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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只是在來警局路上買了一袋芒果,原本還算空閑的值班日就接到了一起報案,兩名警察匆匆趕到。名為“美馨旅館”的門口,前臺焦急地等在那裏。一見他們,連忙迎上來。

“你們可算來了!我們這裏有人打架!”

還以為是社會人員鬥毆之類的案件,兩名警察神情嚴肅起來,跑上二樓,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一幕。

身穿運動衫的男子被繩子捆住,王八一樣趴在地上,模樣像是高中生的男生盤腿坐在旁邊,也不顧臟兮兮的地毯。另一個年齡相仿的男生靠墻站著,儼然也是看守姿態。還有個女生,穿白色棉質襯衫和及膝運動中褲,氣質很乖很靜,手放在身前規規矩矩,很難讓人相信她是這兩個男生的同夥。

“什麽情況?”看起來不是尋釁滋事,場面還算好控制,兩名警察的神經卻沒有松懈下來。十幾歲高中生已經具備傷人能力,法律上卻還是未成年,性格又莽撞不知天高地厚,搞不好就會釀成大禍。

沒想到,話音剛落,個子稍矮的那個男生便激動地一骨碌站起來,不像要進少管所的叛逆少年,倒像準備擊鼓鳴冤:“這個人教唆我們的朋友自殺,警察叔叔,您一定要仔細查查!他身上一定血債累累!”

“明明是你們把我騙來這裏準備敲詐!”地上的男人憤怒地回擊道。

他身一挺,伸著脖子一昂頭,兩名警察頓時被嚇一跳。那張臉青青紫紫紅紅腫腫,被打得慘不忍睹,如同打翻了調色盤。

未成年人、疑似施暴、兩方各執一詞,還是在不正規小旅館這種地方,匪夷所思的情節令兩名警察不約而同感到有些棘手,先厲聲說不要大喊大叫,接著簡單詢問經過。

和地上那名男子只會咆哮不同,三名高中生思維清楚,既有聊天記錄,又能互相作證,擺放在門口的那袋炭也很可疑。這件事恐怕比想象中更惡劣。聯系到同事接應,兩名警察一前一後帶幾人下樓。

日覆一日的乏味生活中突現波瀾,附近店鋪的好事者們蜂擁而至。在這種地方被帶走總之不會是什麽好事,評頭論足的目光在幾人中來回打量。大家積極討論起來。

上課被叫發言都需要鎮定片刻再開口,平時更難得直視他人目光,已經習慣於潛行深海的日常,卻在走出小旅館的一瞬間,曝曬於天日之下。恍惚間如同回到了前幾年,走在路上背後都有人指指點點。

努力說服自己並不是相同的狀況,卻無法屏蔽瑣碎的聲音和目光,於夏大腦一片空白,肌膚也有些微微發麻,視線在地上飄忽不定,如同被扔上岸、奄奄一息的魚。

冷不防,有人走到了她旁邊。男生抄著兜,高挑的個子成為阻隔八卦視線的一道屏障,再遇上那種厚著臉皮、非要伸頭過來看女生長什麽模樣的人,他就也一側身,面無表情擋個正著。

“看什麽看”的潛臺詞寫在每一寸微表情裏,男生模樣周正帥氣,長了一張很適合笑的臉,這樣橫人一眼,卻有著少年人十足的挑釁。好事者立刻識趣地扭開頭去。

短發遮不住的空餘,陳西昀的影子落下來,樹蔭一樣擋住了所有。於夏輕輕吸了一口氣,數不盡的氧氣與清涼。

藍白相間、塗有警徽的越野車停在馬路邊,一名警察打開門。等四人陸續上車,拉門“砰”一聲在眼前合上。車上有警察將他們隔開,不允許隨便說話。

到達警局,四個人被分開詢問。負責於夏的是兩名溫柔幹練的女警察。沒有隱瞞什麽,於夏如實陳述了最近做的事。只在一個小細節上撒了謊。

“一開始以為那是普通的交友群,抱著好奇的想法就加了。”

