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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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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未泯

“陛下”,趙王爺的死引起了朝臣們的驚恐,也給了他們暢所欲言、指責祁峟的理由。

他們終於有機會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痛徹心扉地批評皇帝,“陛下,您是皇帝,既是國君,又是家主。趙王先是您的臣子,又是您的叔叔。”

“他是您父皇的親弟弟、是您皇祖父的親兒子。”

“尊卑有序,君貴臣輕,他臣服於您;但長幼有別,您也該敬重他。”

“陛下,您做了錯誤的決定,您被奸佞蒙住了眼睛。趙王只是與您意見相左、他苦口婆心地勸諫您走正路、回正途,甚至不惜以死明志。”

“您怎麽能說他是畏罪自殺呢?”

“金鑾殿向來是忠義之士的斷魂地,從來不是罪臣的亡命處!請陛下全了趙王最後的體面!”

與趙王爺交好的大理寺卿範氏義正言辭地指責祁峟,同時不忘分出眼神去安撫早已失了神智的趙王世子。

“請陛下全了趙王最後的體面!”

“請陛下全了趙王最後的體面!”

眾臣在大理寺卿的領頭下跟著下跪,只一瞬的功夫,就呼啦啦跪倒了大片。

祁峟血壓飆升,拳頭上的青筋蹦起。

法不責眾,他是知道的。

但若讓他直接放過這些起哄的人,他心裏也不甘心。

他默默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打算秋後算賬。

趙王的血一點點流盡,逐漸染紅了身下的漢白玉地磚。

趙王世子目眥欲裂,通紅的眼睛血絲斑斕,他憤怒地凝視祁峟,皇位上的青年神態倨傲,眼睛微瞇著,雙手搭在椅子上,重心不自覺前傾。

是戒備的狀態。

趙王世子看著置身事外的皇帝陛下,恨不得親手撕碎了他為父親報仇。

可惜他沒有機會。

聞訊而來的禁衛軍單手執劍,將那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層層圍住,用他們的血肉之軀,為他們的陛下矗立起堅不可摧的屏障。

所有人都冷厲著臉,泛著銀光的劍削肉如紙,沒有人敢去挑戰禁衛軍的威嚴。

然而大臣們還是不肯退讓,陛下有陛下的權威,他們也有他們的尊嚴。

今日他們若是屈服於刀劍和皇權之下,來日他們便是那文人墨客口中最卑賤無恥的軟骨頭、是人人唾棄的無根之人。

趙王死於正義。

他們務必要替趙王討個公道!

文忠亦或是文正的謚號、世襲罔替的親王爵位、陛下的罪己詔……

一個都不能少。

“請陛下全了趙王最後的體面!”

“請陛下全了趙王最後的體面!”

不少臣子的眼裏甚至氤氳著滾燙的熱淚,溝壑縱橫的臉上掛著渾濁的淚珠。甚至因為磕頭的力度過大,不少人額前已經是紅腫一片。

好不狼狽。

祁峟心裏冷笑,修長的手顫抖著撫上匕首。

真是好團結、好有凝聚力的臣子。

大家上次這麽團結,還是為了和平與安寧,打壓主戰派,力主求和呢。

什麽你不支持割地、賠款、寫臣表,你主張收覆失地?收覆失地有什麽好,又要死人又要見血的,不吉利不吉利。

倒不如割幾塊地、賠一點錢、再寫封臣表,屈辱些也就屈辱些,總歸是和和氣氣的、和氣生財嘛。

祁峟來回撫摸他嵌滿琥珀的匕首,心裏的郁氣不可謂不大。

他冷肅著臉,漆黑的眼神掃視四周,冷漠的眼裏閃著嗜血殘忍的光。

他瞥見孤零零站在人群中的夏妍、崔海河、趙瑯,緊繃的嘴角終於舒緩下來。

很好,至少他看好的大臣們跟他站在一側。

他眼光流轉,發現不太被他看好的吏部尚書王鶴亭優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也絲毫沒有跪下的意思。

王鶴亭是上了歲數的老臣,和安懷濟一樣經歷了三任皇帝,是平民出身、一步步爬向高位的重臣典範。

冬日裏陰雪連綿,天又黑的晚,王鶴亭前些日子上朝時沒看清路,滑了一跤,腿給摔斷了。祁峟特意免了他一個月的早朝,偏偏這個保守古板的老大臣不接受祁峟的好意,瘸著腿也要來上朝。

也是沒法子了,祁峟特意賜了他轎攆、椅子,準他在勤政殿坐著。

祁峟本以為這個老大臣會是罵他、討伐他的主力軍,卻不想這個老大臣只安靜坐在一旁吃瓜看戲。

祁峟分明記著,他上次處置杜氏族人的時候,這老爺子還精氣十足地痛罵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來著。

怎麽今兒個,他居然這麽安靜了?

