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少川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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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少川篇（三）
“是。”
後來這些年裏，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唯有這一個字。
掌權之路漫長又艱辛，沈行鈞一旦決定做了，就絕無回頭之路，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大多又都是冷冰冰的命令與吩咐，他從不問為什麽，殿下讓他殺誰，他便殺誰，他只當自己是一把劍，一把最鋒利、最忠心的劍。
沈行鈞忙起來，常常一日也顧不上吃一頓飯，下人們懼怕他，往往連飯都不敢朝書房裏送，生怕觸怒他，惹自己丟了性命，那些時間裏，下人中流傳最多的閑話，大抵都是在說，少川膽子真大。
少川的確是膽大。
沈行鈞不吃，他便不走，硬要站在書案前擋他的光，礙他的眼，惹他生氣了，便往地上一跪，照舊擋他一半的燭光。
這位在朝堂之上已然略有些話語權的宣王殿下，面對自己這個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跑的隨侍，卻是分毫沒有辦法，倔到最後還是得他松了口，放下紙筆將那熱了不知多少遍的飯菜吃幹凈。
總不能真將他打死不成。
有了這規律的一日兩餐，甚至偶爾還多些夜宵，沈行鈞步步荊棘這些年裏，竟真的並未將身體熬壞，比朝堂上那些廢寢忘食忙著勾心鬥角的家夥們體魄健壯了不知多少。
畢竟少川哪怕身上背著任務，到了時辰也要臨時趕回府給他送飯。
這一點，少川固執得要命，誰拿他也沒有辦法。
“膳房做好了？”
“做好啦。”
來得是應辰，許多年過去，他照舊如以往一樣，一副沒心沒肺的活潑樣子。
“辛苦。”
少川接了過來，揭開餐盒蓋子，將每一份菜都往玉碟中分了極小一部分出來，又重新將蓋子合好。
見他取了筷子，竟是要夾那剛分出來的飯菜，應辰一下子慌了：“少川，你幹什麽呢？”
“替殿下嘗嘗。”
少川神色如常。
“朝中人大多心思骯臟，殿下正值樹大招風之時，這入口之物，必須慎之又慎。”
說罷，他夾起一口菜便要吃下，孰料筷子剛送到嘴邊，應辰竟然一巴掌將那筷子拍落在地！
少川終於皺了皺眉：“我還有事，回來再陪你鬧。”
“我沒有跟你鬧！”應辰的聲音莫名顫起來，“這……這是殿下的飯食，你、你這麽吃，太放肆了……”
“我是提前分出來的，你也看到了，怎麽可能讓殿下吃我的剩菜。”
礙於對方是自己的朋友，少川還是很耐心地同他解釋。
見筷子落在地上已然臟了，少川也不想再耽擱時間，轉身用手捏起一塊肉便又要往裏送，然而應辰竟也又一次地將它打落在地。
看著應辰額頭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應辰？”
應辰沒有說話，只那臉色愈發蒼白了。
“來人。”他聲音冷了冷，“把溫延叫過來。”
溫延是這府裏專用的醫官，此前專門侍奉老宣王，如今宣王之位換了世子來坐，他也照舊在府中任職。
經過一番簡單的查驗，溫延緩緩合上食盒蓋：“飯菜有毒，致死的量。”
應辰踉蹌一步，險些栽倒在地。
“為什麽？”少川眸色沈沈地盯著他。
“我、我不知道這菜裏有毒……”應辰幾乎連唇色都白了，“不關我的事……”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
少川驟然擡高了音量，一把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
“你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讓我吃！”
他這一吼，也徹底激發了對方的怒意：“是……是我不該，我不該心疼你的性命，壞了大事！”
應辰用力地甩開他，雙腿卻仍因酸軟略有些站不穩。
“這毒不會立即毒發，你吃了一時間也不會有事，你就一定會、會把它送給殿下吃！”
