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在水

關燈
在水

春分乍暖還寒,午間風過葉梢,攜著一抹溫涼,沁入身心。

江在水跪在堂前聽三堂會審,絞盡腦汁編瞎話,愁眉苦臉。

古人雲: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來圓。

誠不欺我。

大堂正對門處,擺著酸枝木的八仙桌,用繁覆的紋路雕出浪花與鯉魚,桌子正中放著茶壺,裏面是上好的鳳凰單叢,靠右還放著一盤五香瓜子。

桌旁分別坐著一男一女,江家大哥立在女子身後,一副習慣了的模樣看著妹妹。

“你別以為你裝聾作啞就能混過去!”江淵清看著一身混不吝的女兒,風度盡失,氣得拍桌子,“又上哪野去了!一早上不見影,棲谷說你去觀後許願了?我看你是又溜出觀了!”

江在水順水推舟:“我就是出觀了怎麽了!阿……游與明說春分漓雲城裏有慶祝活動,我去湊個熱鬧不行啊。”

江觀主簡直頭疼,放過她差點禿嚕出來的稱呼,道:“你要出觀,我們什麽時候攔著過?做什麽非要一個人偷溜出去?”

江在水“哼”一聲,反倒是有底氣了:“不然呢?讓一群暗衛跟屁股後面?那我還玩什麽勁!別說什麽為了我的安全,我一個融合修士在躍玄觀地界裏溜達,哪有那麽多危險。”

江觀主:“你!”

八仙桌另一側的江夫人邊嗑瓜子邊享受兒子的按摩,一壺茶填了不知幾次水,津津有味的看父女倆辯論,直到見觀主詞窮,才依依不舍的拍了拍手,終於肯下場幫忙。

江不滿默默收回給母親按揉肩膀的手,給妹妹遞了個眼神:哥也幫不了你了。

擺擺手讓下人給觀主倒杯茶清清火,路雲水彎起眉眼,一副溫柔模樣:“囡囡出觀了?”

江在水下意識心虛,“是啊。”只不過不是往岸上跑,是往島下面鉆。

江觀主恨鐵不成鋼的把茶一飲而盡,手揣進長袍袖中,瞪著不說實話的閨女。

路雲水並不著急拆穿她,只把玩著茶杯,饒有興致的問:“去漓雲了?慶祝活動好玩嗎?”

江在水:“還行吧,也就那樣。”

路雲水:“和與明一起?玩什麽了?”

江在水:“就逛一逛吃一吃唄。”游弋是知道橫公魚的存在的,早幫忙背了不知道多少次黑鍋。

路雲水抿了口茶,嘆道:“泱泱,你平日到岸上去,總要帶著一堆小玩意回來,嘰嘰喳喳炫耀個沒完。就算跟江邊那條小魚不知道嘀咕什麽去,也會假模假樣的到岸上買些東西充數。但這次不僅回來的這麽晚,我看你也沒打算好好瞞?”

江在水不僅嘆為觀止,還震驚,原來橫公魚早暴露了?

不愧是娘啊,從南耍到北的兒時戰績果然不是吹的。她可是一字沒暴露,封言咒也拿她沒辦法。

江在水幹脆不說話了。

封言咒名為封言,其實是連著一切可能透露信息的行為一起阻止,甚至還會引導中咒者自己圓謊,幾乎是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了中咒者。

她可是給自己編了一套理由才沒拐去漓雲買小玩意偽裝。

路雲水看著一臉無辜的女兒,皺起了眉,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突然一拍桌子,瞪向反應過來不對勁的江觀主:“還楞著幹嘛!請游家孩子來!”

……

游與明被請來時,冷著一張俏臉,眉頭皺的死緊,一看就是正煉著丹藥就被傳信的“十萬火急”拉了過來。

江在水個沒良心的看見她就哈哈樂:“游弋,你這是又炸爐了?”

游與明磨了磨牙,在江家父母面前忍住了自己打小孩的欲望,向二人行了晚輩禮,才問道:“不知兩位請我來有何事?”

青風堂小神醫的醫術天下有名,尋常病癥她望其色便能知個大概,路雲水看她的反應,反倒猶豫了:“與明,你幫泱泱看看,她體內可有什麽毒?”

游與明一楞,反應過來,直接把手搭在了江在水腕上,擡眼仔細看向她。

片刻後,她讓江在水吐了舌,看過舌象,這才收回手,道:“沒有中毒。”

天下病癥,游與明可能有治不了的,卻沒有診不出的。她說沒有中毒,那江在水就必然是身體健康。

廳中一時寂靜無聲,游與明看了看江家夫婦的臉色,問道:“伯父伯母為何認為在水中了毒?”