重覆過一遍的謊言,說起來心裏仍然有一點小忐忑,好在這種事對於眼下的案件沒有那麽重要,並沒有遭到追問。警察們的問題,更主要集中在平時的聊天內容上。陳西昀和李松的兩只手機已經當作證據被提交,於夏憑著記憶,慢慢覆述著。

“他會被判刑嗎?”詢問結束,女生鼓起勇氣,輕聲問了一句。

女警笑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她們會再調查。

小口喝著女警遞來的溫水,坐在長板凳上又等了一會兒,陳西昀和李松也先後出來。再一聲門響,程俊明也在警察的陪同下露面。

他臉色灰敗,手上的鐐銬沒有摘。看見三人,像是捉到了造成現狀的罪魁禍首,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你們不拘留他們嗎?這幾個小崽子撒謊騙人,要錢不成還打我!”

他一口咬定幾人設套是為了敲詐勒索,可拿不出什麽證據,警察們並不信這種說辭,只等核實那名叫蔣澹的男生自殺的真相、程俊明電腦中更多的聊天記錄,就能作出更準確的結論。不過,話說回來,男人這鼻青臉腫的樣子,總也不會是自己在墻上撞的。

“你們動手打人了嗎?”一名男警察問。

終於見到害死朋友的罪魁禍首,正常人都無法忍住內心的憤怒,揍他一頓還算輕了。即便要為此付出賠錢、被學校通報批評、甚至更嚴重的代價也無所謂。這是兩個男生早就想好的事。陳西昀父母相對好搞定,他來攬主責,正要開口,冷不防,女生的聲音卻比他更快地響起來。

“他們是為了我不被打才動的手,”明明之前緊張得要死,心臟好像都快跳到罷工,真正發出聲音的一刻,自己卻好像被扔進了一間隔音房中,透過磨砂玻璃看不見大家的反應,也聽不見聲音,耳畔發出嗡嗡的鳴叫,於夏只憑本能繼續說著,“當時,這個人發現是圈套,很生氣,撲上來就對我揮拳頭。”

平常極少主動與人說話、總是回避狀態的女生,此刻卻鼓起勇氣朝前走了一步,微微擡頭,擋在他和李松的前面。單薄身影像風中的花。

一時間,到嘴邊的話被咽下去。陳西昀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幕,意外地挑了下眉。沒有辜負女生的好意,他臨時改口,用了相同說辭。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血口噴人的事,當時自己明明是毫無防備、被人從身後一腳踹倒,程俊明瞪大了眼睛,還要爭辯,可警察心中已有了傾向性,小旅館又沒監控,最終還是沒能確定他們是否故意出手。

“這個人我們會拘留,兩臺手機我們都要留下,暫時不能還給你們。另外,在這裏寫一下基本信息,報一下你們監護人的聯系方式,我們通知他們來接人。”

李松掙紮了一下:“不能自己回家嗎?”

“你們是未成年,當然不可以。”警察說。

“那我們這也算正義行為、好人好事了吧,和我媽說的時候,能稍微表揚一下嗎?不然害她大老遠跑來警察局,她一定以為我犯事!我的臉搞不好要吃皮鞋了!”李松不放棄地爭取道。

繃著臉的警察終於忍不住被他逗笑,最後說:“盡量吧。”

挨個報上電話,三個人被安置在調解室中,已經是午飯時間,每個人被發了一只面包。還沒坐下,陳西昀不知怎的又出去了一趟。隔著窗戶,於夏看見他對那個打電話的警察說了些什麽,而後,拿過電話自己撥起號來。

警察局內十分整潔,白墻上刷著令人心安的藍色,玻璃門外映出屬於夏季的綠樹,明凈光線下,陳西昀站在桌旁打電話。身穿藍色短袖制服的警察坐在旁邊,肩頭警徽閃閃發亮。

恍然想到那天課間的對話,陳西昀說自己不會去當偶像。那麽,是想要做警察嗎?畢竟,男生是這樣縝密、明朗,又具有正義感。

心中這樣想著,忽然聽到李松唉聲嘆氣。於夏也不由得又想起媽媽。平臨離家好遠,媽媽接到電話肯定匆忙趕去請假、再四處找車過來。並不後悔做了這樣一件事,可這種給家人添麻煩的心情,無疑也令她十分難受。

於夏低頭坐在藍墊折疊椅中,手指不安地在膝上絞緊。滿腦子亂糟糟的,恍惚中聽見李松問:“你去找警察說什麽?”

