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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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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親王設私宴這一步對於破壞相黨迫害學生的局面究竟高明在何處,直到跟隨哥哥喬思明來到六易居,喬秉居才算是徹底確定下其中緣故。

喬秉居猜的沒錯,突破口就在這些素來愛被朝廷忽略的底層官員身上。

這些官員大多出身低微,他們經歷十餘載寒窗苦讀,一朝成為天子門生,滿腔抱負進入官場誓要恩報君父,結果卻因出身和背景而被把持朝堂的相黨三師黨紛紛打壓拋棄,他們守著人人可欺人人鄙視的微末小職,受盡欺辱和輕慢,在紛雜無盡的瑣碎公務中搓磨著曾經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雄心壯志。

他們中許多已褪去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的囂張狂妄,在年年歲歲中拓寬了經歷經驗積攢了見識主張,若這些人能夠被合理安排正確任用,那麽對於構成如今朝堂的多方勢力來說無疑會是個巨大沖擊,當然,這些人身上也有很多各種各樣的缺點,至於如何揚長避短那就是任用之人的事了。

奉先帝遺命輔國而游走在相黨三師黨之間的攝政勢力多年來努力保持著不偏不倚的態度,即便矜矜業業恪盡職守,也仍舊因其特殊身份地位沒能逃過朝廷裏外的審視,不僅相黨最為忌憚攝政中樞,慢慢長大的少年天子在三師教養下帝王之術逐級成熟,對攝政勢力提防之心亦是逐日顯露。

就在這樣一個緊繃的時局下,自問政始就低調謹慎的攝政親王開始公開拉攏勢力培養擁躉了。

還有什麽比攝政親王此舉更讓人驚恐憂懼的呢?這般境況之下,連少年天子都震驚了,巡鹽欽使身死以及相黨為穩固地位,針對學生迫害獲嘉師生還算個什麽事呢?

端親王現身六易居後,但凡京城裏的人無論是頭戴烏沙還是四方巾,無不驟然繃緊心中一根憯懍之弦,主少國疑,沒人不怕手握天下軍權的攝政取九鼎而代之。

今日天冷,親王外著著件深藍色大袖長褙子,素裏襯,腰間淺色絳繩,同色玉冠,衣飾至簡至潔,卻更襯得清秀面容與從容氣質遺世清寂漼漼出塵。

男女有大防而分席,中間用青紗折屏隔開,親王與諸員同座同食,融在其中又不同於眾,舉動從容,言談溫和,親王自如得就像不知道今日從六易居離開後自己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局面。

菜上五道,酒飲兩樽,氣氛恰好,男席諸位引親王過來讓各家親眷見,親王才到第一桌前就被第一桌人圍的水洩不通。

坐在第二桌的喬秉居被好友馮築在桌子下用力扯著袖子,激動得顧不上儀態而湊過來低低咬耳朵:“攝政輔國,他就是攝政輔國!你知道他多大年紀麽?二十三,才二十三歲!而且他內宅還空著,幹幹凈凈地空著!乖乖,這是什麽神仙人物啊。”

對啊,攝政輔國年輕有為,位高權重相貌堂堂,雖然身修瘦而非偉岸如玉山,但仍舊是無數閨閣女兒夢中玉郎,此刻喬秉居卻看著那個被圍在人群中的藍袍,眼眶有些發漲。

當察覺自己對輔國生出憐憫的時候,喬秉居慌忙把孩子托付給馮築暫帶自己找借口退離了席間,她有些不敢面對攝政輔國。

似乎該遇見的人如何都躲避不開,席散,喬思明帶著兩個外甥去別處買東西,讓喬秉居獨自在路這邊一個僻靜的巷子口等。此刻值傍晚,起了風,喬秉居往墻下挪挪避風,一道溫和從容的聲音從墻壁轉角後傳來,近聽起來甚至隱約有些清秀,很悅耳:“可曾吃好?”

聲音雖陌生,但不難知道是親王。竟然是親王。喬秉居疊在身前的手微微顫抖,不知是冷的還是緊張,她暗暗吞咽一下,說:“多謝殿下垂問,京城六易居的神都水席果然名不虛傳。”

在朝廷之外,無關國事,她不想用“輔國”稱呼這位,這兩個字太重,太重太重。

隔著一個院墻轉角,能聽出親王溫醇話語淺帶笑意:“方才至折屏那邊沒見到你,在躲什麽?”

親王是何時察覺的?又是如何發現的?喬秉居緊張到心跳加快,生怕自己試圖窺探至尊親王的心被發現,磕磕絆絆須臾,她捏緊手指,低聲唐突問:“殿下可準備好走出此地?”

