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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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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一日清早,虞扶蘇正在外面柿子樹下餵喬若的阿婆吃飯,她上了年紀,手哆哆嗦嗦的,自己是端不住碗了。

餵了半碗稀粥,忽有人破門而入,虞扶蘇擡眼看去,最前方的人華衣鳳目,正是李元容李大人無疑,而他身後,是百十來個著便衣的侍衛,整整齊齊列在院中。

既然李元容來了,虞扶蘇想,四哥和方君揚他們已經安全離開田莊,正秘密返回玉蘭縣。

喬若聽到動靜,邊探頭來看,邊問:“玉姐姐,怎麽…?”

話到一半,被外面的陣仗唬住,不覺噤了聲。

李元容目光掠過喬若,落到虞扶蘇面上,目色有些深沈。

“我那小外甥呢?”

虞扶蘇往堂屋指了指,“在屋裏。”

話音剛落,就見帝王也身披粗衣,慢慢走了出來。

他身形消瘦,面容清臒蒼白,烏發未束,隨意披拂在肩上,倚門而立,渾身倒透出一股病態的孱弱風流。

眾侍衛一見人,齊刷刷跪下,垂眼低首。

李元容幾步跳上前,眼底幽暗,面上依舊沒什麽正經色。

上下打量君王一眼,“小皎奴,一個多月不見,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舅舅的心好痛…”

帝王涼涼斜了李元容一眼,不理會自己這個沒正形的娘舅,擡步跨出門檻,目光在院裏掃視一圈,轉到那綠枝闊葉的樹下時,稍稍滯住,暗色之下埋著絲絲冷然。

喬若適時跑到帝王身邊,靈動的眼睜的圓圓的,紅唇磕磕巴巴。

她手指帝王,“你…你…你是?”

不知誰在後面肅聲冷厲地喝了一聲。

“大膽民女,還不速速跪下?!”

喬若一哆嗦,往後退了一步,雙膝點地,頭猛地垂了下去。

“我……不……民女……”

“民女眼拙,不識貴人面,望貴人…恕罪。”

帝王目光收回,飄也似的垂落在喬若身上,如不經意擦過面頰的微風,輕又淡泊。

他倪了喬若一眼,卻微微彎下身,朝她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恕你無罪,起身。”

喬若慢慢擡眼,見修長玉指正垂在眼前,忍不住將自己的手遞上,被君王輕輕一帶,從地上撈起。

她有些慌張無措,又滿目好奇,不時拿眼小心翼翼偷瞥君王。

帝王輕輕一笑,把喬若往身邊帶了帶,屈指擡起她下頜,微微捏在指間,凝視她清透靈氣的眼眸。

“你可願隨朕回宮?”

帝王啟唇,問喬若道。

喬若又是一驚,眨動著大眼睛,“你是…皇上?”

帝王頷首,“正是。”

喬若驚嚇之餘又要下跪,被帝王架著身子制止。

“可願隨朕回宮?”他只是深望著她,又問一遍。

喬若在帝王的目光下,漸漸摒棄了心中的驚異和慌亂,漂亮的眼眸中聚起一道光,亮起一點笑意。

笑意越擴越大,直到伸展至整張面龐,如葵花向陽,被五彩斑斕的光影一照,女子嬌靨霎時鮮明盈動,生氣勃勃起來。

“皇上所言,民女無不遵命。”喬若雙手拽住帝王手臂,輕輕搖晃,大膽熱烈又有些純真羞澀。

她緊接著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補了一句。

“我願意,十分樂意。”

帝王似聽到滿意的答覆,回以淺笑,也低低道了句,“甚好。”

喬若好奇心未滅,拉著帝王,誓要問個明白。

“你真是皇上啊?”

帝王唇畔笑意微收,眼波一轉,不知落在某處。

“若不相信,你去問她。”

他下巴擡了擡,點向不遠處背身而坐的女子身上,暗潮湧動。

“對呀,我竟差點忘了玉姐姐!”喬若也看向虞扶蘇,脫口而出。

“那玉姐姐是…?”

帝王眼神黯了一瞬,隨即面上浮現玩味之色,說話也漫不經心的。

“她嘛…一個不打緊的姬妾。”

也不知是不是山腳下的小小院落裏太過安靜了,兩人的對話隨緩緩浮動的氣流送入虞扶蘇耳中。

她餵粥的手暫停,端著碗回頭,恰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他眼中寒冰裏焚著幽火,火燼裏淬著冷冰,明裏在笑,得意張狂,挑釁於她。

虞扶蘇腦中只滾過幾個字。

“莫名其妙!”

“不可理喻!”

心裏一口氣憋的煩悶,她咬唇忍下,目光從帝王身上挪開,遙遙望著遠處山色,面上亦有些冷硬。

喬若似乎發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有些擔憂的扯著帝王衣袖。

“皇上,你和玉姐姐怎麽了?”

帝王偏眸,眼底除一片墨色,已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一把扯住喬若,拉她邁開腳步,對身旁的李元容道:“元容,回宮。”

李元容本是抱臂,鳳眼微瞇,興致勃勃的在三個人之間轉來轉去。

忽聽帝王發話回宮,言語間卻沒有要帶上虞扶蘇的意思,於是胳膊肘往帝王身上一戳。

語氣有些調笑,“皎奴這是轉性了?”

帝王隱怒,對這個為老不尊的親舅卻也無可奈何,咬牙冷臉,只道了兩個字。

“趕路!”

“好……好。”

李元容收了嬉笑答應著,等露出一點正經神色時,腳步也不動聲色落在了後頭。

前方依舊響起喬若和帝王的對話聲。

“我和皇上走了,那我阿婆……?”

“過些日子,朕會派人來接。”

“皇上真的不帶玉姐姐一起走嗎?”

帝王忽然頓住腳步,垂首望著喬若,眼中似有一道無形的鉤,輕易攝人心魂。

喬若眼中只有那越壓越低的艷色唇瓣,哪還有心思再管她口中的“玉姐姐”?

李元容擡手,半遮住眼,低低哼笑一聲。

笑聲過後,他卻如電光回閃,驟然折身,眼中已是一派冷肅深寒,毫不遲疑襲向樹下芳影。

帝王忽有所感,猛然僵住,一把推開喬若,低吼一聲,“都給朕滾開!”

