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蘇手指摸摸自己的耳垂, 好奇問：“寅雙，你是夢魅, 也會做夢的嗎？”

寅雙一笑：“當然啦。”

甘蘇明悟頷首，“你從前每天都會去看望那個奶奶，為什麽現在不去了？”

寅雙嘆口氣，有些悲傷，“那個奶奶去世了……她去世以後……我就忘記她是誰了……”

甘蘇困惑看他：“怎麽會這樣？你連幾千年前的賴國師都記著呢。”

寅雙心情低落搖頭, “不知道呀, 賴阿伯我都記得, 就是記不得那個老奶奶。”

甘蘇思忖, 忽地站了起來，“寅雙, 你說那個奶奶去世了, 你夢到她和另一個奶奶一起？”

“對呀。”

甘蘇心慌, 不會吧……引路人老婆婆她……

甘蘇急急忙忙向外走, 她沖著二樓喊：“紅楓。”

時辰和小拾樹蔭下擡頭看她。

紅楓瞬間來到甘蘇身邊，聲音沈肅：“怎麽了？”

“陪我去個地方。”

“哪裏？”

“柏家。”

甘蘇又回頭, 寅雙還在裏頭看著蒸爐的火候, “寅雙，你也一起來。”

“去哪兒呀？”

“去見你看見的另一個奶奶。”

“好呀。”

時辰就靜坐看著三人消失在自己面前, 彭越無聊撐著腦袋，兩指捏著樹葉的柄，來回轉著，說：“面癱, 別看啦，眼珠子都要看掉了。”

時辰收回視線，手裏拿著兩根細繩，學著一旁專心致志編手鏈的醜金，隨意給兩根彩繩打結。

小拾撅嘴覷著心不在焉的時辰，“爸爸。”

“嗯。”

“爸爸，你想跟媽媽一起去，就去呀，”

時辰面無表情，去和不去，都是個難題。

彭越喝了口果茶，“面癱，你不是慫了吧，怕被甘蘇罵嗎？”

時辰冷冷看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彭越偷瞄他的神情，笑說：“面癱，你今天有點不尋常。”

“嗯？”

“你今天提起甘蘇的神情和平時不太一樣，說的話也和平時不太一樣。”

“有麽？”

彭越瞇起眼，自信道： “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嘛，就你犟得跟頭牛似的，能讓你態度轉變，那肯定是發生了點什麽。”

“哦……是嘛……”

彭越雙手托腮，“你跟我說說看，我好給你出謀劃策啊。”

時辰淡然：“也沒什麽，就是知道了點以前的事情。”

彭越訝然：“以前的事情？！你記起來了？”

“不是，是昨晚讓寅雙織給我看了。”

“你主動讓寅雙把以前的事情織夢給你看了？” 彭越這重點抓的絕妙，他不在意時辰看到了什麽，更註重時辰的態度。

“嗯。”

彭越樂得眉毛快飛起來，“你這態度可以啊，主動了解，是想改善你們的關系嗎？”

時辰繞著手中的彩繩，自了解過後，他換位思考，如果他是甘蘇，遭遇了她的種種，他又會變成什麽樣？

時辰忽地嘆息，昨晚甘蘇的話句句誅心，是他們做錯了嗎？這種自責的情緒，分分秒秒困擾著他。

“小拾。”時辰開口喊她。

“嗯。”

“你媽媽這四年過的開心嗎？”

小拾嘟嘴思考，“媽媽不愛笑，一直皺眉頭，小拾覺得她不開心……”

時辰伸手輕撫下小拾的腦袋。

時辰盯著手裏的彩繩，一瞬間站起來向外走，風帶過，沒了人影。

小拾眨巴眨巴眼睛看彭越，“午倉叔叔，爸爸去哪裏？”

彭越點了下她的鼻子，“去找你媽媽了。”

醜金傻笑附和著點頭。

小拾一臉疑惑：“爸爸媽媽昨晚和今天一直在吵架誒。”

彭越笑得燦爛：“感情都是吵出來的，沒準改天你爸就把你媽接回家了，你看看你媽脖子裏的戒指，是你爸送的，這不天天都帶著呢嘛。”

小拾張圓小嘴：“哦～～～怪不得沒見媽媽摘下來過。”

彭越拍拍手，“叔叔給你們去蒸點心，廚房都沒人了。”

小拾和醜金歡呼：“好！”

