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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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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墳塋

◎“只是,這天下不只有這一個苦命女子。嬤嬤莫只看著眼前的膿瘡,忘了旁人。”◎

*

齊東珠與那女子僵持許久, 眼眶又紅了幾次,薩摩耶阿哥趁那女子昏睡之際,將她懷中看不出形狀的繈褓取了出來。

他親自上手去做這種事, 莫說比格阿哥的面色難看至極,他身後的侍衛也惶恐。齊東珠眼看著小薩摩耶用白乎乎的小爪子捧著一團看不出底色的破布, 將她放到了小小的棺槨裏。

侍衛將棺槨擡起來向外走, 薩摩耶阿哥被比格阿哥拎住後脖梗子,回頭一看, 瞧他四哥的目光幾乎把他一身臟了的皮扒下來燒了。不過顧及齊東珠在場,比格阿哥最終只是動了動嘴皮子, 什麽都沒說, 只示意身後的侍衛上前為薩摩耶阿哥整理衣飾。

齊東珠安置好了女子,頭腦之中還是因為這些變故和慘狀渾渾噩噩。她向外走去, 有些迷茫地擡頭看著天光, 只覺得一切都如此陌生, 就如同十年之前她剛剛穿越這個朝代的時候。

比格阿哥的目光在她身後沈沈盯著她, 在齊東珠踏出門去的那一刻開口叫住了齊東珠:

“嬤嬤, ”他用了私下裏的稱呼, 他們都彼此熟悉的稱呼,而那喚醒了齊東珠的神志:

“這女子命苦, 被夫婿典賣, 用以給貧家延續香火。今日來捉拿她的人便是買家之一, 從直隸一路追到京郊,只因這女子雖然癡傻, 在直隸也聽得到傳聞, 知道嬤嬤的善堂收容女子。她是為嬤嬤而來的。”

“嬤嬤今日是想讓兒子們看看您在做的事吧?這廠子是貧苦女子的救命稻草, 我和八弟都看到了, 記在心裏了。”

“只是,這天下不只有這一個苦命女子。嬤嬤莫只看著眼前的膿瘡,忘了旁人。”

薩摩耶阿哥被侍衛用烈酒揩凈了爪子,此刻也站在門口,靜靜看著齊東珠的背影,他張開嘴,本想說些什麽,可終究沒有插言。以他的聰慧,他自然知道比格阿哥這番看似沒有著落的話兒什麽意思。他們都太了解齊東珠了,了解她的心軟,了解她的莽撞和永遠都會歸咎於自己的菩薩心性。

說難聽些,齊東珠這樣的人若是得道士批命,恐怕是一輩子的勞碌苦痛的命格。只因她垂眸總看得見世間苦厄,那些抹不盡的膿瘡和幹癟的血肉會時刻撕咬著她,讓她無法安於錦繡之中,也永遠無法毫無波瀾,無動於衷。

她總想做更多,與生俱來的善良讓她永遠無法駐足和安享富貴。

在她踏出門去的一瞬間,薩摩耶阿哥就猜到了,她怕是想請皇阿瑪允準,讓她在莊子裏多待些時日,以一國皇妃的尊榮,照顧這個頭腦都不清明,抱著屍身作女兒的癡傻女子。她會請皇阿瑪允許她留下看護這些苦命人,即便這請求荒誕不經,一無是處,會毀了她在後宮中獨寵的大好局面,會惹皇阿瑪敗興。

可即便薩摩耶猜到了,他也一時沒有出聲去勸。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因為他明白齊東珠的舉動是發自本心,是源自她內心深處最直白的渴求,是她在養育他們的時候的敦敦教導,是她的言行如一,不退不悔。他明白這不是聰明的做法兒,也不是對的做法兒,但那是齊東珠會選擇做的事,他敬她愛她就如同敬愛自己的生母,他無法開口阻撓。

