想得很不一樣。”姜依還有後半句沒有說出來，那便是同紹帝很像，看來這孩子的老師多半不是沖著培養儲君去教他的，不然他現在也不會說出——內庭奴婢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
做帝王的怎麽能識人不清呢。
“父皇新換的先生也覺得我好多想法不對。”姜倫撅嘴不服氣，“甚至還說我儀態不對，不能喜悅蹦跳著來上學，我應該四平八穩的來，然後嚴肅認真的同先生們討論。我說這樣有什麽意思，他們卻說不要喜形於色，切。”
看著姜倫撅起的小嘴，姜依沒忍住捏住了他的鼻尖，左右晃動著：“你啊。這是看重你，要好好栽培你呢。”
“姐姐還沒說為什麽老提一個奴婢呢。”姜倫捂著鼻子，揉著鼻尖，打了個噴嚏。
“因為阿姐覺得，又誤解他了。”姜依苦笑，“我們是沒什麽機會將話說得太直接的，總是互相猜測對方的想法。想主動去說話，又沒有什麽理由，對方若不主動，心裏又不忿。”
姜倫歪著頭，一臉困惑，他是聽不太懂的，姜依也覺得同他說這些無用，因為她自己都沒太搞清楚她是如何做想的。
“總之阿姐是覺得這個奴婢不聽話，用著不順手嗎。那就挑一個你喜歡的奴婢不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讓阿姐的心裏亂亂的了。”姜倫說得認真，還在胸前攥緊了小拳頭，“不過眼下看來父皇用著順手，司禮監的掌印還得是他來。”
看著他為她考量的模樣，姜依忍俊不禁，什麽用著順不順手啊，她本也沒讓婁持聲做些什麽，一切不過都是她庸人自擾罷了。
“殿下，小殿下的貼身嬤嬤等著接小皇子回宮呢。”齊兒湊到姜依耳邊，“她還讓我轉告您，有句話要當您面說。”
姜依雖有不解，但還是牽著姜倫走了出去，剛將姜倫交給她，便聽見她上前來，低聲問了句：“殿下這是要帶小殿下去找皇後娘娘嗎？”
“哈？”姜依簡直懷疑她的耳朵，不免楞了一瞬，再瞅這位嬤嬤，平靜的好像根本沒搞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麽。
寧皇後已經薨逝了，她要怎麽去找她，難不成去陰曹地府嗎。
姜依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神情也變得古怪起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嬤嬤面不改色心不跳：“奴婢當然知曉。”
姜依瞅著她神色正常，將姜倫照顧的也得當，怎麽看都不是個失心瘋的，可說出來的話是那麽莫名其妙。
“在宮中不是只有做錯事才被罰，言語無度同樣也是罪責。”姜依冷冷說了這麽一句，嬤嬤的神情變幻莫測。
姜依並不是真個想要罰人，只是對她一句警告。紹帝大肆處罰宮人，如今宮中人手短缺，掖庭也是哭聲陣陣人滿為患，雖然多她一個並不多，但姜依不想再填一樁血案。
這一次是撞上她了，下一次撞上別人可就不一定還留得命在了。
看著嬤嬤領著姜倫離去的背影，姜依有些頭痛。畢竟婁持聲也被抓住過類似罪責被處罰，由己度人，姜依當真是有些不忍苛責。
齊兒走至姜依身邊：“殿下剛同小皇子分開就想了嗎，盯著看了好久，小殿下已經走啦。如今可不是在外面坐搖椅的日子了，殿下有什麽心思最好都回去。”
姜依這才回過神，朝著齊兒笑了笑：“你說得對。一到這種季節交替我的嗓子就有點不舒服，燒些熱水吧，我們兩個都暖暖身子。”
“成，再給殿下灌上湯婆子，讓您一個冬天都暖暖和和的。”齊兒憧憬著未來，同姜依嬉笑著，“如果殿下不嫌棄，奴婢還可以給殿下繡些個暖手暖腳的。”
姜依聽後喜上眉梢，答應的自是歡快極了。
她還有了想同齊兒好好學女紅的打算，異世界太無趣了，也沒有手機可以解悶。繡繡花草，也算是不錯的消遣方式。
而且她想到了婁持聲先前說的乞巧——給心上人繡些繡品。
既來之則安之，她也想體驗一下。
