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的覆活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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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的覆活 31
天剛剛麻明。
蛋青色的雲層爬滿了整泮天際，遮住東方即將掃開的天光。
陸景璃撐著下巴，坐在茶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掃視著窗外。
外頭，天光寥落。
密厚的雲層堆疊在一處，壓住空氣中的潮意。
郁郁的燥熱，偏生空氣中多出幾彎濕漉漉的水汽，一點點浸濕陸景璃的衣衫。
她毫不在意的枯坐在原地，甚至心裏多出幾分晦澀難明的滋味兒。
快要結束了吧？她想。
目光沿著木質窗櫞游曳，落入陰沈的雲層。
看了半晌，心裏多出幾分微啞的了然。
看來，接下來，是好一場大雨。
風呼啦啦的亂扯，有一點腳步臨近茶室，接著，便多出了四點、五點，最後匯成一片雜亂的噪音。
有人開口相互招呼，有人扯著嗓子咳嗽，更有人從喉間拉出一點嘶啞怪聲。
陸景璃回頭，目光虛空定格半晌，最後扯回這群人身上。
嘉伏、橋西、夏黃衫；楊十刃以及葉硯行。
一個個的來的倒是齊整。
她抿住唇，朝夜蘭微微彎唇示意。
夜蘭回了個了然的眼神，粗聲粗氣的說。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線索，現在老實交代，或許能為自己爭取個寬宥處理。”
“當然，如果諸位還有什麽有用線索提供的話，也可以一並說出。”
說罷，她戰術性的停頓片刻。
威嚴的目光向上挑著，如同一柄寒刃，在每張神色各異的臉孔上，緩緩刮拭著。
眾人面面相覷，喧亂的茶室，沈寂片刻後，被一嗓含笑的聲音打破。
“千巖軍果然名不虛傳。僅用了三天就查出了兇手，某實在是佩服佩服。”楊十刃略一拱手，虛著瞇縫眼兒，假模假式地恭維。
他揚著嗓音，面上的褶皺擠在一堆，似憤怒又藏著難以掩蓋的興奮探究。
“聽聞李教頭已經查出了兇手。能否讓咱們知曉，到底是誰這麽心狠手辣，害了我的黃巨賈兄弟？”
笑著真夠難看的。
陸景璃瞥他一眼，在心裏自動把他想說的話補全——
“死得好啊，死的真是好哇。”
她的所思所想暫且不論。這當兒，夜蘭已經開始照他們昨夜擬定的計劃，行動了。
只見她略一擡手，隨意按下楊十刃聒噪不休的話頭，又粗噶的赤著嗓子，說。
“不急，某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諸位。你們依次作答即可。”
“聽說黃巨賈身上有顆的仙石，是仙人贈予他的寶物。據說，它的功效十分奇特，不僅能夠給擁有它的人帶來無上的好運，也能鎮宅、進寶、治百病、招財等等……所以，你們可曾見識過這顆石頭？”
夜蘭緩緩地說，一點點剖析著他們面容上的表情。
有的茫然、有的晦澀、有的驚恐，有的驚訝、有的面無表情，甚至連腮邊的肌肉，都沒有一絲牽動。
眾色各異中，楊十刃又是率先作答。
他捋著唇邊稀疏的八字胡，眼中略帶茫然：“我是不久前才從璃月港內趕來，當然沒有親眼見過這顆石頭。不過，在客棧呆的這幾天裏，倒也有聽過巨賈兄弟這樁逸事。”
“哎，可憐的巨賈兄弟。身懷重寶卻英年喪命，可惜可惜…”
“不過。”他突然話鋒一轉，扶住額頭，小小的瞇縫眼竟然折出一點欣慰：“哎，我終於可以安心了。”
“安心什麽？”夜蘭不明就裏的蹙眉。
楊十刃咳嗽一聲環顧四圈，枯黃的面容竟罕見地挑出層緋色，他伸出食食指，抹掉鼻尖一顆細汗，緩緩說。
“不瞞你們啊，雖然飛熊商會遠在璃月港，可是巨賈兄弟短短一個月在這裏賺了大量的摩拉的事情，還是傳入了兄弟們耳中。哎呀，財帛動人心，兄弟們當然不樂意啊，憑什麽一個叛徒比他們過得好？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也是。”葉硯行‘啪嗒’一下，合攏手邊的金扇子，笑著說，“換我，我肯定不樂意的。”
“是啊。所以有好些人在背後偷偷議論，說巨骨兄弟的摩拉來的不正當呢。”
楊十刃吐了口氣，指節騷了騷眉尾的斷痕，又落在臉頰上劃了劃。
“現在我安心多了，原來那些錢，都是用仙石賺回來的呀。”
二人一唱一和，將茶室內緊張的氣氛推得平靜了些。
至少，陸景璃瞥見嫌犯緊繃的肩膀微微向下塌了塌。
這是放松的表現。
笑著晲了眼混跡社會，說話滑不溜秋的兩人，眸光又特意頓在楊十刃斷掉的半截眉尾，往上揚了揚。
然後輕聲一笑。
“話說回來，楊先生眉毛上的半截疤痕，能不能讓仙石治一治？雖然是陳年舊傷，我看先生你好像非常在意的樣子？”
嘶——
葉硯行把住扇子的手一頓，狠狠的吸了一口涼氣。
好家夥，那截子疤痕，是笑面虎楊十刃最不能提及的隱痛。
每每有人提及，他必然當場無情翻臉，而後對那人展開瘋狂的報覆。
沒想到今天，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姑娘拔了毛，狠狠的往傷口上戳。
葉硯行桃花眼微瞇，唇角挑起一道薄薄的弧度。
只是，他並不準備出言解圍。唔，誰教他昨日被這個小姑娘逼問的那麽辛苦？
幸災樂禍的折開扇子，對準臉上陰晴不定的楊十刃，用力扇了扇。
嘴裏卻不斷的煽風點火。
“小姑娘臉皮薄嘛，不知者不作罪。還望楊兄海涵。”
靜靜等待著他掀桌翻臉。
誰知，那楊十刃卻一反常態的沈默了會兒。
反手擒住他的那葉折扇，猩紅的瞇縫眼如同一匹饑餓的野狼，直楞楞的勾著他。
“難道，仙石，仙石，真的能治好我的疤痕？”
“……或許吧。”葉硯行聽見自己艱難的吞了幾片尾音，幹巴巴的說。
陸景璃的目光照常在幾人臉上寸寸逡巡著，最後鎖住嫌犯。
果然，她神色又是一轉。
幹枯的面頰突然泛出一點血色。
像是瀕死的植物得到了一捧甘泉那般，浸出某種生機勃勃的鮮活。
看來仙石還在她的身上啊。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微表情已經完完全全出賣了她。
現在，只要繼續厘清幾個疑點後，便可收束案件了。
悄悄眨動右眼三下，給夜蘭遞了個‘繼續下一步’的眼神。
夜蘭回了個了然的淺笑。
而後起身踱步，一點一點逼近葉硯行。
於是，眾人眼中肌肉虬結的李教頭，像一座小山那樣，緩緩迫近葉硯行。
他面容冷肅，腮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牙齒用力咬合。
眼眸含著一柄霜刃，刀尖上裹著稠濃粘稠的戾氣。
巨大的壓迫感，探進葉硯行的骨肉之中。又隨著高大的影子兜頭罩下，將葉硯行小小的身形攏的嚴嚴實實。
他像只小雞仔一樣，僵在原地。
只知道舉著小翅膀，毛茸茸的躲在陰影中瑟瑟發抖。
可是，任誰也不知。
眾人眼裏的頗為壓迫的場景，落入葉硯行那雙風流蘊藉的桃花眼裏。
竟是藏著萬端的浪漫。
在清晨的朦朧光影中。
他仿佛看到一朵湛然盛開的幽蘭，簇簇的對他淺笑。
香氣沁滿鼻端。
而他卻傻乎乎，無法動作，只能僵直著手腳，呆楞的看著蘭花一片衣角靠近，看著蘭花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鎖在自己身上。
在他怔楞之時，那朵幽蘭卻突然轉變了動作。
她擡起手，照著他的面孔，揮出一道拳風。
其實她的動作不太快，比當年在巨淵救他時慢了幾乎十幾幀。
至少，沒有習過武功的他，能夠清晰的看清楚拳頭的軌跡以及落點。
他能夠躲開的，卻不想躲。
反而將一張俊臉湊上去，或許也是愧疚吧？
這般想著，將頭頂的灰呢軟帽小心翼翼的取下，收入懷中好生攏著。
安安穩穩的等待鐵拳落下。
幾乎下一秒，他便陡然清醒過來。
不好！他再次陷入了一場情緒的陷阱裏。
那些,他拼命想要藏住的卑劣,盡數暴露在這人的眼前。
微微顫開眼，果然恰好對上一雙。
淺茶色的、似笑非笑的雙眸。
頹然的洩氣，腦袋垂半晌後，擡頭。
桃花眼裏的仿徨盡數散去，陡然射出淩厲的精光。
他咽下口中的悲苦，俊臉偏向一側的暗空，艱澀的說：“結束了，出來吧。”
只聽一陣刀兵碰撞的鏗鏘，接著，幾點訓練有素的步伐浮蕩在整片茶室中。
行至近處，步調轉成蹙急，乒乓乓乓的一調，像是琵琶撥出的珠玉亂弦。
最後，這些近乎無序的蠻荒的腳步，收束在一成不變的沙啞中。
“對不起，夜蘭姐。我……”
話語斷了一半，突然咽下，又似是極其不忍那般，眼皮朝下攏了攏，折出一點冷調。
窗外，凝結在雲層中的大雨驟落。霎時間，便雨絲亂斜，風聲滿洲。
雨點刮在潮濕的水面上，泛開一圈圈漣漪，又被自水澤深處騰起的濃霧吞沒。
葉硯行的眼珠也似被這雨珠濯洗過，沾滿了濃厚的水霧，他顫抖著睫毛，努力化開這股濃稠的思緒。
