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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來一個挑著竹扁擔的貨郎,兩頭掛了沈甸甸的貨物,扁擔折成半彎月牙。貨郎一手扶著貨擔兒,一手搖撥浪鼓,圓木珠子砸上鼓面,“嘿得隆咚”響著從薛阿乙面前走過。

公鴨嗓似被鼓聲驚醒,“哎喲”一聲拍了下腦門:“險些忘了正事兒!”

薛阿乙仍盯著九環刀。

“薛兄可聽說了——”

公鴨嗓咂嘴:“五日前,懷老爺子在自個兒的壽宴上被刺客殺了,還是個女人。”

薛阿乙在摸那把刀,認真得像在洞房花燭夜撫摸豐乳肥臀的新婚妻子,從頭到腳摸了個遍,一無所獲。

這真是一把非常漂亮的刀,可惜美麗而危險。

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公鴨嗓道:“懷家請了畫師,昨日那女賊的畫像跟著追殺令發下來嘍。懷家好大手筆,不論身份地位,只要獻上女賊頭顱,得三千兩黃金,若是生擒女賊,再得三分懷家獨門絕學。”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世上最不缺貪財之人,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武癡,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黃金為真,絕學是幌子,懷家平白給武林人士畫了個大餅。

墻洞裏遞來女賊的畫像,公鴨嗓警告:“上頭催得緊,若有女賊蹤跡,莫做傻事,盡快知會小弟。”

財不外露,誰敢明晃晃吞下賞金,活該陽壽到頭。

薛阿乙應下。

-

瓜州渡口飄起炊煙,漁火像熟透了掉進河裏的紅皮桃,琳琳瑯瑯浮在水面上。

靠岸時雨停了,水已經漲到離地三尺不到。薛阿乙抹了把臉,把船系在岸邊的木樁上,渾身濕透,像從河裏爬上來的水鬼,擰了把衣擺,絞出一股水。

盤下的三條船有大小,兩條小船載客,稍大些的給薛昆玉養病。薛阿乙提了竹篙跳上烏篷船,翠翠和葛生像兩尊門神,背對他杵在塗成漆黑的竹篾簾子前。

他摘下鬥笠甩了甩,問:“有客人?”

翠翠嚇了一跳,糯糯喊了聲“阿哥”,葡萄般的眼珠子閃著興奮:“是來請爹爹鑄刀的貴客。”

葛生接過鬥笠和竹篙,接口:“來了第二回了,上回老先生沒應。”

薛阿乙動作一頓:“為何?”

葛生低下頭:“不知。”

正欲再問,竹篾簾子裏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外頭可是薛老先生的兒子?請進。”

淋了半日雨,薛阿乙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地跳,心裏燥得慌。他深吸口氣,拇指使勁按了按鬢角,掀簾走進船艙,眼前驟亮,燭光刺得眼睛一痛。

小小一方桌案橫在中間,薛昆玉在左手邊,右手邊坐著兩男一女,為首的男人年過三十,穿一件藏青色雲翔符蝠紋勁裝,擡頭看向他。此人乍一看並不淩厲,面目尚算溫潤,眼神卻像一匹荒野裏覓食的獨狼。

薛昆玉搶先開口:“阿乙,這位是江都王爺,不可無禮。”

薛阿乙抱拳行禮:“小子見過王爺。”

“薛大郎多禮。”江都王微微一笑,嘴角生出些許皺紋,多了幾分長者看晚輩的慈祥,正是方才出聲之人,“孤與薛大郎也算有緣,聽少媚說你們有過一面之交。”

說著側身示意,他身後跪坐了一男一女。

適才一直垂著頭的女人仰起臉:“馮氏少媚,見過薛公子。白水鎮一別,公子別來無恙?”

