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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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回門◎
縣衙內, 沈行鈞端坐主位，慢條斯理地翻閱著祈林縣那本厚厚的賬簿。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拈過那賬簿的紙頁，眸中神色叫人看不分明。
“做得不錯。”感受到觸感的異常, 他微微一笑, “很像真的。”
那韋寧及一眾官員本在一旁賠著笑臉，聽了這句喜怒難測的話, 面上通通露出了畏懼之色。
“殿下這是說哪裏的話……”韋寧強作鎮靜道，“這賬簿乃是縣中最大的事情，下官怎敢作假呢。”
沈行鈞緩緩放下賬簿, 倚在了椅背上。
“將近十年前, 祈林大雪成災, 朝廷先後撥了二十餘萬兩銀子，怎得這雪災過後，人口還是削減了半數？”
他忽然提起陳年舊事，連韋寧都反應了一會：“……這，殿下有所不知, 當年雪下得大, 許多老人孩童身體不好，醫官又有限, 實是熬不過這場雪，這才讓縣內人數銳減。”
說著，韋寧連忙讓人呈上來個戶籍冊子。
“殿下您看，下官經過多年的努力，讓百姓休養生息，如今人口是越來越多啦。”
“好。”沈行鈞看也未看那冊子, 手臂隨意支撐著頭, “前不久祈林小旱, 雖不難解決，朝廷還是撥來了銀子，怎得仍是秋收無實，到了冬日該上貢帝京的份額都湊不出來？”
他擡眼將視線沈沈地落在韋寧身上，駭得後者當即便跪下了。
“這份額是參照各地應收糧食與人口數量，再按比例定出的，每年每地都不相同，是萬萬影響不到百姓日常生活的。”看著韋寧發抖的模樣，他微微勾起一抹笑，“怎得韋縣令呈給朝廷的奏疏中，卻在哭訴貢額過高，苦百姓良久？”
接連三個問題砸到身上，饒是韋寧早已做足了準備，被那樣壓迫力極重的眸子盯著，竟一時間半句話也答不出來。
盯了半晌，沈行鈞收回視線，漫不經心道：“是哪位負責此事？”
韋寧一下子松了口氣，慌忙拽出個瑟瑟發抖的官員：“殿下明鑒，縣內的銀錢都是此人在主理分配，下官受人蒙蔽，不得真相，還求殿下降罪！”
“帶下去審。”
“殿下英明，下官定全力配合殿下，查明此事！”韋寧高聲喊道，又瞬間換上了副笑模樣，低著頭湊過來，“殿下，您也勞累了快兩個時辰了，眼下天色漸晚，就讓下官為殿下設個接風宴吧。”
話剛落地，他正期待著回話，就見那位藍衣隨侍自門外而入，半跪在了沈行鈞面前。
少川低聲道：“殿下，王妃有麻煩。”
沈行鈞隨即起身，淡淡道：“不必了，本王還有事，各位自便。”
出門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又向一旁吩咐道，“看緊點，別讓牢裏那個待審的死了。”
“屬下明白。”少川恭謹應道，“屬下不會給任何人殺他的機會。”
-
沈行鈞走過去時，正見一婦人死死拉著青杏的胳膊，眼淚汪汪的不知在哭訴什麽。
他不動聲色地闖過人群，拂掉了婦人不肯松開的手。
青杏微微一怔，擡頭看到那張冷峻又熟悉的臉，忍不住輕聲喚道：“殿下……”
“嗯。”他蹙眉打量著眼前略顯老態的婦人，“你是何人？”
“原來是殿下，草民參見殿下！”婦人的手隨即激動地抖起來，忙不疊地下拜，“草民是杏杏的娘啊，您是杏杏的……夫君吧？”
雖激動，她還是不忘確認一遍青杏方才並未回答的問題。
“夫君。”
他的眉蹙得愈發深了。
“怎麽回事，杏杏？”
“是我娘。”青杏眼尾紅紅的，小手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找過來的……”
“本王在這裏，你不用怕。”沈行鈞側目去看她，“你不想見，我們便走。”
“我……”
她訥訥地看著眼前的婦人。
“她說姐姐還活著。”
他放緩了語調，會意道：“是想本王陪你去家裏看看？”
“可以嗎？”
“可以。”
沈行鈞答得幹脆，“帶路吧。”
