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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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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妃

祁峟冷肅著臉,心底駭浪滔天,面上卻絲毫不顯,他殷切地瞧向商皎,“商姑娘見多識廣,可否替朕解答疑惑?”

商皎半點不矯情,她步履輕快地走到大殿中間,微微彎腰屈腿,“陛下,我大祁土地按畝收稅,有多少土地就交多少糧稅,人丁數量的多寡不影響征稅結果。”

“這樣做雖然避免了‘富戶享田萬畝,交稅不過百十來畝’的窘境,但也淡化了人丁與土地的關聯。”

“小女子愚見,按照農戶家中的人口數量劃定其家庭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高於最高標準的土地罰沒;低於最低標準的補足封賞。”

祁峟緊擰的眉頭輕輕散開,“以人口基數為標準,以一家一戶為基本單位,使土地面積在合理區間內彈性變化,此法妙極。”

商皎笑容含蓄,“陛下謬讚。”

祁峟很是鄭重地起身,將商皎引至禦案左側,親自鋪平宣紙,將狼毫毛筆遞給商皎,又從小柚子手中接過硯臺墨條,親自磨墨,手上忙碌的同時,嘴也沒閑著,“姑娘你說,這個上下限的標準,又該如何制定呢?”

“下限好說,餓不死人的最低標準。”

“敢問上限呢?”

商皎從容不迫地接過祁峟遞來的毛筆,虛虛在紙上畫了倆圈,“無需奴役他人的情況下,一家人能夠耕種的最大面積。”

商皎潔白柔韌的手腕輕輕一轉,墨水填滿了一個飽滿的圈,“這是底限,餓不死人即可。”

商皎修長的手指輕輕擡起,墨水又暈染了一個半圓,“這是上限,比底限多一半。”

年輕姑娘璀璨漂亮的眼睛噙著笑,“定死個人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那麽這個家庭占有土地的標準範圍也就出來了。”

祁峟笑了笑,少年人緊繃的脊背稍稍放松,“姑娘所言極是。”

夏妍也緊跟著開口,“安南土地肥沃富庶,一畝地便足以養活一口人;溪南、北境等地土壤貧瘠,三畝地尚不足以養活一口人,依臣愚見,這上下限的標準,也要因地制宜的好。”

祁峟輕輕旋轉手中的毛筆,墨水濺到了臉上也混不在乎,他淡淡開口,讚同夏妍的說法,“夏愛卿所言在理。”

王晚成卻開口,道:“個人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這問題不是又繞回來了?”

“成年的男人和女人,少年的男人和女人,老年的男人和女人,這六者占有土地的上下限,直接就形成了六個標準。”

“如此看來,商姑娘的法子,也是紙上談兵,華而不實罷了。”

商皎沈默不語,倒是夏妍主動替她開口解圍,“緣何就是六個標準?”

“把男女的差異隱掉,年齡標準只論成年與否,就只剩兩個標準了。”

“雖說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是為成年,但為了減緩地方官吏的工作難度,把成年的界限卡在十二歲--以一大旬為界,也是合乎情理的。”

祁峟讚許地瞥了眼夏妍,心裏欣慰極了。

便是女人的氣力天生比男人小,女人們也不會嫌棄手中的土地多了燙手!

就像人老了,吃不下飯了,幹不動活了,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像嬰幼兒一樣仰賴她人鼻息才能存活,也沒人敢像對待嬰孩一樣對待老人。

沒辦法,社會地位擺在哪兒,尊老愛幼,貪念錢財,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

商熙也開口,他拱手抱拳,聲音恭敬但不失嚴厲,“那敢問太後,如此一來,是按我朝舊例征收土地稅,還是效仿先朝征收人丁稅,亦或是雙稅並征,兩者並行?”

夏妍淡淡開口,也不惱怒商熙的冒犯,“自然是按照我朝舊例,單征土地稅。”

商皎緊跟著開口,“收了地稅的同時當然不能征收人頭稅啦,橫征暴斂要不得!”