說著,一個箭步躍起,追李元容而去。

只是,侍衛退的再幹凈利落,也須一點時間,兼之他一個飛躍發力,牽動內外傷處,喉頭一甜,腳下一滯,怎可能攔的下身手矯健的李元容?

眼見李元容已迫近虞扶蘇身旁,手持利器將要傷到虞扶蘇。

帝王心跳驟停,目眥欲裂,只能在後面暴怒威嚇。

“李元容,你敢!?”

李元容聞罷冷笑,微微停步,“我是你舅舅,如若我敢,你還要殺了你親舅舅不成?”

帝王聲如冷刃,字字見血,“別以為朕不會!”

“你同朕一起當過人質,謀過江山,鬥過權臣,誅過亂黨。情誼非比尋常。”

“李元容,別辜負朕對你的信任!”

“是嗎?小皎奴,你怕是信錯人了。”

李元容聲色更涼了下去,眼中一凜,淺墨色的瞳孔中只倒映著虞扶蘇一人身影。

他緊鎖目標,隨意扯了扯嘴角,“你這樣心急氣怒,舅舅反而更好奇了,非要試試結果才肯罷休。”

說著,手中短刃朝虞扶蘇猛刺出去。

虞扶蘇一直沒有再回頭看帝王,即便聽到他要走,且打算把她留在這裏時。

她心中也煩的很,沒有心情再去包容他的無理取鬧。

他與她賭氣,她奉陪就是。

聽到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本以為一眾人等皆出了小院。

卻在剎那之間,忽然一道勁風刮來,耳邊又起破空之聲,虞扶蘇轉眼看時,一柄刀刃已遞送到眼前,持刃想要行兇的,正是李元容李大人。

虞扶蘇身子後傾閃避,跌倒在地,李元容已追了上來。

一個男人欲對一個女子除之而後快,沒有勢均力敵,她幾無生還的希望。

且看李元容神色,他是鐵了心,不會有半分留情。

遠處的帝王大約也了解他這位舅舅慵懶隨性的外表下是一顆什麽樣的心,眼見已攔不下他,哇的嘔出一灘鮮紅的血漿來。

心也痛、喉也痛、眼也痛、頭也痛,幾乎要昏厥過去。

他會殺了他的,他真的會殺了他!

這個世上,誰都不能動虞扶蘇,即便那個人是舅舅。

可那又有什麽用呢?即便殺了舅舅,終究換不回虞扶蘇的,她終究是從這世間徹底消失了,終究是遠遠的離開他了。

不能接受!無法接受!

帝王又一次從心底唾棄厭惡怨恨起自己來,恨自己為君為人夫的無能,恨自己是個無用的廢物。

被衛朝那幫餘孽算計折辱,落得乞丐一樣狼狽,護不住女人更得不到女人的心,反要女人搭救。這一生,看似是大越至高無上的君王,實則跳梁小醜一樣。

眼中濃墨水波一樣翻滾,黑鴉鴉的眼睫密羽般鋪開,投落在潤白如玉的俊面上,遮的那顆緋紅小痣也冷黯許多,陰郁的美詭異又迷人,讓人心生戰戰又止不住目餳神醉。

他想狠狠的懲罰自己,躲進一個無人的陰暗角落裏,剜割自己的皮肉、流幹自己的鮮血、敲碎自己的骨骼…永遠躲進不見光的深淵裏,永遠不見人才好。

帝王面上焦急之色慢慢消散於無形,不再急於去救虞扶蘇,只低垂著眼簾,手握長劍,一步一步朝樹影下走,無人能窺見他的心底,更無人能猜透他的思緒。

虞扶蘇撈起手邊的木墩子,狠狠朝李元容身上砸去,李元容身子往旁邊一歪,堪堪躲過,腳下只滯了一瞬,又舉臂刺來,口中清清淡淡說了一句。

“抱歉了,為了陛下,我不得不殺你。”

已知怎麽都躲不過了,虞扶蘇神色微冷,不發一言,平靜的瞥向將要穿喉而過的冷刃。

千鈞一發之際,“叮”的一聲尖響,一道暗器飛來,將李元容手中短刃擊偏,冷刃錯開纖美的脖頸,刺向虛空。

繼而又有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俯沖下來,撈起虞扶蘇,將她護在身後,冷眸如錐,釘在李元容身上。

“是你?”

李元容微訝,繃緊的弦稍松,哼笑一聲,接著又肅起臉,短刃往一邊指了指,“你讓開。”

赤焰,也便是虞扶蘇的表姐周怡悅,立在虞扶蘇身前,冷眼冷面,周身殺氣彌漫,倪著李元容,一字一字開口。

“若不快滾,頃刻亡魂。”

李元容幾乎要冷笑出聲,他這一生,還沒被女人指著鼻子威脅過,若偏要針鋒相對,從前床榻上那點子情分,也就煙消雲散了。

他半點不見了平日游戲人間的模樣,鳳眸銳利,朝後勾了勾手指。

“來人!”

這些侍衛本就是聽命於他的,聽他召令,頃刻圍擁上前,將兩個女子團圍在中間。

“殺了她們。”

李元容發話,沒有半分留情。

侍衛蜂撲上來,周怡悅一邊護著虞扶蘇,一邊與侍衛們廝殺起來。

這些侍衛,武功自然不能與周怡悅相提並論,但勝在人多,緊緊纏住兩人,雖不能即刻擊殺,但困的兩人脫不開身。

李元容負手立在打鬥圈之外,眼見兩個女子腹背受敵,鳳眸淡淡,卻似有所思。

帝王此刻已提劍上前,冷喝,“給朕住手!”

眾侍衛心中遲疑,撇眼看向李元容,李元容長眉一挑,吐出兩字,“繼續。”

這問話的功夫,周怡悅已抓住時機,一舉擊殺了好幾人,眾侍衛再顧不得許多,又與周怡悅打鬥起來。

帝王提劍,劍尖指向自己的舅舅。

眼中幽沈似海,眉目冰冷,“李元容,朕才是君王!”