江淵清與夫人對視一眼,將事情簡單道來,末了道:“我二人原本以為泱泱是受人威脅,請你來後,也覺出不對。”

若是受人下毒威脅,大可直接告知父母,何必如此拐彎抹角的暗示?而若是中了什麽控制人的藥物,游與明也不會看不出來。

思來想去,只剩下一種可能。

“可是咒術早已失傳,如今的契約之術,未曾聽聞有能達到這般效果的。”

江在水在心裏嘆了口氣。

誰說不是呢。

契約之術是咒術的一大分支,講究的是等價交換、公平公正。

對於“契約”而言,一旦放在“天平”兩邊的籌碼超過一定數目,就要請天地為證,在雙方你情我願的條件下簽訂。

世上能請的動天地的人哪有那麽多,因此現如今的契約之術,通常也不過小打小鬧罷了。

咒術可沒那麽多限制。

古籍記載,“以言告神謂之咒,請神加殃謂之詛”[1]。江湖所傳說的“咒術”,就是詛咒之術的簡稱。

只要一方魂力能壓的住另一方,並且付得出請神的代價,咒術就能成立。

……這也是咒術失傳的原因。

“神仙”,早就湮滅在北域的塵灰中了。

江在水回過神來,漫無邊際的想,這麽說來,祝江臨這老狗確實是被封印的龍子大人了。

而且至少活了一千年。

呸,欺負小孩兒的老東西!

……

老東西正走在漓雲長街上,略感新鮮地邊閑逛邊讓橫公魚給他介紹。

漓雲的商業街熱熱鬧鬧地順著江流延伸,長長的拱橋連接著兩岸。

“這是什麽?”祝江臨看著石拱橋盡頭,江流邊那座煙霧繚繞的觀宇,挑眉問。

“不是說躍玄觀沒有龍王觀嗎?”

“啊,那個啊。”橫公魚看了那座香火旺盛的觀宇一眼,“那是海宮神觀。”

“海宮神?”祝江臨瞇了瞇眼,輕笑了一聲:“怎麽,口口聲聲龍王傳道的躍玄觀,帶著屬地的人不拜龍王,拜這麽一個不知來歷的‘海宮神’?”

橫公魚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旁邊這位是被關了一千年的龍子大人,海宮神觀杵在這裏好像有些礙他眼。

“不是不是!”他趕緊解釋,“這事其實說來話長,並非躍玄觀不願供奉龍王。”

“據說當初龍王點化躍玄觀時,降下旨意不得張揚,不得祭拜龍王,又遣手下海宮神常守於此地,因此躍玄觀後人便假借供奉海宮神,實則報龍王點化之恩。”

橫公魚長話短說簡要概括完,有些忐忑地看著祝江臨。

祝江臨好似漫不在意地信步行街,邊聽邊手裏把玩著買來的小物件,若有所思:“這樣啊。”

他想了想,剛打算踏進海宮神觀中瞧上一瞧,突然一頓,停下了腳步。

“呀。”祝江臨放下手裏把玩的小物件,挑了挑眉,“這麽快就暴露了?我就覺得封言咒這玩意不靠譜。”

……說起來,封言咒是誰研究出來,拍著胸脯說能絕對保密的來著?

失去記憶可真是件麻煩事,賬都找不到對象來算。

橫公魚跟在他身後,看著這位大人快速地逛了一遍海宮神觀,而後施施然出了觀,又融進了長街人潮中。

大約是不計較了。橫公魚松了口氣。

祝江臨在漓雲城左挑挑右揀揀,甚是悠閑的和商業街的小商小販們打成一片。

身為龍子,盡管內裏如何不好說,祝江臨在外還是能端個玉樹臨風公子樣的,邊閑逛邊蹙眉嘆氣:“唉,虧我還想著給小姑娘帶件見面禮呢,這孩子怎麽轉手就把我賣了。”

漓雲的商業街有兩條,沿著漓江的支流而建,店鋪林立,時不時還能看見幾個小商販,在街上支起攤子或挑著擔子,大聲叫賣。

賣小商品的小販熱情地與祝江臨搭話:“公子要買見面禮?給小孩子嗎?”

祝江臨笑的如沐春風:“是啊,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您有什麽推薦嗎?”

