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

四

我喊他，喬琢石。他不理我。

我又喊，喬琢石喬琢石，他還是不回頭。

然後我就不管了，我只是象征性地顧慮到他的臉面，所以假意挽留一下。他愛走不走，我也管不著。有時候我生氣，他也會戳戳我，隨便戳兩下就不管我了。

其實我們算是好朋友，是不會生對方的氣的那種。而且他其實知道我背地裏和朋友聊起時就叫他喬琢石，只是他不在意罷了。

又泡了一會兒腳後，我施了個法把水弄幹穿上鞋子。我跺跺腳伸了個懶腰。一天很快就過去了，這個時候的陽光已經有點暗下來，照在身上不僅不暖和，風一吹甚至讓我覺得冷。

我往我的窩走，可是走著走著我就發現了哪裏不對勁。我的石頭不見了。

在我還是一只兔子的時候，認識一個很好的妖怪。我覺得他很好，是因為他沒有想過要害我。後來我一度祈禱自己可以早一點變成人形，這樣我就可以給他磕頭認他當我親爹。也許是祖宗？他看起來就是年輕朝氣的樣子，但是我總覺得他比我多活了很多年，反正就那種感覺。

但是一段時間後我就沒有再遇見他了，我難過了好長一陣子，一直到後來遇到喬琢石，我的悲傷才轉變為驚嚇。

那個朋友曾經送了我一塊石頭，雞蛋大小，扁平的，邊緣也很薄。他還施了法術，讓這塊石頭輕易不能碎開。

我的朋友說等我變成人形了，可以拿著這片石頭的邊緣削肉。我說，我是吃素的兔子。

我的朋友丟了，連我剩下的石頭也要丟了。想到這裏，我又難受起來。我立馬趕回瀑布那兒找我的石頭。我盡量貓著腰撥開草叢，到後來我變成兔子去嗅石頭的味道。可還是沒有。

因為不想來回奔波，我確保了這裏在我走後沒有別的妖怪來過的氣味，萬並且無一失絕對找不到那塊石頭後才離開，沿著我下午來時的路返回。

等我到了半山腰，太陽已經快落盡了。山遠處的最後一線光亮讓我有一種黑暗襲來的涼意，我總想試著抓住什麽。

然後我又接著找。

感受到自己的影子在慢慢變淡，天色又漸漸暗下去，我開始感到一陣慌亂。

我沒想到自己會弄丟了石頭。在我還是兔子的時候，我每天出門都會把它埋起來藏好。後來我幻化成了人形，更是每日隨身帶著。連喬琢石都能看出這塊石頭對我來說是極寶貴的。

我還沒走到石頭邊的時候已經忍不住哭了。對，不僅膽子小，我還很愛哭。有時候我也沒那麽難過沒那麽委屈，但是眼淚一下子就自己出來了。其實也不用勸我，我就是有點想哭，單純的流出眼淚的那種哭。

我在淚眼中繞過大石頭來到背面，卻看見了我的石頭。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更多了。我是那種，當我傷心時，即使不知情的誰在快樂地聊天笑鬧，我也會突然感到很討厭。當我開心時，即使看起來毫不相關的人物，我也為他們祝福。

我就是那種會感情牽連的類型。

我撿起我的石頭後小心收好。眼淚還是止不住，我在暗中看著那個大石頭上刻上去的已經有點看不清的字，伸出手指跟著筆畫描摹了一下。

我突然很感激喬琢石。

五

回去的路上我把我的石頭用帕子包好。我想我應該準備一個小布袋放好石頭系在身上。但這樣又有點引人註目。大家總是對別人偷偷不讓看的東西好奇心最重。

後來我決定找個朋友幫我施個法術，讓這塊石頭一落地就有很大的聲音，這樣即使掉了我也能聽見。

自我成人形後，並不是多用心鉆研法術。因為妖怪們往往不會傷害妖怪，況且我處事之道修得精深，不招別的妖怪嫌。

不過到了這種時候，我就得找別的妖怪幫忙了。石頭上本就有法術，要想覆蓋上新的，總是要花點力氣的。

等我走進洞裏時，我的貓正坐在一處自顧自地梳理毛。我剛想開口，他就搶先我一步說，我想到了。

想到什麽呢？我有點好奇，因為他總是有很多去山上哪裏玩的好主意，而且我覺得他要麽就是活得久，要麽就是愛跑，所以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好地方。