自上次同婁持聲分別之後，他們二人是在蕭梔宮再見的，一出一進，兩個人竟是誰也都不願先錯開。
分明只是對視了幾瞬的光景，蕭仰卻很有眼色的將他們都請了近來。
原本姜依還有些莫名的赧然，後來才知道蕭仰並非是看出了他們之間有火花，想成人之美。是她心裏有著別的考量。
“哎。”蕭仰嘆了口氣，屏退宮人，坐在小床上，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讓姜依也坐過來。
婁持聲垂手立於兩人旁邊，姜依看見有些不忍：“坐旁邊的椅子上吧。”
蕭仰畢竟是宮裏的主人，姜依也不好越俎代庖。蕭仰頷首：“聽殿下的吧，自己坐吧。”
婁持聲拱手稱謝，只是他坐得並不安穩，一會兒便變幻一下手的位置，看起來極其焦躁，姜依也忍不住頻頻看去。
“有什麽話你就直接跟殿下說了吧。”蕭仰看了眼姜依，對婁持聲道。
“啊？”姜依有些摸不到頭腦。
婁持聲倒是麻利的很，立刻起身道：“殿下是否許久沒有回王爺的消息了，他說已經傳了兩次話您都不理睬……已經在問奴才和蕭貴妃了。”
“啊？”姜依這次比剛才疑問的更大聲了，反應過來後她又擺手打著哈哈，“是啊是啊，最近不是忙嗎。”
蕭仰問道：“殿下都在忙什麽呢？”
“忙著給湯婆子灌熱水。”她一瞬間大腦停止工作，呢喃著回了這句話。
“什、什麽？”婁持聲微張著嘴，眼神都失去了焦點，茫然到這個份上的表情屬實罕見。
“是忙著和姜寧的事啦。”姜依瘋狂擺手，“沒什麽沒什麽。你們也知道我大婚在即，當然不可能不忙。”
“……”婁持聲垂下眼，“原來如此。奴才原還以為您是故意不回他的消息呢，連著王爺插在宮中的暗樁也不理睬。”
啊？姜依在心中冒著問號泡泡，但面上淡定道：“怎麽會，為什麽這麽想？”
這次輪到婁持聲難言了，還是蕭仰接過了話頭：“還不是以為你結婚就離開京城了，天高任鳥飛了，心思不在了，只想著以後的新生活了。”
蕭仰是苦笑著說得，這席話也是十分直白，簡直讓姜依感到五雷轟頂，這是以為她要融入家庭的意思了？
她不是不想回消息啊，她是根本不知道哪裏來的消息，上哪回，怎麽回啊。
姜依眼珠亂轉，她在想那個暗樁是誰，正在此時，邊聽蕭仰說道：“是該換一個暗號了，先前是因為那句話不會讓旁人產生疑惑，但如今寧皇後已經——”蕭仰小心瞅著姜依的臉色，說話尾音拉了長聲，最後漸漸聲音消散。
姜依楞在當場，原來姜倫身邊的嬤嬤就是楊年的暗樁啊，那她當時不合時宜的那句話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記聯絡楊年。
不僅如此，這位嬤嬤之前也說過一次，那便是在姜倫吵著要她給他買馬的時候……
姜依頓時冷汗連連，她無意識地抓起她和蕭仰隔著的桌上幹果，兩個薄皮核桃懟在一起，便將果肉露了出來。
“天啊。”她呢喃著，“我知道了。”
天高皇帝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回應楊年啊，快別折磨她了，甚至連問都不能問啊。
她手都有些發顫：“那我先回去了，最近實在繁忙，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先處理好眼下的事。”
“喏，賞你了。”她下床的時候隨意將手中的兩顆核桃仁塞到了婁持聲手裏。
婁持聲訥訥握緊：“謝殿下。”
“殿下還是早日回覆一下王爺為好。”蕭仰對著姜依的背影說道，“他這人是有疑心的，尤其是咱們這些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他更是恨不得時時都窺伺著。”
“我知道了。”姜依苦笑。
婁持聲將核桃仁攥在手心，道：“奴才可以先替殿下回應，您先忙您的事就是了。”
姜依挑眉意外：“你比之前會察言觀色多了。”
“這是誇奴才的話嗎？”
她笑道：“你別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我又不會吃人。我還想謝謝你呢，能幫我分憂，我當然是開心的。”