一群人吵鬧,祁峟面上帶著笑,心裏卻不輕松,土地分配的事情是紮在他心頭的銳利的刺,又堅又硬,一日不得妥善處理,他就一日睡不好覺。

商皎領了旨意,將今日的會談記錄成冊,並將她的想法具體到點滴,寫成折子;折子寫好後,京官朝議修改,最終版抄錄百份,通過快馬與信鴿,運送至各地府縣。

地方府縣測算好當地的數據後,再將折子運回京都。

地方官們或殷切或惶恐不安地等待聖旨降臨,然而陛下在收回折子後就不再關註此事,大家松口氣的同時,也不敢完全把心放回肚子裏。

安南的改革熱鬧有序的舉行,富人的土地給了窮人,富人的奴隸恢覆自由身……

有地可種的百姓增多,繡房裏的繡娘、織娘;泥瓦匠、殺豬匠、竹匠篾匠卻也相對應少了一大片。

祁渺森等人將此類現象寫成折子交給祁峟,希望陛下和朝中大臣能註意到此事的不同尋常。

按理說人人有地種、人人有糧吃的日子是富足幸福的;然而安南百姓的生活成本也高了不少,剃頭、編制凳子、蓋房子、修路、修堤壩……

這些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瑣事居然貴了一倍有餘。

歸其原因,是匠人們不願意幹手藝活,回家務農了。

商熙特意強調了“士農工商”的思想對百姓們擇業的影響,他希望祁峟“勸課農桑,鼓勵耕織”的同時,也能引導大家重視手工業生產。

祁峟看折子的時候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

二月二很快到來,祁峟在眾人簇擁中去了神農祭壇,又在歌舞聲中進行了神聖莊嚴的耕耤禮。祁峟是皇帝,大司農為他準備了最先進最高效率的犁具,開墾荒地的時候又快又省力……,祁峟在百姓的矚目中,牽引著耕牛,一寸寸踏松土地。

少年天子玄色的衣袍樸素古典,綁在腦後的發快活搖晃……

“小皇帝種地怎麽不用金鋤頭。”

“金子軟啊,金鋤頭怎麽挖得動地!”

“老皇帝就是用金鋤頭種地的。”

“皇帝的牛就是不一樣啊,又精神又強壯。”

“他用的犁也小巧輕便。”

“我家連驢子都買不起。”

“我們村上攏共就兩頭驢呢。”

“別管那驢不驢,牛不牛的,你們看陛下用的那犁,木頭做的。圓圓小小的,我們可以擁有啊!”

“那犁真簡便啊,套在我身上,我應該能輕松不少。”

“那犁圓潤小巧,套在我家牛身上,牛也省勁。”

祁峟翻地松土的時候自然是沒聽見周遭的議論低語的;但當他閑下來,坐在田壟上休息,他的子民們羨慕、渴求的聲音便止不住地往他耳朵裏鉆。

“皇帝就是皇帝,皇帝種地都有牛用,哪像我們,套在牛身上的犁具架在我們身上。”

“皇帝哪用自己種地,他躺在糧食堆上,一輩子都餓不死!”

“我們這麽多人種地養他呢!”

農人們在祁峟面前閑話家常,他也不惱怒,只悶悶地接過小柚子遞來的水,“莊子上沒普及耕牛嗎?”

小柚子是窮苦出身,對農莊的事熟悉的不得了,“哪兒只是沒有牛呀,騾子、驢那都是沒有的。”

“尋常農家哪裏養的起畜生,不餓死人都是萬幸。”

祁峟心裏煩悶,原來他的治下,百姓生活如此艱辛。

他看了眼油光水滑的耕牛,牛背上披著鑲金嵌玉的明黃色鞍韉,淳樸的眼神汪汪地黑亮;他又看了眼佝僂著脊背,衣衫灰暗破敗的老頭。

嘲笑似的搖頭,對一旁走來的大司農說,“你看看,我養的牛,比人還要高貴,養尊處優的。”

大司農陪笑,“陛下,您是至尊天子,他們是草民,不一樣的。”

祁峟心裏酸澀,卻也說不上由頭,只訥訥道:“他們是天子的孩子。”