“為什麽！”少川似是憤怒到了極點，全然不顧沈行鈞還在屋內處理公事，“殿下對我們這般好，你怎敢做出這樣的事！”
“你當然覺得他對你好，因為他眼中只有你。”
應辰涼涼地盯著他，憤懣不堪。
“可我也不想被忽視，我也不想入府好幾年了還是一個在院中掃地的！”
“丞相說，事情若成，他會給我一萬兩白銀，你知道那是什麽概念嗎？”
他一字一頓地開口，目光始終死死盯著自己曾經最好的朋友。
“你我可以自此逍遙一生，何必守著這個沒有半分希望的王府，守著那個癡人說夢還動不動發火的宣王殿下！”
“好。”少川淒涼一笑，“我早知道底下人對殿下意見很大，卻實是沒想到，能意見大到害他的性命。”
“是他自找的。”
應辰說話很不客氣。
“他成日板著個臉，哪怕只是進去給他送飯，也要承擔他無端的怒火，可他有什麽可高高在上的？你出去打聽打聽，這座王府早就被人踩進泥裏了，他竟然還在妄想著在朝中爭一席之地，殊不知所有人都將他當小醜看，連帶著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擡不起頭！”
“你會為自己的鼠目寸光而後悔的。”
少川的話比他還要不客氣。
“我的殿下，成事只在旦夕之間。”
應辰嗤笑一聲：“也只有你像個傻子，忍受得了他那樣糟糕的性格，還一直覺得他能成事，怕是到最後家都讓人給抄了，連帶著你也一塊死！”
“少川。”
爭執間，屋內驀然傳來一句低沈的聲音。
“屬下在。”
少川隨即推門而入，瞥到桌後之人那一抹令人膽寒的陰冷笑容，不由得渾身一顫。
“殺了，你親自動手。”
沈行鈞冷冷開口。
少川心中驀然一沈，一下子跪到了他身前：“殿下……”
“不要告訴本王，你準備為他求情。”
“……”在這般滲人的高壓之下，他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殿下，可否容屬下一些時間，讓屬下查明此事……”
“你平日裏為你這位朋友謀便利，本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懶得管你。”沈行鈞聲音更冷了幾分，“如今他下毒下到本王頭上了，你照舊還能為他求情，是嗎？”
還不待他說什麽，上方忽然又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輕到他幾乎聽不清楚。
“你自己看著吧。”
少川下意識擡起眼，卻只來得及瞥到沈行鈞眸中，那一閃而過的落寞。
他指尖深深掐進了肉中，胸口是難以言說的悶。
那一夜，小小的彎月牙被淡淡的雲層掩映住，收斂了大半數光芒，無燈之處，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少川拎了一盞燈，深一腳淺一腳踏過滿地被秋風吹散的落葉，在這寂靜的夜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底下人一日比一日懶散，這滿院子的秋葉，從沒有掃幹凈的一天。這座王府，占著帝京最繁華最好的地段，內裏卻早已蕭瑟不堪。
他再一次在那棵樹下找到了他的殿下，與上次不同的是，沈行鈞的身邊，多了整整三壇酒。
“殿下怎麽飲酒了。”
他垂眸將燈放在一旁，好讓它投下那小小的一處光亮。
他還是完成了任務，只不過，是應辰自己動的手。
應辰親口對他說，他不後悔做出這樣的事，也同樣不後悔與他成為朋友。
他像往常一樣坐到了沈行鈞的身邊，卻並沒有主動匯報自己的任務進度。孰料沈行鈞亦沒有追問，只擡手遞過去一壇酒。
“……屬下此前沒有喝過這個。”
“本王也沒喝過。”沈行鈞淡淡應著，“嘗嘗吧，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他眼眶一下子便紅了，別過頭去，忽然猛灌了一大口酒進去，嗆得他半晌沒回過來神。
“為了本王這種人舍棄朋友，值得？”
“值得。”他邊咳邊回話，“從他對殿下存異心起，屬下便該與他割席。”
“會孤獨的。”
沈行鈞緩緩飲下一口，顯然已經適應了那酒的味道。
他卻難得沒有沿著他的話頭說，只道：“都會好起來的。”
他舉起酒壇，像大人一般碰了碰沈行鈞手中的壇子。
沈行鈞微怔了下，眸中少了三分冷意：“……幼時本王與你偷看父王擺宴，你似是說過，若能像大人一般把酒言歡，便好了。”
“是呀殿下。”少川聲音很輕，“屬下與殿下，都是大人了。”
“嗯，長大了。”
