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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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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痕

搬了條小板凳,陸凝凝靠坐在竹廊底下,有些百無聊賴。她伸出修長潔白的食指,體虛氣弱地慢慢細數上面懸掛了多少顆小石頭、多少根長羽毛。

心事多且雜亂,諸多困惑如同找不到線頭的毛線球,數著數著,陸凝凝不由得出了神,她想到當初自己好像是和師弟一道兒被師尊收入座下。

現如今,師弟連大房子都買了,而她不僅失了修為根本,為數不多的積蓄也傾家蕩產、全無著落。

這就是人與人……不。

這就是人與妖之間的區別嗎?

陸凝凝扁了扁嘴唇,雖然記不清之前都發生了些什麽,但她覺得自己的遭遇未免也太慘了一點。

正自數到三分之二,似乎也沒有過去太久,就聽外面傳來了動靜。

未及反應,洞府大門被人砰然撞開。

風風火火的貓妖少年提著大包小包,他剛從山下溜達一圈跑回來,呼吸微有些急促紊亂。

一回來就把東西隨意丟到布滿灰塵的地上。

“師姐,你看一看喜歡吃什麽。”

陸凝凝聞聲瞧他一眼,嘴唇訥訥張動兩下,到底將話音堵回去,也懶怠嘮叨責備。

她撐著乏力的身體小跑過去,將地上的油紙包撿起來,逐一拍去灰塵和砂礫。

果然,有一些修士便捷常備的裹腹丹藥,其他就是幾包專門給她喝的茶葉和好幾袋肉脯零嘴。

貓咪是肉食動物。

他完全沒有人類吃飯的習慣,是以洞府裏並沒有廚房,更不喜歡吃瓜果蔬菜。

買來的零嘴普遍是臘肉和小魚幹。

陸凝凝不禁有些想笑,嘴上說是為她去買吃食,但他看上去完全是路過犯饞了買來的。

看穿不說破。

她把東西全放到屋子裏,嚼下兩枚飽腹的丹藥,在堂前支了個爐子,燒水煮茶喝。

天色向晚。

盯著腳邊明滅躍動的溫暖火光,陸凝凝一手托腮,在心中靜靜思忖今後的打算。

小師弟雖然有些為所欲為,妖性難除,但他本性並不算壞,只是幾分貪玩愛躲懶。

他應該不會對她怎麽樣的。

等他玩膩了,又想去找別人玩兒,說不定就會放她走。

無論先前都發生了什麽,她又忘記了哪些重要的事情,師兄為什麽要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她。但現在最重要的是,重新提升修為、多多攢錢!

在神緲宗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宗門築基修為之下的弟子,倘若沒有長老特許的山門令,不可隨意邁出仙山管轄的範圍。

因為管轄中間地帶的妖魔很強悍,築基之下出去基本都是自尋死路。

況且,拜入這麽一個仙門正派巔峰,倘若修煉幾十年也不能達至築基,那麽恐怕也沒有出去丟人現眼的必要了。

據說目前為止,神緲宗還沒有一個修煉十年築基之下的弟子。

先前,陸凝凝是走了狗屎運,得了伏妄師尊手把手的教養指引,這才在一兩年內成功築了基。

現在打回原形,成了個一滴不剩的殘血,師尊又閉關靜養未出,陸凝凝這會兒倒真不敢保證能憑借自己的實力十年內築基……

嗯,恐怕有點兒懸。

還當多加奮鬥勉力!

陸凝凝之前剛從巨榕村出發的時候,可謂少年人意氣風發,初生牛犢不怕虎。

志向從改善生活條件,再到成為一個聲名鵲起的修界強者。

剛開始運氣確實挺好的,雖說她磨礪了有段時間,但後來機緣法寶和威名尊師如同天上掉下的餡餅,她總想著自己能厲害一些,變得更厲害有名氣一些,再回村子裏看望小葉姐姐和老阿翁,好讓他們一同分享歡喜之情,能因她感到揚眉吐氣。

不過在當下,陸凝凝心境略有轉變。

她不再好高騖遠非得成為什麽新秀魁首,暗自覺得,生活改善以後,能有個築基就已經很不錯了。

修為能進則進,倘若無為,也不強求。

不要再等,不要再拖。

築基之後,她打算即刻離開宗門,重回到玄益縣常青山的巨榕村,好好地感謝一下姐姐和阿翁。

她真的好想他們啊。

咕嘟咕嘟喝完了茶水,陸凝凝在亂糟糟的大屋子裏勉強收拾出個鋪蓋,躺下後便沈沈睡去。

***

接下來的幾天,不忍雜亂的陸凝凝先是主動幫師弟進行大掃除,將洞府內外的塵土蛛網灑掃潔凈,然後就是和他成日在一起無所事事地消磨光陰。

為什麽說是消磨呢?

