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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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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事關自己名聲,這件事朱以蕙當然不會去跟朱高煬講。

她甚至懷疑是自己之前的舉動逾矩,才給了這個狀元郎錯誤暗示——面對這類事情很多女性都習慣把責任歸咎於自己,哪怕貴為公主的朱以蕙也不能免俗,這讓她在氣憤之外暗暗滋生出一種羞愧的情緒。於是從那之後她深居公主府裏,很少出去,見到外男的機會更是接近於無,閑時養育兒子,教蟲兒認字,以及思念遠在邊關的丈夫劉懿,他一走就是兩個多月,往來書信不通,也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孩子出生的消息。

那年十一月是太後聖誕,朱高煬將古寺香柘寺重新修繕,塔頂換上琉璃瓦,寺廟內外粉飾一新,陽光之下盡顯皇家氣派,安排萬名喇嘛為太後念經,朱高煬率百官來寺中為太後祝壽,世子劉玨(朱以蕙的兒子)因為太小就被留在府裏,朱以蕙抱著剛冊封為郡主的蟲兒隨行。

這香柘寺中有一株參天銀杏極為有名。此樹栽於無量殿外,據傳有千年歷史,滿枝金黃葉片洋洋灑灑,氣勢驚人,朱以蕙初次得見,令她感覺奇怪的是,這似乎存在過她的記憶中,也是這樣金黃燦爛,讓她倍感熟悉。她撫摸著樹身仰頭看去,暖陽從橫斜的樹杈之間一道道篩下,讓她的心情也一點點轉晴。

馮植探望容姨從別院出來,不意看到她站在樹下,一怔之下腳步就停住。只見她薄施淡妝,膚色白透,眉眼如畫,肩上堆著玉色的狐裘披風,襯得她氣質格外高遠,不可褻瀆。

馮植本來只想靜靜看著她,就夠了,像從前那樣,她本是畫中人,他連看客的資格都沒有,一直都是他貪心,才將她強留在自己身邊這麽久。

然而畢竟周圍實在沒什麽人,連一直貼身服侍她的侍女都被她屏退,因此朱以蕙很快註意到馮植腳步聲發出的些微響動,她循聲看去,看清是他後,所有在福寧殿外的不快記憶瞬間蘇醒,馮植清楚看見她眉眼間閃過的淡淡不悅。

他幾乎狼狽地低下頭。

是的,狼狽。人生這二十多年無緣體會過的詞語,在朱以蕙如秋水般的一瞥中暴露無遺。朱以蕙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輕而易舉地牽動他的情緒,讓他狂喜讓他目眩神迷,也讓他在迷戀之中感到深深的自卑。曾經這樣一個光彩照人,光風霽月般的狀元郎,在朱以蕙面前卻總是患得患失、進退失儀,仿佛一個剛學會禮儀的孩子。

“她一定以為我在偷窺吧……她一定很厭惡這樣的我罷……”馮植黯然地想著,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悲哀的一天。

在朱以蕙冷淡的目光裏,馮植向她欠身,正要轉身離開,意外被她一聲馮大人叫住。馮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才遲疑地轉過身。朱以蕙徑直從樹下走到他面前,氣質高華典雅,後方寶殿裏遠遠能聽見僧侶如陣的誦經聲傳來。

馮植渾身僵直,只是低著頭,渾然忘卻一切禮節:“公主。”

朱以蕙平和道:“那天福寧殿聽了馮大人一番話,我回去想了很久,馮大人,你想知道我對這些話的感受嗎?”

馮植耳邊嗡嗡的,連她的聲音都是混沌一片,同時又清晰入耳。

他可恥地幻想著,卑微地盼望著,在劇烈的心跳聲裏,他低聲道:“那日是臣唐突……還望公主恕罪……”

“惡心。”

一把利刃緩緩切入心臟。

“你說的那些話讓我感覺惡心。”

一滴血滴在他的愛情上。

回自己居處的路上,會經過一條很長的回廊,曲徑通幽,廊下遍植灌木、松樹、佛手等,在那條回廊上馮植與迎面而來的朱玉符迎面相逢,兩人擦肩而過,馮植茫然地走著,竟然沒有註意對面人的出現,直到聽見那人幽幽的聲音。

“小姑姑很喜歡小姑父,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沒有人可以拆散他們……”

馮植停住腳步,目光近乎銳利地朝她看去,朱玉符被嚇得往後一縮,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聲音在他的註視下小了很多:“……她不會喜歡你的,小姑姑喜歡的不是你這樣的人。”

馮植目光一沈,手掌下意識捏緊。

是的,他知道。

這是一個真實的假設,就是因為太過真實,才讓馮植一直拒絕面對,自欺欺人地以為她只是忘了。

可是如今一切重來,將他和劉懿放在一起,他還有勝算的可能性嗎?