薛阿乙這才註意到她。

蠟燭燒到了底,燭光在女人臉上明明暗暗地搖曳,她端坐在江都王身側,腰背筆直如麥稈。

懷裏還貼身放著捉拿這女賊的懸賞,荷梗般修長光潔的脖頸一刀砍下去,就是黃燦燦三千兩金子。美色誤事,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殺了她。

薛阿乙收了視線,盤腿坐下:“甚安。”

“少媚是孤跟前得力的,”江都王向薛昆玉解釋,“前陣子替孤辦事,正巧遇到令郎。”

又問:“老先生這一雙兒女還未定人家吧?”

烏篷船用了好些年頭,連日落雨,未及縫補,竹篾篷上的裂縫像陶塤上的小孔,風在裏頭嗚嗚地吹。

薛昆玉端茶的手顫了顫:“可不,沒人瞧得上。”

“老先生謙虛,這回孤見了個全,令郎令愛皆儀表堂堂,先生好福氣。”江都王瞥見桌上盛著冷藥渣子的藥罐,換了話題,“先生的身體可好些了?”

薛昆玉搖頭:“閻王來抓,逃不掉嘍。”

活人看半死不活的人,想活還是想死,一目了然。

江都王徐徐道:“天無絕人之路。”

他拍了拍那個叫馮少媚的女人的肩膀,話鋒一轉:“聽聞先夫人仙去十幾年,老先生情深義重,孤佩服。不過先生纏綿病榻,身邊無人照料,想必多有不便——少媚就留下來照顧老先生,派什麽用盡管使喚。”

不等薛昆玉拒絕,馮少媚應了聲是。

江都王起身,身側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給他披上緇色蓮蓬衣:“夜寒露重,孤尚有政事未處理,鑄刀之事老先生再考慮考慮,過兩天孤再來拜訪。”

薛昆玉身子不便,由薛阿乙送客。

掀簾走出船艙,太陽落下大半,頭頂像扣了只鴉青色的破碗,漏出一角酡紅。

葛生吆喝攬客,翠翠還守在門口,見他們出來,眼睛直勾勾黏在了書生打扮的青年身上。

她行了禮,脆生生道:“王爺、崔先生慢走。”

江都王笑著應了。

青年開口,聲音溫和:“薛姑娘有禮了。”

翠翠的面頰紅得像天邊的晚霞。

上岸走出十來步,薛阿乙回頭,翠翠還站在船幫上,望眼欲穿。

他不露聲色地打量書生打扮的青年。

江都王光華太盛,青年和馮少媚像江都王的影子,這是兩條沈默而忠誠的狗,一不留神就教人忽略。狗帶出門就得咬人,最不濟也要叼塊肉回去,主人從不養沒用的狗。

薛阿乙開口:“不知這位是……”

江都王似才想起來:“忘了介紹,這位是孤帳下幕僚,姓崔。”

薛阿乙抱拳行禮:“見過崔先生。”

青年躬身還禮。

崔先生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眉清目朗,笑起來嘴角有兩個不深不淺的梨渦。

和公鴨嗓不同,崔先生褪去少年人的輕浮,卻不失銳氣,像一枚即將成熟的青杏,過早偏酸,晚了杏子要變色,在成熟前夕摘下來才最好吃。

回到船上,馮少媚不在。

薛阿乙轉了一圈沒見到人,翠翠指了指河邊:“和葛生燒飯呢!”

雨天難生火,葛生借別家用過的火塘起竈,火星還沒熄,他捏著手臂長的竹筒,鼓起腮幫子吹火。

馮少媚在殺魚,衣袖卷到臂彎,露出兩條小臂。下午新捉來的鯽魚,在石塊上活蹦亂跳,魚頭猛地被刀背拍暈,刮了鱗片,剖開灰白的肚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刀成型,動作嫻熟。

薛阿乙遠遠看了片刻,走上前:“翠翠尋你,這裏我來。”

葛生應了,遞去吹火筒。

天際最後一尾酡紅沒入地面,江都燈火輝煌,渡口再度熱鬧起來,無人註意河岸荒蕪的角落。

薛阿乙慢慢走到馮少媚身後。

女人的脖頸上落了一綹碎發,他伸手拈起來。

剖魚刀在馮少媚手裏打了個轉,倏地向後刺出,薛阿乙松開那綹頭發,兩指夾住刀刃。

刀尖停在鼻前一寸。

薛阿乙低下頭,湊到馮少媚耳邊,就著這個姿勢緩緩問:“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馮少媚沒有回頭:“薛公子——”

薛阿乙打斷:“叫我薛阿乙。”

女人不動。

聲音壓得極低,溫熱的呼吸噴上女人的耳廓:“你能告訴我什麽?”