大司農不笑了,他是正經的墨家仕子,他當然希望人人都吃飽飯、穿暖衣、活得輕松省力,但他做不到啊。

他們日覆一日的改良農具、選育良種、變革排水措施……,挨家挨戶的走訪,渴望從農民手上獲取最先進的播種經驗……

他們百十來人從未放棄過努力,可五年、十年、二十年過去,只能取得微末點滴的進步。

畜力不足的時候,再輕便省力的犁具,也是套在人身上的,他們無力更改。

再優良的糧種,也抵不過洪水、幹旱的破壞,人力終究不能勝過天意。

“陛下,……”

小柚子開口,“大家過得苦,不是您的錯。”

“是老天爺,老天爺見不得大家好過,不關您的事。”

祁峟唇角輕勾,“不關我事?”

“怎麽可能呢?”

但他也不再過多糾結這事,只溫柔地摸了摸牛角,“將這牛和犁,送給那些淒苦的村子吧。”

“這犁要真是省力好使,就麻煩諸位大人,幫阿翁阿婆們改造器具吧。”

“小柚子,你明日去朕庫房裏,取上好的茶葉錦緞出來,朕要好好犒勞諸位大人。”

大司農和小柚子連聲應是。

祁峟心情覆雜地回了宮。他向來是奢侈愛享樂的性子,珍饈佳肴、美酒佳釀、綾羅綢緞……,貴東西有貴東西的好處,好東西當然討人喜歡。

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祁峟發自肺腑地希望天下人能和他一起快樂。

這天,祁峟再次去了京兆府,不同於上次的喧囂無序,今天的京兆府熱鬧又嚴肅,大家都禮貌恭敬的排隊,沒人大聲哭鬧,也沒人撒潑。

京兆尹高高在上,獨身一人坐在官椅上,卻無端帶著親和力,人民對她敬重有加,卻不害怕。

她一份一份地核驗契書,條理有序的蓋章留戳,動作從容而不慌亂;京兆府的官員左右分散,坐在她的兩側,一份契書由五人蓋章,程序嚴謹至極。

祁峟隱在暗處觀察京兆尹的工作,見她動作嫻熟、神態閑適,恍然萌生了此王曄非彼王曄的猜測。

他眼尖地瞧見這個“王曄”左耳上側少了顆旖旎的紅痣,但他也沒戳破表象、興師問罪的心情,他才不在乎這個“王曄”皮下之人姓甚名誰,能幫他辦事就行,左右他只發一人的俸祿。

祁峟默默綴在人群最後,悄無聲息地排起了隊,大概一兩炷香的功夫,夏妍帶著戶部的人來找“王曄”議事。

祁峟站得遠,聽不清兩人交頭接耳在聊些什麽,祁峟剛準備亮明身份去湊熱鬧,夏妍很快就走了。

來去匆匆。

這下好了,祁峟原本一分的好奇心醞釀成了十分,他看著悠閑從容的“王曄”,又看了眼步伐匆忙的夏妍,只覺得心臟小貓抓撓似的癢。

他想了想,決定跟著夏妍走。

京兆尹公務繁忙,祁峟實在不想浪費她的時間,更不想連帶著蹉跎農人們的時間。

“夏妍。”

祁峟叫了戶部尚書的名字。

夏妍一怔,立馬轉身,見是祁峟,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陛下。”

祁峟輕輕“嗯”了聲。

見她臉色實在蒼白,遂關心道:“你怎麽了?生病了嗎?”

夏妍搖頭,“不是。”

“那你為何難受?”

夏妍擡頭,直視祁峟的眼睛,“淮安王府的事。”

“哦?”

“眾所周知,淮安王府有兩個主子。”

祁峟莞爾,“現任淮安王娶了前任淮安王的獨女,這才承襲了淮安王的爵位,所以實際意義上,淮安王府只有一個主子。”

“那就是淮安王妃。”

夏妍卻不讚同,她痛苦地搖了搖頭,“陛下,您不懂,那範氏承了淮安王爵後,使了些手段,讓淮安王這一祁姓王爵變成了異姓王爵。”

“淮安王府的家事不再受宗人府控制。”

“這淮安王妃手中的權勢,被那範氏分去了大半。”

祁峟:……

“這範氏,老淮安王活著的時候不過一任郡馬爺;老淮安王死了他竟然真敢以王爺自居?”