“我喜歡公主,我的愛慕跟她沒有一點關系,你明白嗎?”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告訴她,“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在這裏聽到的一切,我是個男人,這件事若是張揚出去對我無礙,但她不一樣。”

朱玉符擡起頭,目光深深地看他,帶著渴慕的眼底很快被淚水浸濕:“為什麽啊,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喜歡小姑姑……阿翁、嬢嬢……還有官家……你們都不喜歡我……”一滴淚濺在她手背,這大概是這個缺愛的小姑娘一生之惑。

馮植並不理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朱玉符卻久久回不了深,呆呆站在冷風貫過的長廊上,一顆心如落冰窟,冷到徹骨,直到有人咿咿呀呀地抱住她腿,朱玉符茫然低下頭,就看見一直被帶在朱以蕙身邊的蟲兒,將她誤認成了朱以蕙,叫著姨姨,擡高兩手要她抱。

朱玉符惻然一笑,推開她道:“你認錯了。我不是你的姨姨,他喜歡的人也是你的姨姨。”說著人如游魂一般,深一步淺一步地走了。

蟲兒午睡剛醒,趁著照顧她的乳娘瞌睡,溜下床來玩,烏溜溜的眼珠看著朱玉符走遠,便掉頭往另一頭跑開。

等乳娘睡醒找不見蟲兒的蹤影,慌慌張張來報時已經是傍晚,朱以蕙伺候太後從宴上下來,一聽這事也是一驚,乳娘想必是私下裏已找過一陣兒,找不見才會來回稟自己,立刻將身邊所有婢女奴仆派出去打聽,卻遲遲不見消息,眼看著天漸漸暗了下來,她越發坐立不安,於是帶了兩名婢女去寺外找尋,這香柘寺背靠潭拓山麓,由山頂往下分外西、中、南三路,中路就是平常香客上香等主路,由錦衣衛連日夜的把守,根本不可能放人進來或者出去,南面是林立的石塔磚塔,攀爬困難,更別提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西面是一片密林,山勢陡峭,夜幕下黑黢黢的一片,也不清楚裏頭藏了什麽東西,她要是走丟了也只能往這裏去。

朱以蕙急得不行,不顧婢女們阻攔從南面下來,山勢陡峭,且之前下過一陣子的雨,山路泥濘濕滑,侍女們爭著為她撐傘。朱以蕙心中亂成一團,哪還管得上這些,心煩意亂地將身邊人推開:“天又沒雨,不必給我打傘,你們也跟他們一塊兒去找。”將貼身侍女都派了出去,自己亦是憂心如焚,撥開面前橫生的枝椏,她一邊叫著蟲兒,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著,忽然腳底一滑,腳下踩空,沿著山坡一路滾落下來。

最後朱以蕙是被哭喊聲叫醒,蟲兒蹲在她身邊,不遠處就是一條淺溪,四周圍密林環繞,大概是半山腰的位置。蟲兒一邊哭,一邊推著她叫姨姨。朱以蕙立刻坐起將蟲兒抱入懷中。

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

朱以蕙喜極而泣,放開蟲兒仔細檢查一遍,大概是因為人小,分量輕,除了手上一些被碎石劃破的擦傷,摔到草甸子上後也沒磕到碰到。蟲兒也聰明,掉下來之後並沒有大哭亂跑,而是選擇乖乖地待在遠處,她知道一定會有人來找自己。

或許這就是她跟我之間的緣分吧。朱以蕙暗自慶幸的同時這樣想著,又想起蟲兒可能還餓著肚子,從荷包裏翻出她隨身備著用來哄她的杏圈桃仁乳糖果子等,餵了蟲兒吃下,看天要下雨的樣子,朱以蕙本來打算抱著蟲兒找個地方避雨,結果一起身才發現腳踝疼痛不已。朱以蕙忍著劇痛站起來,牽起蟲兒沒走幾步忽然又跌坐在地上,一霎間奇痛入髓,冷汗如雨下。嚇得蟲兒撲進她懷裏,哇哇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朱以蕙柔聲安慰她,“姨姨走不動路,你乖乖的,不要把壞人引來。”

蟲兒很懂事,立刻止住了哭泣,倚偎在她懷中。朱以蕙抱著她,靠在樹上靜等山上的人來救她們。

天一點點轉冷,天空中開始飄落絲絲涼意,像要下雨。朱以蕙脫下大氅將她裹住,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際,忽然就聽見身邊孩子從她臂彎中掙脫,大叫了聲馮叔叔,三步兩步往前奔去。朱以蕙勉強睜眼,就見混沌的夜色中,一人舉著火把從密林中走出,那人長身玉立,身型挺拔,外罩一件石青色的披風,晃動的火焰下,一雙眼如星子般寒冷皎潔。馮植半蹲在地,單手將撲過來的蟲兒一把抱起,又一步步走到朱以蕙面前。

看清他後,朱以蕙瞬間沈默,只餘火光跳躍,在跟他說了那麽多難聽的狠話之後,朱以蕙是萬萬沒想到第一個下來找她的竟然是馮植。

馮植的表情卻沒受到白天對話的影響,依舊平靜、淡定,一臂抱著蟲兒,另一只手舉著火把,走到她面前低頭看她。

奇怪的是,朱以蕙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在她模糊的記憶中似乎也存在過這一幕。

漆黑的房間,濃重的血腥味……他破開黑暗走到她面前,也是這樣低下頭來看她……那時他目中滿是憐愛和心疼……此刻卻只是冷冷的、淡淡的,像看一個陌生人。

“能走嗎?”這是馮植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明天不更……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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