馮少媚側頭看他一眼,忽地收回剖魚刀。刀很快,捏著刀的食指和中指被劃破,薛阿乙舔了舔傷口,血腥氣混著魚腥味。

刀尖一轉,挖出魚膽和魚鰾,馮少媚道:“皇上老了,王爺和太子不合已久,王爺需要造勢。”

男人做大事,首先要起勢,江都王要借的勢就是一把“好刀”。薛昆玉自幼多有奇名,家道中落、身患重病,又有子女拖累,是培育這把刀最合適的器皿。

馮少媚提著魚踏上烏篷船,木屐踩在船板上,清脆一響。裙擺因擡腿的動作岔開,露出腳踝和半截白藕似的小腿。女人在漁舟上站穩,衣擺合攏,只餘下木屐裏一對光裸的腳。

飯桌上多了個陌生人,多少不適。

掏空內臟的魚躺在鍋裏,剁成五截,三月是鯽魚覓食高峰,肉質厚實,魚湯鮮美。

晚風一吹,頭疼得厲害,薛阿乙食不知味。

翠翠愛吃魚,讚不絕口:“馮姐姐廚藝真好,比酒樓做得還好吃。”

馮少媚搖頭:“家裏頭賣魚的,我只會燒魚。”

翠翠好奇:“姐姐哪裏人?”

“洛陽。”

翠翠眼睛一亮:“聽說洛陽的牡丹花很漂亮,是真的?”

“牡丹很美。”馮少媚笑了笑,“洛陽還有許多旁的花,也很漂亮,不止牡丹,薛姑娘去了就知道。”

收了殘羹冷炙,已是酉時末,沒有生意,一家人打了地鋪睡下。翠翠翻箱倒篋才找出一條舊棉被,白花花的棉絮露在外頭,她摸出針線縫了回去。

馮少媚道了謝,接過棉被,聽見翠翠小聲問:“馮姐姐,崔先生可有妻室?”

她楞了楞。

回頭看見一雙羞澀又大膽的眼睛。

“前年訂過婚,那姑娘未過門就病故了。”馮少媚想了想道,“崔先生沒有妾室,也不愛去小秦淮河。”

小秦淮河兩岸多是花樓。

翠翠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謝,低頭逃也似的溜出門。

夜裏又下起雨,雨點子劈裏啪啦砸在漆黑的竹篾篷上,春雷滾滾,外頭響起陣陣嬰孩的啼哭聲。

薛阿乙頭痛欲裂,腦袋裏像筆直紮了根針,快睡著時船壁突然被拍響,猛地清醒過來。

“砰砰砰!”

他掀開簾子,外頭站著三個相互攙扶的醉漢。

為首的漢子腰間掛了把大刀,一張口滿嘴酒氣,嚷道:“船家,去小秦淮河——”

另兩人滿臉醉紅,大著舌頭揶揄:“大哥,真去找小桃姑娘?”

“老子要問問這臭娘們兒,哪來的膽子背著老子接客!”

“小桃不應怎麽辦?”

“不應?剁了這娘們兒!”

嗓音高亢,雨聲都壓下去幾分。

薛昆玉淺眠,一旦被吵醒整夜再睡不著,薛阿乙立即應下,掀簾推醒馮少媚。

她睜開眼,很清醒:“什麽事?”

馮少媚是江都王懸在薛家頭頂的一把刀,隨時斬落。三千兩黃金做餌,來揭懸賞榜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們淹死,薛阿乙不會讓她離開視線。

他把馮少媚拽起來:“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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