沈行鈞終是擡起手，也輕輕碰了碰他的酒壇。
“幫本王找個人吧。”
“殿下想找誰？”
“一個小女孩，手臂上有道疤。”
“……就這樣？”
“就這樣。”
“好。”
滿地枯黃的落葉中，他們對飲而談。
他相信，這雜亂無章的秋葉，他的殿下，一定會盡數清掃幹凈。
轉機發生在陛下駕崩那一日。
沈行鈞將數年苦心經營的鋒芒盡數露於人前，一舉爆發逼宮，卻最終沒有奪去年僅九歲的太子沈堯澤的繼位權，轉頭將攝政王府的牌匾掛上了府邸的大門。
換匾之時，他的殿下才剛及弱冠，他也一躍成為了旁人口中的“少川大人”。
這座王府，竟是比老宣王在時還要鼎盛。
只是沈行鈞相較前些年來說要更陰冷、更心狠手辣上許多，不過他已然徹底練就了沒皮沒臉、沒心沒肺的本領，殿下兇便兇，訓便訓，犯錯了怎麽罰都隨便，他照樣開玩笑逗他開心，一副不正經的模樣。
這般看來，他們兩人的性格，竟是完全掉了個個兒。
但他實在沒想到的是，在殿下奪得攝政王之位後，最大的煩惱竟然是……
拒絕各個朝臣派上門的紅娘。
“殿下，您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一位禮部侍郎家派來說親的紅娘實在是太過賣力，天不亮就敲開了王府的門，將她家二小姐的畫像硬塞到了少川手中。
“以後這種，不用開門了。”
沈行鈞靜靜立在原地，任由少川替他整理著朝服，桌上的畫像連看都未看一眼。
“這位二小姐生得還是很不錯的。”少川誠懇道，“殿下也是弱冠之年了，在這個年紀，許多男子都已成家了，再拖下去，就……”
就老了。
畢竟各家小姐都是及笄論嫁，他家殿下再拖上幾年，生生得比人家大出十歲來，哪怕地位再高，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姐們都難免得考慮一下。
“閑事管得倒是多。”沈行鈞依舊不買賬，“你若想成親了，可以直說，不必在這旁敲側擊本王。”
“別別別，您可千萬別安排屬下。”少川登時閉了嘴，“屬下不說了，不說了。”
“走了。”
少川老老實實地跟上去，又如以往一樣，在議事殿的數階臺階下等著他散朝。
他正百無聊賴地數著臺階的數量，身旁卻忽然來了個人至中年的宦官。
“少川大人。”
“公公何事？”
來者是小皇帝身邊的公公，他多少也要尊敬上三分。
對方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一道聖旨：“這個，大人先拿著，陛下吩咐要您轉交給攝政王殿下。”
少川皺皺眉：“這是什麽？”
“婚旨。”
少川嘴角狠狠一抽：“？”
這東西燙手啊。
回了府中，他捧著那道婚旨戰戰兢兢地推開書房的門，默默平放到沈行鈞正批閱著的文書上面。
沈行鈞面色不善：“什麽東西？”
“婚旨。”少川斟酌著字句，“聽說是老王爺專門找陛下請給您的，婚期好像在……三年後。”
“扔了。”
“那個……這畢竟是聖旨，也不太好扔，話說殿下您真的不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嗎？”
“沒興趣。”
少川默默嘆口氣。
可他家殿下，真的不小了啊。
他大著膽子開口：“那屬下替您看看。”
他半跪到桌案前，細細讀著上面的文字，半晌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這帝京中，有哪家姓青啊？”
沈行鈞聞言亦是皺皺眉，這才取了婚旨過來看。
還未及他說話，門外慌慌張張跑來一個侍衛，進門便跪下了：“殿下……老王爺……薨了！”
少川心中狠狠一顫，轉頭看向他，卻只見沈行鈞眸中並無絲毫悲傷之意，只淡淡勾起一個冷笑。
“什麽婚旨，這是給本王托孤呢。”
那道婚旨被重重砸在地上，滾過屋中燒著的炭火爐時，還差點被付之一炬。
“可笑。”
他不敢說話，只默默在屋中站著，用不了半日，便跟著他的殿下南下去處理後事。
一切處理地簡單又隨意，屋中的銀錢物品幾乎都被沈行鈞送給了當地的百姓，就連王爵規格的葬禮也沒有，那風光半生的先宣王殿下，到最後也只被簡簡單單葬在了林間，與先王妃姜洛儀的墓相距很遠很遠。
沈行鈞執意不願讓他葬於母妃身邊，這歸根到底是家事，少川全程一句話也未說，只安安靜靜地按吩咐行事。
到最後，只剩下一個麻煩。
那個蜷在屋角獨自哭泣的小姑娘。
“扔了。”沈行鈞依舊是這番話。
“殿下，這好歹是個人……”少川為難地撓撓頭，“還是您未婚妻……”