這是她的選擇。

可是四哥則不同。薩摩耶垂下眼,站在了四哥身後,無聲地看著齊東珠驟然停頓的背影。他知道,若是世上有比他更懂齊東珠的,恐怕就是四哥了。而且四哥不吝傾吐對齊東珠心思的擺布,這一點兒薩摩耶阿哥隨著年歲漸長,也看得愈發分明。

果然,在齊東珠停住腳步後,比格阿哥再度開口:“眼前之事,何止萬千,唯有父親,方才是出路。嬤嬤要記得。”

這話兒說得更加直白,小薩摩耶捏了捏小爪子,維持住了沈默。過了兩息,他方才擠出個好臉色來,湊近踟躕不前的齊東珠,低聲說道:

“嬤嬤,我去莊子外,為這女嬰挖一座墳瑩。”

齊東珠沒說話兒,蹲下身,用臉蹭了蹭薩摩耶阿哥柔軟雪白的頭頂,悄無聲息地在他頭頂的白色毛毛裏閉上了眼眸,安靜地吸了一會兒他身上和衛雙姐如出一轍的香氣,過了片刻才重新直起身來。

“謝謝寶貝。”

說完,她向醫館外走去,等候在外的納蘭府婢女將她引到女工的下榻處換了一身行頭,洗去了手指間的血汙。

她洗漱完畢,推門出來時,康熙正站在日光下等著她。

*

胤禛看著胤禩和侍衛用莊子裏女工種地的鏟子挖土,不一會兒,剛剛被擦幹凈的馬蹄袖又落了一層土灰。

他心情煩躁,開口就是不中聽的嘲諷:

“這女嬰勞煩皇子龍孫親自挖墳,怕是他們祖上十八代都損盡了陰德,輪回投胎作一家牲畜。”

胤禩身邊兒的侍衛哪兒能想一個深宮裏養大的皇子,一開口便說得這麽難聽,動作都僵硬了幾分,眼看棺槨落入了底部,薩摩耶填了一把土,而後拍了拍侍衛的手臂,從雜草之中走了下來:

“四哥,別這樣說話兒。被嬤嬤聽到了不好。”

胤禩好脾氣,但胤禛並不領情,反倒從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來:“她聽到的還少?難聽的話兒哪一次不是我來說,你只在一旁裝個孝順兒子,她說什麽你便應什麽,想做什麽你便給她開路,她一心往泥潭裏跳,你也跟著跳!這些話兒我不說,等你說?死了區區賤民,更是個未長成的嬰孩,這種福薄之人,便是生在皇家都入不了土,為了哄嬤嬤高興,你連親自挖墳的差事也做得出來,我能指望你做什麽?”

胤禛說話兒不中聽也不是一日兩日,胤禩長這麽大,多少也習慣了。他將胤禛往馬身旁引,不想讓隨行的侍衛聽了四哥這些有損身份的粗鄙話兒去。

“四哥,這棺槨還是你買的哩。”

他這話兒火上澆油,果然見胤禛呼吸一滯,繼而更加暴怒,擡手給了他後腦一下。雖說四哥在眾位兄弟裏絕對是臂力最差的一位,但這怒火之中的一下仍然讓胤禩腦子懵了一陣。

“她日日做這些荒誕不經的事,多少就是你挑唆的!日後若是她因這些事與皇阿瑪鬧不愉,也少不了你推波助瀾!這回兒只因一個賤民她便要鬧這麽大陣仗,一國皇妃若是留於莊子,名節不存不說,皇阿瑪的臉面往哪兒擱?你裝上啞巴了,勸都不勸,我看你是誠心想讓景仁宮敗落了,她失了寵淪落冷宮,你就稱心如意了?”