起初住進來的時候,陸凝凝還尋思著小師弟的妖法高強,可以幫助她修煉固元,至少能將這副身子恢覆原狀。

誰又能想到,她此次受傷太重,師尊的蓮池雖替她續上的根本命脈,但破損的軀殼就如同漏了風的篩子一般。

任憑洛師弟每天花一兩個時辰幫她渡送真氣和靈力,然而最多堅持不到十二個時辰,那些靈力就一點點地從她的身體裏漏光了。

她最多僅能精神飽滿十二個時辰。

待時辰過去之後,青春少女整個人會從紅光滿面,一下子跌回某種蒼白虛疲的陽痿(?)狀態。

完全不能回覆到過去健康自在的時候。

陸凝凝不由得郁悶又洩氣,即便在靈力盈體的時候,她也愁眉苦臉高興不起來,依賴旁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寄生強者的菟絲子終究也會枯萎。

她才不要一直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對這個狀況,洛不棄倒不以為意,不過是消耗些靈力罷了,又不是多麽困難的事情。

何況,師姐若長久不愈,對他而言說不定還是一件好事。

這樣一來,久而久之——

她就再難拋卻他了。

不妨,大口吸食他的精氣,生吞咀嚼他的骨頭血肉!

他巴不得她能依附不舍、貪戀上自己給的好處,離不開、祈求他、纏著他。

只可惜,陸凝凝並未隨他的預想,成為一朵吸食骨血的菟絲子。

眼見師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不甚中用。

陸凝凝幹脆找來一些煉氣初級的新手典籍,重頭開始打坐修行,她想方設法自己治療根骨。

好歹先前練到築基第八階,現在開始重練心法,基本上收效甚微,但也算有一點點進步。

能煉出一滴靈力也是屬於自己的。

至少在心理上感覺舒服多了。

人呢,只要心態轉好,身體自然而然也會變好,這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玄學。

靜自閉門造車一周後。

陸凝凝臉上的氣色好看了很多,但體內靈力依然無法鞏固,身體仍是千瘡百孔。

她情不禁再一次陷入困境之中。

每日徹夜挑燈夜讀,翻看醫經和養氣的心法內功,心神全然沈湎其中,對外物一無感知。

貓妖少年側臥在旁,披頭散發,衣襟松垮微敞,露出半截漂亮精致的鎖骨。

他困倦地擡手支頤,碧眼迷蒙泛波,瞳中倒映出她刻苦用功的模樣,心中卻只感到不解。

何苦呢?

她何苦這般費神勞力?

他完全可以幫助她的,那點兒靈力對他而言不算什麽。

她為什麽不來求他呢?

人不都是急功近利的嗎?

不勞而獲、坐享其成,難道不比蝸牛爬步逍遙快活??

屋內照明的燈燭,是百寶閣買來的流金燭盞,以靈火點燃燈芯,照射的光線宛似流金般炫目,比普通的蠟燭更明亮十倍不止。

燭光爛灼揮灑,光芒照在她纖巧玲瓏的身軀上。

洛不棄懶懶倚在堆滿書卷的案側,他凝望著少女柔美姣好的側顏,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虎口,被她用力咬過的地方,那排嫣紅的齒印早就消失了。

