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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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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光祐元年二月初二聖駕至於金陵, 耗時半月有餘的南渡之行至此告終,風雲際會的宋後朝亦就此正式拉開了帷幕。

過揚州後轉行陸路,天子一路皆與太後同車, 君侯因傷不便再赴幽州、遂也隨聖駕一並西向金陵,途中並未騎馬而獨乘一車、從頭到尾都未再露面, 卻依舊將滿朝文武家中待嫁女兒的心都撩撥得三翻四覆。

世人皆愛英雄, 無人能在親眼目睹江岸之上卸甲刺字的一幕後仍舊無動於衷,即便是身為陰平王之女的永安縣主衛蘭也不得不為父親的這位政敵心猿意馬,自揚州至金陵一路皆不禁頻頻撩開車簾窺向前方君侯的馬車,越看越是魂飛天外神不守舍。

恰似青霜穿玉樓, 又如瓊英釀雪風……十數年前柳先生之舊作再次翻回眼前, 如今看來依舊恰如其分至為貼切——世上怎麽竟會有這樣的人?好似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求, 僅僅站在那裏便讓人自慚形穢又心生向往。

且……他還不曾娶妻。

一個年過而立的男子怎會無妻無子?別說是五輔之首這般顯赫的身份,便是尋常世家子弟也早紛紛妻妾成群——他是有何難言之隱?還是……尚有什麽放不下的人?

她猶疑著去問父兄, 哥哥衛麟聞言冷哼一聲, 道:“他父喪過後又服母喪,其間若是娶妻生子豈不敗壞潁川方氏無瑕之名?說到底也就是個沽名釣譽之輩,為區區名聲將自己折騰得苦不堪言……”

說完又眉頭一緊, 審視妹妹道:“你問他做什麽?莫非……?”

一聲“莫非”把妹妹的臉羞得別樣紅,及笄之年的女兒心事可真是藏也藏不住, 衛麟一見立刻橫眉怒目, 拔高聲音道:“他是父親之敵!幾日前在東都還曾飛揚跋扈妄施私刑,你怎能對他——”

衛蘭一聽難免慌亂、臉色亦是由紅轉白,當時掩面輕咳一聲,只說:“不、不過就是隨口問問罷了, 哪有那許多心思……”

她哥哥焉能被輕易唬住?自是當即又對自家妹妹一通耳提面命,聲稱此生都與潁川侯不共戴天, 絕不許她與他有哪怕半點牽扯瓜葛;衛蘭半別開臉半聽不聽,與此同時同坐車內的陰平王衛弼看向女兒的眼神卻是頗為微妙,思及此次未成的揚州之變和來日在金陵新都的處境,他的神情已越發高深莫測了……

入金陵城的那日春風送暖格外和煦。

自太清三年入宮時算起,宋疏妍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回過“舊鄉”,如今目之所及城門樓闕仍如過去般精巧,只是禁軍一路戍衛清道、沿途南逃的流民皆被驅逐得望不見影,倒也不見當初戰亂時淒涼動蕩的舊景了。

幼主平生從未出過中原,此刻遠遠自車中窺見金陵城的城門自難免歡喜亢奮,指著那城樓同宋疏妍道:“素聞金陵乃是六朝古都,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真是物華天寶鐘靈毓秀!”

頓一頓,又貼得與宋疏妍更近些,問:“母後當也有許多年不曾回來看看了,今日還鄉可覺得歡喜麽?”

……“歡喜”?

她平生去過不少地方,長安不過客居之所,洛陽又是囚身之地,潁川雖處處都好可留在記憶裏的卻只有綿延無盡的喪白,唯一能令她感到寬慰的還是只有錢塘;金陵大約是她最厭憎的,所見之人皆自利偽善窮兇極惡,所生之事亦都切齒腐心令人疲憊。

“自然歡喜,”可她依舊這樣答,語氣和神情都顯得清淡,“陛下也會喜歡的。”

衛熹一聽雙眼果然更亮了些,直到行至城門之下情緒仍十分高漲,出禦輦後見道旁百官迎候、為首者正是位列五輔許久不見的尚書令宋澹,他乃當今太後生父,自也素得天子敬重。

“宋公——”

衛熹高聲一喚、隨即便在王穆的攙扶下快步下了禦輦,宋疏妍落後一步,將下車時卻見本應攙扶自己的朝華夕秀都遠遠避在了一旁,而代替她們的卻是……方獻亭。

他之傷勢應還未愈,此刻卻已一身紫服神色如常,立在車側的身影肅穆冷峻,擡起的右臂像在等待她的左手;這光景實在與十年前頗為相似,彼時他與姜氏同下江南至宋府做客,外出同游臺城的那天也曾親自扶她下車,只是那時她滿心甜蜜悸動不已,如今卻只悵然若失百感交集。

朝中群臣也都在看著,只感嘆君侯果然是徹頭徹尾的金陵派,今日親自扶太後下車多半也是為向宋公示好,此後兩姓聯手必更能在這新都呼風喚雨;女眷們卻另作他想,暗道那太後一介寡婦能得君侯如此照料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若非有那樣一重身份在前擋著、恐怕還真要招惹不少醋意敵視呢。

宋疏妍卻並未承他的情,當時只在匆匆一眼對視後漠然別開了臉,大約那日在船上的對談又讓她的心死得更徹底了些,如今也確不願再與他藕斷絲連;此刻開口喚了一聲“中郎將”,是要她二哥來扶她,眾目睽睽之下宋明真也不好抗旨,只好硬著頭皮越過他三哥將手臂伸到妹妹眼前。

這一幕又頗值得玩味——太後因何要拂君侯的面子?是在責怪對方幾日前無召南下?當初在揚州江岸上也曾阻止對方卸甲刺字,莫非又是惱他從天而降搶去了天家的尊榮風頭?

