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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重生第四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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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重生第四十八天

搖光從江嵐影手中接過天詔, 便起身,將那金色卷軸置於高臺尊座之中。

金光自尊座迸發而出,繼而流淌而下, 所經之處血跡全無,重傷化為紙片原型的天兵也重獲法力, 一個接一個地活了過來。

與此同時,紫微臺也在變化:

高臺一級一級地沒入地下, 景曜時代華麗繁覆的金銀裝飾盡數褪去,尊座改換到中央, 落在人人可及的平地——

這正是江嵐影所見過的,樸素簡拙的模樣。

做完這一切,搖光轉身:

“嵐影, 我們……”

他說著,瞧不出一絲端倪的人就在江嵐影面前力竭倒地。

.

搖光再醒來時,人已經褪去華服, 躺在自家府邸。

春夏站在他床邊, 替他打著扇子。

“天帝陛下, 你醒啦?”

小仙娥將扇子拍在鼻尖。

搖光緩緩支起身,急不可耐地往屋內掃視一遭——

江嵐影並不在這裏。

他垂下眼, 手不自覺地隔著素衣,攏在那枚罪神印記上。

春夏還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天帝陛下此前在天牢裏關了那麽久,出來時還帶著毒,如今毒勁剛消、身子尚未好,又搏命了一遭, 難免支持不住——”

“春夏。”

春夏貼著他絮叨了這麽久, 都不及屋外輕輕遠遠的那麽一聲“春夏”。

這聲喚如深夜煙花一般,在搖光識海裏清晰地炸開。

搖光立刻擡眼。

就見江嵐影從門外轉進來, 單手托著一團業火,業火上燒著一只藥壺。

“三個時辰了,該熬好了吧?”

她一手掩在鼻下,一邊進門一邊說。

搖光與她四目相對。

江嵐影:……

她掌中業火“噗”地一聲熄了,燒紅的藥壺就這麽落到她手上,她抓著它,居然沒有一點反應。

又過了一回眨眼的功夫,她才“嘶”了一聲,用另一只手將滾燙的藥壺拎下來,隨意扔到桌上。

春夏立刻放下小扇,將壺中藥湯倒在早已準備好的瓷碗中。

江嵐影摸了摸鼻尖:“那什麽,藥熬好了,本座先——”

她一個“撤”字還含在唇齒間,春夏就像陣風似地,刮出了門。

江嵐影:……

她側身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又轉回去,看著床榻上的搖光。

“手沒事麽?”

搖光問。

“沒事,三昧真火我都不怕,區區一個藥壺……”

江嵐影把燙紅的巴掌藏起來,另一手抄起瓷碗,坐到搖光床邊。

讓病人自己喝藥,顯然是不道德的。更何況她與搖光,早已不是能拋下對方、全身而退的關系了。

於是大魔頭動作僵硬地舀起一勺藥,徑直往搖光處懟。

搖光盯著那縷縷升白煙的藥勺:……

她要弒君?

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麽,只是把頭湊過去,自行將藥吹涼。

看他吹了一下,大魔頭就想起來。

她又把勺收回去,懸在瓷碗上,學著搖光的樣子,笨拙地吹。

搖光眼瞧著到嘴的瓷勺飛了,目光一路追著勺身移去,落在江嵐影眉眼間。

他看到他的魔尊很認真地吹,只是力氣用大了,就將勺內的湯藥吹出去許多,滴答滴答地落回碗內。

他看著,無聲地笑起來。

最後大魔頭覺得吹得差不多了,就將勺重新遞回去,搖光看著勺中僅剩淺淺一個底的藥湯,毫不嫌怨地張開嘴,將軟唇包裹上去。

這藥這麽苦,他卻一絲不對的表情都沒有,一雙眼還盯著江嵐影,黏得就像熬化後熱乎乎的蜜糖。

隨著他頸間喉結一滾,江嵐影動手將勺抽回去。

勺身被含在那人的唇齒間,形成一種微妙的拉扯感;而那人眼神中的拉扯感,更比勺身還重。

江嵐影覺得她快要被搖光扔進藥壺裏煮了吃了。

“燒你父兄畫像的事,你開始準備了嗎?”