婁持聲長得高挑，對著姜依還是一副垂首的模樣：“殿下於奴才有恩，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也可以。”蕭仰一臉覆雜，“但殿下得空無比第一件事就要回他。”
“我如今待嫁閨中的，也不好多走動啊。”姜依腦子一轉，又是一個借口，她都有點想好好謝謝姜寧了，要是沒有他，她還真是編不出來那麽多借口。
蕭仰沈思：“那就還是交給嬤嬤，讓她代你出宮。如今小皇子雖然沒冊封，但也是板上釘釘的儲君，若是儲君想采買些什麽，旁人也沒有攔著的道理，你放心吧。”
姜依強撐著馬上要垮掉的臉，她放心什麽，她更不放心了好嗎。
明明已經走到門邊了，快讓她離開吧。
姜依簡直想淚流滿面。
姜依急得要死，蕭仰卻像是剛打開了話匣子一樣：“哎，也別總同王爺置氣，他有許多要操心的事情，當然不能時時刻刻都想著你。要是他許久不給你消息，你可別難過。”
？姜依一臉問號。
她難過什麽，該難過是作為女主的你啊。
姜依扶著門邊，欲哭無淚，除了點頭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奴才也該告辭了，陛下哪裏快要到奴才輪值了。”婁持聲適時出聲，成功將姜依從這詭異的氣氛中脫離出來，她忙長出一口氣，借著婁持聲的話頭趕快也走了出去，根本沒給蕭仰再次開口的機會。
等蕭仰出來的時候，她早就大闊步穿過花廳，走出宮外了。
“殿下！”婁持聲在後面叫著她，壓著聲音。
因為宮中不得急行，他又不算什麽免責的王孫貴族，追姜依追的十分費勁。
“什麽事？”姜依等離開蕭梔宮一段距離後才回應了婁持聲。
婁持聲忙快步走近，問道：“奴才有一言不知——”
“講講講。”姜依大大咧咧一揮手，“有話就說。”
婁持聲輕笑：“好，冒犯了。殿下是否不想再為他效力了？”
“啊？”姜依被這句話劈的外焦裏嫩。
婁持聲繼續道：“您根本不像他嘴裏說得那般，多麽喜歡他，也從來不怎麽提及他，就像是對著陌生人一樣……”
“等等等。”姜依伸出了手，“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婁持聲柔聲道：“只要您是奴才認識的殿下，那奴才願意為您做任何事。如果您不願意同他交涉了，那就交給奴才吧。”
什麽叫他認識的殿下。
這句話讓姜依很難不多想，難不成他發覺她同原身不是一個人了嗎。
不不不，身子還在芯子換了這種事情，太驚世駭俗了。
“誰又想為他那種人效力一輩子呢，躲在他的身後，當一輩子的影子。”婁持聲的衣擺被風吹起，他伸手一壓，“殿下也是想明白了吧，但他不是那麽容易就擺脫的……”
婁持聲說出這種話，便是擺明了對姜依的信任。姜依救了他那麽多次，他也委實沒有欺騙她的理由。
“殿下覺得，奴才說得有理嗎？”
這讓姜依不知道說什麽。
她覺得，婁持聲也沒有表面那樣對楊年忠心耿耿：“好，我知曉你的意思了。”
婁持聲回了他一個笑容。
彼時他們還不知曉幾天之後東宮中就會出一樁大案。
白情兒被太醫查出懷孕之後沒多久便流產了，期間她只同蕭仰接觸過，很難讓人不將目光放到蕭貴妃身上。
因為宮中近來皆無所出，集萬千寵愛一身的蕭貴妃肚子也沒有任何動靜，唯有承寵沒多久的白情兒有了身孕，大家都紛紛猜測是蕭仰萌生妒意。
後宮中最忌嫉妒，又有了謀害皇嗣的罪責，任誰都覺得蕭仰這回要倒大黴了。
可姜依知道蕭仰根本對紹帝沒有情愛，又何來的妒忌呢，她自然就成了為蕭仰叫冤的了。
原本按她同蕭仰的關系，她的話是可以考慮的，問題就在於如今宮中儲位空懸，姜依完全可以是因為想讓姜倫順利即位，同蕭仰裏唱外和的演戲，免得白情兒生出皇子後威脅到姜倫的儲君之位。
這種陰謀論簡直給姜依氣笑了，都是什麽狗屁。
好在紹帝也覺得這太荒謬了。
查明在旁進言，說見婁持聲在白美人去蕭梔宮前，正從那裏出來呢……