李元容垂手,態度罕見的謙恭,“陛下自然是大越的君王,接陛下回宮後,微臣自當聽陛下示下。”

也就是說此刻,他非要殺二人不可。

帝王怒意翻湧,擡劍往李元容手臂上削了一下,這一劍力道並不小,劍身割破衣料,鮮血汩汩湧出,傷口足可見骨。

李元容皺眉,低頭看流血的傷處,眼底迸射出十足的冷然意味。

“想必我若殺她,你真也會殺了我。”

“好個賢孝的好外甥。”

帝王不理會李元容話中的嘲諷,只是轉頭,眸光如劍刃一般,刺向烏壓壓的侍衛。

“若再不停手,朕回宮之後,定將你等粉身碎骨!”

“天子一言,重若九鼎,你等大可一試。”

眾侍衛紛紛緩下手中進攻的動作,為難的請示李元容。

眼見陛下連親舅舅李元容都傷,心頭更是凜然,不覺已失去鬥志。

李元容冷眼嗤笑,看著君王,手臂一擺,命侍衛撤出小院,順道架走了打算跑過來的喬若。

小院只餘幾個相熟的人,李元容也不顧手臂傷口,接著抱臂挖苦。

“皎奴,你還像大越的王嗎?還是那個殺伐果決狠戾的六皇子嗎?”

“就為這麽個女人?”

李元容上下仔仔細細打量著虞扶蘇,末了評了句,“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

“你看上一個女人,哪怕她是虞謙和的女兒,舅舅也覺得沒什麽,終歸只是個女人而已。”

“怪就怪在,你太過了。”

帝王冷著臉,不置一言。

李元容又道:“知道我為什麽突然要除掉她嗎?”

“因為,這個女人不除,早晚會毀掉你的。”

“她如今不單單是虞謙和的女兒,更是衛朝的餘孽,衛朝餘孽已經在興風作浪了,你還留著她做什麽?”

“她存著貳心,始終不能和你心心相印,再絕色再令你難以自拔,又有什麽用?”

“如今再留著她,只會是禍害,你清楚你該親手斬斷這孽情。”

“既然你自己下不去手,舅舅幫一幫你有何不可?”

李元容從未如此義正辭嚴說過這麽多話,可見這一次,他是真的上了心,動了真。

一直未說話的君王此刻忍不住冷冷挑了下唇。

目光沈暗,滿含威壓,罩向自己舅舅。

“朕再無用,她也是朕的人,不管她是什麽身份,不管要她生還是要她死,都只能是朕說了算,容不得你插手僭越。”

“你倒好開口說朕,朕是不如你能耐,為個根本不值當的女人費盡一腔心思,哪有舅舅風流自在?”

“朕也想如舅舅一般,浪蕩恣意,情不沾身。不若向舅舅請教一句,是不是只要做到身邊女人環繞,就分不清什麽虞小姐、紀小姐,還是什麽方姑娘、趙姑娘?就看不清每一個在心中究竟有幾多份量?”

“舅舅果真高明。該拋棄的拋棄,該遺忘的遺忘,根本不會為任何人輾轉成傷,我們也白白替舅舅憂心了。”

“舅舅這樣當斷即斷的人,怎麽會為區區一個紀氏女駐足留心呢?”

李元容狹長鳳目撐開,面上如雨前飄過的黑雲,他從未有過此刻這樣可怖的神色。

除了君王、長公主幾人,無人知道,君王舅舅李元容面前有一個不能提及的女子,李元容未必有多愛她,卻終此一生難以忘記。

舅甥二人對峙,互相捏著對方的軟肋,言語激烈,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帝王唇上還殘留著半是幹涸的鮮紅血跡,眉心倦怠,冰眸卻依舊攝人。

“朕再說一遍,她的生死,朕說了算。”

李元容一口牙咬了又咬,面上沈了再沈,忽地一甩袖。

“好…好…”

“陛下的事,臣今後再不多嘴一句!”

他轉看虞扶蘇,眸光帶過虞扶蘇身邊的周怡悅,見她面上一派事不關已的漠然,只一意護著虞扶蘇,冰冷戒備,似要隨時躍起,將他們兩個男人封喉斃命。

心頭閃過一聲冷笑,李元容正對虞扶蘇,一句話卻不知究竟是對誰說的。

只道:“好自為之。”

說完,轉身便走,口中大聲道:“護送陛下回宮!”

帝王扔了手中長劍,已是支撐不住,身形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他惱恨自己現今這副模樣,掌心聚力往胸口一拍,唇角幹涸的血跡被新血覆蓋,洶洶不停。

虞扶蘇蹙眉,想要掙脫周怡悅的手,去扶那君王一把,卻被自己姐姐緊緊拽住手臂,不得掙脫。

帝王卻邁開不穩的步子,一步步朝她走近。

周怡悅只是冷眼看著,盡管現在已經敵對,她似乎對帝王並沒有多少敵意。

帝王在兩人身前止步,這是繼那個難以啟齒的夜晚後,兩人第一次離這麽近,近到能看見彼此眼中小小的倒影。

他朝她伸出手,攫住她下頜,端看良久,終於微抖著紅艷的唇開口。

“你,真的不值當。”

虞扶蘇掙開帝王的手,擡眸迎上帝王深長的目光,亦有怒火悄生。

仿佛得了他一點情如得了他的恩賜一樣,她根本不想要可以嗎?一直苦苦糾纏的難道不是他?

若非他執念難消,死拽著她不肯撇手,她何至於活的如此痛苦?

“不要自以為是了,嬴逸歸。”

她罕見的直呼其名,眼中並無半分觸動,反而有些輕視鄙夷,直戳他痛處。

“若非是我瞞著方家哥哥和四哥放你出來,又讓四哥報信與李元容,你們舅甥可有今日能夠趾高氣昂的在我面前討論我的生死?”

“你們是兩個男人嗎?我只覺得你們令人作嘔而已。”

“你聽好了,我的命很珍貴,由不得你們作踐至此,我的命、我的人不屬於任何人,更不屬於你,我只屬於我自己。”

帝王口中又是一熱,眸光如鏡面跌落,忽而稀碎,就連聲音都有些破碎之感。

“你說朕令人作嘔?”

“虞姬,你再說一遍。”

他眼中的濃夜映著鮮紅的血色,如地獄中燒灼的烈火,若無人救贖他出這業火,他將成瘋成魔。

虞扶蘇見他神色可怖,雖心中憤懣難消,但這麽多年下來,也不是白過的,知道他什麽性情,不意再刺激他,淡聲回了一句。

“我不必再說一遍,你已聽到了。”

帝王卻兇狠起來,“朕要聽,朕要聽你再說一遍!”