“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沈行鈞眸色很涼，“很吵。”
他這番話剛說完，那小姑娘登時就不敢哭了，睜著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怯生生地擡頭看向他。
見狀，沈行鈞微微蹙了眉，不得不開口詢道：“及笄了？”
“尚未。”
小姑娘聲音甜甜軟軟的，帶著化不開的濃重哭腔。
“還有多久？”
“三年。”
難怪婚期定在三年後。
想明白這一點，沈行鈞面色更是寒了幾分。
可少川卻是不忍心，他果斷蹲到小姑娘面前，溫了聲：“小姐，跟我們回京吧？”
沈行鈞話說得很不客氣：“少川，嫌命長是不是？”
他還沒應聲，那小姑娘又一副受驚嚇的模樣：“哥哥，他是誰呀，杏杏害怕……”
“……”少川明顯噎了一下，“是您未來的夫君。”
他們同時看到，那小姑娘的表情，從悲痛萬分，肉眼可見地轉為了惶恐。
“我不嫁他。”她又哭了起來，“我要沈伯伯回來……”
“別吵。”
沈行鈞眉心直發痛。
“跟過來。”
雖然殿下松了口，還是將未來的小王妃一路帶回了帝京，卻也只是隨意扔到了偏院裏，管吃管喝管住，但半句話也未曾說過。
剛住進王府的小王妃，對什麽都充滿了恐懼，日日夜夜都在偷偷哭，少川偷偷派了一名性格溫和的丫鬟銀朱過去陪著，卻也無濟於事。
一日他經過院子時，又聽到裏面隱隱約約的哭聲，終是忍不住拐了進去。
“小姐。”
他手上還端了盤膳房剛剛做出來的糕點。
“吃些東西吧，身子會哭壞的。”
青杏鼓起勇氣擡了頭：“你是……那天那個哥哥嗎？”
“是，小姐喚屬下少川便好。”他坐到了她的對面，“不必害怕，殿下是很好的人，沒有看上去那般兇惡的。”
“可是他好兇……”她抽抽搭搭的，“剛來那天，我努力跟他說了話，可他一點都不搭理我，還兇我……”
“殿下他呢，只是嘴硬心軟罷了。”
少川與她開著玩笑。
“嘴上說著扔了，最終還不是將小姐帶了回來，他知道小姐年紀小，不管不顧是真的要出事的。”
青杏眨了眨盈滿淚水的眼睛：“真的嗎？”
“真的。”少川認真地點點頭，“屬下跟在殿下身邊很多年了，殿下的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好吧……”
她聲音甜甜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沈伯伯教導我說要有禮貌，怎麽也是在王兄家裏住著，下次見面的時候，我主動和王兄打個招呼吧。”
“嗯，小姐不用怕的。”
少川將那盤糕點往她那邊推了推。
“屬下總領這座王府的內務，小姐有什麽需要，不敢與殿下說的，盡管找屬下就好。”
剛做出來的糕點很好吃，她也終於破涕為笑：“謝謝你呀，少川哥哥。”
“……不用叫哥哥的。”
少川扶了扶額。
“好吧……”小姑娘到底寄人籬下，很是聽話，“那……謝謝少川，你好溫柔，你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的話樸素又天真，惹得他不由得微微動容。
“……多謝小姐誇讚。”
“這個給你吧。”她動動小手，從身後掏出一個漂亮的小花環，“這個是我剛剛編好的……送給你，你能喜歡就太好了，不喜歡的話也沒關系的，扔的時候別讓我看到就好啦。”
對上那雙清澈純真的眼睛，少川微微一楞，隨即展顏。
他能確信，他的殿下，一定一定會喜歡她。
他是真心地希望殿下能幸福，能像幼時一樣，每日都開心。
他的第六感一向很準。
如今與他們坐在桌前一同吃飯，提及此舊事，三人都不禁會心一笑。
“那時候可真是謝謝你啦。”青杏笑得很是活潑，“要不是少川，我還不知道要哭多久呢。”
沈行鈞亦是莞爾：“你才嘴硬心軟。”
他只笑著去躲沈行鈞拍他肩膀的手。
他的殿下，在這婚後，明顯可見地有了幼時的模樣，不再那樣成日板著臉，說話也不似以往那般陰冷，就好像兜兜轉轉許久，一切都又回到了最好的時候。
只是在這之後的年月裏，除了自己，還有可愛善良的王妃常伴殿下左右。
他竟不知道如何用言語描述，他有多喜歡這樣簡單快樂的日子。
“少川。”
那邊，青杏忽然開口喚了他。
“王妃有何事？”
“我只是覺得，你很希望殿下幸福，但是……”
她鬼靈精怪地眨了眨眼睛。
“那少川的幸福，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呀？”