她刻意避開搖光的視線,舀起第二勺湯藥,吹了三兩回,“到時候你不要假手他人,盡數交給我,我親自燒。”

搖光聽到的: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老婆親自燒。

“嗯。”

搖光點頭。

江嵐影擡眼,正對上他清澈但愚蠢的眼神:……

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覆述。”

江嵐影將勺懸停在藥碗上,遲遲不肯餵給搖光。

搖光看了江嵐影一陣,垂下眼,盯向勺中琥珀般色深而透明的藥湯。

忽然,他伸出手,五指嵌住江嵐影持勺的手腕,向自己這方拉;與此同時,他低眉,如鳥兒一般飲盡勺中苦藥。

他答不上來。

他自罰一勺。

江嵐影:……

她看他自己喝藥喝得挺好。

她掙開搖光的手,“鐺”地一聲把勺扔回碗內,順手將藥碗塞進搖光懷裏,站起身,看都不看床上人一眼:

“帝君好生將養,本座先去把事兒辦了。”

這是嫌他拖沓了?

搖光一口把藥幹了,一個響指的工夫,人就擋在半開的房門前。

江嵐影的手還扶在門把上,她擡眼,看著搖光。

“父君和兄長的畫像都在北鬥七宮,你要去燒的話,我和你一起。”

搖光急急忙忙地說。

眼神裏的慌亂是騙不了人的。

江嵐影瞧著那雙顏色清淺的眸子,沒忍住笑出來——

他這是多怕她給他丟了?

“苦麽?”

江嵐影用拇指,蹭下搖光唇角殘留的藥湯。

“不……”

搖光眼睜睜看著江嵐影將沾染藥湯的拇指,含進她自己口中。

日光裏,她的唇瓣飽滿晶亮。

搖光一旦盯住就很難移開眼。

他按著江嵐影的手腕,讓她的拇指從唇齒間撤出來,接著俯身側頭,試圖將自己的唇瓣替上去……

“帝君!”

似是有一盆冷水將搖光從頭澆到腳,他陡然回神,直起身,望向聲音來處。

登徒子強裝正人君子。

江嵐影勾著唇角瞧搖光,挑了一回眉,才轉眼,看著出現在院落裏的小仙娥。

春夏只瞧見江嵐影單手攥著門把、背倚著門,而搖光已經站在門檻外,一副有急事的樣子。

“你們要出門嗎?春夏給你們召來了雲。”

小仙娥說著,邀功般拍了拍身後的彩雲。

搖光:……

謝謝啊。

“我們去趟北鬥七宮。”

江嵐影說著,坐上雲頭,“你就留在家裏,給你們帝君煎下一頓的藥。”

“好。”

春夏高高興興地應下來。

她覺得她家帝君臉色難看,一定是因為傷還沒好。

.

一親芳澤失敗,搖光這一路上,都覺得嘴裏不是個滋味。

到了北鬥七宮,江嵐影挨宮挨殿撤了畫像下來,足足小山似地一大摞。

她將全部畫像堆放在一起,掌起業火。

剎時,尖叫聲刺穿耳骨,就像是響在她的肺腑裏。

她看到熊熊火焰長成景曜、開陽、天璣他們的臉,那些臉被困在無形的樊網裏,它們想要掙脫出來,就被樊網勒得忽大忽小、形容扭曲。

江嵐影站在火海邊,正對著痛苦地大張著、想要沖出來吞噬她的巨口,面無表情地將其按了回去。

青煙足足升了兩個時辰。

江嵐影一張畫都沒有留下,一絲魂魄都沒有放過。

她親自走到灰燼裏,用靴尖一點一點地碾。

景曜和他的六子死透了。

一切都結束了。

江嵐影長出一口氣:“搖……”

這時,她身後忽然驚起“嘭”地一聲巨響。

她立刻甩過目光:

那個方向是……

天璇宮。

是天璇的昭明燈暴漲而發出的聲響。

經歷過上一世的江嵐影瞬間反應過來。

可是……

她低頭,看向滿地滿靴的、細白的飛灰。

天璇已經魂飛魄散了,她親手燒死了他。

還能有誰……

動了他的昭明燈?

“什麽動靜……”

一個紅衣女子醉醺醺地從天璣宮裏晃出來,一瞧見搖光,籠了層霧似的眸子陡然一亮。

“呦,小帝君?!”

她站住了,站得還挺穩挺直。

月老。

江嵐影單聽嗓音就能辨認出。

搖光匆匆向月老點了回頭,擡靴就要往天璇宮去。

江嵐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沒事,是個圈套。”

“圈套”二字一出,那兩個大神仙都瞪起眼睛瞧著她。

江嵐影:……

“就是個被人動了手腳的燈籠,燈籠裏有幻陣,陣中場景是‘禧’被盜竊以及五百年前人間大劫的當日。”

她說起廢話來,語氣很不好;但搖光聽完她的話,更想去看看了。

“哎呦,這不是小帝君苦苦尋了幾百年的真相嗎?”