夏妍點了點頭,笑容帶著淒苦,“陛下,現下不是憂心淮安王家事的時候。”

祁峟一噎,“是你先提的淮安王府有兩個主子。”

夏妍理虧,忙把情況交代清楚,“陛下您下達了分地放奴追繳地稅的旨意,淮安王妃很是配合臣的工作。”

“她將銀子、土地、奴隸一一清點好,親自帶著賬本地契來我們戶部巷。”

“她這樣配合的宗室夫人,我們還是頭一次見,本以為這是一樁輕松差事,誰成想……”

“誰成想什麽?”

祁峟急了,這轉折一聽就不是什麽好事。

“誰成想淮安王府,淮安王妃說話不算話啊!”

祁峟:……

“淮安王妃前腳將東西送來,淮安王後腳就帶了淮安王夫人前來砸場子。”

祁峟震驚:“砸場子?”

夏妍嘆了口氣,深深瞥了眼祁峟,語帶憂郁,“人家淮安王說了,他早就跟王妃分家了,王妃管後院裏的事,夫人管前院的事。”

“現在王妃越過夫人,把前院的奴隸、土地、錢財也清點了,實在是僭越、無恥。”

“他不認這個賬。”

祁峟有些茫然,“他難道不知道,朕要整治京都的風氣嗎?他不主動交奴隸交土地補地稅,朕也會武力強迫他的。”

夏妍搖頭,“人家淮安王才不在乎這個,人家可是淮安王呢!人家的先人可是太宗皇太女唯二的孩子,熹宗陛下唯一的兄弟呢!”

“他還說他是大祁有史以來唯一的異姓二字親王呢!便是太宗皇帝、熹宗皇帝活著,也不會收他的稅、分他的田、放他的奴!”

“人家還說了,王妃膽小怕事,可別連累他破財。”

祁峟沈默,“他確實是唯一的二字異姓王,畢竟之前的淮南王都姓祁呢。”

“對了,淮南王夫人是個什麽稱號。”

夏妍詫異開口,“陛下您不知道嗎?當初是哀帝陛下舉行的分家儀式,將淮南王家的產業一分為二,王妃王爺各自一半。王妃並世子繼承後院資產--也就是老王妃的遺產;王爺繼承前院資產—也就是老王爺的遺產。”

祁峟無語,“這怎麽把大頭分給外人了。”

夏妍嘆氣,“誰知道呢?許是哀帝可憐淮南王是個被掃地出門的男人吧。”

“哀帝不僅做主將遺產的大頭交給了淮南王,還把淮南王的外室擡成了一品誥命夫人,使她以平妻的身份入門,與王妃平起平坐。”

祁峟:……

祁峟:?

這是什麽炸裂的操作,天秀!

“不是,他們怎麽好意思的。”

夏妍擺手,“誰知道呢,而且世子病弱,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杜後的意思是王妃誕育的嫡幼子繼任世子。”

“但淮南王策反了哀帝,兩人一通算計,這嫡幼子也暴斃離世了呢!”

“世子爵位也沒落在那淮南王夫人的兒子頭上,反倒是給一小妾的兒子撿了便宜去。”

祁峟:……

“王妃可還有子嗣存世?”

夏妍擺了擺指甲,輕描淡寫道:“有啊,王妃誕育的小女孩還好好活著呢。”

祁峟懸著的心收回肚子裏:王妃的子嗣要是死完了,他不介意收回淮南王爵。

“但是這個小姑娘的爹不是淮南王呢!”

祁峟無所謂地開口,“沒關系,她外公是淮南王。”她娘親也會是淮南王。

祁峟終於懂了那些老貪官一心一意給子孫後代積攢財富的心情—原來人努力一輩子,就是希望自己的血親過上輕松愜意的生活啊!

淮南王可是祁峟的偶像太宗皇帝唯一賜下的王爵,他雖然不怎麽關註淮南王家的事,可他還是很在乎淮南王的聲譽問題的。

而且王妃本人也不錯,忠誠於皇命,他很樂意幫她一把,也算是還了哀帝欠下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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