親王一楞,竟也跟著也問自己,是啊,準備好了麽?似乎是沒有呢,可至今有哪件事是等自己準備好了它才來的?沒有的,事情要來,從不會管你是否準備妥當。

問聲落音須臾,冒犯尊上的臣子家眷準備屈膝跪地等待斥責,轉角處卻溫溫和和伸出來一只手阻攔下了女子準備發生的動作,這是只形狀秀氣的手,手上托著方青帕,帕上放著兩塊蓮花形狀的小糕,親王說:“六易居的九辮蓮糕,嘗嘗?”

喬秉居先是楞怔一下,後才雙手接過親王手中小點,日頭徹底落下去了,巷子遮在黑暗中,冷風不斷陣地打在身上,女子低頭看著手中已經看不太清楚具體形狀的九瓣蓮小點,無聲笑了,“是妾駑鈍狹隘了,多謝殿下指點。”

巷子外往來紛亂,辨別不出親王腳步聲是從何處遠去的,喬思明駕車過來時巷子口只有喬秉居在,接上妹妹喬思明便抓緊離開了,天太冷,在外多待半刻都難捱。

喬家馬車走遠,親王順手從路邊買下一串冰糖葫蘆,想起那日拽自己乘車的小童,今日親王在席見也又再見到的,喬氏女之子。

父親西去時自己比那孩童年紀要大,時大行皇帝靈柩設在崇仁殿,崇仁殿宇那樣高,冬日夜風那樣冷,年少的親王無人管顧,是大哥帶著親王仔細照顧,幾乎寸步不離,後來大哥登基成為皇帝,仍然把親王帶在身邊呵護教養。

父親走了,是大哥把沒人管顧的親王帶大的。

大哥如何養大的自己,親王自然也要如何呵護幼侄長大,為不讓侄兒害怕,親王要連夜進趟宮城見天子,宮門下鑰也不怕,親王手中先帝所托攝政金印可開天子九門十二宮,親王要把今日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少年天子講清楚,半刻都不能等。

天下事如萬人心,變數太多。

是夜親王入宮。這日夜裏,丞相府上燈火通宵未滅,這日夜裏,三師官邸謀士盡數聚集,這日夜裏,京師數萬人心惶不安,這日夜裏,受天地親君師教養十載的少年天子,第一次真正見到世界在眼前崩塌的樣子。

次日無有朝議,近十位重臣手拿奏本力請入中,少年天子在日常處理政務的光明殿宣見諸公,親王也著飛龍袍翼善冠在側。受拜,賜座,上問:“不知諸卿所為何來?”

一問罷,在坐諸公面面相覷,竟沒人敢率先開口,從宮門下一路懟天懟地懟親王直懟到光明殿外的國朝重臣們,此刻覺得殿內這叔侄氛圍與他們預料的情況截然相反。

諸臣不言語,少年天子說:“如此,朕昨夜讀書生出疑問,連學問博厚如小皇叔都無從解答,朕便想請諸公為朕解惑。”

兩派元首都不在,諸臣目光紛紛投向三師黨重員督察院首李君立,李君立滿臉“看我作何”之色,將視線回投給對面禮部尚書兼龍圖大學士於惠,眾人目光隨之投向於惠。

年過半百的於大學士嘴角總向下瞥,伴著同樣往下耷拉的眼角以及清瘦得往裏凹陷的臉頰,十足十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苦澀相,被諸同僚與天子盯得迫不得已,小老頭抻著脖子說:“請陛下垂問。”

少年天子說:“漢書雲,‘千夫所指,無病而死’,論語又雲‘君子坦蕩蕩’,朕想不明白,既然君子坦蕩蕩,受千夫所指時他也會無病而死麽?若不會,那是漢書之錯麽?總不該是衍聖公言有謬誤罷?”

十歲孩子,即便貴為天子,學四書五經習治國理政時腦子裏想法仍會天馬行空些,時常與那些思維固定循規蹈矩的成年官場之人截然不同,這不,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句話,楞是被這孩子給牽牽扯扯放到了一處比較。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飽讀聖賢書的尚書學士信口拈來就能答之,但話到嘴邊於惠猶豫起來。於惠心想,穆和風是個十歲孩子沒錯,但他更是五歲登基,受三帝師傾註畢生心血教導,得攝政端王攜百萬王師輔佐的天子,少年天子!

皇帝的問題於惠不能接,在坐大臣都不能接,這不是問題,是明晃晃的千裏平地拉弓射鹿,這個時候提這樣個問題,但凡有人敢做出半字之回答,那麽接下來無論會出現哪種場面,將都不是諸臣以及其各自首腦想要面對的。

少年天子這是打算要護著親王了,少年天子將諸臣這一軍將的甚是漂亮。

值此沈默之際,大內代總管太監正鑒從外面進來,不急不緩在皇帝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麽,少年沈靜的神色露出隱約不悅,轉述與在坐說:“大理寺來報,獲嘉書院夫子劉盟之先生不堪牢獄刑罰,在獄裏去了。”

在坐諸位臉色無不乍然幾變,真是要命,是誰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動獲嘉書院那幾個爛讀書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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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事情不就是巡鹽欽使身死他手,書院師生聯名請告麽,這些讀書人最出格的行為無非是與朝廷官員裏外聯手,於皇直街上攔下老丞相駕而當街列元氏罪十大項麽,下獄吃板子威嚇威嚇也就罷了,元黨為何要置這些書生於死地呢?