“你說同奴才有關？”婁持聲是在值房內，陪著楊理擦石子，就見查明趾高氣揚的帶人近來。他簡直莫名其妙，但也知道絕對不能像之前一樣稀裏糊塗認罪，這不是簡單的皮肉之苦就能帶過的。
謀害皇嗣，就算是被謀害的皇子親媽都是死罪，更別說是他這個奴才了。
“還要咱家親自動手嗎？”查明看著婁持聲，後者緩緩起身，環顧了不大的值房一圈，從床頭小幾再到立於強的博古架，無奈嘆氣。
好在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是司禮監掌印了，皇帝還沒撤他的職，誰也不能拿他怎麽樣了。
查明指著楊理：“你去找你幹爹去，沒事少往這裏來。你幹爹就沒教你什麽人值得交流，什麽人不值得嗎？”
楊理茫然無助，婁持聲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沒事。”
“這就是你違拗咱家的下場。”查明陰惻惻地笑著，“你就慢慢後悔去吧。”
“有什麽可後悔的，說出來心裏話就是後悔嗎。”婁持聲無畏地回了一嘴。
查明眉頭一跳：“你和該收收身上的尖刺了，看著就讓咱家礙眼。不然咱家還真不想讓她這麽做……”
婁持聲冷哼，沈聲道：“就知道是你。若是白美人生了個兒子，若是被陛下當接班人培養可就麻煩了，白美人會被賜死，至於皇子會被朝臣教養的同你這個閹宦遠遠的。哪像現在的小殿下一樣，同你親厚。”
“你話太多了。”查明瞪著他，“沒由頭的話最好不要隨便說出口，禍從口出。”
“你敢做，別人就敢說。”婁持聲平聲道，“但你若同我相安無事，這件事我也不對別人言語，若是不可以，當然有許多辦法傳些風言風語，你說是吧查大人？”
婁持聲喝查明的對峙一時無法終結，兩個人撞出的火花灼燒的很。
蕭仰的蕭梔宮卻冷冷清清，一時間門可羅雀。
蕭仰不在意這個，可好端端一個臟帽子扣在她頭上，她怎能不急火攻心，直接郁結於胸，嘴邊生了泡，人也發熱了起來。
紹帝到底是疼惜她的，只是去問了在她宮中離開的婁持聲，還囑托她好好養病。
蕭仰實在不知道怎麽去好好養病，她怎麽看都覺得是她連累了婁持聲。
沒有人願意探望她，只有姜依帶著補品來安慰她：“你別多想，他不是被你牽連的，或者說是他牽連你才對。”
蕭仰發燒的有些頭昏，不可置信道：“什麽？”
“你放心好了，婁持聲如今怎麽也算是司禮監的掌印，別人不敢拿他怎麽樣的，反倒是你，應該照顧好自己。”姜依疼惜地看著往日光彩照人的蕭仰，如今的她面頰泛紅，眼睛也不甚清明，和往日的靈巧相差甚遠。
“這件事總是要找個人來擔責任的，絕對不會是我們。我在婁持聲的值房裏發現了他沒舍得吃的核桃仁……”姜依苦笑搖頭，“我發現了就直接帶走了，我同父皇說這是我當時賞給婁持聲的，當場吃了下去證明你宮裏的東西沒毒。”
姜依看著蕭仰微微睜大的眼睛，無奈道：“是吧，他為什麽連兩個核桃仁都不吃呢，是不是很奇怪？”
蕭仰搖頭，聲音都發沈：“不是，我只是在想，那核桃仁過了許久應該發硬幹癟了，它不好吃了，你吃了有沒有難受？”
“我，沒有的，挺好吃的。”姜依沒料到蕭仰先關心的竟然是這件事，心裏酸澀，原身不僅有王陵婉這個朋友，還有蕭仰在默默關心。
“我打算查一查白美人最近都接觸了什麽人，我懷疑這件事本身就是她故意為之，因為我發現她同宮外的一位醫者有接觸，這實在是太怪了，除非是宮中不適宜開的藥方才會如此周折。”
“她這麽做，圖什麽呢？”
姜依沈默，她也有想過這個問題，白情兒這般費力不討好是為什麽呢，思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她並不自由，很大的可能是她本身也受制於人，自己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行為，才會做出如此怪誕的事情。
“總之……那便是她的原因了。”姜依搖了搖頭，“她也許也有難言之隱，但她的難言之隱並不是她害人的理由。”