＊

甘蘇依照記憶中樣子，尋找著柏家，四周靜悄悄地，暗昏光線給人無比的壓迫和窒息感，迷霧盡頭，隱約亮著雙燈。

那兩盞白燈引路，甘蘇立在大門前，身後跟著寅雙和紅楓。

“就是這兒。”甘蘇呼口氣，她也只來過一次，那次紅楓和時辰都差點喪命於往生路。

甘蘇用門環輕敲木門，“篤篤”兩聲，十分殷實有年代感。

可以清晰聽得裏頭走近的腳步聲，裏頭有人拿下了門栓，“吱嘎”一聲拉開了門。

甘蘇視線微微下偏，瞧著裏頭那個男孩，她淺笑：“柏葉？”

柏葉楞了下，欣喜笑說：“甘蘇姐姐！”

“是我，柏葉，你居然長這麽高了。”

四年過去，柏葉也不是個那麽點大要人抱的小孩了。

柏葉從身上的口袋裏抓了紅豆，先是往幾人身上各扔了一把，隨後又灑了把在面前，示意他們踩了過後進來。

進了門，甘蘇眼前一亮，裏頭的清爽與外頭的濃霧沈重完全是兩碼事。

她擡頭望見的仍是湛藍天空，鳥語花香，回頭看向外頭，滿眼的綠色，樹林深處而已，哪是什麽鬼怪盡頭，他們方才外頭所見，就像是障眼法。

甘蘇感慨，果然上回來的時間點不對，沒能看到這樣的風景。

“甘蘇姐，你們坐。”柏葉已經是個主人的模樣了。

三人在院子池邊的桌子旁坐下，柏葉走去房子裏捯飭半天，端出了一壺茶，他細致地將杯子擺在每人面前，幫他們斟上。

甘蘇笑眼看他，男孩子果然長得快啊，現在五官張開了不少，跟柏煜叔叔越發像了。

甘蘇：“柏葉，你奶奶呢？”

柏葉看眼甘蘇，話語難過：“奶奶她身體不是很好……”

甘蘇垂眼，果然是像她猜的般嘛……

甘蘇問：“柏葉，那我現在能見見她嗎？”

柏葉放下茶壺：“好的，我現在去帶她來，奶奶看見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柏葉邁步跑回前頭的屋子。

甘蘇舉起茶杯聞了聞茶香，紅楓望著池塘裏吐泡泡的小魚，問：“林麗琴是快不行了嗎？”

“大概……”甘蘇看向寅雙，“寅雙夢到林婆婆和另一個已經去世的老婆婆在一起聊天，我預感可能……”

紅楓搖搖頭，“人就是這樣的，壽命短而短，過得沒滋沒味的。”

寅雙看他，天真道：“那我們呢？你是妖，我是魅，我們存在於這個世上，很久很久，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去，你不膩煩嗎？”

紅楓眼神黯淡，甘蘇覷著他的紅眸，楊源是他無趣人生中的唯一亮光，沒了楊源，他也只是得過且過罷了。

紅楓偏頭看他，紅色的眼眸裏是寒意，“你話真多。”

寅雙別回頭，有些怕他。

前頭傳來柏葉的聲音，甘蘇幾人聞聲看去，柏葉正推著輪椅，椅子上是坐著的林婆婆，她戴著頭巾。

人老頓了，一下子就沒精氣神了。

林婆婆來到面前，甘蘇向她鞠了一躬，林婆婆擺手，示意她坐。

“甘蘇啊。”

“嗯。”

甘蘇與她對視，林婆婆雖一如既往的嚴肅，可眼中終歸有著老暮之後的慈愛。

“怎麽想到來看我這把老骨頭了？”

甘蘇語塞：“我……”

“你不說我也知道。”

林麗琴看向一旁坐在的另兩人，紅楓依舊是唯我獨尊的樣子，寅雙倒是對林婆婆充滿了好奇。

寅雙笑說：“你真的是我夢裏見過的那位婆婆。”

林婆婆瞇眼，“在夢裏見過我啊，都夢見我些什麽了？”

寅雙實誠：“夢見你和另一個奶奶在一起聊天。”

林婆婆爽朗一笑，恍然大悟：“啊……你就是艷君說的那個孩子吧。”

寅雙下意識看向紅楓，“艷君？”

紅楓睨他眼，“我不知道，你別看我。”

“哦……”

寅雙發問：“婆婆，你說的艷君，是夢裏的另一位奶奶嗎？我以前一直會去看她的，可是她去世了，我就不知道她是誰了。”

