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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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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玖

馬車駛至皇宮,剛好申時整,白馬寺的金鐘響了。

遙見鐘樓上有僧人肩扛圓木撞鐘,鐘聲悠揚恢宏,響徹整座城池:

“當——當——當——”

宮門前卸下兵刃,一行人魚貫而入。

宮中懸燈結彩、一派盛景,人面兒上卻並無幾分喜意。欽天監之言叫人提心吊膽,倘若皇帝壽辰這一日天生異象,洛陽這汪水怕要攪得更渾。山雨欲來,皇帝心情不佳,跟前伺候的接連觸黴頭,人人自危。

日頭將盡,霞雲滿天,紅日東升西落,一如既往。

有道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樂師奏樂、鞭炮鳴響,儀禮司請皇帝坐上鋪好黃麾的龍椅,爾後太子當先、皇親貴胄依次上殿,四品以上文武官員分東西兩隊入殿,五品以下官員立於殿外。

百官行禮,甩袖聲落,巍峨宮殿內外烏壓壓一片,噤若寒蟬,像群銜石的烏鴉。

樂聲再起,筵席開場。

窈窕宮女手持酒菜於席間穿行而過,酒池肉林、紙醉金迷,佳肴珍饈有如流水。樂曲更疊,一班班女伶且舞且唱,身段玲瓏、舞姿婀娜。百戲雜耍藝人入場,上演跳索、踢瓶、筋鬥等諸多把戲,百官見多識廣、興致缺缺,倒是中途有名雜耍藝人一時失足,跌了個狗啃泥,惹來哄堂大笑。

壽宴過半,太監唱名擡上壽禮。

大多中規中矩,左不過奇珍異寶、古玩書畫。皇帝近年醉心禮佛,太子進獻的是一部親手所抄佛經,皇帝讚了聲“孝心可嘉”。

佛經撤下,唱名的太監嗓音尖利:“江都王獻禮,寶刀一柄——”

擡上刀匣,匣中一柄三尺長的柳葉刀,刀身正面飾錯金雲紋,反面雕飛天游龍。刀重九斤,擡壽禮的太監沒一會兒便兩股戰戰、抖如篩糠。

皇帝靜默半晌,開口:“此刀可有名字?”

江都王起身離席,斂衽行禮:“啟稟父皇,寶刀名曰:無雙。”

皇帝問:“何處而來?”

“兒臣在江都時偶遇一奇人,大隱隱於市,此人是位艄公,年過半百,卻是位鑄刀好手。”江都王答,“彼時兒臣正為壽禮發愁,奇人道:乃父唯吾獨尊,唯有寶刀可配。兩月後贈予兒臣這一柄無雙寶刀,削鐵如泥、吹毛斷發。”

皇帝問:“這奇人眼下在何處?”

江都王面露哀容:“不多久斃於江湖紛爭,無雙寶刀乃其絕世遺作。”

天才早逝惹人惋惜,戛然而止的故事平添神秘,何況扯上“真命天子”的皮子。皇帝來了興致,命人將寶刀呈上來,親自賞玩。

江都王拂袖屈膝跪地:“在江都時兒臣常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常言道子欲養而親不待,心中惶愧不安。自打離開洛陽,兒臣多年未曾為父皇舞刀,不知今日可有機會為您盡孝?”

皇帝目露動容:“可。”

禦前太監將刀匣呈至江都王跟前,他單手握住刀柄,邁開馬步、下盤紮穩,深吸一口氣,穩穩拿起無雙寶刀。

少年時為討皇帝歡心,練刀下的苦功夫,至江都後荒廢大半,好在底子猶在。請蘇傲當了幾日師父,一套形意刀法耍得漂亮,踏步擲地有聲,寶刀揮舞時“呼呼”作響。

皇帝並群臣目不轉睛,如同先前看雜耍時一般。

九九八十一式刀法到了第七十六式,最難的幾式有驚無險,江都王心頭繃緊的弦兒松了松。無雙寶刀太重,手有些發顫,掌心滲出冷汗,險些滑脫手,他握緊了刀柄。

第七十七式,刀尖上挑至頭頂,向右下斜劈至膝前,扭動手腕,屈肘擡至耳側。

第七十八式,左腿彎曲,右腳腳尖在地上畫出個半圓,雙手握刀,掄刀向左下方砍去。

第七十九式,收腿邁出馬步,大喝一聲,刀尖筆直刺向前方。刀身徒然脫落,向前飛出三丈有餘,紮向地上鋪的金磚,被彈飛跳起,掉在皇帝禦座三尺遠之處,發出脆響。

皇帝揮退擋在龍椅前的禦前侍衛,臉色鐵青:“江都王,這便是你所謂削鐵如泥的無雙寶刀?”