月老邊說邊走過來,袖中紅線又一人一根地向江嵐影和搖光竄去,月老眼疾手快地抓住紅線塞回袖裏,目光緊掃著江嵐影:

“我說魔尊,你就讓他去看看吧。”

她說著,還沖江嵐影眨了下眼。

江嵐影被她眨得眉心一跳。

緊攥的手兀地松開:

“快去快回。”

搖光迅速掃了江嵐影一眼,拔足向天璇宮奔去。

.

“你也重生了。”

江嵐影目送搖光,直至他的身形沒入月影,才甩過頭,將小刀一樣的目光紮向月老。

月老只覺眉心一涼,忍不住擡手掩了掩眉眼。

“是。”

“你重生了幾次?”

“幾次?”

月老放下手,受驚的眸子裏映著江嵐影冷而美艷的臉,“就一次。”

一次還不夠嗎?

“本座重生了兩次。”

江嵐影平鋪直敘,“第一次是因搖光生剖半心逆轉輪回,第二次……也就是你與本座共同重生的這一次,本座還不知緣由。”

她明明是發問請教的一方,話裏話外卻充滿了逼供般的壓迫感。

月老無奈地搖了搖頭:

招。

她都招了還不行麽?

“魔尊,月色正好,我們不妨邊走邊聊。”

江嵐影沒應聲,但也依了月老。

兩人踏夜在如夢似幻的宮殿間穿行。

“魔尊,上一世,你縱身跳下萬骨銷時,心中可念著什麽人、什麽事?可曾發過什麽願麽?”

聽到問聲,江嵐影瞇起眼。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她的軀殼在怨海裏如泡沫般消逝時,她只想見搖光。

她想再見搖光一面。

她錯怪了搖光一輩子,他們不能在誤會中草草結束,至少要有一次重逢時,他們不是劍拔弩張的宿敵。

如果能夠再見到搖光,與他當面將恩怨訴盡,她情願沒有來生、不入輪回。

她當初就是這樣發願的,於是如今,她開口——

“沒有。”

硬邦邦的兩個字把月老砸得腳底一蹭地面,險些卡倒。

她:……

江嵐影心裏的“搖光”二字響得她都快聽見了,她怎麽敢說“沒有”?

不過月老也沒吭氣,只將手伸到袖中“嘩啦啦”地翻了一陣,最後翻了本即將散架的爛書出來,拎在手裏給江嵐影看:

“這是我從上一任月老那裏繼承來的桃花寶典,寶典中記載了很多古老的秘術,其中就有這麽一條……”

她抓著那些充滿各種痕跡的書頁,很快抓出一張塞到江嵐影手中,同時張開手在紙面上一晃,那些看不懂的梵文便幻化成人人可讀的白話:

六道初立,後土之神垂憐久久徘徊不去的愛侶,特此訂立契約——若愛侶一方自願放棄輪回,便可得一世陰陽鬥轉、姻緣再續,盡消平生遺憾。

只是契約盡後,再無來生。又則……

“又則”後是一片火燒的痕跡,並沒有下文。

江嵐影攥著紙:……

“什麽愛侶。”

她嗤了一聲,“本座前世確有發願不入輪回,但那不過是不想入畜生道罷了。畢竟本座一生惡貫滿盈,來世必變成個蚊子蒼蠅什麽的,叫人打殺。如此倒不如不活。”

月老:嗯嗯嗯!

她從來沒見過江嵐影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她慌什麽?

江嵐影並非是瞧不見月老的臉色,她欲蓋彌彰地摸了摸鼻尖,甩給月老一句:“那你是?”

你是為了誰重生?

“我?”

月老斷然沒想到江嵐影會有此問,略怔了一下,轉過頭,“我……”

她不自覺地加快步速,沒一陣就把江嵐影落在三步遠外。

江嵐影饒有興味地,看著慌神的月老。

“是這樣——”

月老忽然停步轉身,碩大的滿月映在她身後,給她的輪廓鍍上一圈細小的銀光;而她的神情隱匿在陰影裏,看不分明。

她借著月色,自掌中召出一團紅線,紅線的一端系在月老的食指上,另一端籠在莫名的雲霧裏。

“這是我自己的紅線。”

月老說,“在我成為月老的那一天,我就發現我的紅線異於常人。我始終找不到這條紅線的另一端系於何處、系於何人,直到前世墜入萬骨銷的那一瞬,我的紅線忽然有了感應。”

她將紅線攥緊在手心裏:“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回來,見一見那個人。”

“為了這麽個見都沒見過的人,就放棄輪回,值得麽?”

“值得。”

月老似乎笑了一下,“這輩子都沒活明白,還上趕著去過下輩子嗎?”