手臂卻朝前傾斜，利落的比劃動作。
“去吧，將他們全部拿下。”
話音剛落，在場眾人的臉色驟變。
楊十刃自不必說，他理所當然的認出了來人手臂上的徽記，訕笑著舉手退開。
夏黃衫和橋西則警惕的剃視四周，身體牢牢的將嘉伏護在中央，頗為戒備的模樣。
而被他們嚴密護著的那人，猶處於呆滯之中，僵著四肢，不知在想些什麽。
陸景璃含笑的眸光一緊，眸中一顆深色小點猝然加深凝結，如有實質的化作一柄寒刃。
她用這道冰冷的刀光刮過在場眾人，唇抿成一條薄薄的直線。
掃視了半晌，陸景璃目光最終定格在了葉硯行那張狀似瘋魔的臉龐上。
倒是如同往日一般，風流灑然的模樣。
白皙如玉的面頰上，三春桃花乍然盛放，飄搖的花瓣在眼尾落下一點嫣紅，被優美的眼形模糊成一彎潭水。
他慵懶又冷漠的笑著，清零的水光蕩在眼尾，旖旎的勾起一尾薄紅。
可是，那微淡的暖紅色沒有存在多久，就被一股無形的情緒抑住，一種不可言說的晦澀自他嫣紅的唇上緩緩勒出。
陸景璃沈默的看了半晌，挑唇道：“葉先生，您這是何意？切記，恩深莫付，你莫要踏上歧途。”
她說的隨意，只是那雙含著悲憫的眸光，在他身上定格片刻，似乎意有所指。
“等等……”
葉硯行開口呵止住朝夜蘭逼近的愚人眾，語氣被茶室外紛紛繁繁的大雨切割粉碎。
他似乎拼命的從自己的魂靈中逼出一點殘破的聲音。
“等等，再等一下。”
那些愚人眾果真止住了腳步，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用層陰側側的目光望向他。
葉硯行身子晃了下，緩緩擡起手，舉到最高處，最後凝滯在半空中。
朦朧的大雨將他的身體澆的粉碎，也將他本就薄弱的靈魂沁的濕漉漉的。
他狼狽的擡起頭，摸了把臉，將高高舉起的手狠狠往下一壓，碎掉靈魂中那點軟弱；“去吧，抓住他們。一個也，別漏過。”
“是嗎？”
夜蘭擡起頭，懶散的笑開，她冷淡的語調中似乎融入了一點雜著霜雪的調子，“且來試試。”
大抵愚人眾也知道她不好對付，為首的大塊頭驀地打了個響指。
只聽一波忙亂的腳步再次潮起，如驚濤怒浪般的騷亂過後，有多人堵住了茶室門口。
高高大大影子堆砌在插屏後，橫空豎起，如同劈天而來萬道陰翳，掩蓋住天邊最後一點光影。
為首的愚人眾粗糙的大臉首次露出一道滿意的笑容，他斜了斜眼角的刀疤，得意洋洋的晲了眼夜蘭。
那般挑釁的眼神和輕蔑的笑容，好像在說；“也不過如此嘛。”
小小茶室內，斥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氣，空氣被盡數壓縮在一團，只需一顆火星，便能夠將此處直接炸開。
“嗤——”只聽得一聲輕蔑的笑意，葉硯行和愚人眾一齊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出聲的是陸景璃。
她淡淡的揚了揚指尖，白玉似的手指擡起，按下，最終捏住一只茶杯，輕輕笑開。
“話說回來，你們愚人眾情報發達，不知道這裏是，望舒客棧嗎？”她捏著茶杯上下翻轉，語氣漫不經心，“隨意染指望舒客棧，不怕璃月七星來清算你們？”
“嘿，哈哈哈哈”一陣粗噶的笑聲略過，似乎覺得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領頭的肌肉男甚至嘎嘎打起嗝兒，“就連巖神都死了，璃月七星算個什麽東西？”
“切，小小的情報中轉站，我們愚人眾還不至於放在眼裏。”
陸景璃不置可否的搖頭，甚至開始百無聊賴的把玩起了茶杯。凝脂般的指勾在杯壁上，腕間的玉墜子輕輕拍打著。
她沒有理睬為首的那人，只是將小臉轉向葉硯行，“你可知人生在世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
葉硯行桃花眸子微閃，似乎在躲避這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目光，他仿佛被一種灼痛感包裹著，這股如有實質的痛感透過他的眼，順著他渾身凝結的血液，曳入心臟中。
微微蠕動了下唇角，咽下喉管中一團不上不下的氣流，葉硯行終是沒有回答，只是捏起拳頭，青筋從手底迸起。
陸景璃瞬時了然。
她在心底輕輕一嘆，給夜蘭遞了個晦暗的眼神。
與此同時，清冷的聲音提起，“動手吧。”
霎那間，那張做工精良的山水插屏被人踢破。
木屑四處飛散，細細小小的碎屑漾在空氣中，與外間的大雨一齊，跌破室內明明滅滅的寒光。
窗外漏射出一點光影，被茶室之內許多高大的身影遮去，又移開。
光影流動，地板坨起幾塊粘稠不動的墨色，無數點腳步踏上，踏開凝滯與沈默，抹開郁著燥氣的茶室。
於是刀槍聲驟起，鏗鏗鏘鏘的亂聲擦破空氣，肉體碰撞點燃冰冷的盔甲。
便這樣反反覆覆起落，那些折在地上的斑駁色塊，最終徹底照徹，定格。
慌亂變成安定，野蠻的躍動變成溫順的跪伏，一排排影子上，高高矮矮壓下一批人。
那些人臉上全都咧著怪異的表情。
有人在狂笑，分割眼瞼的刀疤奇形怪狀的扭著；有人在驚恐，一張煞白的臉並上一張煞白的口；更有人陷入了無邊的沈默。
葉硯行被反手剪壓在地上，頭垂的低低的，微微斂住的下巴頓著，似乎要觸到地底。
“我輸了，殺了我吧。”認命的閉上眼，掩住瞳孔中的最後一抹水光。
“我不殺你。因為……”夜蘭扯唇，款款走到葉硯行面前，拎著他的下巴看了半晌，眉目笑的翩然，“你還得等著去千巖大牢和你親爹匯合呢。”
“什麽？你說什麽？”葉硯行猝然睜眼，桃花眼裏罕見的投出一點脆弱的影子，“你說什麽，爹爹他……他入了大牢？”
“沒錯，恐怕你們父子，要去牢裏相見了。”她撤開手，隨意打了個響指，肆然的長眉在雨中延展盛放，“這個結果，可還滿意？”
“你說，爹爹他，入了大牢？”
葉硯行挺在原地，呆呆的重覆著夜蘭這句話，他折了頭，幾乎要將頭顱埋在胸口。
柔順黑亮的發絲順著他的動作委遁於地，發梢沾染滿了茶室地面上的浮沫，灰灰麻麻的臟。
他絲毫不在意的偏了頭，嘴唇稍稍往上一提，艱難的從喉嚨裏扯出這句疑問，“爹爹，他……”
夜蘭眉梢微蹙，直接打斷他喋喋不休的重覆：“好了，莫要重覆。既然你的心事已了，不如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一二？”
葉硯行小小的啊了聲，被扭折成麻花的手臂的往後一展，曲成懺悔的形狀。
他深深切切的知道，自己是罪人。而父親，也是。
柔順的發絲落滿了塵埃，像是有無數只跳蚤藏在他那頭保養的極好秀發之下，上上下下蹦跶著，撓的他渾身發癢、發疼。
即便心裏有千萬道聲音促著他去信任她，去信任恩人告訴他的每一句話。
可是……桃花眼艱難的往前探了探，落到那頂粘滿腳印和灰塵的灰呢軟帽上，便是狠狠一慟。
帽子，爸爸的帽子。他，絕不可以，不可以再弄丟了。
這般想著，他勉力揚起脖子，身子蜷成一顆小小的蝦米，用膝蓋上堅硬的地面，反反覆覆朝前摩挲著。
至少，至少，要把帽子給拿回來。
對，帽子。
他不管不顧的往帽子的方向拱去，桃花眼蒙上一層血紅的陰翳。紅紅的波光赤滿眼眶，眼瞳中央卻一直鎖定著那顆小小的麻灰色。
頂著千巖軍鎖住牢牢制約的架勢，卻悶著頭，像一只橫沖直撞的蠻牛
慌亂中，那名官兵不小心踩住了他的頭發。
他身子一僵，眸中的一點光點倏然散落。
只因，那頂沾滿了灰塵的帽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拾去。
她小心翼翼的擡起那頂珍貴萬分的帽子，將上面的灰塵盡數拂去，然後，指尖捉住帽檐兩端，微微俯身。
輕輕扣在了葉硯行頭上。
她說；“既然是你父親的東西，便好好護著，去牢裏見到真人時，或許這頂帽子便沒那麽重要了？”
葉硯行一楞，身體慢慢伸直，從一彎蝦米展成一顆雲松。
他白皙如玉的臉龐上落下顆薄汗，唇間卻吐出道似哭似笑的氣音。
“都這般模樣了，又何苦來騙我？殺了我吧，全是我一人的錯，我認罪。”
夜蘭也笑，公事公辦的回答：“雖然你父親在荻花洲助紂為虐多年，好在並未隨意傷及性命，或可免除一死。我有一好友，在法律典文上頗有造詣，若是你父子二人配合，在量刑上可以寬大處理。”
夜蘭說著，便從袖中摔出一物，恰好不偏不倚的落在葉硯行眼底。
那是一張繡工頗為拙劣的帕子，質地是上好的雲綢,非富貴之家不能使用。
可是，帕子上的繡紋卻頗為滑稽。幾只小雞小鴨亂砸砸的品在一團，被散亂的針腳收束，線頭卻不依不饒的探出頭來。
葉硯行隨意送去一瞥，目光便粘在那方帕子上，糾纏不休。
很快，空氣中的沈默被一陣瘋狂的笑聲打破，他揚起雪白的脖子，喉結微微滾動著，一串愴然的調子便從嗓間迸發——
霎時間，三春桃花盛開，靡眼的唇向、白皙的面。盡數被桃花水色蘸點濕漉漉的。
笑著笑著，葉硯行便抿住唇，不笑了。
風流的眸中沁出點輝光，他顧不得身旁肌肉刀疤男遞來警告，看向夜蘭，堅定的說；“我定然知無不言。”
