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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重生第三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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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重生第三十八天

“這是怎麽回事?”

這時, 牢房外傳來一聲溫和的女音。

牢內刑火漸熄。

江嵐影警惕回眸,卻見鐵柵間飄過一片朱紅的衣角。

原來搖光並沒有看到她,而是將來人錯認成了她。

江嵐影悻悻讓到一邊, 卻不曾見,搖光的目光是追著她移動了半寸, 才轉向了牢房外。

“閣下是?”

搖光竭力穩住聲息,將字節咬清楚。

“月老。”

來人溫聲答。

“見過月老。”

“不拘虛禮。”

月老擡手阻下搖光的動作, “小帝君,他們怎麽敢這樣對你?”

少年遍身縱橫的傷口, 任誰看了都覺得觸目驚心。

搖光垂著眼,沒吭聲。

良久,才緩緩說:“是父君的授意。”

連親父都要他死, 他如何能活。

月老細眉緊蹙,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小帝君。此番人間的事出得蹊蹺,我……有些好奇。”

她擡眼, “我想問問你在凡塵的所見, 尤其是關於金犀城的線索。”

天帝景曜金口玉言, 他的話一經流傳出去,三界都認定那些怨煞盡是江嵐影的手筆。一些慈悲的大神仙若想弄清怨煞的來龍去脈、探尋化解之法, 必然是要從金犀城查起。

“此事與金犀城無關。”

然而搖光說。

月老有些意外:“何以見得?”

“所有怨煞盡葬送於金犀城主之手。”

搖光一眨不眨,“人間是被金犀城救下的。我親眼所見。”

“這……”

月老思忖一陣,“我知道了。此間諸事,我會一一查清。”

她望向搖光:“多謝了,小帝君。還有什麽事, 是我能為你做的嗎?”

搖光正了正姿勢, 手腕間的鎖鏈“嘩啷”“嘩啷”地響。

“真有一事要勞煩月老。”

他張開緊攥的手指,一點業火自他掌心飄出, 火光將他掌紋間的汗漬映得晶亮。

“還請月老為我紮制一傀儡,以此為心。”

制作傀儡心的用料極其嚴苛,月老知道這恐怕是搖光最珍貴之物,只是——

“至純至強之物才能做出栩栩如生的活傀儡,你確定……”

“可以的。”

搖光篤定地說,“勞煩月老。”

月老收下業火,點頭:“略盡綿薄。”

月老走後,搖光再撐不住,很快便陷入昏睡。

他身上疼著,睡得並不踏實,哼哼唧唧地,總有些囈語。

“嵐影……”

即使知道他是在說夢話,江嵐影還是忍不住側頭看向他。

彼時她背倚著墻,與搖光並肩而立,只消稍稍偏去目光,就能看到少年毫不設防的睡臉。

他將頭垂向江嵐影這邊,好像只將腦袋埋在翅膀下的雪白天鵝。

“嵐影……我剛剛,好像看到你了。”

少年嘟嘟囔囔地說。

“謝謝你願意救我。”

江嵐影轉過頭,望著幽黑的天牢,忍不住勾起唇角。

傻瓜。

她噙著那一點笑,再度回眸。

搖光睡得非常可愛。

江嵐影擡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頭。

她想象他的發絲有多麽軟。

.

接下來的摧折一日都不曾少。

搖光起初還有力氣說故事。

他太孤獨了,只好把“金犀城的故事”講給傷他的刑雷聽,講給撻他的長鞭聽。

後來,他不再講那個爛熟於心的故事,他很少開口,只有在痛得難以承受之時,才出聲喚上兩回“嵐影”。

春夏頭一回到天牢來,就撞上了搖光的喚聲。

“江嵐影?”

剛剛活過來的小傀儡手攥鐵柵,不甚理解地歪歪頭,“那不是霍亂三界的大魔頭嗎?殿下為何喚她的名字,是因為……恨嗎?”