江嵐影挑眉,覺得她說得有趣。

“挺好。沒有下輩子也不妨事。”

她想了想,說,“我們可以改命,這一世,我們都不會葬身於萬骨銷。我們會與天同壽。”

她把月老說得精神振奮,自己心裏卻難過起來——

至少到如今,她一次都沒有改命成功過。

小道士突發的惡疾,廢墟的爆炸,天璇昭明燈的異變……

無論她多麽努力,所有的事還是一一應驗。

她最終,還是會和前兩世一樣,殞命於天界麽?

可是她再也沒有來生了。

“月老,拜托你一件事。”

這還是大魔頭生平第一次說軟話,第一次求人。

“不要把重生的真相告訴搖光,好嗎?”

月老從未在魔尊眼中看到那麽多的柔軟。

“好。”

她應下了。

過境的風送來層層宮殿外的、俞發明晰的腳步聲。

江嵐影收拾好神色,轉身,正望見搖光向她大步走來。

“嵐影,你們怎麽走到——”

“搖光。”

沒等他說完,江嵐影就打斷了他,“畫像燒完了,‘禧’保住了,我也又見了你一面。城裏還有事,我……”

她冷冽的嗓音顫了一遭,卡在當場。

搖光難得有活氣的眸色一僵:“你要走了?”

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嗯。”

江嵐影別過臉,一次都沒有回頭,“不送。”

她跨上鬼驥,消失在長夜裏。

.

江嵐影駕著鬼驥,原已望見了金犀城內通明的燈火,卻又猛地一勒韁繩,當空掉轉,一兜就兜回了搖光宮的屋頂上。

這時分,搖光已經折返府中,正坐在寒涼的石桌旁,自斟自飲一玉壺的酒。

江嵐影曾在書上讀到過,人徹夜獨酌,就是在難過。

大魔頭其實不太懂什麽叫離愁別緒。

那種情感太細膩了,她難以察覺。

大魔頭能懂什麽感情呢?

她是覺得搖光可愛,才想啄一啄他白玫瑰一樣的唇瓣;她是發覺搖光沈默,才會編造一些寬慰他的話;她是看到搖光笑了,才會跟著他一起勾起唇角……

大魔頭是不懂感情的。

她生性涼薄,並沒有“愛”這種感覺,她的最高情感,是“效仿”。

悲他所悲,喜他所喜。

就像如今,她坐在瓦檐上,看到搖光難過,她也難過。

.

“江宮主!”

聽到這聲喚,江嵐影支著腦袋的手一晃,頭向下一點,人就醒了過來。

她用指頭遮了遮灼人的日光,瞇起眼,看著身邊叉腰站著的小仙娥。

春夏背對著太陽,居高臨下地,顯得臉色有些黑:

“我昨夜聽天帝陛下說,你回金犀城去了,怎麽是在搖光宮屋頂上睡大覺?”

江嵐影:……

對哦。

她看著看著搖光,怎麽就睡過去了?

不是。

江嵐影摸了摸鼻尖:“本座……”

“本座”了半天也沒“本座”出下文。

這時,“黑臉”的春夏忽然彎下腰,抱住了她的手臂:“太好了,江宮主,還好你還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去求助誰……”

江嵐影被她這一驚一乍的,駭得兩眼一黑。

“什麽事?”

她無奈道。

“今天一大早,天帝陛下就出門去了南塘。這都兩個時辰了,還不見人影,紫薇臺那邊著急降旨,也找不到人。”

春夏咬咬嘴唇,小心翼翼地,“江宮主,你說,他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話音未落,江嵐影的眸中就變了顏色。

春夏正對上她的目光,登時背脊一片寒涼,輕叫一聲就松開抱江嵐影的手,跳著腳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江嵐影的眼神,好像要活吃了她。

春夏合著眼緩了緩神,再睜眼時,那麽大一個吃人魔頭就不見了。

料想是往南塘趕去。

.

江嵐影剛出了仙宮的地界,就能望見極南的天空上,懸著密密匝匝的、池水凝作的四爪蟒。

怨煞獨有的腥臭味隔著十萬八千裏就能聞到。

果然,“禧”終究還是滑向了不可控的一端。

江嵐影想不通。

她明明已經將景曜等人趕盡殺絕……

難道,她還漏下了什麽?