夜蘭懶散的點頭算作回應，指尖往上擡，本子華麗的轉了個圈，落回手心：“想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還是先說說。”她微微茶色瞳仁微微瞇起，“你吧？”
“我？”葉硯行有些呆楞，跟著重覆了一遍。他這二十多年來，乏善可陳的人生，有什麽好說的？
除卻那些調脂弄粉的五色歲月外，便是被父親強制壓入層巖礦區的漫長時光。
為了改掉他身上的脂粉習氣，父親下了狠心，壓了母親送來的包裹，斷了他的經濟來源。
他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與普通的工人別無二致。
起初還不習慣，捏著五根黑色指印的饅頭，如何也下不了口。入口的水也渾濁不堪，蕩著怎麽濾也濾不幹凈的腥氣。
後來，慢慢也慣了。
慣了暗無天日的日子。
擡頭是灰黑色的洞穴，鼻腔裏充滿了發黴的氣味，數不盡的煤屑落下簌簌的灰，像是一張噬人的大口，黑黢黢的牙尖咬下一片灰。
為數不多的歡愉，都被灰燼掩蓋消彌。
皓皓塵煙彌漫，灰燼的盡頭，一張蒼老的面龐赫然出現。
深深蟄起三道紋路，眉毛隆成小山包的形狀，壓住眼底行將就木的枯氣。
下垂的嘴角壓下塌陷的面皮，整張臉上的褐色斑紋松松垮垮的繃著，像是要隨時風化。
這不是他的父親。
記憶中的父親，有著比任何人都還寬闊的肩膀，比任何人都要挺著的脊背。
比任何人，都要晶亮的一雙鷹眸。
他頂天立地的撐起家中的生意，就算在動蕩時，也沒有……
葉硯行捏了捏拳頭，原本佝僂的背影挺的直了些。
是的，既然自己選擇了和父親同樣的路，當然，也理所應當迎來自己的審判。
沒什麽好不甘心的。
“我和父親一樣，勾結愚人眾，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我，我不是殺人兇手。但是，命案現場、包括那顆詭異的頭顱，這一切，都是我的手筆。”
話語在他一點點絮說中轉為蒼白，最後變成了一點空無的白。
蒼白的唇微微蠕動，如同一支走馬燈般，點燃燭蕊中的一點殘火，緩慢的灼燒著他空蒙的魂靈。
“我這樣做的目的是…”他垂下濃密的睫毛，頭上灰呢軟帽折成一個滑稽的弧度，“為了引出，你。然後，格殺勿論。”
仿佛萬分艱難似的，他艱難的吞咽了幾詞，喉腔中磕出幾記悶哼，又轉成氣音碰撞出來，“對不起，我……”
“道歉不必。”夜蘭不甚在意的揚了揚下巴，“繼續說。”
她果真是，絲毫不在意。
葉硯行唇邊提起一點苦澀的弧度，從懷裏丟出兩塊漆黑的徽記，上面深深烙印下一顆血紅的殺字：“這是早先愚人眾執行官給我下達的執行令，若是沒有殺掉黃巨賈和…你，父親的性命就沒了。”
“其實，我自層巖回來，便開始學著料理家中生意，父親見我成長許多，告訴我家裏這幾年來做下的營生。原來，家資自父親接手開始，就是一支空殼子，父親有一顆雄心，想要靠著家裏僅剩的幾條小船為我打下一片基業。可是，任他殫精竭慮，也挽不回大廈將清的頹勢。於是，他選擇了與虎謀皮。”
“最初，和愚人眾合作的確是嘗了點甜頭，慢慢的，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父親想要抽手離去，也來不及了。彼時，家裏的漕運生意越做越紅火，愚人眾暗線也趁此機會潛伏進運輸隊裏，他們化作水手船夫、打探情報、牟得利益。看啊，天底下哪有免費的午餐？自那天起，家裏就陷入了無盡深淵。”
“父親被架在高處，眼看著蛀蟲啃食家業，眼看著塔們染指璃月城防水運，甚至借著水路，偷偷潛入璃月港內部。他什麽也不敢做，什麽也不敢為，只得他一直忍耐下去，忍耐下去。”
他使勁閉下眼，捏住眼角的淚水，頭發從額邊脫落，挑開臉頰上的幾顆珠光:“為了我和母親,他忍了很久很久。終於，他等到機會，把我被丟入層巖磨煉，母親也被他送回娘家。後來……”
葉硯行深吸一口氣：“後來，我在層巖中遇險，母親也被愚人眾關押起來。這些是都是他們做下的，他們在警告父親的愚行。其實啊，我啊，本該早已化作一具屍體，卻作為顆棋子，僥幸存活下來。”
夜蘭眸色深沈，不知在想些什麽。葉硯行低下頭，繼續說：“救我的那人，是愚人眾的心腹大患。他們想利用我，利用我們之間的這段往事，輕易地將她擊殺。我不想去做，我，真的不想去做。可是，我的父親……”
葉硯行崩潰的抹了把臉，嘴裏似包了一大口鮮血，含混的說：“多謝，多謝。”
夜蘭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並不多做回應，點點頭隨意問：“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麽？”
“殺死黃巨賈，借由他背後的勢力，將你引至望舒客棧，毒殺。”
夜蘭挑了眉，輕輕嗤了聲。愚人眾算盤打的挺好，每個機會都抓的挺牢。
沒等到她說什麽，靠在窗緣邊，默不作聲的陸景璃突然開口。
“毒殺。在望舒客棧裏毒殺兩人？未免膽子過大。”她探究的眼神劃過葉硯行，“或是說，你的毒殺只針對你恩人？”
“所以說，廚房裏的迷香不是為了針對黃巨賈，而是！”她眼神一利，話涼如冰，“你從未針對黃巨賈布局。”
葉硯行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是的。黃巨賈雖有些小聰明，知道主動裝瘋避禍，可對愚人眾而言，殺死他也不是什麽棘手的事，至於這麽大費周章的安排，只是因為……”
“只是因為，藏在璃月港的知易暴露了身份，李教頭先一步跟著他供出的線索到了望舒客棧。而你，害怕廚房裏的布置的手段暴露，更害怕李教頭對所用的食物有所警覺。於是，你借了黃巨賈的頭顱，故布疑陣，大作文章，掩蓋真實目的，之後在循機對李教頭下手？”陸景璃沈著臉接話，語氣被窗外的瓢潑大雨透的濕淋淋的，“不，或許那顆頭顱，並不是黃巨賈的！恰好，動物血也將黃巨賈的特征蓋了過去。”
陸景璃越是深入叵析，心口就越是多了幾分不可置信的鴻溝，她穩住微微發抖的聲音：“頭顱被茂密的頭發掩蓋，又被潑上鮮血，實為恐怖，讓人不敢多看一眼。且不說你知曉曾強每日的生活起坐，刻意安排他為第一發現人。就算是其他人先一步看見，也會先入為主的認為這顆頭顱是失蹤三日的黃巨賈。再加之你當時就在碼頭下，隨意引導下，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吧？”
“那麽，除了掩蓋本身的目的之外，這顆驟然出現的頭顱有什麽作用呢？”陸景璃敲著茶杯，終於把腦海裏唯一打結的地方稍稍理順，又重頭開始梳理一遍。
覆盤整場案件，她不得不承認，葉硯行是位布局的高手。
他仿佛是一位算無遺策的棋手，執子，一步步精密布局。
一旦棋面被人擾亂勘破，他甚至不惜將自己投入棋局中，以已身為誘，只為了，將殺。
陸景璃眼裏閃過絲冷凝，她飛速掃過葉硯行那張煞白的臉，繼續分析。
“既然先前完滿的計劃被破壞，那麽如何才能取得李教頭性命呢？你想了很久，終於，定下另一個計策，這個計策不僅能夠幫你掩蓋之前在廚房裏做下手腳，甚至，能夠輕而易舉取得我們的信任。”
“所以，你布置下那顆滲人的頭顱。不是為了挑釁、宣戰，而是讓我們順理成章借著曾強之口的懷疑你，你進而順理成章的說出李教頭對你的救命之恩，撇清自己的嫌疑，是與不是？”
“別，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葉硯行臉色寸寸灰白下去，他拼命的捂住耳朵，阻隔陸景璃聲音。
比起被抓住，被絞殺。他更不願意自己那顆鄙薄臟汙的靈魂，寸寸剝開攤開在恩人眼底，一覽無餘。
“別說了。”葉硯行狼狽的搖著頭，哀哀的求。
陸景璃可沒甚好臉色，她冷笑著繼續說：“人們都會陷入慣性思維。是啊，誰會想到自己救下的是一條毒蛇，轉頭把自己啃上一口呢？我先前也沒有想到呢。”
“你爐火純青的利用了這種思維定式，以無辜者的視角，呆在我們身邊，探聽情報，降低我們戒心，也進一步布下埋伏，想要將我們一網打盡？
“只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啊。”陸景璃唇微微勾著，笑意不達眼底，“說吧，你殺了誰？”
“……管家。葉管家。”葉硯行徹底放棄掙紮，掩面沈默了會兒，神色淡淡，“那顆頭顱，是我家管家的。”
語氣極其冷淡，微燥的空氣因此漸漸凝結。窗外大雨嘩嘩亂打，將葉硯行單薄的身軀勾的更加淺淡，他跪倒在茶室僵硬的地板上，靈魂卻似乎融入了漫天雨霧中。
亂雨狂風拂亂他滿頭烏發，水汽嘢入桃花眼底，幾乎讓他回到那天。
也是個暴雨天。
天氣陰沈沈的，烏雲堆積在一處，壓的靠窗的幾案多出一縷陰霾。
案臺上，隨意擺了個青布包袱皮。有暗沈的液體從冷色的包袱皮裏透出，一顆顆蜿蜒沈入華麗的地衣中。
包裹是門房的一張陌生面孔遞進來的，並反覆強調：一定要少爺親自打開。
其實，不用拆開，他也知道。
包袱皮裏裹著的是一顆人頭，來自世世代代衷心於葉家的老管家。
