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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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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大江之南陰雨不斷, 重山之外的西都故地卻是一夜無雲。

太清三年仁宗東遷洛陽,金城千裏的帝王之州就此淪於胡虜之手,西突厥汗王拓那領八萬鐵騎撞破長安城門、一把大火在帝宮燒了三天三夜, 金碧輝煌的王城淪為一片斷壁殘垣,始作俑者則帶著大周朝廷向東奔逃時未及收拾的異寶奇珍揚長而去。

尺椽片瓦固然慘淡, 可“長安”二字所象征的威勢卻仍深入人心, 突厥人退去後將此地“賞賜”給了一路為他們通關引路的衛錚鐘曷,後者遂就此住進了被燒毀大半的宮闕寶殿;修修補補兩三年,終於將內宮重建了個七七八,衛錚於是在此自立為帝、稱自己才是大周正統, 那個逃到大江之南的小朝廷不過就是裂國判黨、終有一日要謝罪於宗廟社稷。

睿宗的甘露殿是最早被修葺好的, 即便在突厥人手下討生活那般不易、衛錚也還是責令臣僚將之修得同過去一模一樣, 金玉為地琉璃為瓦、觀之仿若盛世再臨。

殿閣之內常有簫鼓笙歌,在大亂之中僥幸活下來的上了年紀的宮人都知道那是當年睿宗寵妃鐘氏常聽的曲子, 當今“陛下”聽得勤、幾乎日日醉生夢死, 什麽朝事軍事都是不理會的。

“你彈得不對——”

一片樂聲中忽然響起一句叱責,下一刻內殿之中便走出一個醉醺醺的男子,赤足散發衣冠不整、不知多久沒打理過的胡須已然結成了綹, 搖搖晃晃走到懷抱琵琶的樂人跟前,彎腰的樣子顯出幾分病態的佝僂。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他稀裏糊塗地說、樂人們嘻嘻笑笑地聽,大約她們都是不怕他的,更知道彈錯幾個音並不會招致什麽責罰、相反還能博得“陛下”青眼一顧;果然下一刻他便丟了酒杯親自跪到那琵琶樂人身前、伸手要去接她的琴,嘴裏不停念叨著:“無妨、無妨……朕、朕親自教你……”

這番荒唐景象實乃曠古爍今, 宮人們都在笑、氣氛歡樂難以言表;可嘆總有不速之客要將這一切都打破,一個小內侍頂著歪歪斜斜的帽子匆忙奔進殿內, 在一片嘈雜笑鬧聲中張皇失措地高喊:“陛下——攝政王回來了——攝政王回來了——”

此言一出原本尚且眼含春色的樂人宮娥立即大驚失色、紛紛丟下器樂顫顫巍巍跪了滿地,唯獨衛錚一人仍瘋瘋癲癲地徑自撥弄琵琶,下一刻夜風惶惶吹開甘露殿的雕窗,已離長安兩月之久的攝政王鐘曷不經通傳便大步邁入宮門。

殿內一時靜極、唯有刺耳的撥弦聲不時響起,眾人個個屏息凝神噤若寒蟬,片刻後卻依然聽到攝政王冰冷無情地開口道:“來人。”

“拖下去,斬。”

殿閣之外早有鐘氏親兵,一聽攝政王發話便入內毫不憐惜地拉起一屋子姝娥花媛,女子驚恐尖利的哭聲不絕於耳、個個高呼“陛下救命”,可衛錚卻像對周遭之事無知無覺,麻木的眼中只有懷中那一把琵琶。

大殿漸漸恢覆了清凈,鐘曷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頹唐如一灘爛泥的外甥、越看越是氣血上湧火冒三丈,最後終於忍不住狠狠一腳將他懷中的琵琶踢出三丈遠,琴弦崩斷的錚鳴聲刺耳得讓人有些心慌。

“衛錚!”

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年逾六十的攝政王確比當初做節度使時更加盛氣淩人了。

“睜開眼睛看看你自己!”

“河東戰事數月未定,拓那汗王屢次邀你至王庭議事——可你呢?充耳不聞!”