祁峟心裏好奇,他將目光落在吏部尚書王鶴亭身上,語含戲謔,“王愛卿怎個不替趙王請旨,你和趙王交情不好嗎?”

王鶴亭沒料到陛下會專門註意到他,他錯愕了好一陣,才開口道:“陛下只用收稅、降爵來處置違背了大祁律法的罪臣,從沒有虐殺他們性命的意思。”

“趙王在犯了大錯的情況下,以身家性命為籌碼,逼迫陛下讓步,其心可誅。”

“他死的不冤。”

王大人語氣和緩,他風輕雲淡地結束了話題。

祁峟這才笑出聲來。

“說得好!”

他嗤笑著環顧金鑾殿,聲音擲地有聲,“君子一言九鼎,孤頒布的命令絕對沒有收回來的可能。”

“諸愛卿若是覺得跪著有用,那你們便不必站起來了。”

“索性斷了腿,也不影響你們正常生活。”

祁峟隨手接過小柚子遞過來的茶盞,悠閑地刮了刮杯蓋,陶瓷碰撞發出來的清脆響聲悅耳輕盈。

“孤給你們一盞茶的時間,你們仔細考慮,是繼續跪著,還是站起來。”

“一盞茶後,禁衛軍手中的刀,就要飲血了。”

威脅意味十足。

祁峟眼角含笑地瞧了瞧大理寺卿範氏的膝蓋,閑扯家常似地問了句,“範大人,你的膝蓋跟隨你幾年了?”

範大人惶恐,冷汗冒個不停。

他聲音顫抖起來,再也沒了先前的氣勢,“回陛下的話,三……,三十……,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啊,”祁峟慢吞吞喝了口茶,“挺久了。”

範大人害怕地跪不穩了,身姿一晃,直挺挺昏倒了過去。

有內監準備去攙扶他,祁峟呵退了他的行動,“你們別管他,他的腿能不能保住,看他自己的造化。”

心軟的內監立馬退回原位,他剛站穩,就被小柚子鋒利的眼神嚇個不輕,差點一個哆嗦,跟著範大人昏倒過去。

小柚子是他的師父,向來是和藹溫柔的,從沒有盛氣淩人、瞧不起人的時候。

然而剛剛,小柚子眼裏的狠色,卻是遮都遮不住。

內監知道自己剛剛好心辦了壞事,心裏一陣後怕。

他穩了穩思緒,木樁似的站定,再也不管朝廷上的閑事。

一盞茶的時間極短,陸陸續續就有大臣顫抖著站起來,年輕點的人還好,只是跪久了腿發麻,但也不至於站不穩,稍微搖晃幾下,就恢覆了正常。

忽略他們額頭上斑駁的血痕和腫包,他們和正常人沒有一絲區別。

上了年歲的大臣就慘了,他們勉強站起來,卻因為血液循環不暢通的緣故,站不穩站不久,只好手腳並用,四肢著地,緩了半天才稍微得勁,他們想揉揉膝蓋上的淤血,都不敢動作過大,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惱了陛下。

他們陛下連親叔叔都能逼死,剜了他們這些外人的膝蓋,他又有什麽不敢的。

不趕緊站起來,膝蓋沒了自己吃虧。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跪著的大臣陸陸續續的站起來,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或是真誠或是虛偽地道了句,“陛下聖明。”

祁峟不管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聽到“聖明”這個詞,心裏頭異常高興。

他心想,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聰明人知道什麽是最核心、最緊要的利益,當他們為了某個長遠的、隱蔽的利益跟你擡杠時,你只需拿捏住眼前渺小的細節、他們不曾註意過的細節,狠狠朝著這個細節上使勁,他們自會臣服。

即使不是心甘情願的臣服。

一盞茶後,祁峟滿意地看著勤政殿上成排站立的臣子,發自肺腑地笑了。

很好,他很滿意。

就連剛剛昏倒過去的範大人也在同僚的攙扶下站直了身子。

看來大家都還是很在乎身體的。

都不想被殘廢。

“愛卿們給孤面子,孤也不好落了愛卿們的面子。”

祁峟緩緩開口,打破一室的靜謐。

“孤答應你們,全了趙王最後的體面。”

他眼睫含笑,少年人恣意舒朗的臉上寫滿陽光。

“黃泉路陰冷,趙王叔孤身一人下地獄,孤怕他寂寞,特準了他長子陪葬。”

分明是陽光爛漫的嗓音,分明是淺笑柔和的臉,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涼薄殘忍。

大臣們心裏震驚。

陛下是成心殺了趙王全家嗎?