虞扶蘇凝眉看他,默然不語,頭突突的痛,又累又煩,直想他快點消失在眼前。

“說呀!”帝王見虞扶蘇抿唇不語,伸手去捏虞扶蘇的肩。

“說朕惡心,說朕令人作嘔!”

他一看就是失了理智的,手上不管輕重,周怡悅擡手,替虞扶蘇擋開。

帝王一掌拍向周怡悅,怒喝,“給朕滾開!”

周怡悅不閃不躲更不還手,受了他一掌,依舊護在虞扶蘇身邊。

虞扶蘇心火猛躥,看著發瘋的帝王,只想狠狠給他一巴掌。

“怎麽不說話了?”帝王將虞扶蘇撈到身邊,緊貼在自己身上。

他垂下頭,面頰磨蹭虞扶蘇柔軟的發絲,漸漸不見了之前的狂躁,反而沈靜溫柔下來,低聲和虞扶蘇說著話,虞扶蘇甚至能聽見他淺淺的笑聲。

“朕後悔了。”他道。

“朕方才不該去攔元容的,讓他殺了你也好,等你倒在血泊裏的時候,等你身上的血快流盡的時候,你會乞求朕的。”

“你會顫抖著說你冷,說你疼,求朕抱住你,予你一些溫暖和撫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朕惡語相向。”

“或者…?”他修指滑下虞扶蘇面頰,男子不算長卻堅硬的指甲刮過細嫩的雪膚,帶起一痕刺痛和驚栗。

“朕該劃花你這張漂亮的臉面,把你扔進最汙濁最冰冷的水溝裏,看著你滿身汙泥的爬上來,哭著求朕不要再丟你下去。”

“那時,你還覺得是朕惡心作嘔嗎?”

虞扶蘇感覺到他有些開心和興奮,似乎腦海中已經在想著那些畫面了,她甚至覺得,他馬上會言出必行,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柄短刀來,毫不猶豫插向她心口,面上是滿足的笑意。

“你到底發什麽瘋?”虞扶蘇忍無可忍,手握成拳,用力捶向帝王胸口。

帝王縛住她的手,按在胸口處,如夢初醒又似更陷魔障。

他咳了好幾聲,擡袖抹去滿口的血色,目光似能伸縮的箭矢,既軟又傷人,又似幽暗的水底,昏朦一片,教人看不透徹。

一把甩開虞扶蘇,將她甩回周怡悅身上。

帝王低眸警告,“給朕好好待在這裏!等朕閑暇了,再與你慢慢說道。”

擡眼、轉身。他已是從前那個大越的君王,邁著矜貴的步子,背影孤絕直挺,一步步離開了小院。

他走了,帶著喬若,卻留下一堆侍衛守著小院,她沒有半分離開的可能。

喬若的婆婆長壽,已是耄耋之年,只是眼又盲、耳又聾,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麽,在樹下打了個盹兒,猛然驚醒,摸著肚子喚她,“若若,再餵阿婆一口粥。”

“唉。”虞扶蘇望了一眼空茫茫的院門口,端起已經涼透的稀粥,捧在手心暖了一會兒,舀起一勺往阿婆口中送去。

皇宮裏早有風聲透出,說是君王被衛朝餘孽所虜,生死不明。

可每日裏,帝王依舊端坐朝堂,朝臣們對風言風語將信將疑,惴惴難安。

甚至有人猜測,每日間去上朝的那個皇帝其實是假的,只為安撫人心。

一時,朝堂裏表面還算風平浪靜,背地裏早已議論紛紛,暗流洶湧。

時間已過一月有餘,朝臣們對於真假皇帝的猜測滾滾不休。

各懷心思的人暗湊一處,大有要揭穿龍椅上所坐的那人真面目的意思。

若果真是陛下,他們自不敢再造次,可若不是陛下,這大越的天可就馬上要變了。

趁要變天的時候,擇一方勢力,放手一搏,一朝起勢,封侯封爵的美事也不是不會有的。

有些人早已經躍躍欲試。

這日又是早朝,帝王面前依舊掛一道垂簾,說是確實被衛朝餘孽所傷,身體未愈,不宜當面見人。

朝臣心存疑慮已久,自不肯輕信,反而越發斷定這是推說之辭,更加肯定垂簾之後的人,十有八九不是他們大越的君王。

好幾人聯名上前,要求帝王揭開垂簾,他們要為大越的安危,一辨真偽。

帝王只是冷聲呵斥,百般不肯。

其實,強要君王露面,雖是冒犯,可事出從權,為社稷安危考量,倒也不算什麽罪了。

且露個面本也不難,再遮擋上就是,可帝王如此推辭不肯,反而更顯有鬼,越來越多的朝臣被煽動起來,群情激憤,咄咄逼人。

帝王與眾臣對峙,端坐龍椅之上,冷聲嗤笑,“朕就坐在這裏,誰敢大膽犯上?”

朝堂上亂做一鍋粥,人聲喧沸,一片嘩然,盡管人人心中已是貓抓一般的瘙癢難耐,可楞是沒有人敢上前,當這出頭的第一人。

也不知僵持了有多久,日影已偏向殿中央時,終有一個人赴死一般,大步上前,一把扯開君王面前垂簾。

幽黑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薄而色艷的唇,這不是他們大越的王,又是何人?

帝王勾唇,迸出一聲冷笑,雙掌一擊,已有甲胄齊全,手持弓弩的衛兵圍向大殿殿門。

帝王抽出身後寶劍,一劍砍殺眼前的替死鬼,滴血的劍身往下方群臣中間一指,點了幾個人。

“你,你,你,還有你,上來。”

他半是含笑半是冷然,聲音在高闊的大殿中回蕩,處處透著散漫的詭異。

“你們都上來,來看看朕是不是真的?”

眾朝臣屁滾尿流,就差跪在地上高呼,“您是,您當然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自那日真假帝王風波後,眾臣再上朝時氣焰全無,一律戰戰兢兢的,對帝王的恐懼可算是深埋進了骨子裏。

雖然那日早朝,帝王殺雞儆猴,只誅殺了一開始挑頭的幾個人,可他們這些人也都參與其中了,誰知帝王哪一日會不會一個不高興,舊帳重提?

