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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風卷起層層海浪,如巨鯊張口,吞沒漫天浸撒的瓢潑大雨。

極少數幸免於難者,點滴狂打在艙頂和甲板,迸濺出與駭浪格格不入的水花。

蓑衣鬥笠已然成了擺設,全身濕透的舵手在漆夜之中,僅憑雙手和風浪較著勁。

蓬舟如葉,於滄海不斷上下翻騰,幾度險被掀翻,幾度化險為夷。

早已失去意識的她橫躺艙內,身子隨蓬舟不斷搖晃著,微傾的左面頰上如胎記般的血汙,彌散著淡淡的腥氣。

拍打在甲板上的海水滲進了艙內,沾濕了她的裙擺。

夜幕海水連成漆黑的一團雲霧,加之大雨遮目,看不到盡頭。

直至前往一粒微黃光點若隱若現,舵手這才長舒一氣,加速搖動船槳往之靠近。

“小姑娘,對岸到了。”

光點愈近愈明,就連旁邊那個模糊的身影,身形輪廓也逐漸明晰。

燁燁疾電,乍閃驚雷,那被一瞬白閃映耀著慘白面容,再度消失在雨夜之中。

他左手握著傘柄,右手提著裝滿螢火蟲的薄紗袋,凝望著蓬舟緩緩靠岸。

腳踏泥濘的沙坑緩步行向灘邊,迅即被雨水填滿的腳印沙坑,延伸直至甲板邊淺灘方止。

不斷向岸邊卷來的滾滾白浪,浸沒了他牛皮長靴。

“可是打漁夜歸?”

顧知愚掃了一眼黑洞洞的船艙,看向了舵手,冷冷問說:“不知海禁之時已到?”

“有貴客定了一尾上好的紅鰭,出價極高,冒再大的風險也值。”

右面頰兩道淺淺的舊傷雖已完全愈合,但多少還是有些痕跡,舵手撂下了手中的船槳,緩緩將滿是留有齒痕血印的右手伸向後腰,摸到了橫在腰帶上的匕首。

雨水順著傘面向八角滾落而下,連綿不絕,如晶瑩透亮的珠簾一般。

“是嗎?”

顧知愚笑問:“我也頗好食魚,不知尊客出價多少,若是上品,我願加倍。”

舵手答:“三千株。”

顧知愚道:“我出五株。”

“幸好沒出岔子。”

聽罷出價,舵手這才長舒一口氣,放下了始終背於身後的右手,讓開了通向船艙的甲板:“她就在艙內。”

“有勞了。”

顧知愚跨上甲板,來到艙前掀起竹簾,躬身將那熒光趨暗的薄紗袋探入艙內。

未待他看清艙內,忽的一只手便將他手中的紗袋打落,螢火蟲自松開的袋口陸續鉆入出,於狹窄的艙內飛舞著。

幽幽螢火縈繞其間,兩人隔簾相望,借著略過眼前的微弱綠光,得見彼此真容。

螢光忽明忽暗,反倒映襯著她如白玉般光潔的肌膚,拍入艙內的海水濺到了臉上,先前的血汙漸漸混入水漬,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蜿蜒淌過細頸,流至若隱若現的鎖骨。

眉宇清淡,雙眸雖有五分驚懼、五分警惕,卻並未因此慌神。

“眼神倒是不錯,不過怎麽一副滿是防備的架勢?”

顧知愚細眉微挑,細細打量之下才發現,面前陸喻衿不僅臉上有血汙,就連桃粉右衽、曲裾處也有明顯血跡:“自‘對岸’來時途遭不順?”

“後面!”