刀是好刀,蘇傲摸過亦讚不絕口——

這是被人桃代李僵、偷梁換柱了。

江都王手裏還握著光禿禿的刀柄,上頭雕的龍紋硌得掌心生疼。

滿殿群臣的目光紮來,他忽然想起方才那名失足跌落的雜耍藝人,和滿堂哄笑,當時他亦笑了。

退場前,江都王朝先前安排大鬧壽宴的官員使了個眼色。原本是呈上太子罪證、叫他身敗名裂的最佳時機,眼下成了一步不得已用於禍水東引的廢棋。

一曲罷,女伶甩著水袖退場,新曲兒尚未奏響的青黃不接時候,官員離席出列。

他是五品官,剛好得以入殿列席,比下有餘,然欲壑難填,有了從龍之功便得以一步登天。

“啟稟陛下,臣偶然得知太子殿下挪用修建水壩的朝廷撥款,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臣愧疚難安。”五品官從袖囊中取出奏折,“請陛下過目。”

滿堂嘩然。

皇帝吩咐禦前太監:“呈上來。”

殿內落針可聞,唯餘翻閱奏折時的輕微聲響,嘩啦,嘩啦。

不多時皇帝合上奏折,面上不見半分驚怒:“愛卿所言朕知曉,五日前太子便上朕這兒來領罪,治下官員利令智昏,太子馭下不嚴,朕已罰了他半年俸祿。”

頓了頓,皇帝問:“莫非愛卿以為朕罰得還不夠?”

五品官面如土色,“噗通”一聲跪下:“臣不敢。”

酉時末,筵席散場。

寶刀被換,殺手鐧洩露,背叛者呼之欲出。江都王鐵青著臉出宮,急步走向宮外靜候的仆從:“薛阿乙在何處?”

左右不見人影,蘇傲一楞,轉頭望師弟。

“方才出恭去,”石浪答,“尚未歸來。”

人自然是回不來了,江都王率人撲往賜給薛阿乙的宅子,早已人去樓空。沖冠眥裂亦於事無補,只得秋後算賬,眼下最要緊的是下一步棋該如何走。壽宴猝不及防之下錯漏百出,皇帝很快便會查出誰在從中作梗。

門下幕僚俱神色驚惶,崔青河小心翼翼開口:“王爺,您可下好決定?”

千般算計,誰知到頭來竟是搬磚砸腳、作繭自縛。

覆水難收,箭在離弦之上,不得不發。

江都王摩挲著指節上練刀磨出的厚繭,闔了闔眼:“反。”

七月廿三清早,翠翠睜開眼,下意識摸向半臂遠之處,鋪好的被褥平整如初、溫涼如水。

昨夜沒睡好,夢魘不斷,頭痛欲裂。她摁了摁鬢角,兩條胳膊支起身子,慢慢坐起來。

伺候的丫鬟聽見響動,上前掀開床幔。

翠翠問:“夫君昨夜又未回府?”

“昨兒聖上大壽,聽聞夜裏江都王府的燈一夜未熄,想必政務繁忙。”丫鬟寬慰,“夫人安心,等老爺忙完,定會回府好好陪一陪您。”

翠翠下榻梳洗,丫鬟俯身整理床鋪,忽然“呀”了聲,喜上眉梢——

被褥上有枚指甲殼大的血跡。

忽而記起老爺昨夜未歸,是夫人來了葵水,方上揚的唇角往下墜。還當老爺夫人總算圓了房,平白高興一場。

翠翠眼瞧丫鬟面上神情變幻,抿了抿唇:“勞煩你備好月事帶。”

她當不慣主子,吩咐下人做事皆用商量的口吻,私底下都講這是天生沒有做主子的命。

丫鬟“哎”了聲:“您放心。”

梳洗過,翠翠到前頭服侍婆母用膳。

屋內傳來歡暢笑語,剛滿三歲的侄兒正是討人愛的時候,趴在婆母膝頭牙牙學語,逗得婆母和嫂嫂眉開眼笑。翠翠停在門檻前,進退不得。

半晌才註意到門外僵立著個人,婆母面上笑容褪去些:“怎的不進來?”