摸摸自己懸在頸上的人頭,再回憶回憶帝王貫日的作風。

大越朝未北進中原之前,已歷二十三代君主,性情各異,賢愚仁暴不一,可公然在朝堂上玉階前砍人的,當今陛下算是第一位。

再想想陛下鏟除虞謙和、公孫敖時的狠辣殘忍,朝臣們更是頸上一涼,不禁後悔當時糊塗。

所謂伴君如伴虎,你常在虎口邊晃蕩咆哮,惹虎註目,你不掉腦袋誰掉,不如埋頭當個鴕鳥,雖然每日憋悶了些,至少活的穩當。

興許是有犯上的把柄落在帝王手中,興許是被帝王的狠厲震懾住,衛朝餘孽浮出水面後,關於小太子的出身,本該被拿來大肆討伐,論廢論殺的,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敢吱聲。

太子再怎麽說也是陛下的親骨肉,虎毒還不食子呢,他們議論著讓陛下廢掉殺掉自己的親兒子,這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嗎?

搞不好惹火燒身,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陛下自己有主意,不是他們這些臣子能輕易拿捏的住的,經過幾次血的教訓,若還學不會乖巧,那才是蠢的無可救藥。

況且,小太子還小,前路漫長,怎知往後不會生什麽變數?

因而,把口舌費在小太子身上危險又不值當,不如放在另一樁大事上。

說起來,這可真算是天大的一樁事了,自夙熙五年陛下廢後以來,七年過去,陛下頭一次動了冊立繼後的念頭。

至於人選嘛,這才是最令人不解和氣憤的,陛下不知從哪裏帶回一個民間丫頭,說是被衛朝餘孽刺傷虜劫、流落在外時,被這個丫頭所救。

陛下他多年專一的心居然蕩了蕩,恍惚萌生了想立這個民間女子為繼後的想法。

這怎麽能忍?這讓他們這些官宦精心培養在後宅的女兒們情何以堪?

隨便封個末等的良人、夫人之流,倒還可以接受,要一個鄉間女娃娃當繼後,他們一千個一萬個不同意。

就連當初的廢後,還是太師之女呢,她一個種田娃,憑什麽?

有人顫巍巍提出抗議,“陛下,不…不妥吧?”

帝王支頤,不像發怒的樣子,眸光懶懶轉到那人身上。

“何處不妥,愛卿,說來聽聽。”

那人是個儒生,雖文弱膽小,又頗有幾分不怕死的感覺,一席話又臭又長,引經據典,滔滔不絕。

帝王聽著聽著,掩嘴無聲打了個呵欠。

他們雖也不願聽這儒生長篇大論,嘮叨個沒完,可神奇的是,大家一律說了三個字“臣附議”。

帝王坐正身體,垂頭望著下方,不知想些什麽,片刻後,不經心的笑了笑。

“立後乃是大事,的確不可草率兒戲,此事擱置再議吧。”

群臣都有些楞住,陛下今日,怎麽突然好說話了?驚楞之後,隨之就是狂喜。

看來,陛下也不是非那個鄉間女娃不可,這麽說,自家也有機會了?哈哈,這就回去,給家中女兒再請幾個教導嬤嬤好好教著。

九洲瑤臺仙宮這次沒有換宮婢,卻換了新的主人。

帝王回宮後,先是命李元容前往玉蘭縣,命他救回長公主,再者就是把喬若安排在了虞扶蘇住過的九洲瑤臺宮裏,把喬若的阿婆也從山腳下的小院裏接到了宮中。

剛回來時,帝王還常去毓慶殿看望貴妃和小公主,時不時教導小太子一些經史典論,治國之策,後來,就漸漸不做了,除每日上朝批閱奏章之外,只一心往九洲瑤臺宮裏撲。

宮中朝堂上,陛下欲立那個鄉間帶回的丫頭為後,只不過在等待時機的傳聞浮浮沈沈,就沒有停歇過。

貴妃終於按捺不住,一定要去會會,究竟是哪方神聖。

“母妃。”貴妃正擰眉含怒,忽有一道又嬌又甜的聲音喚她。

貴妃扭頭,當即收了愁眉,目色欣喜柔軟,“花朝,到母妃身邊來。”

她自己選了這條路,常伴君王,永享富貴,可宮闈寂寞,少了情愛的滋潤,她也不是不苦悶寂寞,幸而有花朝在她身邊。

她曾以為,她對軟乎乎愛哭鬧的孩子沒什麽特別的喜愛、不舍之情,就連曾經她親身懷著的那個,她也沒有人們常說的血脈連心的感覺。

當陛下把那碗墮胎的藥親自端到她面前,她接過,毫不猶豫就喝了,親眼看著血水一點點從身體裏流出來。

可如今,誰若要說想把花朝從她身邊抱走,她能和那人潑命去鬧,即便那個人是陛下,也想都別想。

其實,陛下也不是沒動過這樣的心思,不過,被虞扶蘇拒絕了。

她曾問過虞扶蘇為什麽?不想自己的女兒嗎?

虞扶蘇看著她,目光是溫溫淺淺的。

“當然想。”她說,“只是花朝不喜歡我,她更喜歡你,我若強行把花朝帶回,只會為自己的一點私念傷害了花朝,況且,那樣對你也很殘忍,不是嗎?”

“只要你用心待我的女兒,只要花朝開心,她在誰的身邊長大,並沒有關系。”

那時,她有些詫異的看著虞扶蘇,許久才嗤笑一聲,“花朝有你這樣的生母,真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

現在想來,虞扶蘇說的倒也沒錯,她和花朝母女親密,花朝的確更喜歡她,她也實在離不開花朝的。

這就是為什麽虞扶蘇雖然是虞家人,她對付她卻不討厭她的緣故,有的時候,虞扶蘇真的挺可愛的。

不然,陛下也不會對她……

而她卻似是一道煙霧,更似一線流霞,分明就在眼前的,卻縹縹緲緲,總握不進手中。

她想,對於虞扶蘇,陛下就是這樣患得患失的感覺,正如當時年少,一同身在尹桑之時,陛下就在眼前,心卻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她那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想來,人都逃不脫一個“賤”字,丟棄唾手可得的,追尋飄渺無蹤的。她是如此,陛下亦然。

想到此處,貴妃有些煩悶傷神,強令自己摒棄這些雜念,美眸只看向小公主,摸著小公主柔軟的發絲。

心中果然好受了許多,明明當初只是聖命難違兼之心血來潮,怎麽養著養著,還認真起來了呢?