這一仗，他輸得一敗塗地。
……從層巖巨淵歸來，他成長不少，父親漸漸把家裏的生意交給他，也告訴他很多隱秘，當然，沒有任何一絲遺漏。
他知道了父親的難處，也明白了家裏的困窘，卻不甘做了愚人眾的提線木偶。
說來，是他過於自信了啊，楞頭楞腦的想要沖破一切桎梏。於是，他志得意滿的做了一個局，想要引他們入瓠。
此局環環相扣，甚為精妙，若是能夠成功施行，便能把藏在荻花洲的愚人眾一網打盡。
可是，棋面需要和千巖軍裏應外合，卻偏生差了個傳遞消息的人。
他冷眼看著自己被蛀蟲啃的七零八落的家，最後擇定了照顧自己長大老管家，只有他，是絕對不會背叛的。
任務交付，老管家藏著寫下的密信，以自己生病的由頭潛出府邸……
一日、兩日，他整整在屋裏呆了兩日。
從躊躇滿志到絕望漸生，他沒有收到管家遞來的消息。
無數不詳的揣測如同一把刻刀，愈發上了他心頭，直至今日，他看到了這方包裹，最最可怕的假設，終是塵埃落定。
他沒有與愚人眾一爭之力，甚至還害了一直待他如親子的管家。
抖著手，一點點拆開愚人眾送來的警告，入眼的是一張漲的紫紅的面皮。
紅青交雜的斑點，撚著幾道深深的褶皺，繃在臉上。頭顱頸皮碎屑咬合，斷裂處被烏黑的血浸的濕漉漉的。
偏生五官不像是折磨致死的模樣，反而極其松快的向四周展開，本應下垂的嘴側肌肉狠狠向上提著，最後竟然扭成一抹極其安詳的笑容。
管家……他抿直了薄唇，優雅的桃花眼中風起雲動。他勉強扯了扯唇，口舌被粘黏至一團，自喉嚨裏發出支吾怪聲。滿腔痛意與悔恨堵在他的心室內，讓他奔流的血液冷卻，冰涼的四肢漸漸發僵。
往日惱人的潔癖拋諸腦後，他全然呆怔的點出指尖，緩緩在管家臉上摩挲。
像是對待一龕聖潔的佛像那般。
柔軟的指腹碰上冰寒如鐵的冷面，不僅不怯縮，反而更加溫柔的寸寸撩過屍斑。
順著唇角的細紋，繞著唇峰劃了幾圈，指腹多了幾分異樣的觸感。
他飛快的眨動了下眼睛，睫毛一閃，便從管家緊闔的口中挑出一角絲制的軟物。
心中一凜，小心翼翼的擡起另一只手，按住管家頭顱，撬開他的唇口。
一張沾滿血液的帕子，便吶吶吐出，納入他的掌中。
帕子是白色的，褐色大字凝幹，上邊五字言簡意賅。
“下次，葉輕舟。”
葉輕舟，是他的父親。
窗外的大雨兇猛的澆著，壓彎黃澄澄的荻花，也將迅猛的水汽沖進客棧的茶室內。
葉硯行覺得雨下得好大，好大，大到靈魂被被雨水刺穿、澆透。
反反覆覆洗刷下，似乎靈魂重了幾千、幾萬斤。
他狼狽的跪倒在原地，眼底潮起濕漉漉的水霧，他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嘴唇只是張了張。
似乎在問自己哪裏出了紕漏？
夜蘭和陸景璃默契的對視一眼，各自勾唇笑開。
最後陸景璃還是好心的解答了他的疑問。
“目的性太強。還記得嗎？你的每一個肢體動作、嘴裏吐出的每字每句，收在我眼裏，都成了呈堂證供，雖然不能判處你的罪行，可是。”陸景璃頓了頓，手指飛快的刮過眼眶，最終落向茶室外穿行的細密雨線，“便如同這些雨珠子一樣，串聯起來，足以穿透你想要隱瞞的真相。”
葉硯行怔了怔，耳邊多出一聲清淡嘆息。
輕悄悄的如同蝶翼展翅那般，棲息停在他心裏。
他漆黑的桃花眼中沒來由的多出一點慌亂，掀起眼睫看向那人。
夜蘭搖著頭，音色依舊冷淡：“幽奇腕闌，是我祖傳法仙器。曾經被愚人眾奪去一只。怎麽，幕後之人沒有告訴你？”
“那鐲子……”葉硯行擡起臉，眸子反反覆覆往夜蘭腕子上逡巡。
“和你想的一樣。”夜蘭抹除手面的偽裝，一抹幽藍色輕輕搖晃，“所以，你憑借手鐲認出我的說法，根本不成立啊。”
“不僅如此。”陸景璃接話，語氣語氣嚴厲的幾乎割破連綿的雨線，她冷冷的說道：“你喜歡盤算人心，對吧？”
葉硯行咬住唇，拼命搖頭。
陸景璃嗤了聲，起身，步步朝他緊逼。
“你答非所問，故布迷局，企圖將我們引入局中。是與不是？”
她彎唇說著，視線割破沈寂的四維，在嘉伏等人臉上停頓半刻，最後鎖定在葉硯行身上。
“我想，情況大體應該是這樣的：你漏夜收到愚人眾遞來線報，徹底明確了李教頭的真實身份。便盤算著借黃巨賈失蹤或者死亡的當口，開始轉變你的計劃。”
“你的第一番考量，便是將管家的頭假作成黃巨賈的。一來，失蹤案徹底宣告為謀殺案，黃巨賈社會性死亡，他與愚人眾暗中勾結的那筆生意自此了結，也自然地隨著他的死亡埋藏起來；二來嘛，你利用此事做個噱頭，用動物血調開江雪、掩藏廚房裏此痕跡，也順帶奪取我們的信任，方便今天布下埋伏。”
“嘖，真是一筆上好的謀算。只需要你狠下心來，把你視作親父的管家掛在起重機上。”
顧不上幾人猝然遽變的臉色，她擡起腳，腳尖輕抵，按入葉硯行眼底：“你使用自小練就的脂粉手藝，為管家大致描了恐怖樣子。唔，我想，你還特別在他的頭發上下了心思，你刻意把垂落下來的頭發梳理的柔順茂密，用它蓋住頭顱，也方便你後來用它作為引子，引出李教頭對你的救命之恩？”
“接著，你開始著手布置第一現場。”陸景璃提起腳步，一點點逼近葉硯行，小小的身形切割漏射入茶室內的一點天光，“怎麽做的並不重要，你就要讓我們懷疑，這顆頭顱，是黃巨賈的。至少，在伏擊我們前，我們必須相信這番說辭。”
她沒有給葉硯行任何喘息的機會，直接說：“所以你動了很多手腳，包括但不限於水車輪軸上的磨痕、光潔幹凈的桅桿、堆滿集裝箱的碼頭，甚至連頭顱的耳後，都被你精心包裝了一遍。”
她一面這樣推測，一面暗中審視葉硯行瞳孔裏的光芒。
淡淡看了會兒，她遺憾的慫了肩，搖頭否定：“看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狠心。”
“你根本沒有做什麽偽裝，而是完完整整的用葉管家的頭顱，實施了場完美的犯罪表演。”
“是與不是？”
陸景璃眼中光芒更厲，無數絲寒芒從黝黑的瞳孔中傾瀉而出，如絲線一樣，冷冷的纏在葉硯行心口。
她走到葉硯行面前，望進他桃花眼深霧，扯唇。
“殘月當空，深霧濃厚，你捧著一支青布包袱，悄悄潛入夜色中。誰也不知道，那顆包裹裏，裝的是鞠躬盡瘁的老管家。”
“你很緊張，也很遲疑，可是為了你的父親，你不得不去做。你大著膽子，躡手躡腳的備好即將要做一切……”
陸景璃淡淡的笑著，語氣壓得很低，藏著空靈縹緲的霧。仿佛一瞬間把人帶到陰森幽寒的那天。
“穿過猙獰的樹影，透過打著幽黃燈光的紙傘。終於，你到了起重機下，從青布包袱裏，捧出那顆頭顱。頭發被你精心梳理好了，柔順茂密的像海藻一樣，耳朵上面綴著兩顆鐵制夾子，夾尾用釣線套過。”
“你小心翼翼的扯著釣線，將頭顱浸入鮮血中，任溫熱的雞血濡濕黑密的頭發。完成之後，你看了半晌，提起釣線的另一端，將它們蕩過桅桿的滑輪，一點點松松散散的拴在水車輪軸上。”
“那晚天真的很黑，天上的星星零星幾顆拱著殘月，你屏住呼吸、繞到了碼頭下，審視著自己的布置。你知道，待破曉之後，屬於你的戰爭，開始了。”
“你負手站在桅桿底下，耳畔吱吱呀呀響動著輪子攪破水波的聲音。你仰著脖子，靜靜看著水車旋轉，靜靜的看著松松垮垮的釣魚線被扯緊。這時，東邊多出幾分血色，微明的一線上，一顆沾滿鮮血的頭顱緩緩升起。時間不多，你稍稍楞了楞，便將事先準備好的紙條浸入血液中，又溫熱的木質骰放在集裝箱上。”
“幸好，這一系列動作雖是生疏，也恰好趕在曾強之前完成。最後的最後，你閉上眼，為管家做最後一次哀悼。”
窗外的大雨下的更烈了，劈裏啪啦的拍打在窗牖上，發出吱嘎吱嘎的怪響。
葉硯行在滲人的語調中，一點點地彎下挺直的背脊，最後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為什麽一直不肯說實話呢？”夜蘭俯身，對上葉硯行那雙黝黑的桃花眼，語氣似笑似嘆，“三次了。”
三次…是指什麽？他癱倒在原地，歪頭想了好久，終是明白過來。
是的，他騙了她三次。第一次是刻意，接下來二次三次，便是他不敢說實話了。
他不敢，不敢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卑劣的算計，不敢讓她看見一顆陷在汙血裏，骯臟不堪的心。
“我以為……”我以為你們只是找出兇手就好了。
葉硯行垂頭說了半截，並不敢回視夜蘭，一顆心難受的厲害。
可即便如此，有什麽用呢？自從下了決定後，不早已默認和她形同陌路了麽？忘恩負義的，是他。
他這樣告訴自己，眼裏的星光幾近破碎。
其實，夜蘭也只是隨意一問。
葉硯行的出現，讓她想起曾經和戰友一起作戰的那些日子，如今物是人非，故人亡去，連一起救下的人，也改了模樣。
她只短暫的怔了一瞬，便公事公辦的說：“有些事，還需要你的配合，用以將功贖過。你可願意？”
怎麽會不願呢？只要父親平安，他的這條命，怎麽樣都可以。
他苦澀的看了夜蘭一眼，點頭認了下來。