早膳雷打不動是八寶飯、一碟子春餅和大碗糯米豬腸,翠翠嫁來一月有餘,仍吃不慣潮汕菜。嘴裏鹹得發齁,味同嚼蠟,幹脆撂筷給婆母布菜。

由她忙碌,婆母猶豫半晌,斟酌著開口:“薛氏,莫怨娘心狠,再給你一個月,若還不能圓房,娘得給二郎物色良妾了。”

翠翠布菜的動作一頓,捏緊手中筷箸,指節發白。

婆母輕輕拍了拍她手背:“做夫妻總有人要主動,都是嫁了人的媳婦,這當口害什麽臊。”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翠翠垂頭低低應是。

吃過早膳回屋,小腹忽然針紮般的痛。雙腿軟得跟面條兒似的,她癱倒在座椅上,耳鳴目眩,汗流浹背,步子都邁不開。

昨夜睡覺時踢掉了被褥,怕是受涼了。

丫鬟在院門外同人嘮磕,侃大山正起勁,喊啞嗓子都聽不見。翠翠掙紮著起身,灌了幾杯熱水下肚,痛楚稍減,在榻上蜷縮了會兒,尿意上湧。

去茅廁經過婆母的院子,翠翠原先從外邊繞,今兒疼痛難耐,抄近道從靠窗一側走。

“要是先頭那姑娘還在便好了,”婆母的聲音從窗內飄出來,“可惜命不好,過門前生急病去了。”

嫂嫂問:“聽聞二弟極中意那姑娘?”

“二郎心悅她,要不然也不會慌忙訂婚。”婆母喟嘆一聲,“而今這位——罷了,二郎追隨江都王爺,也是沒法兒的事。”

葛生正在馬廄餵馬。

崔青河厭他粗鄙,不允其留在內院,葛生空有蠻力,半點拳腳功夫都不懂,護院也沒當成。剛巧有位馬夫告老還鄉,管事把他遣來馬房。

馬廄悶熱難當,尚未拾掇的馬糞惡臭熏天,令人作嘔。

葛生彎腰去拾桶裏紮成捆的馬草,起身才發現翠翠立在背後不遠處,雙手捂緊小腹,面白如紙。

他一楞:“翠翠?”

下意識上前,又在三步外站住:“你……怎麽了?”

翠翠沖他露出個笑,如同矮墻角落盛放的花兒:“去外頭瞧瞧?來那麽久,還未好好看過洛陽。”

她想了想,擡手指向面前打著響鼻的高頭大馬:“騎這匹馬出去,如何?”

這馬養來給崔青河用的。

葛生應聲:“好。”

馬認得葛生,並未鬧騰,被悄聲牽出角門。

出了薛宅,翠翠隨手指向近前一座數十丈高的青山:“我要上那兒去。”

千裏挑一的好馬,沒跑多久便到了,山不高亦不陡,上山亦是輕松。

到得山巔,葛生扶翠翠下馬,她捂著仍抽痛的小腹,緩緩行至懸崖邊沿。今兒艷陽高照、天高雲淡,泰半城池盡收眼底,山巔望去,偌大洛陽城不過爾爾。

翠翠伸出手臂,孩子氣地朝巍峨城池摸去。

葛生失笑:“什麽都碰不到的。”

翠翠跟著笑了下:“是啊,什麽也碰不到。”

半晌,收回酸痛的手臂:“回去罷。”

葛生的馬術尚且生澀,牽著韁繩下山。

半山腰迎面撞上四名山中獵戶,熊腰虎背、肌肉賁張,腰掛獵刀,身背彎弓。崔宅的馬養得膘肥體壯、皮毛油亮,又覷了眼清麗伶仃的翠翠。葛生幼時饑一頓飽一頓過來,比尋常男人瘦弱,獵戶心生貪念。

葛生只帶了砍馬草用的鈍刀,四對一,他被獵刀紮成只刺猬,鮮血噴湧。

翠翠發出尖叫,沒逃兩步,頭發被男人拽住,用力向後撕扯,大把秀發連血帶皮脫落。她被狠狠摜倒在地,後腦磕上石塊,頭暈目眩。裙衫很快叫男人扯碎,數不清的手摸上來,身子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翠翠只覺得疼——

疼疼疼,疼哇——好疼!

“喲,還是個雛兒?”

刺目艷陽似乎昏暗了些,翠翠努力睜大雙眼,只見頭頂那輪圓日缺了道口子,越缺越多。

圓日缺去大半之時,匍匐於她身上的男人們終於覺察到異樣,擡起頭。

面露驚惶:“天、天狗吞日啦!”

身上一輕,周遭很快寂靜下來。

翠翠仰面躺在泥地上,赤身裸體。圓日徹底被吞沒,乾坤如同一盞被吹熄的燈,天地黑沈死寂,好像從不曾見過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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