然後他說何不想辦法找到喬琢石的缺點，他叫我應該多去向妖怪們打聽喬琢石的事，不要總是藏在後面，每天只知道玩樂和找從前丟了的那個朋友。

好吧。我的貓為什麽還沒忘記這件事，他為什麽就是要催促我去殺喬琢石啊。

我抱著這種顧慮睡去。我睡在裏面，我的貓在外面離洞口更近的那一側。因為裏面更安靜，而且有喬琢石擋著，我覺得更安全。

不是說讓喬琢石擋著洞口替我挨刀，只是因為他的耳朵出奇得靈敏。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蝴蝶。她說在自己還是毛毛蟲的時候，並沒有什麽意識，只是每天循規蹈矩地像毛毛蟲一樣生活。後來她變成了蝴蝶，突然沒過多久就變成了人形，真是好運氣。我的貓不知道去哪個山崖玩了。

我把我的石頭遞給蝴蝶，說明了我的來意。她用手接過那塊石頭時，突然臉色一變，說，這石頭……

我自然是要問她怎麽了，但她搖搖頭後很快地幫我施了一個法術。我猜想是因為我丟了石頭後有誰碰過，或者是我在哪裏蹭到了什麽氣味，所以蝴蝶才覺得奇怪。

接過石頭後我試著往地上一扔，果然發出了一陣重物雜落的聲響。我謝過蝴蝶，她的法術比我好多了。然後我想到或許蝴蝶知道喬琢石的事情，於是向她打聽。

蝴蝶說，喬琢石是山上活了很久的妖怪，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突然就冒出來了。他的法力很強，一般不與別的妖怪切磋，且行蹤不定……

我大概也聽懂了，就是喬琢石很強。我無緣無故跑過去了，既殺不死，也活不下來。

看來我的貓，是要我死啊。

六

要想了解誰，首先要認識他。如果沒辦法認識，就先了解他的過去。

自從我變成人形，就一直維持著善良無害的樣子。大部分妖怪化成人形都很不容易，他們往往不傷害其他化成人形的妖怪，除非有什麽早年的深仇大恨。

我的打探進行得很順利。

有誰告訴我喬琢石其實算是妖怪們的老祖了，他是這座山出現的最早的一批妖怪中的一個，因為喬琢石法術高強所以一直活到了現在。我的貓在我的腳邊跟著我，愜意地叫兩聲。

有誰告訴我喬琢石兇殘冷血，所以大家才都怕他。我的貓聽了這些後跳到我懷裏，不停地拍我的手。

水草告訴我她的朋友的朋友曾經見過喬琢石，說喬琢石好看得不行。我問她：“你朋友的朋友是誰？連空氣都能修成人形了，你可不要亂說。”其實我是在笑話她平日裏愛編謊話騙我們，所以沒多少朋友。

今天水草沒有抱怨我又譏諷她，看著她沈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如癡如醉，我和我的貓各自打了個寒顫。水草要梳新的發樣，我怕她拿我練手，抱著我的貓匆匆走了。

路上只有我們倆的時候，我的貓略帶不滿地開口：“這些消息真真假假，壞的謠言多半都是假的。”他問我為什麽要浪費時間打探這些東西，然後又催著我早日與喬琢石相見。

我想再拖一點時間，況且聽這些故事也樂趣無窮。不過我很鄭重地回答：“只有多了解才有勝算啊。”緊接著我吹捧他，說因為是他找我幫忙，我才那麽用心。喬琢石是只貓也能笑得很開心。