那婦人喜不自勝，滿口應著就往前快步走著。沈行鈞帶著青杏如同散步般跟在後面，冬日的太陽落山落得快，很快天邊最後一絲光亮都看不到了，唯有一輪明月高懸長空，勉強能照亮回家的路。
“杏杏。”看著婦人在這條巷子不遠處的一戶石屋前停下，沈行鈞忽然開口問道，“本王怎麽稱呼他們？”
“……我不知道我娘叫什麽名字，周圍人都喊她青家大娘。”
青杏捏著裙邊，低著頭小心避讓著路上越來越硌腳的石頭。
“我姐姐叫青桃，弟弟是青玄，爹的話……好像是青樂山吧，記不太清了。”她小聲答道，“這條小巷的路一直很難走，殿下小心。”
“是誰走得七搖八晃的？”
沈行鈞眉目柔和了些許，想去牽她的手，好讓她走得穩一些，卻在她手邊晃了好幾下，也生硬地不知怎麽牽上去顯得比較自然。
他這邊還在想，青杏卻小心地又抓住了他的衣袖。
“謝謝殿下。”
“……”沈行鈞闔了闔雙目，任由她抓著，“無事，你小心。”
邁入院門，看著院內飽經風霜侵蝕的石凳、石桌以及破舊的籬笆邊上堆著的幾袋糧食，青杏微微有些出神。
這麽些年過去了，這個家中竟是分毫沒變，依然是走上幾步，便能揚起一陣塵土，似乎唯有那頂上有洞的小棚裏的母雞，年年換著新樣。
見他們進來了，那旁人口中的青家大娘吆喝地更厲害了：“都出來啊，老頭子，阿玄，攝政王殿下都到了，還不快出來！”
一滿臉滄桑，頭發都有發白跡象的中年男子聽得呼喚，忙從屋中沖出來，還未讓人細細看清楚他的五官，便一下子撲到地上，口中連連敬道：“草民青樂山，叩見攝政王殿下！”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與青杏年紀相仿的短衣少年，看到青杏一身奪目的織金鸞鳳褶裙站在攝政王身邊，不由得窘迫地藏了藏身上的補丁，低頭拜道：“草民青玄，見過殿下。”
沈行鈞淡淡頷首：“不必多禮。”
青杏卻是沒有怎麽看他們，一直焦急地朝屋裏望，等了一會，方見一少女尚穿著滿是油腥的圍裙，匆匆趕過來，見到她驚喜地喊道：“……杏杏？真的是你！”
一邊說著，青桃一邊拉住她的手，面上喜悅遮也遮不住：“長這麽漂亮，姐姐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姐姐……”
她開口喚道，沒忍住哭了出來。
眼前人的容貌她幾乎也已經認不出來，明明也只比她大了五歲，眸中卻已盡是疲態，整張臉上都是冬雪摧殘留下的凍瘡，那雙手覆在她的手上，她能明顯地感覺到那厚繭劃過自己肌膚時的刺痛感。
“對不起姐姐……”青杏抱住她哭道，“我不知道你還活著，我應該早來找你的……”
“怎麽能怪你呢，傻丫頭。”青桃眼眶也跟著紅了，“當年爹娘本也是準備將我扔掉的，後來他們另有打算，便把我也養大了。”
青樂山見狀，忽然怒斥道：“青桃，你個死丫頭，攝政王殿下還在這站著呢，你不過來見禮，在那哭哭啼啼幹什麽！”
聞言，青桃緩緩松開她，看向院中那位氣度不凡的男子，輕聲道：“杏杏，他便是你的夫君嗎？”
“……嗯。”
她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聲。
青桃擦擦眼淚，快步走到沈行鈞跟前，俯身一禮：“民女青桃，拜見殿下，妹妹頑劣，給殿下添麻煩了，多謝殿下照顧她。”
沈行鈞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擡手：“無需多禮，起來吧。”
“快進來吧殿下。”青家大娘笑著招呼道，“飯菜已然備好了，也特地為殿下宰了只雞下酒，農家酒菜簡陋，殿下您多多包容。”
“無妨。”沈行鈞不鹹不淡道，“本王名義上也是你們的女婿，家宴一場，不必拘禮。”
青家夫婦連聲應著：“是是是，殿下海涵，草民實在惶恐。”
青杏跑過去將青桃拉起來，也跟著一塊往裏走。
“我也想嘗嘗姐姐的手藝。”
她故作輕松地開口，進了屋子，她視線不經意地落在角落裏，驀然看到一個口歪眼斜的男子坐在木凳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半遮著盡是泥土的肌膚，正歪著頭吃吃地對著她笑！
