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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少川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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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少川篇(一)

“我是孤兒,無父無母。”

這是他被抓進黑屋子時,說的唯一一句話。

那是冬日,他單薄的衣衫既破又爛,風雪透過布料的破口,直直鉆進骨縫裏。

他被凍得幾乎昏掉,忍不住爬到別人沿街而設的餐桌下,撿了塊別人掉下來的饃吃,許是身上味道並不好,惹了人家生氣,遭了頓毒打,再醒來時,便是在一間黑屋子裏了。

那人見他的確無甚家人在世,撈不到什麽油水,啐了一口便轉手賣給帝京有名的訓奴人了。

“就是這樣?”

一個小男孩同樣衣著破爛,很顯然對他口中所述的這段過分簡單的來歷不是很滿意。

他很冷漠:“就是這樣。”

“好吧,跟你這種冷冰冰的石頭也說不通。”小男孩毫不在意地坐到土堆裏,“你也去抓鬮了吧?你抓出來的名字是什麽?”

他想了想訓奴人當時的口型。

“少川。”

“你還挺會抓的,這名字蠻好聽的。”對方大大咧咧的,“你猜我抓的什麽?”

“沒興趣。”

“你真是……”

小男孩跺跺腳,往他身上揚了一陣土。

“我現在叫應辰啦。”

少川面無表情地拂幹凈身上的土灰:“為什麽要抓這個?”

“說明有人買我們了啊!”應辰對他一無所知的模樣極為驚訝,“每個主家定好人選後,都會給出個名冊讓我們隨機抓的,我都在這受罪好幾年了,天天被人當狗看,可算熬出頭了。”

“不還是做人家的奴隸?”少川依舊有種超出年齡的淡漠,“有什麽區別。”

“我跟你說,買我們的這家絕對非富即貴。”

應辰神秘兮兮的。

“就單他給出的這份名冊,這名字就比之前那家給的什麽阿虎、阿威好聽許多,肯定是讀過書的。”

“嗯。”

“所以吃飽穿暖肯定是沒問題的!我們……”

話未說完,那邊驀然傳來一聲暴喝:“兩個兔崽子還在那磨磨蹭蹭幹什麽?趕緊滾過來,別讓你們主子等!”

“是。”

應辰嘴上應著,隨即便罵罵咧咧的,“喊什麽啊就他厲害是不是……走了走了,那個少……少川是吧!”

少川眸中神色並無什麽變化,撣了撣灰便沈默地跟了上去。

他極少說話。

自打他有記憶起,他便在帝京的大街小巷裏輾轉求生,受盡了冷眼與嘲諷,也愈發地沈默寡言,哪怕是被黑街上的混混毒打一頓,他依舊是一聲不吭,連眼淚也不掉上一滴。

很多人提起他,大多口中不幹不凈地罵著啞巴,唯有他自己清楚,他年紀小,又無甚拳腳功夫,硬碰硬只會丟了他自己的性命。

哪怕後來在訓奴人手裏學了些功夫,他的性格也並未有絲毫改變,十天半月也不見他主動找人說上一句話,久而久之,也只有身邊這個嘰嘰喳喳的同伴,還不厭其煩地找他玩了。

正想著,身旁人用力拽了拽他的袖子。

“誒,這地方好大啊!”應辰與他走在隊伍的末尾,悄悄與他交頭接耳,“那牌匾上的字,你認得不?”

“你不是學過識字?”少川開口淡淡,“問我做什麽。”

識字的下人比不識字的身價要高出好幾倍,訓奴人從不做虧本生意,救下一個落榜尋死的書生,以這恩情脅迫書生教他們識些簡單的字,竟是分文未花,又多賺了幾倍的錢。

只是他才來沒多久便被人買走了,連那書生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過,應辰卻已跟著那人學了好幾年了。

“你這人真沒意思……”應辰搖搖頭,“宣王府誒,你知道宣王是誰嗎?陛下與皇後生的第一個皇子誒,這王府這麽大,這得有多少錢啊!你說,咱們的衣服是什麽顏色的啊,跟看門的這些一樣嗎……”

他滔滔不絕說得起勁,少川全程安靜地聽著,只在邁入府門那一刻出了聲:“進府了。”