“終日沈迷酒色像個廢物,你還如何配做這大周之主!又如何配踏足你父皇的甘露殿!”

疾言厲色不留情面,可不像當初睿宗在時那般客氣守禮了,衛錚聽了卻絲毫不惱,側耳聽著琵琶斷弦悠長的餘音,直等到它徹底喑啞方才緩緩擡頭看向自己的舅父;淩亂的散發之下目光也是一片混沌,只有迷狂的笑是真切確鑿的,又優哉游哉地反問:“我自是不配的……可難道如舅父一般對突厥王庭奴顏婢膝,便可令我父皇含笑九泉了麽?”

這一句譏誚實在辛辣,直將坊間對攝政王的嘲弄謾罵端起來潑了鐘曷一臉,他勃然變色怒發沖冠、劈手便狠狠扇了衛錚一個耳光,怒喝:“無知小兒!若非有我在你早十年便會被衛欽剁成肉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與我說話!”

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打得衛錚側身重重翻倒在地,他卻仿佛極痛快地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角又現出幾點淚光,十年前意氣風發的秦王殿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今卻比道邊乞兒更加狼狽潦倒,倘若睿宗果真泉下有知……恐也不忍再看了。

“笑!你便繼續這般裝瘋賣傻、不知所謂地笑——”

鐘曷怒氣不減,聲聲呵斥在與十年前毫厘無差的甘露殿內盤旋回蕩。

“你可知外面正發生著什麽?”

“都羅恐不敵謝辭姜潮而要與金陵議和!屆時拓那汗王如何自處?又當如何對待你我?”

“你以為躲在你父皇這座宮殿便能高枕無憂了?生死勝敗一線之間!輸的人就要去死!”

這些話衛錚早都聽得兩耳生繭,十年間只要前方一有風吹草動舅父便會似這般窮兇極惡聲嘶力竭,他過去尚會耐心一聽、如今則只趴在地上伸手去夠那把被摔爛的琵琶,鐘曷見狀又狠狠一腳踹在他腹間,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而倒,嘴角流出的鮮血染汙了白玉為地的先帝寢宮。

“若非你還姓衛,本王此刻便一刀殺了你——”

鐘曷陰毒的聲音回響在耳畔,偶然提及的一個“衛”字卻越發令人感到可笑——天下分崩大勢已定,一個茍延殘喘的國家又有什麽值得尊敬?何況一個軟弱昏聵的皇姓……更是一文不名。

“趁你還對國家有些用處,本王勸你早日振作迷途知返——南境形勢將變,屆時有些人還需天子親自去見。”

……南境?

血汙之中衛錚混沌的眼神微微一凝,卻不知他舅父的消息竟已靈通到了如此地步——施鴻杜澤勳的請奏才送到金陵多少日子?他這便知曉了二人圖謀甚至推演到了後續之事——有什麽人是必須衛家天子親自見的?事關節度,莫非……

常年浸淫酒色的心神已不似少年時機敏,可久居亂局的直覺卻依然告訴他事出有異,果然下一刻又聽鐘曷低聲冷笑,道:“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之中金陵能抓住幾個?中原喪後地利已失,如今人和也要離他們遠去了……他方獻亭不會永遠那般好運,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裏逃生……”

自語般的喃喃著實意義難辨,可其中的偏執癲狂卻又未必比衛錚少上半分——沒有人會明說的,潁川方氏永遠是攝政王心底無解的結,先國公和如今的潁川侯受到多少讚譽頌揚、他隴右鐘氏滿門上下便受到多少謾罵詛咒——他鐘曷永遠都是方氏至清之名下一條陰暗齷齪的臭蟲,唯獨最終的勝利能讓他一洗經年的恥辱、更有機會在史書上剜去那眾口一致的惡名。

“一切不會太久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鐘曷收斂起眼底的恐懼與亢奮,旋即回身闊步向宮外走去,燈火寂寥的長安不過只是一座虛有其名的死城,而在業已墮入地獄的人眼中卻早就不那麽重要了。

衛錚冷冷看著對方漸漸沒入黑夜的背影,亂發遮蔽的眼底一閃而過一絲清醒的銳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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