她嚇了一大跳，一把抱住青桃的胳膊，語無倫次道：“姐、姐姐，這是誰呀……”
青桃平靜地應道：“你姐夫。”
她徹底呆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姐姐口中的“爹娘另有打算”指的是什麽。
果然，青桃同她解釋道：“他先天殘疾，腦子也不太好，但家中極為富裕，子嗣又多，給了一大筆錢，就讓他做了上門女婿，此後再沒管過了。”
她只覺胸中怒火難耐，憤憤地看過去，卻見爹娘與弟弟早已在桌邊落座，正忙著給沈行鈞布菜倒酒。
“我們過去吧。”青桃笑著向她搖了搖頭，“我與他並無夫妻之實，相安無事便也罷了，你不必擔心，今日也算是你的回門日，再生氣也明日再說，先吃飯，姐姐費好大勁給你做的呢。”
“……聽姐姐的。”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中的不滿，坐到了沈行鈞身邊。
察覺到她的異樣，沈行鈞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
他自然也註意到角落裏的那個人，只是有關她家中的事情，他不便去管，還是該等到夜深，他與她單獨商量商量才是。
感受到他的示意，青杏低了頭，默默地吃著跟前的菜。
是她很喜歡的味道，她記得當時姐姐第一次學做菜，炒出的第一道菜就是端來給她嘗的，那時她還不甚懂事，滿院子跑著說菜鹹，不肯再吃第二口。
如此想來，倒是諸多遺憾。
耳邊盡是爹娘的奉承之語，她不愛聽，只埋著頭吃，卻忽然發現碗中多了許多不同的菜。
她訝然擡頭，正撞上沈行鈞一點點往她碗中夾菜，見她擡頭了，他方道：“姐姐給你做了這麽多，怎得只吃眼前這一盤。”
青家大娘見狀急了，放下筷子滿臉惶恐道：“這、這丫頭真是不懂事，怎麽能讓殿下給你布菜，還不快跪下給殿下謝罪！”
“杏杏是本王的妻子。”沈行鈞慢條斯理地擡眼，“本王怎麽待她，無需您來教。”
青家幾人臉上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青樂山尷尬地打了打圓場：“是是是，殿下說的是，哎呀我們這丫頭……真是命好。”
她咬了咬唇，沒有說話，卻是再也沒有夾菜了，任由沈行鈞將她的小碗填滿。
她今日似乎有點任性，她想。
直到她的碗裏出現了好幾大片她最討厭的青菜，她終於伸手將碗搶了過來，無聲地作了個反抗。
沈行鈞自然而然地無視了她的反抗：“不要只吃肉。”
她委屈地哼了一聲。
青樂山夫婦對視一眼，神色皆有些覆雜，也不敢再說些什麽。
酒過三巡，見眾人吃得也都差不多了，少川立在門口敲了敲門，應聲而入。
“殿下，縣衙那邊突然有些事情，需要您處理一下。”
“知道了。”
沈行鈞聞言起身，又俯身看向正端端正正坐在木凳上的小姑娘。
“本王先去了，一會回來接你。”
“……好。”青杏輕輕點了點頭，將他那件暗紫色的大氅取了過來，“這裏不好走，天又冷，殿下要小心。”
沈行鈞略略挑了下眉：“會關心人了？”
她面上微紅：“……殿下。”
他真討厭……當這麽多人面，在說什麽呀。
見沈行鈞出了院門，青杏重新坐回木凳上，低頭吃著最後幾口，卻感受到爹娘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杏丫頭，方才那位殿下在，我們有話不太好說。”
青樂山與青家大娘對視一眼，訕笑著開口。
“你看你這弟弟，早到了讀書的年紀，卻找不到好的先生，你能不能同殿下說一說，讓他去帝京讀書啊？”
聞言，還沒待青杏說什麽，青桃竟忽然站了起來。
“爹、娘，你們不能這樣！”
她情緒頗為激動。
“杏杏這樣的身份，能嫁進攝政王府實屬不易，你們不能讓她去說這種惹夫家厭棄的話！”
“閉嘴！同你說話了嗎！”青樂山立即斥道，“什麽惹夫家厭棄，咱家杏丫頭是正妻，這阿玄，就是他妻弟啊！他那麽大一個攝政王府，讓妻弟讀個書有什麽難的！”
說罷，他趕忙去拽青杏：“杏丫頭，你說是不是啊？”
作者有話說：