“如此，你之後的證詞絕不允許欺瞞，否則……”夜蘭碧眸微深，朝葉硯行回了個警告的眼神，方才轉過頭來對陸景璃說：“諾，你說的連鎖物證要來了。還不去問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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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剛麻明。
蛋青色的雲層爬滿了整泮天際，遮住東方即將掃開的天光。
陸景璃撐著下巴，坐在茶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掃視著窗外。
外頭，天光寥落。
密厚的雲層堆疊在一處，壓住空氣中的潮意。
郁郁的燥熱，偏生空氣中多出幾彎濕漉漉的水汽，一點點浸濕陸景璃的衣衫。
她毫不在意的枯坐在原地，甚至心裏多出幾分晦澀難明的滋味兒。
快要結束了吧？她想。
目光沿著木質窗櫞游曳，落入陰沈的雲層。
看了半晌，心裏多出幾分微啞的了然。
看來，接下來，是好一場大雨。
風呼啦啦的亂扯，有一點腳步臨近茶室，接著，便多出了四點、五點，最後匯成一片雜亂的噪音。
有人開口相互招呼，有人扯著嗓子咳嗽，更有人從喉間拉出一點嘶啞怪聲。
陸景璃回頭，目光虛空定格半晌，最後扯回這群人身上。
嘉伏、橋西、夏黃衫；楊十刃以及葉硯行。
一個個的來的倒是齊整。
她抿住唇，朝夜蘭微微彎唇示意。
夜蘭回了個了然的眼神，粗聲粗氣的說。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線索，現在老實交代，或許能為自己爭取個寬宥處理。”
“當然，如果諸位還有什麽有用線索提供的話，也可以一並說出。”
說罷，她戰術性的停頓片刻。
威嚴的目光向上挑著，如同一柄寒刃，在每張神色各異的臉孔上，緩緩刮拭著。
眾人面面相覷，喧亂的茶室，沈寂片刻後，被一嗓含笑的聲音打破。
“千巖軍果然名不虛傳。僅用了三天就查出了兇手，某實在是佩服佩服。”楊十刃略一拱手，虛著瞇縫眼兒，假模假式地恭維。
他揚著嗓音，面上的褶皺擠在一堆，似憤怒又藏著難以掩蓋的興奮探究。
“聽聞李教頭已經查出了兇手。能否讓咱們知曉，到底是誰這麽心狠手辣，害了我的黃巨賈兄弟？”
笑著真夠難看的。
陸景璃瞥他一眼，在心裏自動把他想說的話補全——
“死得好啊，死的真是好哇。”
她的所思所想暫且不論。這當兒，夜蘭已經開始照他們昨夜擬定的計劃，行動了。
只見她略一擡手，隨意按下楊十刃聒噪不休的話頭，又粗噶的赤著嗓子，說。
“不急，某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諸位。你們依次作答即可。”
“聽說黃巨賈身上有顆的仙石，是仙人贈予他的寶物。據說，它的功效十分奇特，不僅能夠給擁有它的人帶來無上的好運，也能鎮宅、進寶、治百病、招財等等……所以，你們可曾見識過這顆石頭？”
夜蘭緩緩地說，一點點剖析著他們面容上的表情。
有的茫然、有的晦澀、有的驚恐，有的驚訝、有的面無表情，甚至連腮邊的肌肉，都沒有一絲牽動。
眾色各異中，楊十刃又是率先作答。
他捋著唇邊稀疏的八字胡，眼中略帶茫然：“我是不久前才從璃月港內趕來，當然沒有親眼見過這顆石頭。不過，在客棧呆的這幾天裏，倒也有聽過巨賈兄弟這樁逸事。”
“哎，可憐的巨賈兄弟。身懷重寶卻英年喪命，可惜可惜…”
“不過。”他突然話鋒一轉，扶住額頭，小小的瞇縫眼竟然折出一點欣慰：“哎，我終於可以安心了。”
“安心什麽？”夜蘭不明就裏的蹙眉。
楊十刃咳嗽一聲環顧四圈，枯黃的面容竟罕見地挑出層緋色，他伸出食食指，抹掉鼻尖一顆細汗，緩緩說。
“不瞞你們啊，雖然飛熊商會遠在璃月港，可是巨賈兄弟短短一個月在這裏賺了大量的摩拉的事情，還是傳入了兄弟們耳中。哎呀，財帛動人心，兄弟們當然不樂意啊，憑什麽一個叛徒比他們過得好？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也是。”葉硯行‘啪嗒’一下，合攏手邊的金扇子，笑著說，“換我，我肯定不樂意的。”
“是啊。所以有好些人在背後偷偷議論，說巨骨兄弟的摩拉來的不正當呢。”
楊十刃吐了口氣，指節騷了騷眉尾的斷痕，又落在臉頰上劃了劃。
“現在我安心多了，原來那些錢，都是用仙石賺回來的呀。”
二人一唱一和，將茶室內緊張的氣氛推得平靜了些。
至少，陸景璃瞥見嫌犯緊繃的肩膀微微向下塌了塌。
這是放松的表現。
笑著晲了眼混跡社會，說話滑不溜秋的兩人，眸光又特意頓在楊十刃斷掉的半截眉尾，往上揚了揚。
然後輕聲一笑。
“話說回來，楊先生眉毛上的半截疤痕，能不能讓仙石治一治？雖然是陳年舊傷，我看先生你好像非常在意的樣子？”
嘶——
葉硯行把住扇子的手一頓，狠狠的吸了一口涼氣。
好家夥，那截子疤痕，是笑面虎楊十刃最不能提及的隱痛。
每每有人提及，他必然當場無情翻臉，而後對那人展開瘋狂的報覆。
沒想到今天，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姑娘拔了毛，狠狠的往傷口上戳。
葉硯行桃花眼微瞇，唇角挑起一道薄薄的弧度。
只是，他並不準備出言解圍。唔，誰教他昨日被這個小姑娘逼問的那麽辛苦？
幸災樂禍的折開扇子，對準臉上陰晴不定的楊十刃，用力扇了扇。
嘴裏卻不斷的煽風點火。
“小姑娘臉皮薄嘛，不知者不作罪。還望楊兄海涵。”
靜靜等待著他掀桌翻臉。
誰知，那楊十刃卻一反常態的沈默了會兒。
反手擒住他的那葉折扇，猩紅的瞇縫眼如同一匹饑餓的野狼，直楞楞的勾著他。
“難道，仙石，仙石，真的能治好我的疤痕？”
“……或許吧。”葉硯行聽見自己艱難的吞了幾片尾音，幹巴巴的說。
陸景璃的目光照常在幾人臉上寸寸逡巡著，最後鎖住嫌犯。
果然，她神色又是一轉。
幹枯的面頰突然泛出一點血色。
像是瀕死的植物得到了一捧甘泉那般，浸出某種生機勃勃的鮮活。
看來仙石還在她的身上啊。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微表情已經完完全全出賣了她。
現在，只要繼續厘清幾個疑點後，便可收束案件了。
悄悄眨動右眼三下，給夜蘭遞了個‘繼續下一步’的眼神。
夜蘭回了個了然的淺笑。
而後起身踱步，一點一點逼近葉硯行。
於是，眾人眼中肌肉虬結的李教頭，像一座小山那樣，緩緩迫近葉硯行。
他面容冷肅，腮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牙齒用力咬合。
眼眸含著一柄霜刃，刀尖上裹著稠濃粘稠的戾氣。
巨大的壓迫感，探進葉硯行的骨肉之中。又隨著高大的影子兜頭罩下，將葉硯行小小的身形攏的嚴嚴實實。
他像只小雞仔一樣，僵在原地。
只知道舉著小翅膀，毛茸茸的躲在陰影中瑟瑟發抖。
可是，任誰也不知。
眾人眼裏的頗為壓迫的場景，落入葉硯行那雙風流蘊藉的桃花眼裏。
竟是藏著萬端的浪漫。
在清晨的朦朧光影中。
他仿佛看到一朵湛然盛開的幽蘭，簇簇的對他淺笑。
香氣沁滿鼻端。
而他卻傻乎乎，無法動作，只能僵直著手腳，呆楞的看著蘭花一片衣角靠近，看著蘭花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鎖在自己身上。
在他怔楞之時，那朵幽蘭卻突然轉變了動作。
她擡起手，照著他的面孔，揮出一道拳風。
其實她的動作不太快，比當年在巨淵救他時慢了幾乎十幾幀。
至少，沒有習過武功的他，能夠清晰的看清楚拳頭的軌跡以及落點。
他能夠躲開的，卻不想躲。
反而將一張俊臉湊上去，或許也是愧疚吧？
這般想著，將頭頂的灰呢軟帽小心翼翼的取下，收入懷中好生攏著。
安安穩穩的等待鐵拳落下。
幾乎下一秒，他便陡然清醒過來。
不好！他再次陷入了一場情緒的陷阱裏。
那些,他拼命想要藏住的卑劣,盡數暴露在這人的眼前。
微微顫開眼，果然恰好對上一雙。
淺茶色的、似笑非笑的雙眸。
頹然的洩氣，腦袋垂半晌後，擡頭。
桃花眼裏的仿徨盡數散去，陡然射出淩厲的精光。
他咽下口中的悲苦，俊臉偏向一側的暗空，艱澀的說：“結束了，出來吧。”
只聽一陣刀兵碰撞的鏗鏘，接著，幾點訓練有素的步伐浮蕩在整片茶室中。
行至近處，步調轉成蹙急，乒乓乓乓的一調，像是琵琶撥出的珠玉亂弦。
最後，這些近乎無序的蠻荒的腳步，收束在一成不變的沙啞中。
“對不起，夜蘭姐。我……”
話語斷了一半，突然咽下，又似是極其不忍那般，眼皮朝下攏了攏，折出一點冷調。
窗外，凝結在雲層中的大雨驟落。霎時間，便雨絲亂斜，風聲滿洲。
雨點刮在潮濕的水面上，泛開一圈圈漣漪，又被自水澤深處騰起的濃霧吞沒。
葉硯行的眼珠也似被這雨珠濯洗過，沾滿了濃厚的水霧，他顫抖著睫毛，努力化開這股濃稠的思緒。
手臂卻朝前傾斜，利落的比劃動作。
“去吧，將他們全部拿下。”
話音剛落，在場眾人的臉色驟變。
楊十刃自不必說，他理所當然的認出了來人手臂上的徽記，訕笑著舉手退開。