下一篇更（四）少川x青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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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後來這些年裏，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唯有這一個字。
掌權之路漫長又艱辛，沈行鈞一旦決定做了，就絕無回頭之路，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大多又都是冷冰冰的命令與吩咐，他從不問為什麽，殿下讓他殺誰，他便殺誰，他只當自己是一把劍，一把最鋒利、最忠心的劍。
沈行鈞忙起來，常常一日也顧不上吃一頓飯，下人們懼怕他，往往連飯都不敢朝書房裏送，生怕觸怒他，惹自己丟了性命，那些時間裏，下人中流傳最多的閑話，大抵都是在說，少川膽子真大。
少川的確是膽大。
沈行鈞不吃，他便不走，硬要站在書案前擋他的光，礙他的眼，惹他生氣了，便往地上一跪，照舊擋他一半的燭光。
這位在朝堂之上已然略有些話語權的宣王殿下，面對自己這個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跑的隨侍，卻是分毫沒有辦法，倔到最後還是得他松了口，放下紙筆將那熱了不知多少遍的飯菜吃幹凈。
總不能真將他打死不成。
有了這規律的一日兩餐，甚至偶爾還多些夜宵，沈行鈞步步荊棘這些年裏，竟真的並未將身體熬壞，比朝堂上那些廢寢忘食忙著勾心鬥角的家夥們體魄健壯了不知多少。
畢竟少川哪怕身上背著任務，到了時辰也要臨時趕回府給他送飯。
這一點，少川固執得要命，誰拿他也沒有辦法。
“膳房做好了？”
“做好啦。”
來得是應辰，許多年過去，他照舊如以往一樣，一副沒心沒肺的活潑樣子。
“辛苦。”
少川接了過來，揭開餐盒蓋子，將每一份菜都往玉碟中分了極小一部分出來，又重新將蓋子合好。
見他取了筷子，竟是要夾那剛分出來的飯菜，應辰一下子慌了：“少川，你幹什麽呢？”
“替殿下嘗嘗。”
少川神色如常。
“朝中人大多心思骯臟，殿下正值樹大招風之時，這入口之物，必須慎之又慎。”
說罷，他夾起一口菜便要吃下，孰料筷子剛送到嘴邊，應辰竟然一巴掌將那筷子拍落在地！
少川終於皺了皺眉：“我還有事，回來再陪你鬧。”
“我沒有跟你鬧！”應辰的聲音莫名顫起來，“這……這是殿下的飯食，你、你這麽吃，太放肆了……”
“我是提前分出來的，你也看到了，怎麽可能讓殿下吃我的剩菜。”
礙於對方是自己的朋友，少川還是很耐心地同他解釋。
見筷子落在地上已然臟了，少川也不想再耽擱時間，轉身用手捏起一塊肉便又要往裏送，然而應辰竟也又一次地將它打落在地。
看著應辰額頭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應辰？”
應辰沒有說話，只那臉色愈發蒼白了。
“來人。”他聲音冷了冷，“把溫延叫過來。”
溫延是這府裏專用的醫官，此前專門侍奉老宣王，如今宣王之位換了世子來坐，他也照舊在府中任職。
經過一番簡單的查驗，溫延緩緩合上食盒蓋：“飯菜有毒，致死的量。”
應辰踉蹌一步，險些栽倒在地。
“為什麽？”少川眸色沈沈地盯著他。
“我、我不知道這菜裏有毒……”應辰幾乎連唇色都白了，“不關我的事……”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
少川驟然擡高了音量，一把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
“你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讓我吃！”
他這一吼，也徹底激發了對方的怒意：“是……是我不該，我不該心疼你的性命，壞了大事！”
應辰用力地甩開他，雙腿卻仍因酸軟略有些站不穩。
“這毒不會立即毒發，你吃了一時間也不會有事，你就一定會、會把它送給殿下吃！”
“為什麽！”少川似是憤怒到了極點，全然不顧沈行鈞還在屋內處理公事，“殿下對我們這般好，你怎敢做出這樣的事！”
“你當然覺得他對你好，因為他眼中只有你。”