正忖著,就有一頭四爪蟒向她撲殺而來。

她側頭躲過,反手擲出一點業火,四爪蟒被精準擊中,化作一團渾水,“嘩啦”一聲潑灑在她的雲尾。

術法的氣息引來更多的四爪蟒,江嵐影垂眼瞧了下彩雲,她腳下的雲絲兀地燃燒起來。

燒著的雲絲凝成一只羽翼舒展的火鳳,火鳳尖嘯一聲,便載著江嵐影向池面紮去。

這一路上,急掠的山影化作宣紙上模糊的一抹淡墨,火鳳過處,凜風焦灼,江嵐影甚至都不用出手,那數不盡的四爪蟒就接連破碎,成為潑灑向池面的、一場兇惡的雨。

江嵐影直接闖進了密不透風的包圍圈裏,泛黃舊紙般的金光透過四爪蟒半透明的身體,叫人看得格外分明。

火鳳奇長的尾羽一掃,包圍圈內所有的四爪蟒全都掉了腦袋,持劍苦戰已久的人擡頭一望,眼中的驚喜之色亮得好像夜幕中的啟明星——

她沒有走。

她沒有回金犀城。

搖光隨著絳衣身影垂落目光。

江嵐影站穩靴跟,二話不說就拽過搖光的小臂,一把抹起他的衣袖。

衣袖下,那枚沾不得怨煞的罪神印記已然潰爛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嵐……唔。”

搖光還沒喚完,胸口就挨了一記重拳。

他捂著胸口連退兩步,喘息著擡眼,這才發現自己被江嵐影一拳揍出了包圍圈。

生生不息的四爪蟒迅速像繭一樣,把江嵐影包裹其中。

搖光甩甩長劍上的血水,再度並指成訣。

.

直到所有的怪物都被殺盡,江嵐影才發覺自己的背後,始終靠著另一個人。

那個不知輕重、游戲性命的蠢貨。

江嵐影一把推上搖光的肩胛骨,將人推得轉過身來,而後死死扯住他的衣領,空著的手揚起,就要向他的面門搗去。

她真想問問他,他知不知道她放棄之後的千世萬世才換來了這一輩子。

他能不能不要作死,能不能活得久一點,能不能……

能不能讓她多看他幾眼。

搖光的臉已經沒有什麽血色了,他疲憊又慌張地看著江嵐影,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揍他,但他沒有躲。

他等待著那一拳重重落下。

“江宮主——”

一朵彩雲載著兩個神仙掠過南塘。

江嵐影咬了回牙,憤憤地錘了空氣,放過了搖光。

她轉身,正瞧見月老和司命從雲端走下。

月老窺了眼江嵐影的臉色,一只腳踏上南塘的濕泥,又想收回去。

“吵架啦?”

“沒有。”

江嵐影從齒縫裏擠出這句。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月老應著頭皮在那“那就好”。

這種時候,眼盲的司命就顯得自在許多:“我們來遲了。”

“不遲,正好。”

江嵐影用下巴點點南塘的水,“來看看這地方哪來這麽大的煞氣。”

借著搖光和司命檢查池水的空當,月老走到江嵐影身邊:“上一世,是天璇在此興風作浪,才導致‘禧’加速墮落。可昨晚,你不是已經親手碾碎了他嗎?”

“不知。”

江嵐影垂眼,發狠按著食指指節上,被怨煞侵蝕出的膿傷,直按得膿水與鮮血止不住地淌。

“‘蕭’與‘禧’同氣連枝,興許是‘蕭’出了什麽麻煩。”

她忽然擡眼:“本座回金犀城一趟。”

大魔頭說走就走,等搖光聽到鬼驥的振翅聲,轉頭去望時,那絳衣的影已成了天幕之中,幾乎窺不見的一枚小小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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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與金犀城往返需要半個時辰,再加上江嵐影查看“蕭”的時間,就算她一炷香,遠不到一個時辰怎麽也該回來了。

可如今一個時辰都過了,搖光還是沒有等來江嵐影的身影。

就在他按捺不住,要殺去金犀城找人時,鬼驥漆黑如蝙蝠般的魅影,終於出現在南塘上空。

江嵐影從鬼驥背上跳下來:“不關‘蕭’的事,‘蕭’一切都好。”

搖光好不容易抓到江嵐影的把柄,狠狠皺眉:“怎麽去了這麽久?”

江嵐影根本不在乎他的小表情:“路上被老熊絆住了,那廢物哭鬧著不讓我走。我好勸歹勸,給了他一張定蹤符,讓他隨時能夠找到我,這才把人哄回去。”

搖光:……

哦。

他嘴笨,只說了這一句,就沒了下文。

月老落下最後一枚陣石,擡眸瞧見江嵐影:“我等這邊,暫時也沒能找到癥結所在。不過這次‘禧’墮落的程度不深,墮落的速度很慢,我等已布了法陣加以控制,日後可徐徐圖之。”

“嗯。”

江嵐影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再擡眼,才發現少了一個人。

“司命呢?”

