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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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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立夏時節,明人《遵生八箋》有書說:“孟夏之日,天地始交,萬物並秀。”

又有說:“鬥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顧名立夏也。”

每年夏至過後就是農村最忙的時候,所以五月又叫農忙,也有人叫雙搶。各家各戶的男女老少,無一例外,都要去田地裏幫忙。

眼下謝家灣正值五月農忙。

要說謝家灣沒幾個人知道。它是一個地處三省交界的小村落,不起眼,不出名。村裏有五十來戶,幾百口人,姓氏雜七雜八,謝姓為主。聽說最開始全都姓謝,後來人口搬遷、流動,雜姓就多了起來。

謝仁懷這會正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抽著煙,他是謝家仁字輩的,在謝家灣已經是第七代了。一身背心短褲打扮,踩著一雙夾腳拖鞋,背心後面一道道白痕,那都是汗出多了風幹後留下的。旁邊石頭上還搭著一件濕透的襯衣,腦門上的汗順著臉直往下滴,他用手胡亂擦了一把。

這鬼天氣太熱了,也不知道這雨下是不下。

“仁子,你家金花是不是要生了?”打從門口經過的人,都會問上這麽一句。

謝仁懷今年28,長得人高馬大,人卻是出了名的好。東家孤寡老太太水缸沒水了,他去挑滿;西村孤寡老頭竈上沒柴火了,他也順手添上一堆;過路討米要飯的,他多少會給點,這人哪,要不是沒活路了,哪會到他們這窮苦地方來要飯。

今年是他結婚第三年。

老婆金花懷孕了,第一胎。足足十個月了,按日子算,應該五月端午前就該生了。

這大肚婆是幹活的一把好手,裏裏外外忙忙碌碌,也不見肚子有什麽動靜,加上她性格潑辣豪爽,對這早一天生晚一天也不在意,別人問起她,她總回一句:瓜熟蒂落,時間到了自然就要生的。

這瓜還沒落,時間就到了五月底了。

這天天陰沈得厲害,東面頂上一大團黑雲。田地裏的人回來得都早,免得趕上一場大雨。

這段時間謝仁懷每天回來得早,現在正坐門口抽煙呢。

悶雷轟隆隆滾過,那動靜跟一條碩大的巨龍在瓦片上爬行弄出來的聲響,連綿不斷。

調皮的孩子早就嚇得乖乖閉了嘴,窩在自己媽媽懷裏,打著哈欠,昏昏欲睡。

雨一直沒有下下來,時間將近正午,天悶得更厲害。

門口的狗也趴在地上,伸著舌頭,閉目養神。

各屋的人進進出出忙著收拾晾曬的東西,夏天的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大。各屋的媳婦忙著做飯,老人靠在椅子上打盹。

接生婆李婆這會也在屋裏打著盹。

李婆的房子在村子的東面靠後,房子陰涼,就算是大夏天,屋裏也是涼嗖嗖的。小孩都特別愛去,最關鍵的是每次去了都有吃的,一塊冬瓜糖,或者一小包餅幹,或者一把瓜子。

李婆沒有子女。

這時一個身影一路闖了進來,拖鞋打在青石板上,劈裏啪啦,來人大呼小叫著:“李婆,李婆,不得了啦,我嫂子要生啦!”

這是謝德貴最小的兒子,謝老六,大名謝仁心,十五歲,也是謝仁懷的弟弟。

接生婆是個舊社會過來的小老太太,還裹著那時候的三寸金蓮,穿衣慢騰騰,走路顫巍巍。謝家老六人小走路快,嫂嫂要生了這是大事,老太太被拉得飛快,小腳邁得跟個陀螺一樣。

從李婆屋裏出來,跨過一個高高的石門檻,繞過一條走廊,穿過一間堂屋,接著經過一個池塘,再走過一條五米長的過道,就到了謝仁懷家。

謝仁懷趿著拖鞋,在門口走來走去,看見來人眼前一亮:“李婆,您來了。”

李婆恩了一聲,把他關在門外:“男人進屋不吉利。”

一進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傳來,床上的人疼得直叫喚。

她轉身從隨身帶的木匣子裏取出剪刀,燒酒,點上煤油燈。剪刀在煤油燈來回燒了燒,含了一口酒噴了上去,再用布擦幹。

李金花疼得死去活來,直喊著李婆幫我李婆幫我。

一問,從發作到現在已經快兩小時。

她順著大肚婆的肚子摸了摸,按了按,說了一聲:“可以了。”

李婆用剪刀把金花下身活生生剪了道口子,疼得她大喊了一聲:媽誒,活不成了。

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天像被人拿布蓋了起來一樣,黑了下來。

“哇哇”的幾聲,嬰兒啼哭聲從臥室傳來,跟小貓咪叫喚似的,弱弱的,小小的。

“是個女兒。”李婆拿出煙鬥,用腳踢了踢蹲門口的謝仁懷,“還不進去?”