小販動作一僵,隨即憑借專業素養恢覆一臉真誠的笑容:“十六七歲?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是愛打扮的時候。”

他拿起一只釵,介紹道:“您算是來對了地方!看咱家這首飾,都是時下流行的款式,樣樣精品,漓雲的姑娘都喜歡,隨便挑也不會出錯。公子看看,可有喜歡的?”

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這小公子自己也沒多大吧……

祝江臨隨意的看了一眼小攤位,嘴角帶著微笑:“舞刀弄槍的小姑娘也會喜歡嗎?”

“這個嘛,”小販笑了笑,“只要是小姑娘,都是會喜歡首飾的。”

祝江臨抵著下巴,沈吟:“這樣嗎。”

小販攤子不大,東西卻是齊全,琳瑯滿目,如他所說,確實是看上去都精致得很。

他想了想,幹脆回頭招呼橫公魚:“小魚,你來看看,小友會喜歡什麽呢?”

橫公魚滿臉問號的磨蹭過來:“少爺?您還要給江在水買見面禮?”

“江在水江大小姐?”小販插話進來,“原來兩位是要去拜訪躍玄觀嗎?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要是有得罪之處萬望海涵。”

“您言重了。”祝江臨溫和的笑。

“不敢不敢。”小販連連搖頭,又道:“不過二位若是給大小姐買見面禮,那我們這些東西怕是不合適了。”

漓雲屬躍玄觀管轄的地界,城中百姓口中的“大小姐”,通常便特指江在水。

“哦?”祝江臨好奇的眨了眨眼,問:“這是為何?難道江家大小姐為人竟如此苛刻,看不上路邊賣的首飾?”

“可不能這麽說!”小販急了,對這人的出言不遜略感生氣,忙忙幫自家大小姐說話:“大小姐為人可好了!平日裏來漓雲逛,對我們都好聲好氣的,那個詞怎麽說?‘未語三分笑’!人好看,性格又好,從不把我們當下等人看,前些日子賣糖葫蘆的趙家奶奶病了,她聽說後特意去請了游小神醫,又拉著棲谷姑娘幫趙奶奶做糖葫蘆拿來賣,忙前忙後一整天才回觀。還有大小姐的武功……”

祝江臨聽著他絮絮叨叨仿佛要講到天荒地老,明面上帶著平易近人的笑,暗地裏給橫公魚使了個眼色,讓他站出來打斷。

橫公魚在心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總算是認清了這位“龍子大人”的本質,這位在外人面前,是死也不會丟了“風度”的。

可惜上了賊船,受了龍子大人“白日化形”的恩賜,就只能給他當小弟背鍋跑腿了。

“好了好了。”他清清嗓子,打斷道:“江家大小姐三歲正式引氣入體,十五歲融合,天才之名遠揚,我等自然是知道的。”

橫公魚客客氣氣的把話題往回拉:“您說這些東西不合適,那什麽合適,您可有推薦?”

“嗨。”小販擺擺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兩位這就說笑了,論起大戶人家的吃穿用度、世所罕見的珍奇寶貝,不都是去簫韶閣嗎。”

說到這兒,他撓了撓頭,恍然大悟的一錘手:“嘿,瞧我這腦子,才反應過來。兩位這穿著打扮,通身貴氣,又是來拜會躍玄觀的貴客,豈會來我這小攤位買見面禮?怕不是跟小的說笑罷了。”

祝江臨微笑著把還沒出口的“簫韶閣是何處”咽了下去,像小販點點頭,道:“多謝您了。”

然後他轉過頭,招呼橫公魚一聲,道:“走了。”

橫公魚快走兩步追上他,實在沒忍住,問道:“少爺,您到底是怎麽想的?”

若說是躲著龍宮的眼線,隱藏身份,那為什麽不做部署,出了龍門島便悠然上了漓雲城閑逛?若說是相信封言咒的效果,大隱隱於市,那為什麽明知封言咒暴露了還在慢悠悠地逛街?

祝江臨知道他想問什麽。

風帶著春分乍暖還寒的微涼,拂過柳枝新抽的芽,揚起招牌的旗,追上他,親昵地蹭他半束半散的發,聽他低低笑了一聲。

“我啊。”祝江臨沿著長街,慢慢向前走,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歡笑、游人的話語聲,混雜著塵世間的喧囂,經過他,環繞他,“只不過是想看看這數百年未見的塵世罷了。”

“順便,等小友請我到那守了我一千年的躍玄觀,逛一逛。”

他隔著重重街巷與城墻,隔著江中央繚繞不散的雲霧,隔著千年褪色的時光,輕輕地、慢條斯理地念那個名字:

“躍玄觀,江、在、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