“他府中有事,就先回去了。”

搖光走過來,小心瞧著江嵐影,“我方才也接到了紫薇臺急召,那我先……?”

江嵐影古怪地看著人高馬大的天帝陛下:

他幹嘛這麽委屈,還這麽怕她?

“去啊。”

事關蒼生的大事,幾時輪得到她一介魔頭準許。

搖光一臉“遵命”地滾了,月老遠遠望著江嵐影:

“我府裏新制了桃花小點,要不要一起去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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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祠裏總是掛著縱橫交錯的絲線,連窗欞裏都映滿了頗具靈氣的正紅色。

江嵐影沒什麽心情吃茶點,她一進門就說:“我們似乎漏下了一個地方。”

月老正俯身擺著點心,聞聲擡眼:“何處?”

“雍州。”

江嵐影對上她的目光。

雍州是“禧”的發源地,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排查過的,與“禧”有關的地方。

“雍州……”

月老稍歪過頭,思索一陣,“有些道理。不過雍州這幾百年歷經滄海桑田,變化很大。我也很久都沒有去過雍州了,如今再去,恐怕很難找到‘禧’的原址。不如等小帝君和司命回來,我們一起商量一下,再作打算。”

“嗯。”

月老說得在理,江嵐影勉強應下了。

“坐。”

月老打了個“請”手勢。

江嵐影背對著房門,就近坐下。

月老坐在她對面,沏了杯香茶推過去,瞄了眼人:“你昨晚不是回了金犀城嗎?怎麽又跑到天界來了?”

江嵐影擡眼,現扯的謊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聽月老叩了下桌面:“不對,看你今日的反應,你應當是根本就沒回過金犀城。”

她品著茶香,若有所思:“若是剛打金犀城出來,你也不必再回去確認‘蕭’的情況了。”

江嵐影:……

得。

謊話全白扯。

她破罐破摔地看著月老,滿臉寫著“是又怎麽樣”。

有本事把她殺了。

“你這點子破綻,小帝君也心知肚明。”

月老沒忍住笑,“你知道嗎,發現你不舍得走,他真的很高興。”

江嵐影眉心一跳。

“我從沒見過那孩子這麽高興過。”

月老搖晃著杯中水,“他自小苦哈哈的,見著你才笑。”

“我?”

江嵐影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三界第一大魔頭,從來只有人一生鐵骨錚錚、見著她才哭,從來沒有人半輩子愁眉苦臉、見著她才笑。

這件事,大魔頭需要琢磨很久很久。

月老不給她琢磨:“他愛你。”

“我知道。”

江嵐影就像跟誰較著勁似的。

“我也愛他。”

大魔頭懵懵懂懂地說出那個“愛”字。

彼時清風拂過檐下,交錯紅線上掛著的銅鎖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咚咚”的響。

“有空和他一起來我這兒掛個鎖。”

月老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我這鎖靈驗得很,定能保你們一世恩恩愛愛、長長久久。”

江嵐影還沒來得及應聲,就聽門扉被人“篤篤”地敲響。

“進。”

江嵐影背對著門,眼瞧著月老答。

“江宮主,月老。”

春夏走進來,“天帝陛下著我同你們知會一聲,紫薇臺天道向司命星君降了一道旨,要他去查明凡世命簿錯亂一事。天帝陛下如今已經同司命星君一道,下界前往雍州了。”

雍州。

江嵐影眸色一沈。

月老窺了江嵐影一眼:“還真叫你說中了。”

“禧”發生異變的關口上,雍州正好出了亂子。

她並不覺得這是巧合。

“我去找他們。”

江嵐影和月老異口同聲。

春夏:……

行。

又剩她一個人在家看門。

這個家沒她得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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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影和月老抵達雍州時,天邊霞光漸收,暗色一寸一寸推過層雲,屋舍的影子被拉得狹長,最終消失不見。

如月老所言,雍州這五百年間歷盡天災與戰火,早已不是昭明燈中的模樣。二人瞧哪裏都陌生,索性隨意落在了一處窄巷裏。

窄巷灰墻石瓦,戶戶緊閉。在這天將黑盡的時分,居然連風燈都沒有掛起一盞。

曲折灰敗的街巷,靜得像座深埋地底的王侯大墓。

雖說知道凡世有宵禁,但如今還遠遠不到宵禁的時候。

沒了日光,石制的巷道裏就越來越冷,伴著鉆人褲腳的寒風,江嵐影聽到了一些動靜。

哢哢,哢哢。

像是人的骨節竄長扭曲所發出的響。

江嵐影和月老一齊向聲音來處轉眼,忽然地,一張蒼白的臉自半空倒吊至她們面前。

這張臉生得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就是眼睛緊貼著耳朵長著,嘴和鼻子調換了位置。

而它死白的皮膚松弛下墜,合不攏的嘴角透出些陰冷腥臭的味道。

江嵐影張手,想捏爆這玩意兒的腦袋。

“慢著。”

月老緊急按住江嵐影的臂彎,“好像是活人。”

江嵐影看向月老:……

你管這玩意兒叫“活人”?