夏黃衫和橋西則警惕的剃視四周，身體牢牢的將嘉伏護在中央，頗為戒備的模樣。
而被他們嚴密護著的那人，猶處於呆滯之中，僵著四肢，不知在想些什麽。
陸景璃含笑的眸光一緊，眸中一顆深色小點猝然加深凝結，如有實質的化作一柄寒刃。
她用這道冰冷的刀光刮過在場眾人，唇抿成一條薄薄的直線。
掃視了半晌，陸景璃目光最終定格在了葉硯行那張狀似瘋魔的臉龐上。
倒是如同往日一般，風流灑然的模樣。
白皙如玉的面頰上，三春桃花乍然盛放，飄搖的花瓣在眼尾落下一點嫣紅，被優美的眼形模糊成一彎潭水。
他慵懶又冷漠的笑著，清零的水光蕩在眼尾，旖旎的勾起一尾薄紅。
可是，那微淡的暖紅色沒有存在多久，就被一股無形的情緒抑住，一種不可言說的晦澀自他嫣紅的唇上緩緩勒出。
陸景璃沈默的看了半晌，挑唇道：“葉先生，您這是何意？切記，恩深莫付，你莫要踏上歧途。”
她說的隨意，只是那雙含著悲憫的眸光，在他身上定格片刻，似乎意有所指。
“等等……”
葉硯行開口呵止住朝夜蘭逼近的愚人眾，語氣被茶室外紛紛繁繁的大雨切割粉碎。
他似乎拼命的從自己的魂靈中逼出一點殘破的聲音。
“等等，再等一下。”
那些愚人眾果真止住了腳步，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用層陰側側的目光望向他。
葉硯行身子晃了下，緩緩擡起手，舉到最高處，最後凝滯在半空中。
朦朧的大雨將他的身體澆的粉碎，也將他本就薄弱的靈魂沁的濕漉漉的。
他狼狽的擡起頭，摸了把臉，將高高舉起的手狠狠往下一壓，碎掉靈魂中那點軟弱；“去吧，抓住他們。一個也，別漏過。”
“是嗎？”
夜蘭擡起頭，懶散的笑開，她冷淡的語調中似乎融入了一點雜著霜雪的調子，“且來試試。”
大抵愚人眾也知道她不好對付，為首的大塊頭驀地打了個響指。
只聽一波忙亂的腳步再次潮起，如驚濤怒浪般的騷亂過後，有多人堵住了茶室門口。
高高大大影子堆砌在插屏後，橫空豎起，如同劈天而來萬道陰翳，掩蓋住天邊最後一點光影。
為首的愚人眾粗糙的大臉首次露出一道滿意的笑容，他斜了斜眼角的刀疤，得意洋洋的晲了眼夜蘭。
那般挑釁的眼神和輕蔑的笑容，好像在說；“也不過如此嘛。”
小小茶室內，斥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氣，空氣被盡數壓縮在一團，只需一顆火星，便能夠將此處直接炸開。
“嗤——”只聽得一聲輕蔑的笑意，葉硯行和愚人眾一齊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出聲的是陸景璃。
她淡淡的揚了揚指尖，白玉似的手指擡起，按下，最終捏住一只茶杯，輕輕笑開。
“話說回來，你們愚人眾情報發達，不知道這裏是，望舒客棧嗎？”她捏著茶杯上下翻轉，語氣漫不經心，“隨意染指望舒客棧，不怕璃月七星來清算你們？”
“嘿，哈哈哈哈”一陣粗噶的笑聲略過，似乎覺得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領頭的肌肉男甚至嘎嘎打起嗝兒，“就連巖神都死了，璃月七星算個什麽東西？”
“切，小小的情報中轉站，我們愚人眾還不至於放在眼裏。”
陸景璃不置可否的搖頭，甚至開始百無聊賴的把玩起了茶杯。凝脂般的指勾在杯壁上，腕間的玉墜子輕輕拍打著。
她沒有理睬為首的那人，只是將小臉轉向葉硯行，“你可知人生在世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
葉硯行桃花眸子微閃，似乎在躲避這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目光，他仿佛被一種灼痛感包裹著，這股如有實質的痛感透過他的眼，順著他渾身凝結的血液，曳入心臟中。
微微蠕動了下唇角，咽下喉管中一團不上不下的氣流，葉硯行終是沒有回答，只是捏起拳頭，青筋從手底迸起。
陸景璃瞬時了然。
她在心底輕輕一嘆，給夜蘭遞了個晦暗的眼神。
與此同時，清冷的聲音提起，“動手吧。”
霎那間，那張做工精良的山水插屏被人踢破。
木屑四處飛散，細細小小的碎屑漾在空氣中，與外間的大雨一齊，跌破室內明明滅滅的寒光。
窗外漏射出一點光影，被茶室之內許多高大的身影遮去，又移開。
光影流動，地板坨起幾塊粘稠不動的墨色，無數點腳步踏上，踏開凝滯與沈默，抹開郁著燥氣的茶室。
於是刀槍聲驟起，鏗鏗鏘鏘的亂聲擦破空氣，肉體碰撞點燃冰冷的盔甲。
便這樣反反覆覆起落，那些折在地上的斑駁色塊，最終徹底照徹，定格。
慌亂變成安定，野蠻的躍動變成溫順的跪伏，一排排影子上，高高矮矮壓下一批人。
那些人臉上全都咧著怪異的表情。
有人在狂笑，分割眼瞼的刀疤奇形怪狀的扭著；有人在驚恐，一張煞白的臉並上一張煞白的口；更有人陷入了無邊的沈默。
葉硯行被反手剪壓在地上，頭垂的低低的，微微斂住的下巴頓著，似乎要觸到地底。
“我輸了，殺了我吧。”認命的閉上眼，掩住瞳孔中的最後一抹水光。
“我不殺你。因為……”夜蘭扯唇，款款走到葉硯行面前，拎著他的下巴看了半晌，眉目笑的翩然，“你還得等著去千巖大牢和你親爹匯合呢。”
“什麽？你說什麽？”葉硯行猝然睜眼，桃花眼裏罕見的投出一點脆弱的影子，“你說什麽，爹爹他……他入了大牢？”
“沒錯，恐怕你們父子，要去牢裏相見了。”她撤開手，隨意打了個響指，肆然的長眉在雨中延展盛放，“這個結果，可還滿意？”
“你說，爹爹他，入了大牢？”
葉硯行挺在原地，呆呆的重覆著夜蘭這句話，他折了頭，幾乎要將頭顱埋在胸口。
柔順黑亮的發絲順著他的動作委遁於地，發梢沾染滿了茶室地面上的浮沫，灰灰麻麻的臟。
他絲毫不在意的偏了頭，嘴唇稍稍往上一提，艱難的從喉嚨裏扯出這句疑問，“爹爹，他……”
夜蘭眉梢微蹙，直接打斷他喋喋不休的重覆：“好了，莫要重覆。既然你的心事已了，不如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一二？”
葉硯行小小的啊了聲，被扭折成麻花的手臂的往後一展，曲成懺悔的形狀。
他深深切切的知道，自己是罪人。而父親，也是。
柔順的發絲落滿了塵埃，像是有無數只跳蚤藏在他那頭保養的極好秀發之下，上上下下蹦跶著，撓的他渾身發癢、發疼。
即便心裏有千萬道聲音促著他去信任她，去信任恩人告訴他的每一句話。
可是……桃花眼艱難的往前探了探，落到那頂粘滿腳印和灰塵的灰呢軟帽上，便是狠狠一慟。
帽子，爸爸的帽子。他，絕不可以，不可以再弄丟了。
這般想著，他勉力揚起脖子，身子蜷成一顆小小的蝦米，用膝蓋上堅硬的地面，反反覆覆朝前摩挲著。
至少，至少，要把帽子給拿回來。
對，帽子。
他不管不顧的往帽子的方向拱去，桃花眼蒙上一層血紅的陰翳。紅紅的波光赤滿眼眶，眼瞳中央卻一直鎖定著那顆小小的麻灰色。
頂著千巖軍鎖住牢牢制約的架勢，卻悶著頭，像一只橫沖直撞的蠻牛
慌亂中，那名官兵不小心踩住了他的頭發。
他身子一僵，眸中的一點光點倏然散落。
只因，那頂沾滿了灰塵的帽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拾去。
她小心翼翼的擡起那頂珍貴萬分的帽子，將上面的灰塵盡數拂去，然後，指尖捉住帽檐兩端，微微俯身。
輕輕扣在了葉硯行頭上。
她說；“既然是你父親的東西，便好好護著，去牢裏見到真人時，或許這頂帽子便沒那麽重要了？”
葉硯行一楞，身體慢慢伸直，從一彎蝦米展成一顆雲松。
他白皙如玉的臉龐上落下顆薄汗，唇間卻吐出道似哭似笑的氣音。
“都這般模樣了，又何苦來騙我？殺了我吧，全是我一人的錯，我認罪。”
夜蘭也笑，公事公辦的回答：“雖然你父親在荻花洲助紂為虐多年，好在並未隨意傷及性命，或可免除一死。我有一好友，在法律典文上頗有造詣，若是你父子二人配合，在量刑上可以寬大處理。”
夜蘭說著，便從袖中摔出一物，恰好不偏不倚的落在葉硯行眼底。
那是一張繡工頗為拙劣的帕子，質地是上好的雲綢,非富貴之家不能使用。
可是，帕子上的繡紋卻頗為滑稽。幾只小雞小鴨亂砸砸的品在一團，被散亂的針腳收束，線頭卻不依不饒的探出頭來。
葉硯行隨意送去一瞥，目光便粘在那方帕子上，糾纏不休。
很快，空氣中的沈默被一陣瘋狂的笑聲打破，他揚起雪白的脖子，喉結微微滾動著，一串愴然的調子便從嗓間迸發——
霎時間，三春桃花盛開，靡眼的唇向、白皙的面。盡數被桃花水色蘸點濕漉漉的。
笑著笑著，葉硯行便抿住唇，不笑了。
風流的眸中沁出點輝光，他顧不得身旁肌肉刀疤男遞來警告，看向夜蘭，堅定的說；“我定然知無不言。”
夜蘭懶散的點頭算作回應，指尖往上擡，本子華麗的轉了個圈，落回手心：“想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還是先說說。”她微微茶色瞳仁微微瞇起，“你吧？”