小傀儡懵懵懂懂地吐出那個“恨”字。

“不是的。”

搖光剛剛受過酷刑,汗透衣襟,仍攢出氣力答。

“她不是魔頭。你摸摸看你的心。”

小傀儡照做:“它有些溫度,正在有力地跳動。”

“那是她的力量。”

搖光很溫柔地望著春夏,“她的力量賦予你生命。”

聽到這裏,江嵐影不自覺地垂眼,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力量是自“蕭”中淬煉而出,所經之處寸草不生,每每遭人懼怖、遭人痛恨,甚至就連她都一度厭惡這般業火纏身的自己。

直到今日她才發現,她的業火是沒有錯的。

它溫柔強大到能夠孕育生命。

她自己都從未意識到。

“確實是……是能帶來希望的力量。”

小傀儡跟著搖光的話慢慢感受,“就像太陽!”

“太陽……”

搖光出神地念著這個詞,“好形容。”

她確實就是他的太陽。

.

這一日過後,江嵐影再也沒有聽到搖光說這麽多的話。

在日覆一日、生不如死的折磨下,少年變得越來越陰戾、越來越沈默寡言。他本就不多的少年心氣被黑暗濕冷的天牢磨得分毫不剩,他成了腐血腥臭味裏誕生的毒蛇,任何一個見過他眼睛的人,都會認為他是被封印在此的惡鬼。

可他明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觀音蓮。

是北鬥群星裏尊貴的殿下。

搖光不再開口,直到某一日,典獄用盡極刑,逼得他嘔了血,而後抓著他的衣領啐道:“還不明白?你早該去死,沒有人希望你活著!”

“有。”

搖光從喉嚨裏發出不成音調的一聲,淤血自他微張的唇齒間溢出,覆過下頜上滿布的血痂。

隔著蓬亂的額發,典獄對上搖光的眼,登時悚得寒毛直豎。

“他媽的。”

典獄照著搖光的面門揮了一拳,搓著兩臂落荒而逃。

搖光仰頭靠在那裏,他被打得滿臉是血,卻覺得自己大獲全勝。

典獄說得不對。

有人希望他活著。

江嵐影。

一晃四百日過,天界眾神都以為搖光會死在天牢裏,可他卻從如是地獄中硬生生地爬了出來。

出天牢那日是個陰雨天氣,天不大亮,但搖光還是被久違的日光刺傷了眼。

他真是太久都沒有見過光了。

江嵐影附在他的一邊衣袖上,不時摩挲過他駭人的一把瘦骨。

天牢四百日,紅塵兩百年。

這麽多時日熬過來,不單搖光,連江嵐影的心境也改變了許多。

她抓著搖光的手腕,慢慢地同他一道往前走。

春夏就等在不遠處。

“帝君——殿下——”

小仙娥的小珍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搖光宮的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司命星君送來了許多補藥,我們快些回去將養……”

搖光擡擡手指,止住了她的話。

“先去凡世。”

.

凡世,金犀城。

江嵐影如今才知道,原來搖光曾在金犀城中待過這麽久。

不過這段日子稀松平常,沒發生過什麽大事,她已經不記得了。

她跟著搖光躲在街頭巷尾,看著“自己”從東溜到西,從南逛到北,不時練功、看書、罵手下,兇是兇了點,但也不至於叫搖光遲遲不敢上前。

認真觀察了兩日,江嵐影覺得搖光不肯露面相認,八成是因為看到了她身邊形影不離的裴臨。

他的位置被旁人占了。

他被替代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將別人錯認成他時,他正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苦苦掙紮。

太過分了。

江嵐影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可是搖光並沒有她那麽大的反應。

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江嵐影,看著她從東溜到西,從南逛到北,不時練功、看書、罵手下,兇是兇了點,但是他看著她,居然會笑。

接連幾日下來,春夏忍不住了。

“殿下,你傾慕魔尊許久,又有我心中業火為證,為何不上前與她說個分明?”