柏葉一直在旁安靜聽著，聽見寅雙說到去世，他身體僵住，立刻蹲在林麗琴身旁，抓住她的手，“奶奶……”

林婆婆輕拍柏葉的手，“柏葉，奶奶老了，終歸有那一天的。”

林婆婆望向天空，“生者與死者能交流，不是死者覆生，便是生者將死，前者枉談，我也知曉我這壽數快到頭了。”

林婆婆正視寅雙，慈愛道：“艷君說她放心不下你，她告訴我，怕她那不爭氣的寶貝孫女不能好好待你，害你受苦，希望我幫你找個能托付的人。”

甘蘇心裏似乎有了答案，那個無名的奶奶是誰。

林婆婆視線轉向甘蘇，“怎麽，猜到啦？”

“大概……”

“你說說看。”

“是王阿姐的奶奶吧，賴家的後人，賴……艷君？”

林婆婆頷首，“是啊，沒錯，我這老姐妹兒神秘叨叨了一輩子，連死後都恨不得給棺材板罩個幾層布，不讓別人曉得她是誰。”

甘蘇明了：“是那位婆婆故意不讓人記得她的？”

“誒……她說她死前過得約束，死後想快活自由，便給自己施了術。結果到頭來舍不得她那個寶貝孫女，蹬腳去前，把她叫回了家，該傳的也傳了她，說什麽讓她一人記得也好，還嘴硬說怕以後清明沒人給她上個香，其實不就是怕她那孫女以後日子不好過嘛……”

甘蘇抿嘴，其實那位賴婆婆並非王阿姐口中的那般啊，只是阿姐不知道罷了。

寅雙回憶著什麽，說：“好像是哦……那個奶奶好像以前跟我說，讓我以後多擔待，要是倩倩犯錯了，別罵她，摸摸她的頭，跟她說沒事……沒關系……”

寅雙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天他教訓過阿姐氣骨不佳，害他給人織了噩夢，覷著她心傷的模樣，他疼愛寬容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算是安撫。

他那麽做，估計也是因為賴奶奶遺言，“倩倩……她就是倩倩啊？賴倩倩嗎？”

“嗯，”林婆婆頷首，“除了倩倩，艷君也就放心不下你了。”

忽地，紅楓目光落在假山後頭，他嘴角上揚，還不是跟來了。

寅雙：“我很好啊，一點事也沒有。”

林婆婆搖頭，“你不是前幾日差點靈識具散了嘛，還叫沒事啊。”

“哇？婆婆你連這個也知道啊。”

“艷君算到後告訴我的，六十四卦，她比誰鉆研的都精。”

林婆婆嘆息，“你是魅，卻天真的跟個孩子似的，這麽千年來，世俗人味，都沒能讓你隨著沒去，難能可貴啊。”

紅楓鼻子出氣，鄙夷道：“還不是因為傻……”

林婆婆笑了，“卯巨，你什麽時候能改改你的脾性呢？”

“老太婆，我現在不是卯巨了，是紅楓，你管好你自己，別來管我。”

“我可管不住你，那你幫著管管寅雙，行嗎？”

紅楓瞪眼，嗓門都大了好幾倍，顯然被嚇的，“我為什麽要管他？！他算哪門子的蔥，倒插門我都不要。”

林婆婆淡定道：“你們不是已經做好選擇了嗎？”

“什麽狗屁選擇，本大爺怎麽不知道？”

林婆婆笑了，“那你手腕上的是什麽呢？”

“手腕上？”紅楓低頭，那根破蠱鏈，拴上了死也扯不掉，“我還正想問呢，這根鏈子怎麽就綁到了我手上。”

林婆婆看盡人世般道：“紅楓，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紅楓：“我？我選什麽？是它自己跑到我手上的。”

林婆婆扭頭，看向前方假山，“時辰，我說的對嗎？”

因為這句話，幾人都看向假山，時辰清了清嗓子，從假山後挪了一步出來。

時辰沈聲道：“前輩，為什麽這麽問我？”

林婆婆搖頭笑笑：“情蠱，蠱鏈，這些都是假的，只是綁著你們的手段而已。”

甘蘇看著時辰，時辰也覷著她。

林婆婆接著說：“沒有那顆情愛的種子，其他什麽也不是。”

時辰一楞。

林婆婆望著甘蘇，嘆氣：“誰都看的比你們清楚，只有你們自己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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