應辰也隨即閉了嘴。

他們與身旁之人都仍是孩童,個子矮,被前面那些少年侍衛擋得嚴嚴實實的,耳中只能聽到最前方傳來的低沈而有威嚴的聲音,似乎是在分配著各自的位子。

直到前面黑壓壓一片人都領命走了,眼前終於有了光亮,少川擡擡眼皮,方看到最前方那個深紫色龍紋衣袍的青年男子,正眸色沈沈地盯著他們。

“你們十人,最大的也不過十歲,最小的,本王聽說只有六歲。”宣王開口便是難掩的帝王家威嚴,“你們與本王的世子年紀相仿,今後便在他的院子裏做工。”

說罷,宣王沈靖言負手而去,低聲吩咐,“過來。”

少川垂眸跟了上去,很快那邊便傳來一道活潑好聽的聲音:“父王來了!”

“嗯。”沈靖言難得沒有計較他的規矩問題,微微俯身,“這些人便暫且留在你身邊做你的下屬,若有喜歡的,可以培養,若沒有,也隨你處置。”

“多謝父王!”

小世子約摸十歲的年紀,一身習武時常穿的玄色金紋袍,手持長劍立於風中,劍眉入鬢,目似深潭,恰是一副意氣風發的好模樣。

“都擡起頭來。”

只是擡眼那一瞬,他卻仿佛被天底下最熾熱的光芒灼傷,燙得他亂了陣腳,慌忙低下了頭,心底驀然冒出一股羞赧。

過分俊朗的容顏,高大挺拔的身姿,眸中盈滿了道不盡的蓬勃朝氣——

那是他見過最明亮的少年。

只那一眼,他便覺自己好似那陰溝裏見不得人的老鼠,在窺視高閣之上被萬般珍藏的名貴白玉一般,在這個人面前,他第一次這麽深切地感受到,什麽叫做雲泥之別。

“你,為何不聽本世子講話?”

攜了些質疑的好聽聲音入了耳,他渾身一顫,這才反應過來,所有人都很聽話地擡著頭,只有他,幾乎要將頭埋到泥裏去。

他緩緩擡了頭,卻發現那小世子已然站到了自己跟前,竟比面黃肌瘦的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頭,他平視過去,也只能勉強看到對方的下頜。

“屬下知罪。”他強行按下心底的緊張,熟練地下跪叩首,“求世子殿下饒命。”

“哎呀好了好了,我又沒說要罰你。”

小世子竟朝他伸出了手,笑容燦爛,“嚇唬嚇唬你,不過你還真的不禁嚇。”

他被他拽起來,微微楞在原地。

那邊,小世子早已重新開了口:“插曲已畢,本世子的隨侍,自然只要最強的一個人,其他人,在院子裏灑掃就夠了。”

他隨意地把玩著手中的劍,帶著一種少年天生的驕傲。

“你們打一架吧,誰贏了,誰做本世子的隨侍。”

眾人面面相覷:“打架……?”

少川依舊沈默不言,指尖卻深深掐入了掌心。

他聽得分明。

那個只一眼便讓他心生向往之人,那個拽他起身的人,只要一個人在身邊。

若他只做一個灑掃的護衛,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去見到這樣明亮的笑容,那只手,也再也不會向自己伸出來。

有一些溫暖與光芒,一旦感受到,便再也不想放開。

他要站到他的身邊。

他低吼一聲,第一個拿起了木劍。在場之人大多都看不上他這瘦瘦小小的身板,並沒有將他放在眼裏,卻很快被他不要命的勁頭震撼到,一個個被挑落了劍,摔倒在地。

應辰是最後一個與他交手的人,也是這其中年紀最大、學武時間最長的一個人,能熟練地應付著他毫無章法的揮劍,可他平日看著沈默寡言,如今卻像爆發了似的,死死盯著應辰手中的木劍,失了智一般地搏殺著。

應辰終於受不住了,大喊一聲:“少川,你瘋了是不是!”

少川依舊不說話,卻趁著他喊話的一個空當,抓住機會便沖了過去,一下子將他擊倒在地。

“打得好!”

小世子撫掌而來,眸中多了一絲讚賞。

“你倒是出乎本世子的意料,你叫什麽名字?”