就在江嵐影無語的空當裏,那怪物落到地面上,險些碰上江嵐影的靴面;江嵐影一腳踹上它凹陷的肩骨,它慘叫一聲,手腳並用地爬走了。

直到看清它的全貌,江嵐影才覺得它大概也許有可能是個“人”——

它也有手有腳有四肢,只是手肘與膝蓋詭異地外折,身形又極瘦,瘦得皮包骨,就顯得它外折的手腳長而纖細,貼著地面迅速爬起來,活像只白色的大蜘蛛。

月老斥出的紅線打中了石墻拐角,那怪物就在紅線下飛速溜進支路。

“追!”

一身斷喝,兩道赤衣身影便在四通八達的巷道疾馳。

就在江嵐影和月老即將追上怪物時,另一隊人馬率先與怪物交鋒。

隔著好遠,江嵐影就聽到了輕劍出鞘的聲音。

不是搖光。

他的劍音沒有那麽脆。

江嵐影正忖著,就見兩個青衣仙門小弟子越過瓦檐,而那頭怪物就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

好欺軟怕硬的東西。

江嵐影斥出一道業火,將那怪物攔了一遭,與此同時,白衣仙人的影自月下飄落,並指作劍訣、衣袂翻飛間,那怪物便被封印進仙人手持的陶罐中。

似行雲,如流水。

“司命!”

“師祖!”

月老和兩個小弟子同時雀躍地喊。

江嵐影:?

等會。

信息量太大,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司命落到地面上時,那兩個小弟子已跪地連連叩首,一疊聲叫著:“師祖顯靈了,師祖顯靈了……”

月老窺了眼江嵐影的表情,歪頭過來:“司命星君飛升前,師從於凡世雍州應天宗。”

哦。

江嵐影明白了。

“這破宗門還活著?”

大魔頭說話不避人,那兩個小弟子拄地的手都滑了一下。

江嵐影與仙宗的接觸不多,要麽是沒見過,要麽是一把火燒了人家滿門,唯有這見風使舵、茍且偷生的應天宗,她不恨,只覺得惡心——

就憑他們六百年前與金犀分舵的交易,以及欺辱老熊這兩條,江嵐影就沒把他們當仙門。

只當一塊兀自爛在深山的臭狗皮。

“臭狗皮”們忙著認親時,搖光低調地從巷子裏走了出來。

他脖子上掛著一串瓦罐,腰間拴著一串,一手還拎了四五只。

比起司命霽月光風的出場,江嵐影覺得這家夥簡直是個“被人賣了還樂呵呵幫著數錢”的傻子。

“嵐影你來了。”

搖光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模樣,簡直傻得冒煙。

江嵐影:……

她用手把搖光的臉推到另一邊去。

不是。

他之前不這樣啊。

他玉冠廣袍、流雲映日,當獵鷹當毒蛇當淬血的長刀時,根本就是個兇狠的瘋子。

現在……

江嵐影側目瞧搖光:

搖光斂了眼睫,正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兩個小弟子。

還好。

江嵐影松了口氣。

不傻笑的時候,還是蠻有威儀、蠻矜貴的。

只要別傻笑。

寂靜長夜裏,司命與兩個小弟子的對話聲清晰地傳進江嵐影的耳朵裏。

“師祖的畫像終日懸掛在練功堂中,弟子們自然一眼就能認出。”

說話的這個小弟子生得細眉大眼、一對招風耳,渾身上下透著精光。

“還未跟師祖自報家門。弟子向淺洲,這是我同胞的弟弟,也是我的師弟,向遠渚。”

雖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五官,比起向淺洲,向遠渚就顯得沈穩內斂許多,他長長的眼睫總是垂著,遮住散發靈氣的一雙鹿眼:

“弟子遠渚,見過師祖。”

司命稍稍欠身算作回禮。

他張著空茫的眼,用手小心摸索上小徒孫發頂,那發頂剛及他的胸骨高。

“如今你們門內的掌事是誰?這般兇險的任務,怎麽能派你們兩個孩子下山來辦?”