“我？”葉硯行有些呆楞，跟著重覆了一遍。他這二十多年來，乏善可陳的人生，有什麽好說的？
除卻那些調脂弄粉的五色歲月外，便是被父親強制壓入層巖礦區的漫長時光。
為了改掉他身上的脂粉習氣，父親下了狠心，壓了母親送來的包裹，斷了他的經濟來源。
他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與普通的工人別無二致。
起初還不習慣，捏著五根黑色指印的饅頭，如何也下不了口。入口的水也渾濁不堪，蕩著怎麽濾也濾不幹凈的腥氣。
後來，慢慢也慣了。
慣了暗無天日的日子。
擡頭是灰黑色的洞穴，鼻腔裏充滿了發黴的氣味，數不盡的煤屑落下簌簌的灰，像是一張噬人的大口，黑黢黢的牙尖咬下一片灰。
為數不多的歡愉，都被灰燼掩蓋消彌。
皓皓塵煙彌漫，灰燼的盡頭，一張蒼老的面龐赫然出現。
深深蟄起三道紋路，眉毛隆成小山包的形狀，壓住眼底行將就木的枯氣。
下垂的嘴角壓下塌陷的面皮，整張臉上的褐色斑紋松松垮垮的繃著，像是要隨時風化。
這不是他的父親。
記憶中的父親，有著比任何人都還寬闊的肩膀，比任何人都要挺著的脊背。
比任何人，都要晶亮的一雙鷹眸。
他頂天立地的撐起家中的生意，就算在動蕩時，也沒有……
葉硯行捏了捏拳頭，原本佝僂的背影挺的直了些。
是的，既然自己選擇了和父親同樣的路，當然，也理所應當迎來自己的審判。
沒什麽好不甘心的。
“我和父親一樣，勾結愚人眾，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我，我不是殺人兇手。但是，命案現場、包括那顆詭異的頭顱，這一切，都是我的手筆。”
話語在他一點點絮說中轉為蒼白，最後變成了一點空無的白。
蒼白的唇微微蠕動，如同一支走馬燈般，點燃燭蕊中的一點殘火，緩慢的灼燒著他空蒙的魂靈。
“我這樣做的目的是…”他垂下濃密的睫毛，頭上灰呢軟帽折成一個滑稽的弧度，“為了引出，你。然後，格殺勿論。”
仿佛萬分艱難似的，他艱難的吞咽了幾詞，喉腔中磕出幾記悶哼，又轉成氣音碰撞出來，“對不起，我……”
“道歉不必。”夜蘭不甚在意的揚了揚下巴，“繼續說。”
她果真是，絲毫不在意。
葉硯行唇邊提起一點苦澀的弧度，從懷裏丟出兩塊漆黑的徽記，上面深深烙印下一顆血紅的殺字：“這是早先愚人眾執行官給我下達的執行令，若是沒有殺掉黃巨賈和…你，父親的性命就沒了。”
“其實，我自層巖回來，便開始學著料理家中生意，父親見我成長許多，告訴我家裏這幾年來做下的營生。原來，家資自父親接手開始，就是一支空殼子，父親有一顆雄心，想要靠著家裏僅剩的幾條小船為我打下一片基業。可是，任他殫精竭慮，也挽不回大廈將清的頹勢。於是，他選擇了與虎謀皮。”
“最初，和愚人眾合作的確是嘗了點甜頭，慢慢的，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父親想要抽手離去，也來不及了。彼時，家裏的漕運生意越做越紅火，愚人眾暗線也趁此機會潛伏進運輸隊裏，他們化作水手船夫、打探情報、牟得利益。看啊，天底下哪有免費的午餐？自那天起，家裏就陷入了無盡深淵。”
“父親被架在高處，眼看著蛀蟲啃食家業，眼看著塔們染指璃月城防水運，甚至借著水路，偷偷潛入璃月港內部。他什麽也不敢做，什麽也不敢為，只得他一直忍耐下去，忍耐下去。”
他使勁閉下眼，捏住眼角的淚水，頭發從額邊脫落，挑開臉頰上的幾顆珠光:“為了我和母親,他忍了很久很久。終於，他等到機會，把我被丟入層巖磨煉，母親也被他送回娘家。後來……”
葉硯行深吸一口氣：“後來，我在層巖中遇險，母親也被愚人眾關押起來。這些是都是他們做下的，他們在警告父親的愚行。其實啊，我啊，本該早已化作一具屍體，卻作為顆棋子，僥幸存活下來。”
夜蘭眸色深沈，不知在想些什麽。葉硯行低下頭，繼續說：“救我的那人，是愚人眾的心腹大患。他們想利用我，利用我們之間的這段往事，輕易地將她擊殺。我不想去做，我，真的不想去做。可是，我的父親……”
葉硯行崩潰的抹了把臉，嘴裏似包了一大口鮮血，含混的說：“多謝，多謝。”
夜蘭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並不多做回應，點點頭隨意問：“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麽？”
“殺死黃巨賈，借由他背後的勢力，將你引至望舒客棧，毒殺。”
夜蘭挑了眉，輕輕嗤了聲。愚人眾算盤打的挺好，每個機會都抓的挺牢。
沒等到她說什麽，靠在窗緣邊，默不作聲的陸景璃突然開口。
“毒殺。在望舒客棧裏毒殺兩人？未免膽子過大。”她探究的眼神劃過葉硯行，“或是說，你的毒殺只針對你恩人？”
“所以說，廚房裏的迷香不是為了針對黃巨賈，而是！”她眼神一利，話涼如冰，“你從未針對黃巨賈布局。”
葉硯行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是的。黃巨賈雖有些小聰明，知道主動裝瘋避禍，可對愚人眾而言，殺死他也不是什麽棘手的事，至於這麽大費周章的安排，只是因為……”
“只是因為，藏在璃月港的知易暴露了身份，李教頭先一步跟著他供出的線索到了望舒客棧。而你，害怕廚房裏的布置的手段暴露，更害怕李教頭對所用的食物有所警覺。於是，你借了黃巨賈的頭顱，故布疑陣，大作文章，掩蓋真實目的，之後在循機對李教頭下手？”陸景璃沈著臉接話，語氣被窗外的瓢潑大雨透的濕淋淋的，“不，或許那顆頭顱，並不是黃巨賈的！恰好，動物血也將黃巨賈的特征蓋了過去。”
陸景璃越是深入叵析，心口就越是多了幾分不可置信的鴻溝，她穩住微微發抖的聲音：“頭顱被茂密的頭發掩蓋，又被潑上鮮血，實為恐怖，讓人不敢多看一眼。且不說你知曉曾強每日的生活起坐，刻意安排他為第一發現人。就算是其他人先一步看見，也會先入為主的認為這顆頭顱是失蹤三日的黃巨賈。再加之你當時就在碼頭下，隨意引導下，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吧？”
“那麽，除了掩蓋本身的目的之外，這顆驟然出現的頭顱有什麽作用呢？”陸景璃敲著茶杯，終於把腦海裏唯一打結的地方稍稍理順，又重頭開始梳理一遍。
覆盤整場案件，她不得不承認，葉硯行是位布局的高手。
他仿佛是一位算無遺策的棋手，執子，一步步精密布局。
一旦棋面被人擾亂勘破，他甚至不惜將自己投入棋局中，以已身為誘，只為了，將殺。
陸景璃眼裏閃過絲冷凝，她飛速掃過葉硯行那張煞白的臉，繼續分析。
“既然先前完滿的計劃被破壞，那麽如何才能取得李教頭性命呢？你想了很久，終於，定下另一個計策，這個計策不僅能夠幫你掩蓋之前在廚房裏做下手腳，甚至，能夠輕而易舉取得我們的信任。”
“所以，你布置下那顆滲人的頭顱。不是為了挑釁、宣戰，而是讓我們順理成章借著曾強之口的懷疑你，你進而順理成章的說出李教頭對你的救命之恩，撇清自己的嫌疑，是與不是？”
“別，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葉硯行臉色寸寸灰白下去，他拼命的捂住耳朵，阻隔陸景璃聲音。
比起被抓住，被絞殺。他更不願意自己那顆鄙薄臟汙的靈魂，寸寸剝開攤開在恩人眼底，一覽無餘。
“別說了。”葉硯行狼狽的搖著頭，哀哀的求。
陸景璃可沒甚好臉色，她冷笑著繼續說：“人們都會陷入慣性思維。是啊，誰會想到自己救下的是一條毒蛇，轉頭把自己啃上一口呢？我先前也沒有想到呢。”
“你爐火純青的利用了這種思維定式，以無辜者的視角，呆在我們身邊，探聽情報，降低我們戒心，也進一步布下埋伏，想要將我們一網打盡？
“只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啊。”陸景璃唇微微勾著，笑意不達眼底，“說吧，你殺了誰？”
“……管家。葉管家。”葉硯行徹底放棄掙紮，掩面沈默了會兒，神色淡淡，“那顆頭顱，是我家管家的。”
語氣極其冷淡，微燥的空氣因此漸漸凝結。窗外大雨嘩嘩亂打，將葉硯行單薄的身軀勾的更加淺淡，他跪倒在茶室僵硬的地板上，靈魂卻似乎融入了漫天雨霧中。
亂雨狂風拂亂他滿頭烏發，水汽嘢入桃花眼底，幾乎讓他回到那天。
也是個暴雨天。
天氣陰沈沈的，烏雲堆積在一處，壓的靠窗的幾案多出一縷陰霾。
案臺上，隨意擺了個青布包袱皮。有暗沈的液體從冷色的包袱皮裏透出，一顆顆蜿蜒沈入華麗的地衣中。
包裹是門房的一張陌生面孔遞進來的，並反覆強調：一定要少爺親自打開。
其實，不用拆開，他也知道。
包袱皮裏裹著的是一顆人頭，來自世世代代衷心於葉家的老管家。
這一仗，他輸得一敗塗地。
……從層巖巨淵歸來，他成長不少，父親漸漸把家裏的生意交給他，也告訴他很多隱秘，當然，沒有任何一絲遺漏。
他知道了父親的難處，也明白了家裏的困窘，卻不甘做了愚人眾的提線木偶。