他不知不覺轉過眼來,註視著虎口那塊完好無損的皮膚,不由瞧得有些出神。

第一次遇見陸凝凝,是在哪一個地方,又處於什麽樣的狀況之下。

他好像記不清晰了。

過去穢惡腐爛的回憶,朝不保夕、任人戲弄的流亡日夜,像午夜夢回的巨大猙獰鬼影,誰也不想一直銘刻在心裏。

洛不棄現在只隱隱約約記得,在幼年很長時間裏,他都過得又爛又臭,同族同類俱不願接納他,將他趕了出去,終日饑腸轆轆,吃飽上頓沒下頓。

這一生,僅有一次的大快朵頤。

是將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對生活徹底失去希望的洛氏小公子生吞入腹。

那洛小公子生來是個活祭,被病體摧折不堪,其家人用上好的靈藥滋養哺育,準備來日年滿十六時,獻祭給鄰近的大妖當貢品。

他和撿來收養的小貓兒一樣,未曾感受過一絲一毫來自家人的溫情與愛。

出生就是犧牲品,內外備受折磨。

與其被親近之人宰割,不如讓他自己選擇一次。他遂央求小貓妖在十六歲之前快吃了自己。

於是,洛不棄殺了他、生食他,一口一口嚼碎入腹,骨頭渣子也未給那家人留下。

沒了精心預備的獻祭的牲口,那一家人最後的結局可想而知,被震怒的大妖滅了滿門。

洛不棄得到少年的藥靈軀體而結丹,又修煉了小半年,這才化作人形。

他的人形有一半繼承了那洛公子的樣貌,故而從此之後,他便姓洛。

但之後的日子也並沒有變好多少。

人人都想要他的軀殼,入藥可大補百年修為,那只大妖也在鍥而不舍地追殺他。

他一次次地死裏逃生,一次次受人淩虐踐踏,一次次地被打回原形……

那一天,陰雨連綿,很冷很冷。

他度過不知道多少個類似的陰雨天,擡起眼看到烏雲密布,周遭俱是陰暗潮濕,只能棲縮在爬滿苔蘚與泥濘的墻根裏。

那一天,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同。

少女打著傘靠近,她穿著非常奇特的藍白衣裙,布料輕薄,裙子並不長,露出兩截白皙細膩的小腿。

看過來的目光,盛滿可笑的憐憫心疼。

她說:“好可伶呀。”

小貓懨懨不理,他真的很煩,渾身都疼死了。

已經厭倦了這種目光,厭倦了虛與委蛇的討好,他不想被人打擾也不想再被人觸碰。

別過來!快走開!不要去碰他!

只可惜。

那個女人一點兒眼力見也沒有。

他都蜷縮到角落了,她竟然還要伸手去抱,嘴裏說著什麽:“別怕,和姐姐回家好不好……”

她的懷抱有股淡淡的花香,胳膊小臂也好軟,尤為溫暖舒適。

但這些感受卻似無明業火蔓延燒灼,令他愈發厭惡躁動。

不等她說完,他惡狠狠地沖她齜牙哈氣,然後對著她溫軟的手掌,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去。

少女疼得尖叫起來,立時甩手,把他撒開了。

他從她懷裏飛快跳出,躍到遠處回過頭,很高興自己從人類那裏扳回了一局。

洛不棄以為,她會暴怒,會氣急敗壞,亦或是顯露出惡毒陰暗的那一面。

這就是他期望看到的結果。

然而預期又未按照設想實現。

女孩子看上去真的痛極了,她疼得啪嗒啪嗒直掉眼淚,有些倉皇無措地捂著流血的虎口,在原地焦急地走來走去,嘴裏念叨著:“哎呀!這下完了完了!”

她哭喪著小臉,一副時日無多的神色,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古代動物身上病菌多不多,這個時期又沒有狂犬疫苗,嗚嗚嗚……”

洛不棄覺得這個女人哪裏都好怪。

他又不是狗,為什麽不要狂貓疫苗,為什麽要狂犬疫苗?

小貓妖斜著眼瞧了她一會兒,破爛的尾巴陰沈掃來掃去,很快得出一個結論——她瞧不起貓。

然後蹭蹭蹭地溜走了。

等他再遇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多之後,在神緲宗的仙山。

……

洛不棄看著看著,目光漸漸從自己的手掌游移到她正在翻書頁的右手上。

十指纖纖,嫩若削蔥,掌緣光潔雪白,一絲疤痕也沒有。

當初他咬了陸凝凝一口,陸凝凝如今也咬了他一口,這就是書上說的因果嗎?

覆又忍不住暗忖:如果從一開始,他沒有拒絕她呢?

一切會不會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她有沒有可能愛自己?

思及,不覺間心旌搖動,洛不棄覆上她柔軟的手掌,輕輕握在手裏狎玩。

陸凝凝楞了一下,回過神來,問他:“你在幹什麽?”

“沒什麽。”

少年翹了翹薄紅的唇角,微笑著去捏她的虎口,指腹碾過小山巒似的瘦削凸出的骨節,低聲說:“姐姐的手……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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