丞相府裏,此前養病多年的老丞相如今剛剛開府返朝,接他權柄的獨子拾朝就給他鬧出這樣一樁事,連攝政都被迫出手了,真是熱鬧。

老丞相喝完藥,拿手帕擦嘴時掀起眼皮看了下伸雙手來接藥碗的兒子,不疾不徐說:“劉盟之一命不足惜,但是攝政插手就不簡單了,你老實告訴我,獲嘉書院的癥結,到底在哪裏。”

此話問的平靜,元拾朝遞下藥碗吃力地跪下肥胖的身體,想磕頭又磕不下去,急得額頭汗珠豆大冒:“父親,父親息怒,兒這樣做是被逼的,都是穆品衡逼的!”

“哦?”老丞相擦完嘴,只用過一次的上等蜀錦雙繡帕扔進腳邊七彩琉璃痰甕,扔擲動作帶起的風意打散榻角香爐獸口中吐出的裊裊輕煙,一如輕易打散元拾朝在父親面前本就脆弱的心裏防線:“是穆十五逼你,還是你逼你外甥?”

元拾朝伏著身子兩手撐在木質地板上,無言以對。

值此氣氛微妙之際,外面進來位五十來歲的夫人,雖清瘦卻然氣質華貴,風格說一不二,輕斥老丞相說:“行了,別跟兒子面前耍威風了,自己家裏這攤子事還沒捋明白,你還有那功夫去操人老穆家的閑心。”

“……”方才還不怒自威的老丞相悻悻閉嘴。

“娘。”方才還大氣不敢出的元拾朝如見救星。

“趴地上做什麽?起來。”丞相夫人邊擺手示意下人扶兒子起身,走過來坐到老丞相的暖榻另一頭,說:“元寶媳婦的事,你最後給拿個主意吧。”

想起兒媳做的那些事,老丞相不由眉心緊擰:“她母家祖父畢竟配享太廟。”

丞相夫人說:“先人配享太廟她就能打著你與元寶的名義大肆斂財?老頭子啊,你忘了咱們年輕時在通州那段日子了麽?時宦官當道,魚肉天下,上官斂財,朝廷征稅,最終苦的是老百姓,只有老百姓啊!”

“我知道,你莫生氣,莫氣著自己,”老丞相連忙勸慰提起苦害百姓就生氣的老妻,生怕身體不好的老妻被氣壞,“我已經讓兒子把他媳婦貪斂的那些財物悉數歸還,不是什麽不可原諒的滔天錯事,至於休妻之說,唉,小兩口不是過不下去了,事情是很不到休妻那一步。”

“可我怎麽覺得他兩口已經過不下去了呢,”丞相夫人與兒子暗暗交換眼神,說:“說到這一步,我也不怕你罵我,我還是相中莫京城家的女兒,其他家的女子,我瞧著都配不上我家元寶。”

“……”老丞相看一眼坐在下首的、肥胖身軀塞滿整個圈椅的兒子,真不知道老妻哪裏來的自信說出這種話。

老丞相也不去糾正跑偏的話題,順著說:“莫家兒子已經試著在跟阮阮接觸了,阮阮帶倆孩子,又是離婚的,還能上哪裏再找條件好的?你就別再惦記莫家女兒了!”

又是一番東拉西扯,丞相夫人成功把愛子從老伴手中營救走,待妻兒離開行遠,老丞相靜坐大半個時辰,招手示心腹來近前暗暗吩咐下幾件事。

兒子為擴建北裏搶獲嘉書院用地的事好解決,就是想娶莫家丫頭進門這事有點不太好辦,不過也沒關系,不好辦不是不能辦,誰讓他元在的老妻想讓莫家丫頭做兒媳婦呢,為討老妻歡心,他元在有的是法子。

不過如今攝政一派力量逐漸強大趨穩,穆十五雖保持中立不曾公開與丞相府為敵,但若能化之為己用,最起碼要確保他日後也不會與相府為敵,那他就要提前找根“繩子”,把這個狼牙已長齊的穆家小十五給牢牢栓起來!

小狼崽子跟虎鬥,他還嫩著些。

作者有話要說:

社會的進步和制度的完善都是需要一步一步來,沒有什麽章程自誕生起就十全十美,我們的確要給彼此成長的機會以互相成就。趨於完善的過程需要付出代價,然而恰巧,這樣的代價是普通人輕易承受不來,甚至是代價太大太大,又恰巧,我們都是普通人。

我深愛著無與倫比的偉大的祖國和黨,無須質疑,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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