這時我突然想起什麽，我問他是不是喜歡喬琢石，明明說要殺他，剛才說話間聽到關於喬琢石的壞話卻那麽生氣。

“今天天氣不錯。”現在輪到我的貓轉移話題了。我剛要笑話他以前還總說我這麽做一點也不自然。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才領悟到怎麽誰都或多或少知道一點喬琢石的事情，而我卻毫不知情啊。

過幾天蝴蝶又來找我，最近她的臉色看起來很好，應該是天氣一天比一天暖的緣故。

她跟我說，兔子你要是那麽想知道喬琢石的事，就去找老兔子。

也對，老兔子也活了那麽久，我們又都是兔子。所以我和蝴蝶一起去找她。路上我發現蝴蝶的裙擺有一點鮮紅，但隨著走路的擺動一閃而過。我想可能是她在哪裏蹭到了，就沒說什麽。

老兔子叫陳其掩。她不像我們一般還是少女模樣，但也很年輕漂亮。我們長相上顯露出來的年紀都由自己決定，如果可以，我要一輩子都頂著現在這個年紀的臉。

陳其掩的眼睛也很漂亮，是大而圓的杏眼。她的眼睫毛不濃不疏，短短的，眼尾的眼睫毛更長些，讓她添了一種天真俏皮的親近感。蝴蝶說除了眼睛，我們長得很像。

我也這麽認為。我的眼睛也很大，但眼珠子細看不是純黑的。蝴蝶告訴我走在光下，有時可以看見我的眼睛有一點很深的墨綠色。陳其掩對我們很好。

我問陳其掩是否知道喬琢石，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在我和蝴蝶之間來回打量，最後視線又落回我身上。她啞聲問我：“你想起來了？”

“啊，”我下意識接話，“你是說你上次答應了要送我碎寶石，剛才聊天時我暗示了那麽久你都裝聽不懂的事嗎？”

蝴蝶聽了嚷嚷道：“什麽啊我也要。”

陳其掩繃緊的背松下來，她別了一下耳邊的頭發，說沒什麽事，寶石一會兒就給我們。緊接著她說喬琢石確實存在了很久很久，早在她變成人形之前，喬琢石就已經存在了。

“啊——”我和蝴蝶感嘆他的壽命之長。

“可喬琢石沒有良心。我的一個朋友，也是兔子，”陳其掩一改往日的溫柔語氣，順便瞄了我一眼，“她從前很愛喬琢石，可是後來被喬琢石辜負了。”

又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故事，看著陳其掩覆雜的面部表情和落寞的語氣，我和蝴蝶對視了一眼。原來喬琢石還欠了陳其掩情債啊。

“那喬琢石是怎麽辜負她的？”蝴蝶追問。我們知道既然陳其掩願意提起這件事就說明她已經放下了，所以會告訴我們的。

“她病死了。他們互相喜歡卻各自誤會。我的朋友是世間最好的妖怪，喬琢石骨子裏是不相信我朋友最後也愛上了他的，反而以為我朋友愛的是別的妖怪。而我朋友呢，知道喬琢石的誤會，卻沒有解釋，只希翼著喬琢石自己明白。”

“因為互相的不信任與無力解釋，歸根結底是他們自己的感受高於兩人之間的愛。”蝴蝶說。

陳其掩點頭不語，過了一會她問我怎麽想。

我也覺得很可惜。原來這個故事真的是陳其掩的朋友而不是她自己的。於是我抓住別的點問她：“那另一個妖怪呢？喬琢石誤以為你朋友喜歡的那個妖怪，我們能見他一面嗎？”

“固逢春啊，他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蝴蝶聽了後有點不自在地看著我。現在換我難過了，原來送我那塊石頭的朋友，是真的死了啊，而不是因為別的任何理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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