某些人開始作妖（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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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韋寧及一眾官員本在一旁賠著笑臉，聽了這句喜怒難測的話, 面上通通露出了畏懼之色。
“殿下這是說哪裏的話……”韋寧強作鎮靜道，“這賬簿乃是縣中最大的事情，下官怎敢作假呢。”
沈行鈞緩緩放下賬簿, 倚在了椅背上。
“將近十年前, 祈林大雪成災, 朝廷先後撥了二十餘萬兩銀子，怎得這雪災過後，人口還是削減了半數？”
他忽然提起陳年舊事，連韋寧都反應了一會：“……這，殿下有所不知, 當年雪下得大, 許多老人孩童身體不好，醫官又有限, 實是熬不過這場雪，這才讓縣內人數銳減。”
說著，韋寧連忙讓人呈上來個戶籍冊子。
“殿下您看，下官經過多年的努力，讓百姓休養生息，如今人口是越來越多啦。”
“好。”沈行鈞看也未看那冊子, 手臂隨意支撐著頭, “前不久祈林小旱, 雖不難解決，朝廷還是撥來了銀子，怎得仍是秋收無實，到了冬日該上貢帝京的份額都湊不出來？”
他擡眼將視線沈沈地落在韋寧身上，駭得後者當即便跪下了。
“這份額是參照各地應收糧食與人口數量，再按比例定出的，每年每地都不相同，是萬萬影響不到百姓日常生活的。”看著韋寧發抖的模樣，他微微勾起一抹笑，“怎得韋縣令呈給朝廷的奏疏中，卻在哭訴貢額過高，苦百姓良久？”
接連三個問題砸到身上，饒是韋寧早已做足了準備，被那樣壓迫力極重的眸子盯著，竟一時間半句話也答不出來。
盯了半晌，沈行鈞收回視線，漫不經心道：“是哪位負責此事？”
韋寧一下子松了口氣，慌忙拽出個瑟瑟發抖的官員：“殿下明鑒，縣內的銀錢都是此人在主理分配，下官受人蒙蔽，不得真相，還求殿下降罪！”
“帶下去審。”
“殿下英明，下官定全力配合殿下，查明此事！”韋寧高聲喊道，又瞬間換上了副笑模樣，低著頭湊過來，“殿下，您也勞累了快兩個時辰了，眼下天色漸晚，就讓下官為殿下設個接風宴吧。”
話剛落地，他正期待著回話，就見那位藍衣隨侍自門外而入，半跪在了沈行鈞面前。
少川低聲道：“殿下，王妃有麻煩。”
沈行鈞隨即起身，淡淡道：“不必了，本王還有事，各位自便。”
出門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又向一旁吩咐道，“看緊點，別讓牢裏那個待審的死了。”
“屬下明白。”少川恭謹應道，“屬下不會給任何人殺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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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鈞走過去時，正見一婦人死死拉著青杏的胳膊，眼淚汪汪的不知在哭訴什麽。
他不動聲色地闖過人群，拂掉了婦人不肯松開的手。
青杏微微一怔，擡頭看到那張冷峻又熟悉的臉，忍不住輕聲喚道：“殿下……”
“嗯。”他蹙眉打量著眼前略顯老態的婦人，“你是何人？”
“原來是殿下，草民參見殿下！”婦人的手隨即激動地抖起來，忙不疊地下拜，“草民是杏杏的娘啊，您是杏杏的……夫君吧？”
雖激動，她還是不忘確認一遍青杏方才並未回答的問題。
“夫君。”
他的眉蹙得愈發深了。
“怎麽回事，杏杏？”
“是我娘。”青杏眼尾紅紅的，小手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找過來的……”
“本王在這裏，你不用怕。”沈行鈞側目去看她，“你不想見，我們便走。”
“我……”
她訥訥地看著眼前的婦人。
“她說姐姐還活著。”
他放緩了語調，會意道：“是想本王陪你去家裏看看？”
“可以嗎？”
“可以。”
沈行鈞答得幹脆，“帶路吧。”
那婦人喜不自勝，滿口應著就往前快步走著。沈行鈞帶著青杏如同散步般跟在後面，冬日的太陽落山落得快，很快天邊最後一絲光亮都看不到了，唯有一輪明月高懸長空，勉強能照亮回家的路。