她未免太托大了……難道以為遷至江南有家族撐腰便可不買五輔之首潁川侯的賬了麽?

一片腹誹中宋疏妍已在二哥攙扶下步下禦輦,與那人錯身時餘光絲毫未移,只有繁花般的裙裾不可免地擦過他的影子,他垂目一一看進眼裏,彼時臉色似又有些蒼白了。

幼主可未察覺兩人間的諸多異樣,當時只歡喜地看著母後與其父重逢——太清九年末宋公便奉先帝之旨至金陵主持新都籌備事宜,修葺宮室官廨、督辦各州建制,如今也有年餘未曾面聖,與自己貴為太後的親生女兒……也著實生疏如陌路了。

此刻宋疏妍立身看著自己年近六十滿鬢斑白的父親緩緩跪在自己腳下,心中回想的卻只有七年前的許多舊景——她曾對他說過要與宋氏義斷恩絕,如今彼此或也只剩些許君臣情分,此刻見其蒼老之態心中並無半點動容,只淡淡道:“宋大人平身。”

宋澹聞聲應是,起身的動作也因年邁而稍顯艱難,宋明真微微別開了臉,宋疏妍則目光不動一直平靜地看著;只有衛熹親自去扶了一把,少年人尚看不懂長輩間微妙的氣氛,只知血濃於水骨肉至親、久別重逢總當歡喜。

“老臣於金陵久候聖駕,今終得以再見天顏……”宋澹躬身再拜,同樣並未多看一眼自己的兒女,“南渡之後萬象更新,臣,幸不辱命。”

這話宋疏妍沒接,仍是衛熹應了兩個“好”字,金陵一幹官員又在城門之下再拜太後與天子、禮節盡畢方才登車入城;所謂江南佳麗地依然如故,金陵終又再次成為天下帝王州,沿街百姓頂禮膜拜、似乎一切都與東西兩都並無分別,青溪潺潺依舊沈靜,好像早不記得過去某個霧氣彌漫的日子了。

不多時臺城舊宮便現於眼前,二月仲春暖風習習、樓閣重重柳色青青,原本緊閉的前梁宮門時隔百年再次洞開,朱門新漆巍峨華麗,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再次回想起十年前與姜氏同游的光景,栩栩如生歷歷在目,以致她某一刻都想回頭再看一眼方獻亭;最終還是斂神作罷,卻不知他同樣始終都在身後看向她,車入宮門時又見若幹命婦躬身拜於道旁,其中便有她的繼母萬氏,和本該嫁去揚州身在萬府內宅的“姐姐”宋疏淺。

她們都五體投地跪在她面前,早不是當初那般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模樣,她揮手令禦駕稍停,短暫的一頓也令有心者瑟瑟發抖,跟隨在禦駕左右的宋澹見狀沈默片刻、而後終於還是出言喚了一聲“太後”,自然是在為妻兒求情了。

宋疏妍淡淡一笑,心中果真無悲無喜,方獻亭在一旁看著她當時的神情,眼底的光影又變得更晦暗了些。

“走吧。”

群臣聽太後輕輕嘆息了一聲。

前梁舊宮原本窮極壯麗冠絕古今,雖因王朝更替多有破損,修葺過後又煥然一新;如今各宮匾額尚未定名題字,皆為待太後幼主親擬,宋疏妍便請衛熹提筆,終而定天子寢宮為“歸安殿”,太後寢宮為“扶清殿”,議政主宮為“乾定宮”……林林總總擬到最後,只餘一座高約二十丈的前朝古樓尚無新名,太後於禦園中遠而望之,見樹色蔥郁若黛色青山,遂道:“便擬作‘望山樓’吧。”

其名平平不顯文采,群臣更皆不知其中深意,唯獨一人知曉“山”字何來,而那一個“望”字又是何等酸辛無力。

他默然看著她的背影,聽禮部官員請她和幼主入乾定宮赴大宴,她只出言推拒,稱南渡以來民生多艱、往後宮中用度當一應從簡,今之大宴亦一並取消,眾臣可先各歸新府安置家眷,後日便入宮覆朝再議政事。

群臣聞言山呼叩拜,跟隨在父兄身邊的衛蘭亦一並行了跪禮,只是她的目光始終牽在潁川侯身上,見之似望著太後離去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後覆而望向那座將將獲名的“望山樓”,目光……有種她看不懂的深邃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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