陸喻衿驚目圓睜,目光卻移向了顧知愚身後。

海浪掩蓋了所有的雜音,包括了正手持利刃朝顧知愚後背刺來的舵手,待到陸喻衿高聲提醒之際,匕首尖端已然碰觸到了顧知愚的外衫。

餘光微傾,顧知愚擡腳狠踏甲板,加之風浪甚急,船首瞬間傾斜。

舵手右腳踩空,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匕首只劃開了顧知愚的外衫,不及刺入後腰。

左手撐在甲板迅速□□身形,未待起身,便被顧知愚踩住了左腕,無法起身。

顧不得左腕鉆心劇痛,舵手揮動右臂橫向掄了過去,卻被顧知愚一腳踢中了右手,匕首登時脫手,“咚”的一聲墜入黑浪。

“原來如此。”

踩著舵手右腕的左腳,隨著屈膝下蹲而暗暗加重了力道。

正待舵手想要奮力掙脫之際,卻被顧知愚一手將腦袋按在了甲板之上。

俯視著認同咬牙的舵手,顧知愚臉上沒有太多訝異之色,與現下暴雨驚濤截然相反:“有心有心,專程為我挖了這麽大一個陷阱,還真是辛苦你們了。”

“你出現在這裏,就意味著自己果真是個叛徒。”

不得不動彈的舵手惡狠狠的瞪著他:“少在這兒給我裝清高,你和我有什麽不同?生還的俘虜沒幾個是幹凈的,你也不例外!”

“或許是吧。”

按著其面頰緊貼甲板的手,反掌一瞬便捏住了他的下巴,順勢一扭。

駭浪暴雨聲下,那清脆的頸骨斷裂聲響,卻格外清晰的在陸喻衿的耳畔回響著。

舵手完全沒有了任何掙紮的動作。

就如同那已然耗盡最後一絲光亮的螢火蟲,靜靜的落在了隨浪顛簸的甲板,再也不能飛起。

松開了自己的手,顧知愚直起身子再度擡手撩起了竹簾。

“你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適才為何要出聲提醒我?”

顧知愚重新審視著眼前的陸喻衿:“你們不是一夥的嗎?”

艙內最後一只螢火熄滅了。

他看不到陸喻衿的表情,更聽不到她的答覆。

身著重甲踩踏著淺灘的獨有腳步聲,迅速朝著蓬舟逼近。

“快!”

回身望去,數十名靖海都護司的甲士,以列成半月陣型將蓬舟團團圍住。

驚雷驟閃,眼前盡是黑壓壓的一片。

而他們手中的兵刃,卻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暴雨整夜未休,黎明將至,方才歸於寧靜。

暖陽照常從海面探出頭來,吸盡了漫無邊際的漆黑的黑暗,變得愈加紅耀。被雨雲困頓了整個晚上的夜空,好似浸了油的宣紙,蔓延之處皆通透朦朧。

海禁木牌撤去,漁民們紛紛駕船出海捕撈,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靖海都護司每一房屋的黑瓦頂檐之上,仍有積水一滴一滴的淌落,墜在了平鋪在中廊的石子道兒上,撞了個粉碎,向四面八方散去,周而覆始。

訊事堂也不例外。

門窗緊閉之下,那艱難穿透蠟黃封紙的殘存晨輝,投射到門檻前的青石磚面兒上,再也無力向前延伸,更無力驅散封鎖在屋內的黑暗。

也正是如此,長案那盞剛剛添滿油的燈臺上那跳動的曳火,成了映照陸喻衿那稚嫩臉龐的唯一光亮。

“你要沈默到何時?”

隔案而座的軍法曹丞凝視著面色煞白的陸喻衿,臉上疲態已顯,擱在空白記案冊錄的右手食指,也不停地敲擊著:“你是否從對岸西陸而來?目的何在?誰指使你的?”

一連串的疑問砸向了陸喻衿,這句話到底重覆了多少遍,恐怕就連軍法曹丞自己也懶得去數了。

燭光曳火映入眼中,與她眸光彼此重疊、交相輝映。

雙目長睫挺秀微微上卷,如秀發般黑澤透亮,緩緩拉下了眼簾,像輕輕關上了窗。

眼下一片漆黑,除了踩踏泥窪的腳步聲和自己的嬌喘之外,就只聽得前方海浪聲不斷靠近。

原本弱不禁風的雨點,在狂風嘯卷之下,仿佛比尖刀還要鋒利,雜亂無章的打在臉上,疼得厲害。

白日裏明明還暖陽當空,此刻卻是風雨大作,好不容易與他相約來海邊散心,偏偏遇到了這樣的事。

而且,偏偏還是自己來尋玉鐲的時候。

海灘越靠越近,夾雜在驚濤和暴雨聲中的爭吵,也漸漸清晰起來。

“為何要出賣我們!”