貴妃失笑,湊過身去,在小公主鬢發邊輕輕親了一下。

“母妃帶花朝出去玩好不好?”

小公主笑盈盈眨著水潤明眸,“好啊,母妃,我們快走。”

貴妃帶小公主和婢女乘舟到了九洲瑤臺宮前,一徑闖上殿去。

九洲瑤臺宮裏的宮婢跪下阻攔,“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擅闖,求娘娘恕罪,不要為難奴婢們。”

貴妃長眉一挑,“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本宮今日非要進去看個究竟。”

“給本宮讓開,不然,本宮教人打你們的嘴!”

兩方僵持不下,眼見貴妃已然動怒,想要對仙宮裏的宮婢用刑。

忽有一道溫柔聲線傳出,“讓貴妃娘娘進來吧,陛下若是怪罪,由貴妃娘娘一力承擔。”

貴妃聞言一楞,“虞扶蘇?”

她不覺往殿中走去,見殿中央立著個裊裊婷婷的美人,一襲煙紫色長裙迤邐如水,梳著個輕巧靈便的發髻,每一處點綴無不秀雅脫俗,雖只是一個背影,一見便覺端莊秀美,滿目生輝。

貴妃眉心微蹙,喚道:“虞扶蘇?”

她心下有些疑惑,據她所知,陛下是沒有帶虞扶蘇回宮的,不知把她藏到了哪裏?

現在的形勢,陛下也根本不可能帶虞扶蘇回宮,那此人是誰?

一個和虞扶蘇極其相像的人,排解陛下思念?又或者,陛下幹脆給虞扶蘇另安了一個身份,依舊把她帶回了宮裏來?

前方傳來一聲低笑,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那人施施然回頭,笑道:

“原來,玉姐姐名叫虞扶蘇啊?好美的名字,正配玉姐姐,只是,陛下他一直不肯告訴我。”

貴妃頭一次,如此呆呆的看著眼前七八分像虞扶蘇的女子。

喬若又笑了笑,“我像玉姐姐,不,是虞姐姐。”

“我像虞姐姐嗎?”

她笑著取出一方帕子,帕子濕淋淋的,喬若就拿著那方帕子細細擦起了面。

大約半盞茶後,露出妝容下的真面目來,雖面上擦的不是太幹凈,也看得出,不僅聲音不像,連面容也是大相徑庭。

可她楞是把虞扶蘇模仿了個七七八八。

貴妃失語良久,之後眸中盡是厭嫌,乜著眼看喬若,傲慢的罵。

“好個會勾人的狐貍!”

喬若也不惱,只是笑嘻嘻的,“會勾人也是我的本事,貴妃娘娘想學,您也可以。”

貴妃怒目一睜,“賤人,你和誰說話呢?”

“自己下賤,以為世人都跟你一樣似的?”

喬若依舊笑瞇瞇的,“民女是下賤,可想來下賤也好,本已是這樣的身份,倒沒什麽抹不開面子的,沒什麽不能做的了。”

“娘娘尊貴,卻又何嘗不是一種負擔,您知道陛下想要什麽,卻礙著身份,守著您無用的驕傲,不知娘娘獨守空殿時,有沒有羨慕過我這個下賤之人呢?”

貴妃少遇這樣伶牙俐齒的女子,今日也算碰到了對手,著實被喬若氣了一通,發怒要打喬若。

仙宮裏的宮婢暗中對眼色,悄聲道:“快,快去告訴陛下!”

帝王手邊是一摞厚厚的白紙,上面事無巨細,滿滿記錄了虞扶蘇的一天都在做些什麽。

晨起沐浴。未食早膳。裁衣。午膳用了半碗飯,喝了一盞茶,多夾了幾筷茄肉…

一字一字看完,又仿若回味一般,將薄薄的紙張緊捏在掌心裏。

帝王背靠椅圈,微微闔眼,目光不知落在何處,神色亦有些迷離。

紅唇微微張開,口中似有喃喃低語,只聽不清罷了。

窗外天闊雲高,一陣高風卷下,綠枝擦著窗欞而過,驚飛停腳在枝椏間的幾只鳥雀,薄翅一扇,啼叫著飛起。

帝王被鳥聲驚動,眼皮一擡,已是回神。

他轉了轉墨瞳,眼眸落回在指尖夾著的白紙上,情緒平靜又顯低迷。

只是,這樣的低迷僅有幾瞬,他不知想到什麽,轉眼已換了一副神色。

槽牙咬緊,指甲摳入掌心,撿起那一摞白紙,在手中撕了個粉碎,當空一揚。

心口道不清的難受感覺仍得不到半分紓解,帝王緊緊揪住前襟,捂著唇劇烈的咳嗽。

“陛下,貴妃娘娘去了瑤臺宮,和喬姑娘起了爭執。”有宮人飛速來報。

帝王捂著胸口待氣喘順了,起身就往外走,他邁步極大,急於見到什麽似的,宮人們只能小跑著跟上。

一行到了九洲瑤臺宮,帝王最先邁入殿中,去尋“喬若”身影。

見喬若已改了模樣,面上脂粉擦的幹凈,他眼中的碎光忽隱,幽寂下去,壓著冷怒。

“誰準你擦掉的?”

喬若十分委屈,一雙眼裏濕漉漉的,“是貴妃娘娘見不得民女被陛下喜歡,強要民女擦掉的。”

“貴妃娘娘還命人動手打了民女的臉,只怕兩三日也消不了腫了,這可怎麽辦?就算扮上妝,也成了四不像了。”

貴妃柳眉一豎,“陛下,你休聽賤人胡說八道。”

“沒皮沒臉的玩意兒!”