蕭仰忽地抓住姜依的手，言辭懇切：“那是她的孩子，她怎麽會不疼惜。她背後之人肯定是掌握了她的家人，乃至更多，本身她就是個可憐人了，若是謀害皇嗣成真，她就不能活了，能不能給她換個罪名。”
姜依有些被她的仁慈柔腸氣到了：“她可是一點都沒猶豫的將謀害皇嗣的罪名甩了過來，你還要寬恕她嗎。”
蕭仰掐了掐眉心：“就說她非要求子的方子，或是進補的藥吃太多了，怕被怪罪才不敢說，一切都是巧合罷了。若是她就此被陛下冷落，也好過直接被處死。”
姜依咬著牙關，但見蕭仰病懨懨的模樣，她也說不出來重話，甕聲甕氣答個知道了便離開。
可她並不打算按照蕭仰的想法行事，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都蹬鼻子上臉了，她也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輕輕饒恕了。
若是把她留在宮中，保不齊是個禍害……
姜依隱約已經知道白情兒在為誰做事了，她查了白情兒的戶薄，她只是個宮女，早便父母雙亡，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她僥幸爬上龍床又姿色上佳，這才得了皇帝青眼。
而她得到皇帝青睞的契機也很耐人尋味，就好像是有人朝她特意說了陛下的喜好和行蹤一般，種種事件擺在眼前，除了查明，她實在是想不到另一個人。
能滿足一位宮女向上爬的欲望，能知曉皇帝的喜好和行蹤，手眼通天能將白情兒牢牢玩弄在掌心。
姜依簡直咋舌，可白情兒畢竟是自己選擇這麽做的，與查明之間有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往來，就算同紹帝說，他也未必能信。
但若是能在紹帝心中埋下一顆不信任的種子也是極好的。
蕭仰的情況隨著關於白情兒的信息越來越多，而顯得越來越憔悴。她是理解不了白情兒的，她比白情兒有血有肉多了，姜依能理解她的不解，因為蕭仰活到現在更多都不是為了她而活，而是為了楊年吧。
這樣的人當然不是自私無情的，同樣也理解不了世上有會扼殺自己親生骨肉的狠辣人物。
紹帝老了，卻也不是糊塗了，聽了姜依說得話後肉眼可見神色陰沈了下來。
他第一件事就是處罰了白情兒，並不是以謀害皇嗣處罰的，而是說她言行無狀，有損皇家威嚴。
紹帝也覺得此事實在是太過寒蟬，若是傳出去，想必大家議論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殺母立子這個制度，只會覺得是白情兒不願如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才會殺害自己的孩子。
這實在是令皇室蒙羞。
也讓紹帝回想起了蕭皇貴妃的絕命言，想起了太子姜直……
他越發對身為蕭皇貴妃的妹妹蕭仰愧疚，眼見她的病不見好，還到她的宮中親自到蕭梔宮，拉著蕭仰的手叮囑了許多，足以見得他對蕭仰的寵愛更上了一層樓。
就算查明恨得牙癢癢也不得不放過了婁持聲，從今以後還要擔心婁持聲是否會將他指揮白情兒的事捅出去。
雖然皇帝沒有處死白情兒，但查明卻想了，他怕白情兒狗急咬人，直接將他咬出來該如何是好。
處罰一個廢置的宮妃……對查明實在是再輕松不過。
可蕭仰的病並沒有就此好轉，總是在反覆發燒，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紹帝急了，一想到蕭仰便會斥責她的宮人，連著之前被指去給蕭仰解夢的婁持聲都沒有放過。
“茶水太燙了。”紹帝瞥了一眼婁持聲，後者過來要給他換一盅新茶，他擡手制止。
“你近來在禦前真是越發不用心了。”紹帝冷聲道。
婁持聲僵了一瞬，他還端著茶，有些搞不懂紹帝究竟是何意，卻也利落回到：“奴才對殿下一直忠心耿耿。”