胤禩揉著被敲痛的後腦,忍了半晌,終究是開口說道:“四哥今日也瞧見了,女子命苦,走投無路。嬤嬤做這些事雖然杯水車薪,也是吃力不討好,但總歸是善事。嬤嬤一片赤誠之心,你我都知,皇阿瑪更知。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我不覺得她不該做這些…”

往日裏,胤禩一貫是順著胤禛說話兒的。他作為弟弟,面對兄長講究孝悌之道,況且他也知道胤禛真心愛護他,能不惹胤禛上火,他是不會刻意忤逆胤禛的。可今日也是胤禩頭一回兒見到這樣慘絕人寰的事,心緒起伏間,有些真心的話兒就壓不住了。

胤禛聽到胤禩忤逆之言,果然惱火。他黑沈的眼睛轉過來,死死盯著胤禩,直盯地他垂下眼去,方才開口道:

“你身為天潢貴胄,最是不該說這樣的話兒。若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亂了倫理綱常,你如今又會身在何方?嬤嬤打小將你教偏了,在上書房上了幾年學,你竟然還沒改過性子來。嬤嬤做的事出於善心,卻會毀了她的名聲。自古以來名聲皆在文人筆墨之間,她救這些女人,廢止纏足,冒犯了誰人,你看不出?她不在乎這些名聲,你我怎能不替她看護?她如今依仗皇阿瑪,最不能惹皇阿瑪不愉,生了嫌惡,若是再有今日這種沖動莽撞,你必須要攔。”

見胤禛真的發了火兒,胤禩只能垂頭緘默不語。他年紀也不大,很多事情想得也不透徹,他只知道齊東珠所做的事是善良的,只知道自己也同齊東珠一樣,不願意看到旁人受苦。

他還不能接受,讓大多數人受苦,才是供養出他們這樣的天潢貴胄的根源。

這些話兒胤禛教過他許多次,卻也沒有真心教會他的意思。就像是冥冥之中他知道胤禩是學不乖的,而他這種愚鈍的秉性可以被利用,也可以被拿捏,可以將他永遠拴在身邊兒,做個聽話乖巧、錦上添花的小玩意兒,任由他這兄長擺布。

所以胤禛這回兒也沒有說太多話兒,只低聲道:“夜裏去我書房跪著想自個兒哪裏錯了,想明白再起來。”

“是,四哥。”

兄長之命,不可不從。胤禩只能應是,而後被胤禛勒令上馬,向宮中去。

*

兩個皇子在夜色降臨之前疾馳回宮,齊東珠卻在洗漱完便看到天光收斂。橘黃色的日光落在康熙的肩上,讓他常服上張牙舞爪的金線也沒那麽刺目了,

侍衛將汗血馬牽了過來。康熙上馬向齊東珠伸出手來,齊東珠沒見到棗泥在哪兒,而且她確實在暗淡下來的日光中覺得莫名寒冷,便握住了康熙的手臂,縮在了他的身前。

汗血馬跑了起來,齊東珠只當要回宮,身心都有些乏累,便將臉埋進康熙的衣襟裏,任由身子隨著馬背顛簸。她沒有再哭了,也盡量不去想那女子的傷勢。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有三十多歲了,本該學會調理自己淚失禁的體質,不再用苦水和過多的情緒耽擱正事。

可什麽是正事呢?比格阿哥或許是對的,從長遠計,她需要康熙,他才是這個時代一切問題的最優解。可她根本沒有那個本事去擺布旁人,更別提一國之君了。最終她能得到什麽下場,她根本不清楚。

沒有人能給她指一條明路。

等她再睜開眼,見到的卻不是紫禁城的大門。他們眼前是一條繁華的市井街道,到了傍晚時分,仍然擠滿了叫賣的小販和閑逛的人群。不遠處影影綽綽的樓宇見,許多紅燈籠亮了起來,街邊的戲臺子剛搭建好,簡陋的幕布被曝在了木板上。

齊東珠探出頭來,見周遭不見了護衛的身影。康熙將她抱下馬,半攬著她走進氣味兒駁雜的熙攘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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