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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死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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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死他鄉

隆冬酷寒,臘梅開得正艷,紅的黃的花點綴在蒼茫一片的白雪中,空靈又唯美。

祁峟漫不經心地拆開盛靳將軍送來的書信,漫不經心地翻看:陛下,溪南大軍壓陣,南越國不敢造次。安南叛軍也有求和議好之意……,一切順利,陛下勿念。

祁峟心情松緩了幾分。

南疆局勢大好,北疆局面也分毫不差。

明柯徐有錢等人大殲狄軍,取得了四十年來最恢弘、最盛大的勝利。

狄軍死傷慘重,為了傾瀉怨恨、轉移怒火,他們將無情的手爪伸向了韓灱、楊嶼風。

對他們又是鞭笞、又是炮烙,恨不得百般酷刑輪番用盡。沾了鹽水的、帶有倒刺的軟鞭、燒紅的、刻有‘奴隸’字樣的鐵塊,毫不遲疑地往二人身上招呼。

兩人身上一塊紅一塊黑,舊傷還未結痂痊愈,新傷便接踵而至;暗沈糜爛的傷口處甚至還滋生了白蛆,白蛆在腐爛的死肉裏蛄蛹來蛄蛹去,瞧上去格外嚇人、令人作嘔。

兩人處境極其悲慘。

楊嶼風的公主殿下、韓灱的攝政王女殿下,都沒有絲毫憐憫同情的意思,甚至不曾看在孩子的份上饒過他們:她們那麽多的同胞、兄弟、戰士死在祁人手中,她們怎麽好意思偏愛、善待祁人。

雖說這倆人投奔了他們狄族,但誰知道他們的忠誠到底有幾分。

母國尚可背叛,何況他國。

她們若是對楊嶼風、韓灱手下留情,那麽慘死在頡州的狄族將士,又如何瞑目!

她們不是狼心狗肺、眼中只有情愛的人。

遠在大祁京都的祁峟、韓國公、楊書和等人也得知韓灱、楊嶼風淩虐受辱的悲慘窘境。

祁峟對此不屑一顧,只覺格外欣慰,到底蒼天有眼,讓這資敵、叛國的人生不如死!

楊書和卻是頓時嚇軟了腿,他最喜愛的乖孫,他那麽善良聰明活潑可愛的小嶼風,居然在狄國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他光是想想就心裏滴血,難受的緊。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小嶼風回來。他老骨頭一把,本就沒幾年好活了,可小嶼風不一樣,小嶼風還很年輕,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要救回他的小嶼風!

那可是他的寶貝嫡長孫!

楊書和一下朝就召集家中的夫人、子女、妾室,讓她們清點嫁妝、私產,讓她們把全部身家統統貢獻出來。

楊書和尋思著,狄族人窮得沒見過市面,個個是見錢眼開的鄉下人。只要湊夠了錢,看在巨額財產的恩情上,狄人還舍得虐待他的寶貝嶼風嗎?

必然是不能夠的。

楊書和私下裏的動作,都通過紅玉、趙曉曦的嘴巴,傳入了祁峟耳中。

祁峟只不可思議地笑笑,為老東西的天真愚蠢感到悲哀。

也沒太管他,只隨他折騰。反正此事到最後,絕對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韓國公得知嫡長子受盡酷刑的時候心都碎了,但他沒像楊書和那樣折騰全家人,只一個人默默在家中擺起了祭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知是在緬懷故人,還是在為兒子提前建立衣冠冢。

總之,祁峟對他的安分感到滿意。

但滿意只持續了一天不到。

第二天早朝,韓國公動員了三分之一的朝廷要員聯名上奏,主張:乘勝追擊、繼續奪回失地,堅決打擊狄族士氣,趁其潰敗要其性命。

乍一聽還挺燃的。

不知實情的人聽聞此言,恐怕還會真情實感地誇他一句“先生大義”。

但祁峟這種知道點真情實況的,知曉他喪子心痛,為子報仇之心切,從而忽視了自己國家的實力。

祁峟特別想真情實感地問候韓國公:人家狄族打了幾場敗仗,你祁國又打了幾場勝仗,你心裏真就一點數沒有嗎?