不對,不算是殺了趙王全家,趙王妻妾無數,孩子成群,死一個兒子還有十幾個兒子活著。

雖說趙王是個偏心的,只把長子當作自己的兒子,殺了他的長子,可不就等於殺了他全家。

但這話沒人敢說出來,趙王大方,有錢,出手闊綽,逢年過節送的賀禮那可是京中獨一份兒值錢的。

他們就算不跟趙王交好,也沒跟趙王有仇。

不好幹那落井下石的事。

趙王長子摟著他爹幹枯癟瘦的身子,鮮血凝結在臉上,結起厚厚的黑痂,沒了血氣滋補的臉又白又腫,趙王世子卻沒有半點害怕,也絲毫不嫌棄。

這人再怎麽醜陋、再怎麽狼狽,都是他的親爹啊!

他親爹死於非命,讓他給親爹陪葬,可以,他能接受。

但他死前必須要給父王報仇!

趙王世子拖下靴子,抽出鞋墊下細長鋒利的刀片,然而刀片的銀光只閃了一瞬,就落到了禁衛軍之手。

這裏是祁峟陛下的勤政殿,是帝國守備最森嚴的地方,沒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刺陛下。

他先前弒君未遂,陛下寬恕了他,沒立刻將他監|禁,無非是憐惜他剛死了父親。

刺殺君王,第一次失敗了、第二第三次,基本毫無成功的可能。

不,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第二第三次。

因為趙王世子是皇帝陛下的堂兄弟,看在少時情面的份上,他才多自由了那麽一會兒。

在他扔出玉佩的那一瞬間,在祁峟眼裏,他已經就是死人一個了。

死人是沒有說話機會的。

祁峟知道他這個堂兄弟心思單純,頭腦簡單;對他這個皇帝也算是敬重,沒有什麽壞心思。

鞋底藏刀片是他的習慣,哀帝在世時,他們還是小孩子、還在崇文閣讀書的時候,這個趙王世子就習慣將刀片塞進鞋子裏,隨身帶著了。

祁峟明白,趙王世子本沒有殺他的心思。

可是,趙王死後,這個世子眼裏就容不下他了。

作為趙王唯一偏愛寵溺的兒子,趙王世子自然愛戴他的父王,他的父王做什麽都是對的!就算不是對的,也一定是為他好!

誰與他父王作對,便是與他為敵!

誰敢惹惱了他的父王,那便別怪他不客氣!

若是有人敢逼死他的父王,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替父王報仇!

哪怕這個人是皇帝。

祁峟知道他的性子,自然不打算留他。

趙王世子想說些什麽,還沒來得及開口,嘴裏就被塞進了一團手帕。

他嗚咽半天,最終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

他不斷掙紮著,拳頭打向身側的禁衛軍,腳還想方設法絆著身後的羽林衛。

祁峟看著心煩,他一向不是個仁慈悲憫的人,他手上沾著數不盡的鮮血,可從未如今日這般直白地觀察人出自本能的求生掙紮。

他害怕自己看著看著就心軟了,放過了必死無疑的人,遂親自拔劍,走出禁衛軍的層層保護,將劍橫在趙王世子跟前,“請吧。”

他聲音淡而冷,柔和中伴著輕緩,帶著成年人獨有的嘶啞,聽上去格外厚重。

趙王世子閉了閉眼,和祁峟有著三成相似的臉上寫滿怨恨和不甘,他惡狠狠地睜開眼,瞪了祁峟好一會兒。

顯然是不敢相信他的兄弟會親自將劍送至他的脖頸前。

“請吧。”

祁峟再次開口,廢話也沒多說一句。

劍峰更是推近了一寸,緊貼趙王世子的皮肉。

他知道趙王世子死的可憐,若不是有個自作聰明的蠢爹,若不是缺了有骨氣的同僚,若不是碰上了自己……

趙王世子也不至於白白丟了性命。

祁峟握劍的手極穩,絲毫不抖。

趙王世子絕望地閉了閉眼,心一橫就準備抹了脖子痛快死了算了。

然而到底是有大臣見不得兄弟自相殘殺的局面,吏部尚書王鶴亭出聲,“陛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兄弟哪裏有隔夜仇。”