他擡袖擦了擦滿臉的血跡,開口卻仿佛有千斤重:“……少川。”

“知道了。”對方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過來。”

見世子殿下要離開,有大膽的孩童忽然就跑過去,急切道:“世子殿下,屬下名叫……”

話還未說完,就被小世子揮手打斷:“名字,本世子知道一個人的就夠了。”

他揚揚眉,視線一一掃過剩下九個人。

“你們若有事找本世子,便匯報給這個少川吧。”

一瞬間,少川便感受到不遠處滿含著憎恨與不屑的種種目光,卻是毫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轉身跟他進了屋子。

屋中陳設是從未見過的華貴式樣,尚還縈著些許竹葉香氣,少川不敢亂看,只垂著眸,隨他繞過一道點墨山水巨幅屏風,又掀起月白色的祥雲紋綢簾,那竹葉香氣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茶香。

“坐,不必拘禮。”

小世子將茶桌上的一冊書卷挪到一旁,擡手做了個手勢。

“我的名字是沈行鈞,如你所見,是這座王府的世子。”到底難得見到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侍衛,他大大方方地先介紹起來,“也沒有多厲害,父王和母妃只有我一個孩子,我不做世子也不行的。”

見眼前人仍局促不安地立在原地,他又一次擡了擡手:“坐呀。”

少川終於擡了擡頭,迎上那道熱情的目光,緊張地俯身行了一禮:“是,世子殿下。”

說罷,他小心翼翼地挨到了那一眼不凡的茶凳上,按著訓奴人曾經教習過的法子,顫著手為沈行鈞倒上了一杯茶,只是手抖得實在太過厲害,仍是不小心灑出了一片茶水。

沈行鈞噗嗤一笑:“我有那麽嚇人嗎?為了不嚇到你,我甚至都不自稱‘本世子’了。”

“是屬下做錯了。”他吞吞口水,生硬地按照自己學過的話術回應著,“請殿下息怒。”

“你哪裏看出我生氣了?”沈行鈞飲下一口茶,照舊是意氣風發的模樣,“亂答一氣,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呀?”

“……在那個人手裏學到的。”

“別跟他學了,他教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說罷,沈行鈞竟自己拿起了玉色小茶壺,倒了兩杯茶出來,惹得他又是一陣惶恐。

“以後我是你的主人,你聽我的。”

他低著頭緊張地接過那杯茶:“……是。”

熱茶入口很是清潤,與他此前嘗過的生澀茶湯極為不同,飲下半盞,他不由得朝那白玉杯中清澈的芽色茶水看了過去,對著那漂浮的碧綠葉子微微出了神。

“你是何時生的?”

聽得詢話,少川連忙放下杯盞:“屬下不知具體生辰……屬下此前摔斷過腿,曾被游醫看過骨頭,推測出來如今應當是六七歲的樣子。”

“那你倒是比我小上好幾歲呢。”沈行鈞直直看著他,“不過你這副深沈的模樣,倒跟個大人似的。”

他一時語噎,竟不知如何接話了。

好在沈行鈞脾氣極好,既選中了他,就並沒有太計較他的屢次失禮:“那你名字,少川,是哪兩個字?”

“是……”他思考了片刻,面上羞赧,“對不起殿下,屬下沒有讀過書,不知道如何向您解釋……”

他憋得臉都紅了,難受地恨不得殺了自己。

毫無疑問,從進門到現在,他的表現不僅稱不上好,反而是差到了極點,茶也不會倒,話也不會說,身世也全靠主子來問,哪怕眼下世子殿下發火要換掉他,他也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會自己灰溜溜滾出去。

“好吧,那我等下去父王那裏翻翻他給出的名冊,應該就知道了。”

沈行鈞飲盡一盞茶,白玉杯碰到楠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邊有給你準備好的衣裳,你先下去換了吧。”沈行鈞吩咐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那邊也有傷藥,你走的時候順一瓶,雖然習武之人比武負傷很正常,但也不可以不當回事的。”

“是,多謝殿下。”他單膝跪地,低聲應著,“屬下先下去了。”

抱著那新賜的衣裳走出屋門時,他眸中寫滿了失落,身形一晃,險些昏過去。

“誒——你幹什麽呢!”

扶住他的恰是應辰,見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大大咧咧拍了拍他的肩。

“這都做世子殿下的隨侍了,怎麽還一副死人樣?”他調笑著,“這好不容易拼了小命把我贏了,以後有事可得多關照我啊。”

少川擡擡眼皮,嗓音沙啞:“……嗯,盡量吧,如果我還能當的話。”

“這說的哪門子話啊?”應辰四下看看,確定無人了,才湊到他耳邊,“你不會第一天就惹殿下生氣了吧?”