說來，是他過於自信了啊，楞頭楞腦的想要沖破一切桎梏。於是，他志得意滿的做了一個局，想要引他們入瓠。
此局環環相扣，甚為精妙，若是能夠成功施行，便能把藏在荻花洲的愚人眾一網打盡。
可是，棋面需要和千巖軍裏應外合，卻偏生差了個傳遞消息的人。
他冷眼看著自己被蛀蟲啃的七零八落的家，最後擇定了照顧自己長大老管家，只有他，是絕對不會背叛的。
任務交付，老管家藏著寫下的密信，以自己生病的由頭潛出府邸……
一日、兩日，他整整在屋裏呆了兩日。
從躊躇滿志到絕望漸生，他沒有收到管家遞來的消息。
無數不詳的揣測如同一把刻刀，愈發上了他心頭，直至今日，他看到了這方包裹，最最可怕的假設，終是塵埃落定。
他沒有與愚人眾一爭之力，甚至還害了一直待他如親子的管家。
抖著手，一點點拆開愚人眾送來的警告，入眼的是一張漲的紫紅的面皮。
紅青交雜的斑點，撚著幾道深深的褶皺，繃在臉上。頭顱頸皮碎屑咬合，斷裂處被烏黑的血浸的濕漉漉的。
偏生五官不像是折磨致死的模樣，反而極其松快的向四周展開，本應下垂的嘴側肌肉狠狠向上提著，最後竟然扭成一抹極其安詳的笑容。
管家……他抿直了薄唇，優雅的桃花眼中風起雲動。他勉強扯了扯唇，口舌被粘黏至一團，自喉嚨裏發出支吾怪聲。滿腔痛意與悔恨堵在他的心室內，讓他奔流的血液冷卻，冰涼的四肢漸漸發僵。
往日惱人的潔癖拋諸腦後，他全然呆怔的點出指尖，緩緩在管家臉上摩挲。
像是對待一龕聖潔的佛像那般。
柔軟的指腹碰上冰寒如鐵的冷面，不僅不怯縮，反而更加溫柔的寸寸撩過屍斑。
順著唇角的細紋，繞著唇峰劃了幾圈，指腹多了幾分異樣的觸感。
他飛快的眨動了下眼睛，睫毛一閃，便從管家緊闔的口中挑出一角絲制的軟物。
心中一凜，小心翼翼的擡起另一只手，按住管家頭顱，撬開他的唇口。
一張沾滿血液的帕子，便吶吶吐出，納入他的掌中。
帕子是白色的，褐色大字凝幹，上邊五字言簡意賅。
“下次，葉輕舟。”
葉輕舟，是他的父親。
窗外的大雨兇猛的澆著，壓彎黃澄澄的荻花，也將迅猛的水汽沖進客棧的茶室內。
葉硯行覺得雨下得好大，好大，大到靈魂被被雨水刺穿、澆透。
反反覆覆洗刷下，似乎靈魂重了幾千、幾萬斤。
他狼狽的跪倒在原地，眼底潮起濕漉漉的水霧，他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嘴唇只是張了張。
似乎在問自己哪裏出了紕漏？
夜蘭和陸景璃默契的對視一眼，各自勾唇笑開。
最後陸景璃還是好心的解答了他的疑問。
“目的性太強。還記得嗎？你的每一個肢體動作、嘴裏吐出的每字每句，收在我眼裏，都成了呈堂證供，雖然不能判處你的罪行，可是。”陸景璃頓了頓，手指飛快的刮過眼眶，最終落向茶室外穿行的細密雨線，“便如同這些雨珠子一樣，串聯起來，足以穿透你想要隱瞞的真相。”
葉硯行怔了怔，耳邊多出一聲清淡嘆息。
輕悄悄的如同蝶翼展翅那般，棲息停在他心裏。
他漆黑的桃花眼中沒來由的多出一點慌亂，掀起眼睫看向那人。
夜蘭搖著頭，音色依舊冷淡：“幽奇腕闌，是我祖傳法仙器。曾經被愚人眾奪去一只。怎麽，幕後之人沒有告訴你？”
“那鐲子……”葉硯行擡起臉，眸子反反覆覆往夜蘭腕子上逡巡。
“和你想的一樣。”夜蘭抹除手面的偽裝，一抹幽藍色輕輕搖晃，“所以，你憑借手鐲認出我的說法，根本不成立啊。”
“不僅如此。”陸景璃接話，語氣語氣嚴厲的幾乎割破連綿的雨線，她冷冷的說道：“你喜歡盤算人心，對吧？”
葉硯行咬住唇，拼命搖頭。
陸景璃嗤了聲，起身，步步朝他緊逼。
“你答非所問，故布迷局，企圖將我們引入局中。是與不是？”
她彎唇說著，視線割破沈寂的四維，在嘉伏等人臉上停頓半刻，最後鎖定在葉硯行身上。
“我想，情況大體應該是這樣的：你漏夜收到愚人眾遞來線報，徹底明確了李教頭的真實身份。便盤算著借黃巨賈失蹤或者死亡的當口，開始轉變你的計劃。”
“你的第一番考量，便是將管家的頭假作成黃巨賈的。一來，失蹤案徹底宣告為謀殺案，黃巨賈社會性死亡，他與愚人眾暗中勾結的那筆生意自此了結，也自然地隨著他的死亡埋藏起來；二來嘛，你利用此事做個噱頭，用動物血調開江雪、掩藏廚房裏此痕跡，也順帶奪取我們的信任，方便今天布下埋伏。”
“嘖，真是一筆上好的謀算。只需要你狠下心來，把你視作親父的管家掛在起重機上。”
顧不上幾人猝然遽變的臉色，她擡起腳，腳尖輕抵，按入葉硯行眼底：“你使用自小練就的脂粉手藝，為管家大致描了恐怖樣子。唔，我想，你還特別在他的頭發上下了心思，你刻意把垂落下來的頭發梳理的柔順茂密，用它蓋住頭顱，也方便你後來用它作為引子，引出李教頭對你的救命之恩？”
“接著，你開始著手布置第一現場。”陸景璃提起腳步，一點點逼近葉硯行，小小的身形切割漏射入茶室內的一點天光，“怎麽做的並不重要，你就要讓我們懷疑，這顆頭顱，是黃巨賈的。至少，在伏擊我們前，我們必須相信這番說辭。”
她沒有給葉硯行任何喘息的機會，直接說：“所以你動了很多手腳，包括但不限於水車輪軸上的磨痕、光潔幹凈的桅桿、堆滿集裝箱的碼頭，甚至連頭顱的耳後，都被你精心包裝了一遍。”
她一面這樣推測，一面暗中審視葉硯行瞳孔裏的光芒。
淡淡看了會兒，她遺憾的慫了肩，搖頭否定：“看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狠心。”
“你根本沒有做什麽偽裝，而是完完整整的用葉管家的頭顱，實施了場完美的犯罪表演。”
“是與不是？”
陸景璃眼中光芒更厲，無數絲寒芒從黝黑的瞳孔中傾瀉而出，如絲線一樣，冷冷的纏在葉硯行心口。
她走到葉硯行面前，望進他桃花眼深霧，扯唇。
“殘月當空，深霧濃厚，你捧著一支青布包袱，悄悄潛入夜色中。誰也不知道，那顆包裹裏，裝的是鞠躬盡瘁的老管家。”
“你很緊張，也很遲疑，可是為了你的父親，你不得不去做。你大著膽子，躡手躡腳的備好即將要做一切……”
陸景璃淡淡的笑著，語氣壓得很低，藏著空靈縹緲的霧。仿佛一瞬間把人帶到陰森幽寒的那天。
“穿過猙獰的樹影，透過打著幽黃燈光的紙傘。終於，你到了起重機下，從青布包袱裏，捧出那顆頭顱。頭發被你精心梳理好了，柔順茂密的像海藻一樣，耳朵上面綴著兩顆鐵制夾子，夾尾用釣線套過。”
“你小心翼翼的扯著釣線，將頭顱浸入鮮血中，任溫熱的雞血濡濕黑密的頭發。完成之後，你看了半晌，提起釣線的另一端，將它們蕩過桅桿的滑輪，一點點松松散散的拴在水車輪軸上。”
“那晚天真的很黑，天上的星星零星幾顆拱著殘月，你屏住呼吸、繞到了碼頭下，審視著自己的布置。你知道，待破曉之後，屬於你的戰爭，開始了。”
“你負手站在桅桿底下，耳畔吱吱呀呀響動著輪子攪破水波的聲音。你仰著脖子，靜靜看著水車旋轉，靜靜的看著松松垮垮的釣魚線被扯緊。這時，東邊多出幾分血色，微明的一線上，一顆沾滿鮮血的頭顱緩緩升起。時間不多，你稍稍楞了楞，便將事先準備好的紙條浸入血液中，又溫熱的木質骰放在集裝箱上。”
“幸好，這一系列動作雖是生疏，也恰好趕在曾強之前完成。最後的最後，你閉上眼，為管家做最後一次哀悼。”
窗外的大雨下的更烈了，劈裏啪啦的拍打在窗牖上，發出吱嘎吱嘎的怪響。
葉硯行在滲人的語調中，一點點地彎下挺直的背脊，最後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為什麽一直不肯說實話呢？”夜蘭俯身，對上葉硯行那雙黝黑的桃花眼，語氣似笑似嘆，“三次了。”
三次…是指什麽？他癱倒在原地，歪頭想了好久，終是明白過來。
是的，他騙了她三次。第一次是刻意，接下來二次三次，便是他不敢說實話了。
他不敢，不敢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卑劣的算計，不敢讓她看見一顆陷在汙血裏，骯臟不堪的心。
“我以為……”我以為你們只是找出兇手就好了。
葉硯行垂頭說了半截，並不敢回視夜蘭，一顆心難受的厲害。
可即便如此，有什麽用呢？自從下了決定後，不早已默認和她形同陌路了麽？忘恩負義的，是他。
他這樣告訴自己，眼裏的星光幾近破碎。
其實，夜蘭也只是隨意一問。
葉硯行的出現，讓她想起曾經和戰友一起作戰的那些日子，如今物是人非，故人亡去，連一起救下的人，也改了模樣。
她只短暫的怔了一瞬，便公事公辦的說：“有些事，還需要你的配合，用以將功贖過。你可願意？”
怎麽會不願呢？只要父親平安，他的這條命，怎麽樣都可以。
他苦澀的看了夜蘭一眼，點頭認了下來。
“如此，你之後的證詞絕不允許欺瞞，否則……”夜蘭碧眸微深，朝葉硯行回了個警告的眼神，方才轉過頭來對陸景璃說：“諾，你說的連鎖物證要來了。還不去問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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