“師祖有所不知。”

向淺洲撇撇嘴,話音裏就帶上了哭腔,“雍州城這些年來發生了很多難事,宗門早已支離破碎。上個月,青壯年的仙師們前往神山祭壇處理詭事,至今未歸。門內尚有自保能力的修士,就剩我們兄弟兩個了。”

聽聞母宗雕敝,司命沈吟了一陣,才開口:“你說的,是什麽詭事?”

嗓音略有些低啞。

“這……說來話長。”

向淺洲看了向遠渚一眼,又轉回來。

“雍州近百年間有一民俗,城中百姓誰家有新降生的嬰孩,都要敲鑼打鼓送到神山祭壇上去,祈求山神大人的賜福。據傳,在祭祀儀式結束後,山神大人會賞賜該家的嬰孩一杯聖水,將這杯聖水給嬰孩喝下,就能保這孩子一生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這種儀式哪裏都有,可是,唯有雍州城的應驗了。”

“一百年後,當初喝過聖水的嬰孩一個都沒有死,長生的祝福成真了。從此,城中的老人趨之若鶩,競相前往神山祭壇祈求聖水。神奇的是,喝下聖水的老人也再也沒有死,哪怕只剩一口氣,都硬是活蹦亂跳地活過了兩年。”

“可是很快,城中百姓就發現,這些喝下聖水的長生者沒有死,也不算活。他們慢慢會忘卻平生所有的記憶,變成行屍走肉,變成方才見過的,那種可怕的怪物!”

司命聽著,空手變出一本厚厚的命簿,一邊翻閱,一邊不時地點頭。

的確。

命簿上,部分雍州百姓的終局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們的死因被塗抹掉了,所以能一直活下去。

但是,壽數已盡的人如果長期徘徊於陽世,就會被判官在陰冊上除名,成為半人半鬼的地縛靈。

方才搖光抓地縛靈時,司命已將命簿補全大半,那些盲目追求長生的雍州百姓,終於能壽終正寢了。

只是……

“這麽神奇的祭壇,本座也想去看看。”

江嵐影抱著手從陰影裏走出來。

兩個驚懼過度的小弟子這才發現那邊還杵著三座大神。

師祖司命一一為徒孫介紹:“這位是月老。”

向淺洲:“哇月老!”

“這位是時任天帝、北鬥星官,搖光帝君。”

向淺洲:“哇帝君!”

“這位是……”

等輪到江嵐影,都不用司命介紹,是沈默寡言的向遠渚先跳了起來,兩個小弟子抱成瑟瑟發抖的一團:

“啊啊啊啊啊大魔頭——”

江嵐影不甚在意,還向三位大神仙挑眉,明艷地笑:“不好意思,搶了諸位的風頭。都怪本座這張臉在凡世太過出名……”

她說著,彎下腰,將森白的皓齒露給小弟子們看:“本座一頓要吃三個小孩,像你們兩個這樣骨瘦如柴的,只能湊個五成飽,一般不會吃。”

小弟子們快嚇哭了:……

什麽叫“一般”??!

司命身為師祖,並不願意江嵐影這樣嚇唬自己的徒孫。他轉過臉,想要搖光出聲制止,結果……

他盲著眼,都能感覺到搖光在那邊縱容地笑。

司命:……

沒王法了。

.

大魔頭管嚇不管哄,月老從旁寬慰了很久,才將兩個小弟子哄得緩過神來,答應帶眾人前往神山祭壇。

路上,江嵐影一齜牙,兩個小弟子還是縮脖子。

“師祖,您別讓江……江……”

月老方才已經向小弟子們介紹過,說江嵐影如今是坐守啟明星的啟明宮主,但“江宮主”三個字還是太過燙嘴,向淺洲說不出。

“您別讓江……嚇我們了。”

司命暗自慨嘆,心說這位哪是他能管得起的,但嘴上還是說了不痛不癢的一句:“江宮主,請專心行路。”

這條路位於雍州城郊外,路兩旁皆是千篇一律的、枯黃的稭稈,迎面就是在微茫晨曦下,顯得壓抑、幾乎要傾倒下來的大山,眾人怎麽走,都沒覺得那山近了分毫。

“看著是該鬧鬼的。”

江嵐影淡淡評價。

向淺洲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和師弟都沒進過神山,只是聽說神山規矩很多。待會勞煩諸位紆尊降貴,就扮作雍州城的平民百姓,我們按照民俗的規矩一步一步趟過去,好讓那山神露面。”

正說著,道路盡頭就現出一座色彩斑駁、搖搖欲墜的山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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