“嗯。”

“不是吧……”應辰誇張地嘆口氣,“你平常跟我說話說得那麽爛也就算了,你到殿下面前好歹裝一下啊,禮貌恭敬,這總會吧?”

“……嗯。”

他喉中發澀,睫羽竟微微濕潤了。

他從小到大低賤慣了,對什麽事情也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只覺得哪天死了便死了,死了正好,從沒有這麽拼命想做成一件事情過。

可他僥幸做成了,卻又被自己親手搞砸了。

沈行鈞眸中的神色他不敢看,想來必然是無趣又失望,才開口讓他出去的,他只恨那訓奴人為何不早點將他抓進去,讓他多學些東西再遇到他的殿下,該有多好。

“行了行了,趕快換衣服去吧,我都換好了。”應辰推著他往東邊走,“你還小呢,別糾結那麽多了。”

“為何往那邊走?”少川聲音悶悶的,“你們方才去的,好像不是這個方向。”

“你眼還挺尖。”應辰同他玩笑著,“那邊當然是給你準備的房間啊,我偷偷去瞧過了,比我們的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給……我?”

“嘖,也不是,就是世子殿下提前給自己隨侍備好的,正好現在是歸你住嘛。”

沒走多久便到了,應辰搶先推開了門,嗅著香爐中淡淡的檀香,誇張地張了張雙臂:“不管聞多少次都很好聞啊。”

少川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對他而言過分奢侈的房間,寢具、桌案一應俱全,桌案上零零散散放著幾本書冊與文房四寶,擺放的整潔又別出心裁,那張極大的紅木床上,鵝黃色的被褥又軟又厚,足夠他在這深秋之時睡個暖覺。

他心下難過之情更甚,低著頭拐到了屏風之後換著侍衛服,不敢將這屋中陳設動上分毫一下。

待他換好衣裳出來,應辰瞬間睜大了眼睛:“不是吧,你的衣裳也跟我們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不都是深藍色的。”

“你仔細看看,這布料厚實得很,還繡滿了祥雲紋呢。”

他這才註意到,比起應辰身上的那薄薄一層,他的衣裳既厚重又有質感,那繡工精密得甚至讓他也忍不住撫上一撫。

“世子殿下對你可真好。”

“……不重要。”長長的睫羽覆蓋了他眸中的悲傷,“很快也就要脫了。”

話音剛落,外面就來了一個長臉丫鬟:“哪位是少川?殿下叫你過去。”

“知道了,多謝。”

擡頭看了看微陰的天色,他邁著沈重的步子跟過去,在極大的樓閣裏繞了許久,才終於在書房裏,又一次見到了沈行鈞。

“見過殿下。”

他小小的個子,在門口拱手拱得滑稽。

“進來。”

少川小步小步地挪了過去,站在書案前,默默等著他的結局。

孰料,沈行鈞竟溫和一笑,沖他招了招手,“我同父王要過那份名冊了,你的名字,我來教你寫。”

尚帶著些掌心溫度的狼毫筆被塞到了他的手中,他怔怔地看著沈行鈞鋪開一張新的宣紙,又重新持新筆點墨,在紙上落下俊逸的兩個大字——

是他的名字,少川。

原來是這樣寫的。

他心跳聲愈發強烈,強壓著心中的不安,歪歪扭扭跟著他學,只是那照貓畫虎出的文字實在是不得章法,在沈行鈞那自帶三分鋒芒的字旁,的確是醜得令人發笑。

他也的確是沒忍住,自嘲般地一笑。

“你這不是會笑嘛。”沈行鈞聲音幹凈又清冽,帶著些許促狹,“別成日板著個臉了,咱們都還是小孩子呢。”

他眉眼微舒,小聲開口:“屬下還以為,殿下不要我了……”

“你是我選中的人,不會不要你的。”

小世子的笑依舊明亮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讀書、習武,你都可以跟我一起。”

“多謝殿下收留。”少川放下筆,端端正正朝他叩了首,“屬下,必將長伴殿下左右。”

不計生死,不求回報。

此後刀山火海,他為他的殿下去闖。

想了想先開了少川篇啦~大概得有個三四章的樣子,然後開始施工女鵝和狗子的生崽篇~

番外每章字數應該都不會少,所以……嗯……可能不是日更(對手指)(逃竄)但也絕不會太拖的哈哈哈,愛你們~(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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