帝王扳過喬若的臉,倒沒她說的那麽嚴重,不過,幹凈的面皮下確實有微紅的指印,右側面頰也微微腫脹。

帝王面色沈凝,涼涼瞥向貴妃。

“誰許你來的?回你的毓慶殿去。”

貴妃心頭正氣,她一向張揚,今日竟被一個黃毛丫頭壓過一頭,心中惱恨不甘怎能平息,又聽帝王冷語斥她,護著那賤丫頭,執拗勁上來,賭氣回頂君王。

“臣妾不回。”

帝王面上更沈,眼中盡顯焦躁不耐,幾乎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

“滾回你的毓慶殿,再不準來九洲瑤臺宮。”

“憐兒,你不要依仗朕的縱容,恃寵生嬌,無法無天。”

貴妃睜大了眼眸,怎麽也接受不了一個“滾”字。

從前,她不管如何惹到他,他再氣再怒,罰她閉門思過,對她冷言冷語,也從未對她脫口而出一個“滾”字。

她傷過真的虞扶蘇,那時,他恨不得對她動手,也未聽到他口中一個“滾”字,如今,她不過打了這個冒牌貨的虞扶蘇兩巴掌,他竟讓她滾。

貴妃的心承受不住這麽重的一個字,承受不了這樣深的呵責,驕傲如她,本該吞下淚水倔強轉頭,可不知怎的,她竟丟人現眼,在她看不起的丫頭面前猛墜下兩顆圓滾滾的淚珠來。

她今日輸了,一敗塗地,尊嚴全無。

帝王看到貴妃墜面的淚珠,仿若才找回一絲理智,屈指擦去她面上濕意。

只是,找回的理智很快再度被幽暗包裹,被焦躁吞沒,他朝外喊。

“來人,送貴妃回去!”

馬上有宮人上前,攙起貴妃手臂,勸道:“娘娘,走吧。”

貴妃不發一語,任宮人架著她,心尖冰涼,美目一錯不錯,盯著帝王的眼睛。

帝王已無暇去管她眼中到底是怨還是傷,只擁著喬若,幾乎是將她推進了內殿中。

“快!快些!”

帝王不住催促,仿若幹渴的旅人急需一口救命的甘泉,久病的病患急要一劑舒緩疼痛的良藥。

他坐在床賬裏,吐息綿長,目中似有火燒,紛紛雜雜狂亂無章。

喬若裝扮好,手拎一壺酒進了床賬,朝帝王身上貼去。

他目中似清明又似迷惘,輕輕挑起她的下頜。

“對朕笑。”他命令她。

喬若想象著虞扶蘇笑的最溫柔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子,對帝王綻開一個最明媚的笑顏。

帝王忍不住低頭,朝她靠過去,將要觸碰上紅唇之時,又堪堪停住。

他溫柔纏綿的目光一點點轉冷,隱含譏諷。

“朕險些忘了,你厭惡朕,不會願意朕觸碰你的。”

“不…不是,我從不厭惡陛下。”

“我喜歡陛下。”

“我……愛陛下。”

美麗的女子面頰悄紅,有些羞澀的倚在男子身上,柔情似水,低聲訴說著對男子的情意。

“你愛朕?你說你愛朕?”

帝王手掌掌著女子纖腰,將女子往自己懷中扣,使了偌大力氣,發狠一般。

他眼中又冷了一些,直直凝視著懷中女子,似乎下一秒就要發怒,將她攔腰折斷。

女子大著膽子,微微閉眼,下頜輕點。

“我愛陛下。”

“哈哈哈…”

帝王大笑,手上力道驟松,改掐為勾,將女子腰身擡高,覆唇上去……

喬若知道帝王的規矩,又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

其實,第一次看到這兩個人,喬若就知道,他們絕非一般人,更不會是什麽姐弟關系。

不過,他們刻意隱瞞,她也樂得裝傻。

後來,這個男人醒了,從他看那個女人的眼神,一眼便佐證了她的猜測。

他愛那個女人,愛到發瘋的眼神。

不過,女子的感情倒有些看不透,似關懷又似冷淡。

再往後,她更是淡漠,刻意避著這個男人,把他推給她照顧,她自然樂意不疊。

且她從不在那貌美的姐姐面前掩飾對這個男人的喜歡,她是個鄉下丫頭,一生所求無非是嫁個好男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如今遇著一個,長相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看容貌氣度也知道絕不是來自貧苦人家,這樣的男子,被她恰巧遇到了,沒理由不緊緊抓住。

這個男人卻不樂意了,耍性子不吃她端給他的藥。

當天晚上,就發生了一件挺讓人臉紅也挺有意思的事。

漂亮姐姐毫不留情拒絕,這個男人失魂落魄。

之後,他性情就古怪起來,利用她氣漂亮姐姐,動不動就對漂亮姐姐發脾氣。

再之後,他身份揭開,竟是大越朝的皇帝陛下。

喬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運氣,竟救下了落難的皇帝陛下。

更有運氣的是,皇帝陛下愛著玉姐姐,但兩人之間不知怎麽回事,難以和睦。

那天,皇帝陛下撇下了玉姐姐,把她帶到了皇宮裏。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金碧輝煌的宮殿,沒有吃過那樣精致美味的佳肴,她貪戀這樣的生活,她想要留在這裏,留在皇帝陛下身邊。

她一定要留在皇帝陛下身邊,況且,她一直是一個肯為自己的目標去努力的人。

扮作玉姐姐這件事不知是誰先想到,誰先開始的,反正自然而然的,她和皇帝陛下,一個甘願充當替身,一個從替身身上獲得慰藉。

不過,陛下雖然把她當成玉姐姐,可對她和玉姐姐的要求終究是有差別的。

陛下似乎不想要她的身子,這令她不安起來,只有成為皇帝陛下真正的女人,她才能永遠留在陛下身邊。

這樣,她的一生才能安穩有保障。

所以,她努力扮得更像玉姐姐一些,讓皇帝陛下入戲更深,她再一步一步突破皇帝陛下的防線,和皇帝陛下真正做成男女之事。

這樣,即便當一輩子替身,可她有長相好有權有勢的男人,用不完的吃穿享不盡的富貴,對她這個鄉間小妞來說,這一輩子也沒什麽虧的了。

玉蘭縣此時已進入重重戒備狀態,依照現今的情勢,隨時都有可能發兵攻奪越朝城池,向越朝宣戰。

而守將府中,衛蘭澤已被關在房中整整三日。

方君揚的意思很明確,不和玳姬發生些什麽,他是別想出這屋了。

他是東宮一脈唯一的幸存者,是衛朝延續下去的希望,於他而言,現在最緊急的任務倒不是光覆什麽衛朝了,而是替衛朝留存血脈。

“殿下,怎麽辦?”