應辰涼涼地盯著他，憤懣不堪。
“可我也不想被忽視，我也不想入府好幾年了還是一個在院中掃地的！”
“丞相說，事情若成，他會給我一萬兩白銀，你知道那是什麽概念嗎？”
他一字一頓地開口，目光始終死死盯著自己曾經最好的朋友。
“你我可以自此逍遙一生，何必守著這個沒有半分希望的王府，守著那個癡人說夢還動不動發火的宣王殿下！”
“好。”少川淒涼一笑，“我早知道底下人對殿下意見很大，卻實是沒想到，能意見大到害他的性命。”
“是他自找的。”
應辰說話很不客氣。
“他成日板著個臉，哪怕只是進去給他送飯，也要承擔他無端的怒火，可他有什麽可高高在上的？你出去打聽打聽，這座王府早就被人踩進泥裏了，他竟然還在妄想著在朝中爭一席之地，殊不知所有人都將他當小醜看，連帶著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擡不起頭！”
“你會為自己的鼠目寸光而後悔的。”
少川的話比他還要不客氣。
“我的殿下，成事只在旦夕之間。”
應辰嗤笑一聲：“也只有你像個傻子，忍受得了他那樣糟糕的性格，還一直覺得他能成事，怕是到最後家都讓人給抄了，連帶著你也一塊死！”
“少川。”
爭執間，屋內驀然傳來一句低沈的聲音。
“屬下在。”
少川隨即推門而入，瞥到桌後之人那一抹令人膽寒的陰冷笑容，不由得渾身一顫。
“殺了，你親自動手。”
沈行鈞冷冷開口。
少川心中驀然一沈，一下子跪到了他身前：“殿下……”
“不要告訴本王，你準備為他求情。”
“……”在這般滲人的高壓之下，他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殿下，可否容屬下一些時間，讓屬下查明此事……”
“你平日裏為你這位朋友謀便利，本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懶得管你。”沈行鈞聲音更冷了幾分，“如今他下毒下到本王頭上了，你照舊還能為他求情，是嗎？”
還不待他說什麽，上方忽然又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輕到他幾乎聽不清楚。
“你自己看著吧。”
少川下意識擡起眼，卻只來得及瞥到沈行鈞眸中，那一閃而過的落寞。
他指尖深深掐進了肉中，胸口是難以言說的悶。
那一夜，小小的彎月牙被淡淡的雲層掩映住，收斂了大半數光芒，無燈之處，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少川拎了一盞燈，深一腳淺一腳踏過滿地被秋風吹散的落葉，在這寂靜的夜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底下人一日比一日懶散，這滿院子的秋葉，從沒有掃幹凈的一天。這座王府，占著帝京最繁華最好的地段，內裏卻早已蕭瑟不堪。
他再一次在那棵樹下找到了他的殿下，與上次不同的是，沈行鈞的身邊，多了整整三壇酒。
“殿下怎麽飲酒了。”
他垂眸將燈放在一旁，好讓它投下那小小的一處光亮。
他還是完成了任務，只不過，是應辰自己動的手。
應辰親口對他說，他不後悔做出這樣的事，也同樣不後悔與他成為朋友。
他像往常一樣坐到了沈行鈞的身邊，卻並沒有主動匯報自己的任務進度。孰料沈行鈞亦沒有追問，只擡手遞過去一壇酒。
“……屬下此前沒有喝過這個。”
“本王也沒喝過。”沈行鈞淡淡應著，“嘗嘗吧，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他眼眶一下子便紅了，別過頭去，忽然猛灌了一大口酒進去，嗆得他半晌沒回過來神。
“為了本王這種人舍棄朋友，值得？”
“值得。”他邊咳邊回話，“從他對殿下存異心起，屬下便該與他割席。”
“會孤獨的。”
沈行鈞緩緩飲下一口，顯然已經適應了那酒的味道。
他卻難得沒有沿著他的話頭說，只道：“都會好起來的。”
他舉起酒壇，像大人一般碰了碰沈行鈞手中的壇子。
沈行鈞微怔了下，眸中少了三分冷意：“……幼時本王與你偷看父王擺宴，你似是說過，若能像大人一般把酒言歡，便好了。”
“是呀殿下。”少川聲音很輕，“屬下與殿下，都是大人了。”
“嗯，長大了。”
沈行鈞終是擡起手，也輕輕碰了碰他的酒壇。
“幫本王找個人吧。”
“殿下想找誰？”
“一個小女孩，手臂上有道疤。”