“她開心就好。”

搖光站在巷角陰影裏,望著青天白日下一紅一白兩道人影,“只要她開心,她身邊的人不是我也沒關系。”

或許在搖光心中,自己從來就是不配的。

不配站在陽光下,不配被愛,不配請心悅之人驗明正身。

所以,他只要看到她幸福就好了。

“我們回去吧。”

搖光果決轉身。

“殿下——”

他忽然擡靴就走、步子又大,春夏小跑著才能跟上。

“殿下你——”

你真的不去說上兩句麽?

“他若敬她、愛她,如此也罷。”

搖光頭也不回。

“然,他若負她,我必將其千刀萬剮。”

他說這話時,身周陡然升起一陣江嵐影未曾見過的冷氣。

千刀萬剮,搖光當真做到了。

“有道是貍貓換太子,葦草替金枝,你當是今生今世忍去浮名安穩渡,到頭來上天入地恩怨顛倒賬糊塗……”

離開金犀城時,江嵐影隱約聽到一陣咿咿呀呀的戲文。

她素來厭惡這種催命的東西,聽著就頭昏腦漲、聚不起精神。

正天旋地轉著,江嵐影忽然發覺自己的神魂從搖光的衣袖裏脫了出來。

不。

她不要離開這裏。

她分外急切地想。

她情願一輩子困在水月洞天。

她接受不了搖光身殞的現實。

她接受不了。

.

“二道輪回緣未盡,先向瀟湘後向秦……”

戲文終了,江嵐影悠悠轉醒。

她如今已經不在幾百年前的金犀城中了。

但也沒有回歸現實。

她一個人站在星河流轉的曠野裏,面前是一個岔路口,岔路口通往兩條路。

“先向瀟湘後向秦。”

江嵐影念著戲文的最後一句唱詞。

唱詞隱喻著她的兩世。

她大概明白了。

她稍稍擡眼,望著頭頂的星河。

這裏,就是水月洞天的原貌。她在水月洞天中一路走來,從她與搖光的初遇看到了立誓回天,而接下來的故事,由於重生而產生了兩個版本,所以水月洞天中也對應出現了兩條路。

江嵐影將兩邊的路看過一遭,幾乎沒有猶豫地踏上了左邊那條。

先赴瀟湘。

.

路上的景象,在踏上去的那一刻就開始變幻。

江嵐影漸漸看到飄渺的仙宮,以及仙宮前對峙的、模糊的兩條人影。

緊接著,就是撲面而來的、噴濺而出的血。

江嵐影同時感受到了劇痛。

她不自覺地,擡起手捂在頸間。

似乎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漫溢而出,漫溢過她的指縫。

她垂眼去看,卻沒有看到血。

是了,她在仙宮前自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可她依然記得那時的痛。

她站在雲端,探身下去,想抓住跌向凡塵的“自己”。

此時此刻,有另一個人與她做了同樣的事。

江嵐影沿著那條手臂回望,望見了搖光。

搖光的臉上,濺著觸目驚心的、江嵐影的血。

他完全嚇懵了。

他伸出去的手沒能抓住江嵐影,就像被火燒了似的猛地縮回,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空了的劍鞘,一雙眼完全不敢往劍鞘處看。

他不相信,不相信江嵐影死了。

可他的身上又滿是她的血。

他無比懊悔,懊悔自己為什麽沒有看好自己的劍,甚至懊悔自己今日為什麽要佩劍……

他以為江嵐影搶他的劍,是要來殺他的,他甘願一死。

可是他怎麽也沒想到,是他自己的劍,殺了他最愛的人。

他開始發抖。

他站立不穩。

他跪倒在地。

他的痛苦看上去並不比江嵐影少。

江嵐影望望“自己”跌下去的地方,又轉過頭望望搖光。

她嘆了口氣,終是走了回來。

她撫上搖光的肩。

她想說——

別太難過了。

她已經不怪他了。

這時,搖光的佩劍自雲下飛了回來,血跡斑斑地懸停在搖光身邊。

江嵐影很想去擦凈劍身上的血,可搖光卻先她一步,奪過了佩劍。

寒光掉轉,鋒利的劍尖由搖光操控著,直刺向他自己的心口。

“搖光,不要——”