玳姬自經歷了上次的事情後,有些放棄了的意思,和衛蘭澤同處一室三日之久,只是替衛蘭澤續些茶水,其餘時間倒是一個字也不再多說。

眼見過了三日,她終於有些耐不住性子,轉頭問他。

衛蘭澤微微擡眸,淺淡目光從她面上掃過,似乎嘆了口氣。

“玳姬,你還願意替我誕育一個子嗣嗎?”

玳姬聞言怔住,倒沒聽懂似的,呆呆的也不接話,只是眨了眨眼睛。

衛蘭澤只好又問一句,“你可願意?”

玳姬這次是全然聽懂了,霍地從椅中立起,臉騰的一下通紅,手足無措走了兩步。

“殿下,您,您怎麽忽然…?”

她咬住唇,吶吶著不再言語。

衛蘭澤見狀,反問玳姬,“我也想問問你,上次在田莊,你不是很大膽嗎?”

玳姬將頭垂了下去,那時,她受方君揚慫恿,又兼好容易再見到心心念念的他,多少有些邪性,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和膽子,言語肆意。

如今他真問起她,她反而心中慌亂,不知所措起來。

衛蘭澤又看她一眼,眼裏依舊沒什麽波瀾,只是輕聲道:

“既然沒有不願,那就走吧。”

他動作是輕緩的,也知道照顧她的感受,只是,他始終如一片葉,一朵雲,清清淡淡的與這凡塵的俗欲無關,眼中堆不起什麽情嘲,真的全然是完成一樁任務而已。

等到結束,他將一件長袍搭在玳姬身上。

“你若累了,歇一歇再起身。”

玳姬紅著臉,羞答答點頭。

與玳姬的結合正合方君揚心意,方君揚自然不再拘著兩人,衛蘭澤重獲自由。

深暗的夜色裏,燈火皆熄,本應萬籟俱寂之時,床上側臥的身影卻忽緩緩折起身來。

又有一道人影飄近,跪在床邊,兩人也不點燈,夜色裏說話。

“主子,近些時日李元容興許會有動作。”

衛蘭澤微微頷首,“吩咐下去,加緊提防。”

兩人又在暗處不知小聲說了些什麽,那下屬告退,一道風一樣沒入夜色中。

衛蘭澤躺回到床上,似枕臂陷入沈思。

李元容此次的目的是搭救長公主,只是這次,他註定帶不走那長公主。

床上的人似乎心情愉悅,墨色中微微挑起唇。

而他和他的小妹,興許馬上就能再見了。

虞扶蘇被拘禁在這山下小院裏,已快兩年。

那日他回宮後再未出現過,只派人來接走了喬若的阿婆,又送了她姑母出來。

他也沒讓人為難周姐姐,這樣,除了小院四周隱在暗處的暗衛,她和姑母、周姐姐相守一處,好似真過上了寧靜的田園生活。

姑母還是老樣子,人糊糊塗塗的,還沒有喬若的阿婆清醒。

周姐姐隔三差五消失一通,神神秘秘也不知去了哪裏?

這麽久的相處,周姐姐對她和姑母依舊冷淡,總是擺著個冷臉不理睬她們,虞扶蘇知道她心中堅冰一般的恨,也知道這事急不來的。

只能慢慢的,一點一點的親近周姐姐,一點一滴融化姐姐的心。

可她揣摩的透周姐姐的心,卻揣摩不準金殿上的帝王那顆敏感多變的心。

他把她扔在這裏近兩年,一面都不見,一句話也沒有,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她真的是受夠這個人了,世界上哪有他這樣的人,莫名其妙,瘋瘋癲癲。

若非有不得不回宮的理由,正好和他一輩子別再見。

只是,她要回宮去,她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

以往每日,虞扶蘇招來暗衛,說她要見陛下,得到的無一例外都是。

“陛下忙於政務,無暇出來。”

長此以往,虞扶蘇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氣餒了,還是心淡了,漸漸的也不再多問。

且又困在這小院中出不去,一日一日,得過且過罷了。

恰好這一天是八月十五,八月十五,中秋團圓,況這一天對虞扶蘇來說,更有別的特殊意義。

虞扶蘇生的巧,恰生在團圓夜裏,這一日之於虞扶蘇,本該是個大喜的日子。

虞扶蘇卻如何喜的起來,想想從前再看看現在,不覺灌了一杯酒下腹。

做女兒時的虞扶蘇,是滴酒也不沾的,只是,年歲越長,越能發覺,酒其實是個好東西。

就算不能澆愁,至少能麻痹自己。

她背靠圓桌,望向院中那株已開的丹桂樹,一口一口小啜杯中液體,桂花芳香撲鼻,混雜著清列的酒香,讓人有了些囫圇醉意。

“你倒是會享受。”

意識朦朧,仿佛聽到風中送來一句不客氣的問候,虞扶蘇一開始並不在意,只以為自己有些喝多了,有些幻覺也正常。

直到那聲音再度傳來,虞扶蘇慢慢轉頭,看見立在身後的頎長身影,風撩起銀灰色的衣擺,輕輕在眼前飄蕩。

酒意被迎頭風一吹,當即散了大半,眼中漸漸清明,虞扶蘇一把扔下酒杯,起身朝帝王走去。

“你終於肯來了。”

帝王身形比兩年前還要單薄消瘦一些,虞扶蘇想到兩年前老郎中的話,想說什麽,待開口時卻又無聲。

帝王也看著她,不發一言。

兩人默然對立片時,虞扶蘇先道:“我要回宮。”

帝王不動聲色,黑眸壓視著她,許久後,嘲也似的問,“朕把你姑母都送出來了,你還回宮幹什麽?總不至於是想朕了。”

虞扶蘇道:“陛下,我想花朝和霽兒。”

帝王聞言,卻勾出一點涼涼的笑意,“朕不準你回宮,也不準你見花朝和霽兒。”

虞扶蘇擡眸,“憑什麽?”

帝王的笑有些詭異起來,“花朝和霽兒也是朕給你的,你忘了你說過的話,朕卻沒忘。”

她說過的話,虞扶蘇在腦中回想一番,只覺頭痛。

這人,八成又要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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