狄族打了勝仗,可以大肆搜刮民眾財產,彌補戰爭損失,反正被搜刮的是大祁人,他們不心疼。

祁國打了勝仗,收回舊地,能效仿狄族去搜刮搶掠嗎?顯然是不能啊,祁國不僅不能大發戰爭財,還要自掏腰包,去建設、恢覆、發展舊地民生經濟。

財政何其艱難。

難搞。

當然,祁峟確實是堅定無比的主戰派。收回被割舍出去的全部土地,是他最大的政治夢想。

但他不急。

他還年輕,有的是時間一點點努力。

祁峟忍耐韓國公很久了,但看在他一臉堅定地主張“收回失地”的份上,祁峟打算給他點面子,沒當眾讓他難堪。

兵部尚書趙瑯從彈藥武器儲備、糧食醫藥儲備、棉花盔甲儲備、軍隊人才儲備……,一路詳細講到大祁成年男女人數總額、成年男女的勞動效率、新生兒總額……。

最後總結出一句話:乘勝追擊,沒錢沒人沒物資;若被眼前的勝利蒙蔽了眼睛,魯莽出兵,定會損失慘重。

祁峟讚許地看了眼他的好尚書。

趙瑯真是拎得清的、看得長遠的人才。

他喜歡。

韓國公對趙瑯苦口婆心的勸諫不屑一顧,他道:“趙尚書,我們乘勝追擊,哪怕收不回更多的失地,也能彰顯出我們大祁必勝的勇氣。便是戰敗又何妨,不過是犧牲少許性命,就能起到震懾狄人的效果,有何不可?”

祁峟被韓國公的精神勝利法打了個措手不及,還不待他開口。

禮部尚書崔海河就截住了話茬,“韓國公的意思,是讓前線士兵白白送死?讓他們去打勝率極低的仗?”

韓國公快被崔海河的油鹽不進氣笑了,他合理分析道:“崔尚書,每每狄人大舉進犯,我們被迫守城,也沒贏過多少,何不改守為攻,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呢?對士兵而言,死在攻城戰役中,遠比死在守戰役中光榮許多!”

祁峟:!

為國為民獻身,還分光榮與更光榮?好神奇的一番言論。

這都是什麽事啊,韓國公被人奪舍了吧,他往昔的理智、冷靜呢?韓灱對他的影響力真這麽大?

韓國公以為自己聰明無比,殊不知此言一出,朝堂中那三分之一支持他的官員看他的眼神也摻雜了覆雜的情緒。

他們默默思索著,韓國公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想讓素昧平生的士兵無辜送死?他們是主戰派不假,但這不代表他們是傻子啊!

韓國公真是人面獸心的狗東西!

他們沒猜透韓國公的心思,他們若是知道韓國公只是想武力威脅狄族攝政王女放了他兒子,他們怕是死也不上韓國公的賊船。

韓國公想著:他平日裏給狄族送了數不盡的糧食、金錢;他為狄族的強大富庶貢獻了那麽大的力量,他若是狄族人,怎麽也該是狄族的風雲人物。可他不是狄族人,他花了那麽多錢、做出了那麽多貢獻,他的兒子依然是階下囚。

這說明什麽,說明狄人吃硬不吃軟。

祁國不想無故打仗、平白死人。

狄族此時肯定也想休養生息。

只要大祁重兵壓境,邊疆那些一心主戰的武將定會銘記他的好心,只要那些主戰派記得:是他說服了陛下出兵,那麽他兒子作為人質的分量,便能重上一籌……

若以退軍為誘惑,狄族定會放了他兒子!

便是救不回韓灱,祁族大軍壓境,怎麽也能殺上幾百上千個狄人為他兒子陪葬!

他算是看清楚了,給狄族送錢沒用!狄族人狼心狗肺、記不得他們的恩情,合該殺了他們!

等他救回了韓灱,他與狄族的聯系、他對狄族的恩舍,統統不覆存在。他將是大祁最堅定的主戰派,他會是整個大祁最痛恨狄人的人。

祁峟若是知曉他心中的想法,定會嘲笑他異想天開,雖然韓灱沒楊嶼風過分,只是腆著臉接受了韓家的資金補助,並沒出賣同僚。但韓家精準資敵那麽些年,早夠他韓灱千刀萬剮了。

還想回國?

做夢!

便是韓國公,並韓家一眾公子,也是大難臨頭,死不足惜。

韓國公還敢思索著韓家的未來?

韓家沒有未來可言。

楊家也是。

祁峟的眼神冷了又冷,他神色淡然地叫停了“戰與停戰”的爭執,只道:“眼下重點在安南。北疆,守城即可。”

祁峟一錘定音。

崔海河、趙瑯等人直道:“陛下英明。”

韓國公臉色卻是綠了又綠,氣的吹胡子瞪眼。

朝議結束,他主動留在金鑾殿,對祁峟哭訴道:“陛下,臣的嫡長子韓灱,就是死而覆生的那個,他在狄族生死未蔔,臣這個作爹的,心裏實在難受的緊,陛下若不願派遣士兵將領北上擊狄,臣雖年邁,卻可上陣殺敵。”

楊書和也在一旁附和,“若能救回臣那不爭氣的乖孫,臣也可以披甲上陣!”