“……就這樣？”
“就這樣。”
“好。”
滿地枯黃的落葉中，他們對飲而談。
他相信，這雜亂無章的秋葉，他的殿下，一定會盡數清掃幹凈。
轉機發生在陛下駕崩那一日。
沈行鈞將數年苦心經營的鋒芒盡數露於人前，一舉爆發逼宮，卻最終沒有奪去年僅九歲的太子沈堯澤的繼位權，轉頭將攝政王府的牌匾掛上了府邸的大門。
換匾之時，他的殿下才剛及弱冠，他也一躍成為了旁人口中的“少川大人”。
這座王府，竟是比老宣王在時還要鼎盛。
只是沈行鈞相較前些年來說要更陰冷、更心狠手辣上許多，不過他已然徹底練就了沒皮沒臉、沒心沒肺的本領，殿下兇便兇，訓便訓，犯錯了怎麽罰都隨便，他照樣開玩笑逗他開心，一副不正經的模樣。
這般看來，他們兩人的性格，竟是完全掉了個個兒。
但他實在沒想到的是，在殿下奪得攝政王之位後，最大的煩惱竟然是……
拒絕各個朝臣派上門的紅娘。
“殿下，您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一位禮部侍郎家派來說親的紅娘實在是太過賣力，天不亮就敲開了王府的門，將她家二小姐的畫像硬塞到了少川手中。
“以後這種，不用開門了。”
沈行鈞靜靜立在原地，任由少川替他整理著朝服，桌上的畫像連看都未看一眼。
“這位二小姐生得還是很不錯的。”少川誠懇道，“殿下也是弱冠之年了，在這個年紀，許多男子都已成家了，再拖下去，就……”
就老了。
畢竟各家小姐都是及笄論嫁，他家殿下再拖上幾年，生生得比人家大出十歲來，哪怕地位再高，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姐們都難免得考慮一下。
“閑事管得倒是多。”沈行鈞依舊不買賬，“你若想成親了，可以直說，不必在這旁敲側擊本王。”
“別別別，您可千萬別安排屬下。”少川登時閉了嘴，“屬下不說了，不說了。”
“走了。”
少川老老實實地跟上去，又如以往一樣，在議事殿的數階臺階下等著他散朝。
他正百無聊賴地數著臺階的數量，身旁卻忽然來了個人至中年的宦官。
“少川大人。”
“公公何事？”
來者是小皇帝身邊的公公，他多少也要尊敬上三分。
對方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一道聖旨：“這個，大人先拿著，陛下吩咐要您轉交給攝政王殿下。”
少川皺皺眉：“這是什麽？”
“婚旨。”
少川嘴角狠狠一抽：“？”
這東西燙手啊。
回了府中，他捧著那道婚旨戰戰兢兢地推開書房的門，默默平放到沈行鈞正批閱著的文書上面。
沈行鈞面色不善：“什麽東西？”
“婚旨。”少川斟酌著字句，“聽說是老王爺專門找陛下請給您的，婚期好像在……三年後。”
“扔了。”
“那個……這畢竟是聖旨，也不太好扔，話說殿下您真的不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嗎？”
“沒興趣。”
少川默默嘆口氣。
可他家殿下，真的不小了啊。
他大著膽子開口：“那屬下替您看看。”
他半跪到桌案前，細細讀著上面的文字，半晌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這帝京中，有哪家姓青啊？”
沈行鈞聞言亦是皺皺眉，這才取了婚旨過來看。
還未及他說話，門外慌慌張張跑來一個侍衛，進門便跪下了：“殿下……老王爺……薨了！”
少川心中狠狠一顫，轉頭看向他，卻只見沈行鈞眸中並無絲毫悲傷之意，只淡淡勾起一個冷笑。
“什麽婚旨，這是給本王托孤呢。”
那道婚旨被重重砸在地上，滾過屋中燒著的炭火爐時，還差點被付之一炬。
“可笑。”
他不敢說話，只默默在屋中站著，用不了半日，便跟著他的殿下南下去處理後事。
一切處理地簡單又隨意，屋中的銀錢物品幾乎都被沈行鈞送給了當地的百姓，就連王爵規格的葬禮也沒有，那風光半生的先宣王殿下，到最後也只被簡簡單單葬在了林間，與先王妃姜洛儀的墓相距很遠很遠。
沈行鈞執意不願讓他葬於母妃身邊，這歸根到底是家事，少川全程一句話也未說，只安安靜靜地按吩咐行事。
到最後，只剩下一個麻煩。
那個蜷在屋角獨自哭泣的小姑娘。
“扔了。”沈行鈞依舊是這番話。
“殿下，這好歹是個人……”少川為難地撓撓頭，“還是您未婚妻……”
“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沈行鈞眸色很涼，“很吵。”