“杏杏。”看著婦人在這條巷子不遠處的一戶石屋前停下，沈行鈞忽然開口問道，“本王怎麽稱呼他們？”
“……我不知道我娘叫什麽名字，周圍人都喊她青家大娘。”
青杏捏著裙邊，低著頭小心避讓著路上越來越硌腳的石頭。
“我姐姐叫青桃，弟弟是青玄，爹的話……好像是青樂山吧，記不太清了。”她小聲答道，“這條小巷的路一直很難走，殿下小心。”
“是誰走得七搖八晃的？”
沈行鈞眉目柔和了些許，想去牽她的手，好讓她走得穩一些，卻在她手邊晃了好幾下，也生硬地不知怎麽牽上去顯得比較自然。
他這邊還在想，青杏卻小心地又抓住了他的衣袖。
“謝謝殿下。”
“……”沈行鈞闔了闔雙目，任由她抓著，“無事，你小心。”
邁入院門，看著院內飽經風霜侵蝕的石凳、石桌以及破舊的籬笆邊上堆著的幾袋糧食，青杏微微有些出神。
這麽些年過去了，這個家中竟是分毫沒變，依然是走上幾步，便能揚起一陣塵土，似乎唯有那頂上有洞的小棚裏的母雞，年年換著新樣。
見他們進來了，那旁人口中的青家大娘吆喝地更厲害了：“都出來啊，老頭子，阿玄，攝政王殿下都到了，還不快出來！”
一滿臉滄桑，頭發都有發白跡象的中年男子聽得呼喚，忙從屋中沖出來，還未讓人細細看清楚他的五官，便一下子撲到地上，口中連連敬道：“草民青樂山，叩見攝政王殿下！”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與青杏年紀相仿的短衣少年，看到青杏一身奪目的織金鸞鳳褶裙站在攝政王身邊，不由得窘迫地藏了藏身上的補丁，低頭拜道：“草民青玄，見過殿下。”
沈行鈞淡淡頷首：“不必多禮。”
青杏卻是沒有怎麽看他們，一直焦急地朝屋裏望，等了一會，方見一少女尚穿著滿是油腥的圍裙，匆匆趕過來，見到她驚喜地喊道：“……杏杏？真的是你！”
一邊說著，青桃一邊拉住她的手，面上喜悅遮也遮不住：“長這麽漂亮，姐姐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姐姐……”
她開口喚道，沒忍住哭了出來。
眼前人的容貌她幾乎也已經認不出來，明明也只比她大了五歲，眸中卻已盡是疲態，整張臉上都是冬雪摧殘留下的凍瘡，那雙手覆在她的手上，她能明顯地感覺到那厚繭劃過自己肌膚時的刺痛感。
“對不起姐姐……”青杏抱住她哭道，“我不知道你還活著，我應該早來找你的……”
“怎麽能怪你呢，傻丫頭。”青桃眼眶也跟著紅了，“當年爹娘本也是準備將我扔掉的，後來他們另有打算，便把我也養大了。”
青樂山見狀，忽然怒斥道：“青桃，你個死丫頭，攝政王殿下還在這站著呢，你不過來見禮，在那哭哭啼啼幹什麽！”
聞言，青桃緩緩松開她，看向院中那位氣度不凡的男子，輕聲道：“杏杏，他便是你的夫君嗎？”
“……嗯。”
她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聲。
青桃擦擦眼淚，快步走到沈行鈞跟前，俯身一禮：“民女青桃，拜見殿下，妹妹頑劣，給殿下添麻煩了，多謝殿下照顧她。”
沈行鈞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擡手：“無需多禮，起來吧。”
“快進來吧殿下。”青家大娘笑著招呼道，“飯菜已然備好了，也特地為殿下宰了只雞下酒，農家酒菜簡陋，殿下您多多包容。”
“無妨。”沈行鈞不鹹不淡道，“本王名義上也是你們的女婿，家宴一場，不必拘禮。”
青家夫婦連聲應著：“是是是，殿下海涵，草民實在惶恐。”
青杏跑過去將青桃拉起來，也跟著一塊往裏走。
“我也想嘗嘗姐姐的手藝。”
她故作輕松地開口，進了屋子，她視線不經意地落在角落裏，驀然看到一個口歪眼斜的男子坐在木凳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半遮著盡是泥土的肌膚，正歪著頭吃吃地對著她笑！
她嚇了一大跳，一把抱住青桃的胳膊，語無倫次道：“姐、姐姐，這是誰呀……”
青桃平靜地應道：“你姐夫。”