“你對白美人服鐵自盡的事怎麽看，是朕太縱容還是太嚴苛了，宮中才波折不斷。”
婁持聲硬著頭皮道：“都是白美人一時想不開。”
“她分明犯了大罪，朕卻在想她走的時候會不會怨恨朕。朕可能也是病了吧。”
婁持聲恨不得直接遁地逃走，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聽見帝王的怨天尤人，這哪裏是他能看的，他只想快點逃。
“你跟這件事有關系嗎？”
紹帝突然的一問，讓婁持聲後脊發涼，若問白情兒的死，肯定同他無關，可歸根結底，若不是查明想要報覆他，白情兒也不至於會流產，甚至最後走向死亡。
“奴才不知道。”
“那就把你認為是的人說出來。”
婁持聲不敢皺眉，也不敢立即回應，更不敢胡亂應付，他搜腸刮肚，不知道是否應該將這些事在此時說出來。
或者說他不敢說出來，因為他說得這些事是沒有證據的，而這些事對皇家來講是極度蒙羞的，他還想活著，他不想死。
白情兒和查明聯手的事，只可以當一個捏住查明小辮子的定時炸彈，但是也只能是成為一個秘密，不然紹帝很難不直接將有關的人員全都封口。
紹帝可不管婁持聲是如何糾結的，冷臉道：“快些說來，難道還要朕催你第二遍嗎？”
婁持聲放下茶盅，跪在地上，額頭點地，十分誠摯道：“奴才真的不知道……”
還沒有說完，就見紹帝已經沈下了臉，他放在桌上的手攥緊。
“你所言可是如實？”
“任憑陛下查驗。”
紹帝神思不屬，虛扶了一下婁持聲：“你且起來吧……查明陪朕幾十載，他在朕身邊一直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是一個頂好的奴才，你也是朕認可的奴才，不枉朕厚待你。”
紹帝的迷茫看在婁持聲眼中，令他緊張的心裏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為什麽紹帝突然提及了查明，但看起來好像並不是要生氣的模樣。
“此事還需調查，切記不要走漏風聲。”紹帝的表情格外糾結，在這個素來沒什麽表情的帝王身上顯得格外瘆人，“蕭貴妃領六宮，也是有責任的，但她畢竟還在生病，朕也不是不通人情的，蕭貴妃夢魘驚懼還需要你。先將查明壓在掖庭審問吧。”
婁持聲聽到紹帝這席話，不可置信睜大了眼，對上紹帝略感渾濁的眼球，他又猛然垂下了頭，那雙眼裏的精明並沒有散盡。
他領命而出，按照紹帝的吩咐做事，可掖庭也是宮裏的地方，那裏甚至還就是查明所領的地方，想瞞都瞞不住，一時間查大人要倒臺的消息風風雨雨傳了個遍。
婁持聲卻覺得此事並沒有那麽簡單，因為紹帝如今的重心早就不再是江山社稷了，他雖然在意九州天下，但如今更在意的是他自己。
繼承人只需有一個就夠了，更遑論白情兒肚子裏的還未成型，是男是女不知，同她的感情也不深厚，婁持聲都不確定這件事究竟在紹帝心中掀起了多少波瀾。
但按照祖宗法制，此事若是在紹帝心裏掀起疑問，查明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婁持聲還沒開心幾天，姜依因為種種原因一拖再拖的婚事終於要提上了日程。
他魂不守舍在禦前伴架，錯誤頻出，最後被紹帝以打了十板為代價，以儆效尤。
婁持聲是沒有反應接受了這一切，他的眼裏沒有什麽波瀾，就好像那些板子並沒有打在他身上。
“你不敢呼痛是怕朕拔了你的舌頭嗎？”紹帝見他這副冷淡模樣，出聲問道。
婁持聲怔楞片刻，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奴才只有承受的份，哪裏有叫痛的份。”他這番謙卑的說辭令紹帝十分滿意，可紹帝不知道的是婁持聲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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