他這番話剛說完，那小姑娘登時就不敢哭了，睜著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怯生生地擡頭看向他。
見狀，沈行鈞微微蹙了眉，不得不開口詢道：“及笄了？”
“尚未。”
小姑娘聲音甜甜軟軟的，帶著化不開的濃重哭腔。
“還有多久？”
“三年。”
難怪婚期定在三年後。
想明白這一點，沈行鈞面色更是寒了幾分。
可少川卻是不忍心，他果斷蹲到小姑娘面前，溫了聲：“小姐，跟我們回京吧？”
沈行鈞話說得很不客氣：“少川，嫌命長是不是？”
他還沒應聲，那小姑娘又一副受驚嚇的模樣：“哥哥，他是誰呀，杏杏害怕……”
“……”少川明顯噎了一下，“是您未來的夫君。”
他們同時看到，那小姑娘的表情，從悲痛萬分，肉眼可見地轉為了惶恐。
“我不嫁他。”她又哭了起來，“我要沈伯伯回來……”
“別吵。”
沈行鈞眉心直發痛。
“跟過來。”
雖然殿下松了口，還是將未來的小王妃一路帶回了帝京，卻也只是隨意扔到了偏院裏，管吃管喝管住，但半句話也未曾說過。
剛住進王府的小王妃，對什麽都充滿了恐懼，日日夜夜都在偷偷哭，少川偷偷派了一名性格溫和的丫鬟銀朱過去陪著，卻也無濟於事。
一日他經過院子時，又聽到裏面隱隱約約的哭聲，終是忍不住拐了進去。
“小姐。”
他手上還端了盤膳房剛剛做出來的糕點。
“吃些東西吧，身子會哭壞的。”
青杏鼓起勇氣擡了頭：“你是……那天那個哥哥嗎？”
“是，小姐喚屬下少川便好。”他坐到了她的對面，“不必害怕，殿下是很好的人，沒有看上去那般兇惡的。”
“可是他好兇……”她抽抽搭搭的，“剛來那天，我努力跟他說了話，可他一點都不搭理我，還兇我……”
“殿下他呢，只是嘴硬心軟罷了。”
少川與她開著玩笑。
“嘴上說著扔了，最終還不是將小姐帶了回來，他知道小姐年紀小，不管不顧是真的要出事的。”
青杏眨了眨盈滿淚水的眼睛：“真的嗎？”
“真的。”少川認真地點點頭，“屬下跟在殿下身邊很多年了，殿下的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好吧……”
她聲音甜甜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沈伯伯教導我說要有禮貌，怎麽也是在王兄家裏住著，下次見面的時候，我主動和王兄打個招呼吧。”
“嗯，小姐不用怕的。”
少川將那盤糕點往她那邊推了推。
“屬下總領這座王府的內務，小姐有什麽需要，不敢與殿下說的，盡管找屬下就好。”
剛做出來的糕點很好吃，她也終於破涕為笑：“謝謝你呀，少川哥哥。”
“……不用叫哥哥的。”
少川扶了扶額。
“好吧……”小姑娘到底寄人籬下，很是聽話，“那……謝謝少川，你好溫柔，你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的話樸素又天真，惹得他不由得微微動容。
“……多謝小姐誇讚。”
“這個給你吧。”她動動小手，從身後掏出一個漂亮的小花環，“這個是我剛剛編好的……送給你，你能喜歡就太好了，不喜歡的話也沒關系的，扔的時候別讓我看到就好啦。”
對上那雙清澈純真的眼睛，少川微微一楞，隨即展顏。
他能確信，他的殿下，一定一定會喜歡她。
他是真心地希望殿下能幸福，能像幼時一樣，每日都開心。
他的第六感一向很準。
如今與他們坐在桌前一同吃飯，提及此舊事，三人都不禁會心一笑。
“那時候可真是謝謝你啦。”青杏笑得很是活潑，“要不是少川，我還不知道要哭多久呢。”
沈行鈞亦是莞爾：“你才嘴硬心軟。”
他只笑著去躲沈行鈞拍他肩膀的手。
他的殿下，在這婚後，明顯可見地有了幼時的模樣，不再那樣成日板著臉，說話也不似以往那般陰冷，就好像兜兜轉轉許久，一切都又回到了最好的時候。
只是在這之後的年月裏，除了自己，還有可愛善良的王妃常伴殿下左右。
他竟不知道如何用言語描述，他有多喜歡這樣簡單快樂的日子。
“少川。”
那邊，青杏忽然開口喚了他。
“王妃有何事？”
“我只是覺得，你很希望殿下幸福，但是……”
她鬼靈精怪地眨了眨眼睛。
“那少川的幸福，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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