她徹底呆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姐姐口中的“爹娘另有打算”指的是什麽。
果然，青桃同她解釋道：“他先天殘疾，腦子也不太好，但家中極為富裕，子嗣又多，給了一大筆錢，就讓他做了上門女婿，此後再沒管過了。”
她只覺胸中怒火難耐，憤憤地看過去，卻見爹娘與弟弟早已在桌邊落座，正忙著給沈行鈞布菜倒酒。
“我們過去吧。”青桃笑著向她搖了搖頭，“我與他並無夫妻之實，相安無事便也罷了，你不必擔心，今日也算是你的回門日，再生氣也明日再說，先吃飯，姐姐費好大勁給你做的呢。”
“……聽姐姐的。”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中的不滿，坐到了沈行鈞身邊。
察覺到她的異樣，沈行鈞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
他自然也註意到角落裏的那個人，只是有關她家中的事情，他不便去管，還是該等到夜深，他與她單獨商量商量才是。
感受到他的示意，青杏低了頭，默默地吃著跟前的菜。
是她很喜歡的味道，她記得當時姐姐第一次學做菜，炒出的第一道菜就是端來給她嘗的，那時她還不甚懂事，滿院子跑著說菜鹹，不肯再吃第二口。
如此想來，倒是諸多遺憾。
耳邊盡是爹娘的奉承之語，她不愛聽，只埋著頭吃，卻忽然發現碗中多了許多不同的菜。
她訝然擡頭，正撞上沈行鈞一點點往她碗中夾菜，見她擡頭了，他方道：“姐姐給你做了這麽多，怎得只吃眼前這一盤。”
青家大娘見狀急了，放下筷子滿臉惶恐道：“這、這丫頭真是不懂事，怎麽能讓殿下給你布菜，還不快跪下給殿下謝罪！”
“杏杏是本王的妻子。”沈行鈞慢條斯理地擡眼，“本王怎麽待她，無需您來教。”
青家幾人臉上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青樂山尷尬地打了打圓場：“是是是，殿下說的是，哎呀我們這丫頭……真是命好。”
她咬了咬唇，沒有說話，卻是再也沒有夾菜了，任由沈行鈞將她的小碗填滿。
她今日似乎有點任性，她想。
直到她的碗裏出現了好幾大片她最討厭的青菜，她終於伸手將碗搶了過來，無聲地作了個反抗。
沈行鈞自然而然地無視了她的反抗：“不要只吃肉。”
她委屈地哼了一聲。
青樂山夫婦對視一眼，神色皆有些覆雜，也不敢再說些什麽。
酒過三巡，見眾人吃得也都差不多了，少川立在門口敲了敲門，應聲而入。
“殿下，縣衙那邊突然有些事情，需要您處理一下。”
“知道了。”
沈行鈞聞言起身，又俯身看向正端端正正坐在木凳上的小姑娘。
“本王先去了，一會回來接你。”
“……好。”青杏輕輕點了點頭，將他那件暗紫色的大氅取了過來，“這裏不好走，天又冷，殿下要小心。”
沈行鈞略略挑了下眉：“會關心人了？”
她面上微紅：“……殿下。”
他真討厭……當這麽多人面，在說什麽呀。
見沈行鈞出了院門，青杏重新坐回木凳上，低頭吃著最後幾口，卻感受到爹娘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杏丫頭，方才那位殿下在，我們有話不太好說。”
青樂山與青家大娘對視一眼，訕笑著開口。
“你看你這弟弟，早到了讀書的年紀，卻找不到好的先生，你能不能同殿下說一說，讓他去帝京讀書啊？”
聞言，還沒待青杏說什麽，青桃竟忽然站了起來。
“爹、娘，你們不能這樣！”
她情緒頗為激動。
“杏杏這樣的身份，能嫁進攝政王府實屬不易，你們不能讓她去說這種惹夫家厭棄的話！”
“閉嘴！同你說話了嗎！”青樂山立即斥道，“什麽惹夫家厭棄，咱家杏丫頭是正妻，這阿玄，就是他妻弟啊！他那麽大一個攝政王府，讓妻弟讀個書有什麽難的！”
說罷，他趕忙去拽青杏：“杏丫頭，你說是不是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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