楞了下擡頭。陳西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了眼前。

男生就近拉過一張椅子,就這樣反著坐在兩人面前,似乎很享受吊人胃口的感覺,他故意慢悠悠的,在李松耐心快耗盡時又點到為止,笑容燦爛一揚眉:“我說,岱山離這裏太遠,我爸媽來一趟把我們都帶走就可以了,也讓他們和你們家長說了。阿姨不會來。於夏,你媽媽也不會過來。”

“我靠!!!”正沈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的李松一楞,隨即欣喜若狂,抓住了陳西昀垂搭在椅背的一只手猛的上下搖動起來,“陳西昀!你簡直是救世主!!”

男生被肉麻得不行,好氣又好笑一下往後站起來:“少來,把你爪子拿開!”

“不行!拿開了不能表達我的激動!”

於夏一顆心也撲通落回了原地。毫不誇張地說,真的有“被救了”的這種感覺。兩個男生打打鬧鬧,沒個正形,很快引來值班警察教導主任般的敲門,頓時坐回原處,不再吭聲。過了下,又不約而同笑起來。

“我剛才就在想,我們運氣真不錯啊,”沒了老媽即將駕到的壓力,李松活泛得不行,“看你跟他發消息的時候真的緊張死了,生怕他不上當。”

要是程俊明起疑心、犯個懶,或者,由於別的什麽倒黴原因,沒有給他們送炭過來。那麽同樣的招數不可能使用第二遍,他們可用的證據,或許就只剩下單薄的聊天記錄了。

“這樣應該能夠判得重一點吧,聽說,他們會去查他的電腦。”於夏輕聲說。

從抓住程俊明到分開詢問,現在三人才又聚到一起,彼此交流著心得,向來內斂的女生也止不住微微地興奮。鋪墊許久的事終於在今天落下句號,大家的努力真的沒有白費。像被一束光照到,心情也變明朗。

外面忽然騷動起來,有什麽人大吵著又被鎮壓,很快,這間調解室的門便被推開。不用警察們說,三個人自覺走出去,和叉著腰隨時準備幹仗的大媽們擦肩而過。作為出名的難纏對手,大媽們並不買警察的賬,調解室裏不一會兒就響起“砰砰”的拍桌聲。

李松豎起耳朵聽了會兒八卦,似乎是十分雞毛蒜皮的事,很快覺得無聊:“我們就這樣傻站著嗎?”

習慣了按照大人吩咐做事,讓她在原地等,絕對不會走出超過半米。於夏不知道除了“傻站”還能幹什麽,下意識擡頭露出征詢的目光。

陳西昀靠著墻,思索後,像是有了主意,露出那種準備違反規則的笑容:“念湖去不去?”

循規蹈矩的女生,第一反應不再是“這怎麽可以”。

這一刻,恍然記起小學語文老師講成語的場景。“冒天下之大不韙”七個字寫在黑板上。那時的語境已經有些模糊。時隔多年,竟然一下子明白了類似的心情。只要有人一起的話,做壞事也沒關系。

三名高中生悄然往門口移動,假裝站在那裏透氣或者看風景,某個瞬間,趁警察們忙碌著沒留意,忽然奮力朝公交站臺奔跑起來。當然,也沒忘“懂事”地留一張字條在原地。至於什麽時候被發現,那就不屬於他們操心的範圍了。

一出警局門,陳西昀便向前奔去。沒有拿出沖刺速度,可擅長長跑的男生本身短跑速度也不輸人,轉眼就甩開其他人一大截,風呼呼從耳旁掠過,某個時刻才察覺到不對勁。

停下來轉過頭,陳西昀倒退著走,笑著朝滿臉寫著“我靠你小子是要獨自逃跑吧!”的李松抱歉擡了擡手,視線向後,又落到了女生身上。

短發在風中飛揚,線條流暢,白色衣角像雪片那樣飛起來,如同初飛的青鳥,怯生生的,卻依舊張開單薄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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