江嵐影下意識去搶他的劍刃,刃身卻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她的手,狠狠貫入搖光的心臟。

血珠四濺,穿過江嵐影半透明的神魂。

一道血線自搖光唇角快速劃過,他滿頭是汗,握在劍柄上的雙手滑了一下,又幾近執拗地攥緊。

江嵐影將手指按出了“哢”地一響。

在曾為宿敵的五百年裏,江嵐影從未設想,搖光會為她的死而如此難過。

她以為,他是高興的。

搖光痛刺了自己一劍,還不算結束。他艱難地轉動著劍柄,心口裏的血湧似泉瀑,為胸前的映日流雲染上了一抹綺麗的夕陽。

劇痛之中,他空出一只沾滿鮮血的手,並指作了一個印。

金色的流光裏,春夏應召而來,當即驚叫一聲。

小仙娥瞪大雙眼,看著雲間那麽多的血,看著垂垂將死的她的帝君。

怎麽會弄成這樣?

帝君離開天界時,明明還滿心歡喜地說,他要去凡世迎接他的心上人;他明明還囑咐她打掃好啟明宮,那是全天界陽光最好的宮室,他說他的心上人一定會喜歡……

“別怕。”

搖光無濟於事地,將染血的手在衣擺間擦了擦,“是本君搞砸了一切。”

他稍稍垂下眼睫,就有兩滴清淚拉著晶亮的長線,沒入他的衣袍。

“本君想要補救。”

他擡起眼望著春夏,眸色不容置喙。

“你替本君做一件事。”

“好。”

春夏點點頭,踩著蜿蜒的血跡,小心翼翼地湊近搖光身邊。

搖光緊緊皺著眉,將心口的劍刃餵得更深一些。

接著,他抓著春夏的手,讓她從他的劍下,掏出他自行割下的半心。

天帝一族的蓮心是玲瓏剔透的蓮子,拿在手裏就像一只淺淺的琉璃盞,煞是好看。

於是春夏雖害怕,但還是好好地將搖光的半心捧在了手裏。

失去半心的搖光肉眼可見地虛弱下去,可他還是硬撐著身子,用手蘸著自己的血,在雲絲間畫了一個覆雜的大陣。

春夏不甚放心地追著他走:“帝君,你這是在做什麽?”

“本君要重啟輪回。”

彼時搖光已近形銷骨立,他站在那裏,就像枯瘦的葦草,任何一陣風都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吹下雲端。

畫完大陣的最後一筆,搖光終於倒了下去。

“本君沒有力氣了。”

他的嗓音如瑟瑟秋風,“春夏,你替本君把蓮心放在陣眼上罷。”

春夏啜泣著,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只好照做。

大陣既成,灼目的金光湮沒半邊天幕:

朗日東落,流雲倒轉,枯藤起死回生,耄耋的老人重為頑童,桑田退成滄海,滄海也作桑田。

最重要的是,那個跌下雲端的人,活生生地回來了。

望見那襲絳衣,搖光終於滿足地合上雙眼。

嵐影。

我們很快就能再見了。

他在血泊裏笑。

江嵐影不忍瞧他,轉而望向天邊。

天邊金光煌煌,流雲燦爛。

走過兩世,江嵐影醒悟:

即使是重生,他們也無力逆轉天命,該發生的一切還是會發生。

就像小道士突發的惡疾,舊城的爆炸,搖光的重兵壓境,裴臨的千刀萬剮……而無論是前世的自刎,還是今生的天道誅殺,她的宿命都是葬身於仙宮——

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愛跨越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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