王鶴亭在一旁和稀泥,祁峟心煩,握劍的手稍微一抖。

但很快穩定下來。

祁峟不反駁王鶴亭的話,只擡起閑置的手撥開了趙王世子嘴裏的手帕,趙王世子狼狽地吸了幾口新鮮口氣,連翻好幾個白眼,氣若洪鐘:“我弒君不成,死之有憾;沒能成功為父報仇是我不孝。他日,若有人手刃了這個暴君,諸位大人,請為我燒上一封書信報喜,切記切記。”

“國必亡於你手!”

趙王世子深深瞄了眼祁峟,脖子一伸,毫不猶豫地抹脖自盡。

他與父王交出兩條性命。

祁峟背負一輩子暴君的罵名。

他虧,但祁峟也不賺。

趙王世子死了,噴湧而出的鮮血濺了祁峟一身,祁峟心裏麻木,面上卻帶著笑。

皇位下堆砌累累白骨。他若是不夠狠,他這個皇帝只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若是他的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否認,那他這個皇帝,與吉祥物何異?

他穩步邁上皇位,聲音孤寒,帶著入骨的冷,“親屬朋友買了低於官價的奴隸,九族一同繳納二十年的地稅;身有爵位者,降爵一等,身有品級者,降品一級。”

“諸位可有異議?”

眾臣皆唯唯,俱是沈默,算是默認。

皇帝發起狠來連宗室都殺,他們這些外人,又算得上什麽呢?

倒不如先答應陛下。

至於日後征稅時,湊不夠二十年地稅,那他們又能怎麽辦呢?陛下總不能賣了他們這些臣子的家屬抵債吧。

還是有那麽一兩個膽子大的官員認為祁峟此舉不可理喻。

刑部尚書何玉琢壯著膽子問祁峟,“陛下,您又何必如此苛責諸位大臣呢?”

祁峟沒忽視何玉琢的怨念,輕飄飄解釋道:“買賣同罪。”

祁峟陷入沈思,如果不是貴族官吏們兼並的土地格外多,需要的奴隸數目大,人口買賣的市場又何至於爆滿!

如果每一個地主只占領有限的土地和人口,那怎麽會有數不盡的家庭妻離子散、亡無埋棺之地、生無送終之子。

買賣同罪,輕飄飄一句話。

道不盡平民百姓的無奈與辛酸。

大臣們對買家連坐的處罰終於釋然,他們又開始關註起對賣家的懲處來。

“陛下,有些人販子犯了滔天大罪,買賣人口無數,死了也就死了。”

“可有些人販子才剛剛走上歧路,還沒來得及作惡,就要被處以死刑,這不合理。”

“依臣愚見,應以人販子拐賣的人口數量定罪!少則輕罪,多則重罪,如此才有公平可言。”

何玉琢言辭懇切。

“公平?”

祁峟笑了,他笑何大人天真的可愛。

少則輕罪,那販賣人口成百上千的人販子只需要犧牲十幾兩、甚至幾兩銀子,隨便推個拐來的婦女男人抵罪,他們不就成了作惡不多的、良心尚未壞透的、心有苦衷的可憐人了嗎?

呵呵!

祁峟一邊嘲諷何玉琢天真,一邊費盡心思栽培他,他輕言細語地開口,“不能因為他們還沒來的及做下更惡毒的事情,就默認他們罪不至此。”

“悔不當初的人都是因為受到了懲罰。”

“逃過懲罰的人總是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他們吃著人血饅頭,卻又逍遙法外,一邊快活著數錢,一邊罵幾句朝廷裏的人廢物,人家開心著呢。”

你說他良知未泯?

他的良知自他作惡的那一秒起,便不覆存在了。

心生惡念的人,哪來什麽良知,不過是後怕。

怕自己落入法網、怕自己跌進18層地獄、永世不得好死……,怕因果輪回、報應不爽,自家的孩兒子孫被賤賣了給人當牛馬。

“放了他們?”

“饒了他們?”

“讓他們繼續出去禍害人嗎?”

“你是不是覺得他們拐賣的小孩少了,罪惡尚不夠大,存了心思放他們出去幹波大的?”

“然後你才能心安理得地給他們定罪?”

祁峟聲音越說越冷,他看重何玉琢,但若是何玉琢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他唱反調,他不介意親手罷免了他。

哪怕何玉琢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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