猛抽了一口,又說了一句:“這丫頭生於農歷五月二十八,正午12點45分,把時辰記好咯。”

謝仁懷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綠票子,讓六子送老太太回去,錢李婆沒接。

六子二人走了,他重新蹲在門口猛地抽了幾口,腿現在都有些發抖,金花生這孩子太遭罪了。

擡頭看了看天,烏雲慢慢被撕開一道道縫隙,光亮慢慢透了下來,雨點兒一滴兩滴成串成線鋪天蓋地傾洩下來。

他把沒抽完的煙滅了,放在褲兜裏。又拿起門口自來水管子猛灌了幾口,吐了幾口水,前胸打濕了一大片。洗了把臉,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轉身進了屋。

屋裏的李金花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悄無聲息,汗濕的頭發,一縷縷的黏在腦門上。

謝仁懷過去把她頭發往後捋順,露出一張標致清秀的小臉,臉色慘白。

他拿起旁邊的毛巾給她擦了擦汗:“媳婦兒,辛苦了。”

李金花眼角浸出一點水印。

謝家老頭謝德貴,謝家老太太,連同謝仁懷,個個悶著頭,沒有一絲喜氣。

半個小時,大雨就停了。

屋裏的一片狼藉已經收拾幹凈,李金花的臉色也慢慢緩了過來,半靠在老公懷裏,看著他手裏的孩子。

孩子小小的瘦瘦的,眉眼卻是清清楚楚,清清秀秀,小小巧巧,皮膚白白的,不像猴子那樣皺皺巴巴。

謝家灣的人紛紛上門道喜,喝豆子茶,吃雞蛋。

孩子出生後,就會有算命先生上門送童觀。這是謝家灣的一個風俗,就是寫孩子的流年。

謝家這次沒有。

謝家老太太張桂香親自去問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合了合八字,說這孩子五行缺金,木,水,謝屬金,名字裏帶水木就行。童觀就不寫了。

老太太也沒有多問回了家,謝德貴給這剛出生的孩子取名:謝清桐。謝屬金,清屬水,桐屬木。

第二天黃大仙來了。

黃大仙這人吧,就是占蔔問卦,做法事。他還懂一些土方子,頭疼感冒咳嗽蛇毒之類的,找他都沒問題,但從不算前程。

簡單來說,只算近,不算遠。

也不收徒,一個人住在離謝家灣大概五裏遠的地方。除了下山跟村民買點菜,買點米,買點肉,對,你沒看錯,黃大仙吃肉。

每次到農戶家買東西,都站在人家門口,說道士進人屋不是什麽好事。

七天下來一次,雷打不動,其他時間根本就不到謝家灣來,更不說親自上人家裏去。這次到謝家灣距離他上次來村裏買東西已經過了十天。

謝家全族人都擠在了謝仁懷家,擠得滿滿當當,門口也被圍了個水洩不通,這兩天發生的都是大事,都想來聽一耳朵。

黃大仙說了句什麽,謝德貴就讓其他人都散去了。

屋裏就只剩黃大仙,謝德貴,謝仁懷;裏屋是月母子李金花和出生兩天的謝清桐。

黃大仙不問時辰八字不問男女,坐下就說了一句:女命生來八字輕,為善作事也無因,你把別人當親生,別人對你假殷情①。這孩子八字太輕,幼年不順。

謝清桐,出生於農歷五月二十八日,正午12點45分,稱骨算命重2錢8兩。

謝家父子兩人跪在大仙面前,求他幫幫忙。

黃大仙讓他們起來:“你們等到她六歲再來找我吧。”

謝仁懷搓了搓手,猶猶豫豫地問了半句:“那她會不會……”

謝德貴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謝仁懷頓了頓,硬生生的把話題掐斷了,沒有繼續說下去。

黃大仙自然也不會多問,買了日常所需,上山去了。

謝仁懷知道他爸的意思,少一個人知道少一點麻煩是非,何況那事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

這爺倆買了東西去了張太婆那裏。張太婆也會占神蔔卦,在這方圓小有名氣,這次卻連門都沒開。

他倆轉身去了“正源觀””打卦。

打卦是有講究的。第一步求卦的人先要點燃三支香插在香爐裏,第二步拿著聖卦繞案桌三圈,邊走邊說自己要求的事。

打卦只能三次。

謝懷仁扔了三次聖卦:第一次聖告,第二次陽告,第三次聖告。

聖卦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兩個月牙形,一面光滑,一面保留竹節的樣子,長約10厘米,寬約4厘米,像一個竹節扮成兩半。

卦語:昴(mǎo)戴日,炎不多,去兩熱,被他磨。

解:鑿石得玉,掏沙見金,小船過灘,前程有路,貴人相扶。

斷:訟兇,病安,行人至,求財有。

又說:經愛歲月,終吉。②

觀裏解簽師傅說這個卦心願算是達到了。

給了香油錢父子倆回家了。

其實謝家父子心思沈沈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五月二十八日那天,徐家村死人了。據報喪的人講,人是嚇死的。這事太過於巧合,跟小清桐正好是同一天同一個時辰。

作者有話要說: ①②來自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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