是個女子,聲音聽起來似乎很是憤怒,仿佛暴雨亦不能灌滅的熊熊烈焰。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乖乖去彼岸接頭就是,為何偏偏此時這般機敏?”

是個男子,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

海浪轟鳴、暴雨沙沙,和說話聲比起來,腳步聲遠不那麽惹人矚目。

未待她分辨眼前情形,甚至只依稀看到了兩個模糊的身影,這一男一女便動起手來了。

不多時,刀刃摩擦聲停息,其中一人倒在了海灘邊。

陸喻衿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的存在為人所察覺。

“你殺了她,這可怎麽辦?”

守在蓬舟上的舵手走上前,確認了女子已經死亡:“誰去和‘橋’接頭呢?”

男子收劍入鞘,冷言反唇相問:“她已經識破了我們引蛇出洞的計劃,就沒有作為誘餌的資格了,你認為她還會乖乖上船跟你走嗎?”

“倒也是。”

舵手笑道:“難得這麽漂亮的一張臉蛋,真是可惜了,沒機會像之前那些女人一樣,好好疼愛她們一番,至少可以賣個好價錢。不過總比沒有好,偽裝成昏迷應該也能湊活著用,至少她不會反抗。”

“剩下的你自行料理吧。”

話落,男子回身便欲離去。

“就走了嗎?”

舵手沖其背影笑問:“好人為到底,至少幫我擡一下屍體吧?”

男子沒有停下腳步:“此番我也是借機來此,不能停留太久。”

望著男子消失在漆黑的雨夜,舵手搖了搖頭:“還真是無情吶。”

萬沒想到,自己只是來尋一個玉鐲而已,竟目睹了這樣一幕。

也不只是雨水過寒,還是內心惶懼,陸喻衿渾身止不住的打顫,好不容易才勉強自己站起身,想要趁著夜色的掩護悄悄離開。

剛剛站穩,漆夜之中一道紫電劃過,頃刻之間整個海灘如同白晝。

雖只有短短一瞬,可她的身影,卻一覽無遺的映入了舵手的視線之內。

跑!

腦海裏頃刻裏除了這個字之外,沒有其他。

回身便朝著莊戶方向狂奔,可即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還是被舵手給追上了。

她拼命呼救,卻如石沈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應。

手無縛雞之力的她,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的。

“你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舵手見得不到陸喻衿的回應,也不再問,口吻滿是無奈:“算了,不重要,我沒時間招呼你了。不過鯊魚應該對你的答案感興趣,你可以到它肚子裏去說。”

竟將取人性命說得這般輕松寫意,可見死在他手下的不知有多少。

“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出現,這可是你自找的。”

舵手將她生生拖到了海灘邊,正準備抽出腰際匕首割向她脖子之時,忽的一陣巨浪拍來,蓬舟險些傾覆,甲板上的女子屍體翻落浪中。

“餵餵餵!我已經夠忙的了!”

趁著舵手因此分神之際,陸喻衿緊抓他握著匕首的右腕,張嘴狠狠咬了下去。

劇痛鉆心,舵手一時之間無法刺她,情急之下只得以手肘擊打她的後頸。

眼前一黑,陸喻衿失去了意識。

等到她再度恢覆意識,發現自己躺在船艙內,聽見艙外的顧知愚正和舵手對話。

不及她弄明白眼下情形,顧知愚已然掀起了竹簾。

舵手死後,她和顧知愚被分別架走。

大腦理不出絲毫頭緒的她,只記得顧知愚在甲士登船之前,站在艙口對自己低聲說的那句話。

“要沈著,閉口不言,保你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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