祁峟心底一陣嗤笑,披甲上陣?韓國公?楊書和?

做夢呢,倆人年輕時都以身體孱弱、不勝武力聞名於世,還打算在行將就木、站不穩的時候,效仿盛靳,親臨戰場?

他們有這個膽子,他祁峟還不敢呢。

韓國公、楊書和短短幾句話就輕易挑撥起了祁峟的怒火,憑什麽讓數萬將士跟著你們拼命,就為了救你們兒子、孫子?你們兒子、孫子他是什麽金疙瘩嗎?

顯然不是,甚至稱得上人渣一個。

就因為人渣有了個好爹好爺爺,這個人渣的命數就該如此金貴如此值錢嗎?

原則上好像是的。

祁峟一陣厭煩,偏偏韓國公還不怕死的一直叨叨著“兒子”、“出征”……

楊書和不停地附和“孫子”、“出征”……

兩人拳拳愛子之心讓祁峟惡心。

祁峟一時惱怒,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韓家挪用鹽引茶引資助狄族的事、楊家包庇親屬、縱容子孫違法亂紀的事……

統統成了點火線。

祁峟淺淺勾唇,聲音清和,“孤憐惜你們父子爺孫情深意厚,孤也不是什麽冷血心腸的人,這樣吧,孤不阻撓你們團聚,你們韓楊二家的人,就闔族免職,舉族北遷。”

“也別多耽誤時間,今晚立即啟程。”

“孤會致信狄族攝政王女,讓她派人接你們一程。”

“陛下你什麽意思?”

韓國公館猛然從悲戚中回過神來,“放逐我們?”

祁峟不反駁,只輕笑,“孤幫你們父子爺孫團聚呢,怎麽算得上放逐?”

“你們要是頂著大祁國公爺、官老爺的身份入狄,你們覺得你們能活著見到心心念念的寶貝疙瘩嗎?”

韓國公氣的渾身顫抖,他有什麽錯,無非是過於溺愛孩子了點。

楊書和也委屈,“陛下就這麽想讓臣等入狄送死嗎?”

祁峟無辜地扯了扯唇角,道:“送死?孤可沒這壞心思,別冤枉孤。”

小柚子也跟著捧場,“我們陛下體恤你們骨肉分離,特意恩準你們團聚呢,別不識好歹,趕緊跪下謝恩!”

韓國公倒是想硬氣一把,誓死不跪。

但左右湧上來的宮人很是麻利地將他按倒在地,腰都直不起來,頭也被人拽著頭發,一下接著一下地叩首。

楊書和本就是個欺軟怕硬的,祁峟一發火,他就自覺跪了下去,頭磕的比撥浪鼓還響,“陛下,放過臣的家人吧,狄國苦寒、狄人狡詐……,陛下,便是貶臣的家人為庶民奴隸,也比去狄國白白送死好啊。”

祁峟心裏輕蔑,原來他們都知道,祁人入狄約等於送死。

可笑他們自己都不願意去,卻一個兩個的,非要把別人折騰去。

祁峟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立馬執行。

韓楊兩家人的官印、宅邸先後被收回。

在一隊禁衛軍的護送下,連夜北上,向狄國腹地趕去。

狄國攝政王女收到了祁峟的來信,粗略掃視了一眼,只覺搞笑。

家人團聚,哈?

父子爺孫情誼深厚,嗯?

她們狄國剛死了那麽多兵士,多少人家失去了兒子、夫婿、父親……

你祁國的人,還膽敢來我狄國團聚?

打了一場勝仗就妄想來我狄國耀武揚威?

真是活膩歪了。

攝政王女把韓楊二族的所有人悉數下獄。

當然,為了給祁峟這個大祁皇帝一分面子,特意將兩家人安排在一處監獄。

每日送上半盆嗖了的飯,一桶新鮮的白雪,便算是好吃好喝的供著。

攝政王女不曾對韓楊二族的人上刑,也不曾下達處死的命令,還好心命人為他們準備了厚厚的過冬棉被。

這所有的一切,給了韓楊二族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奔著這份活下去的生機,兩家人每日裏都要為了吃食、雪水大打出手,誰家多搶到點吃的喝的,都能被對方罵上一天。

昔日裏養尊處優的貴族,一朝成了吃不飽穿不暖的階下囚。

然而他們再怎麽乖覺,再怎麽溫柔小意,攝政王女還是下達了闔族處死的詔令。

她忍耐他們,無非是看在對方曾真心實意資助他們狄國的份上。

但這份恩情早晚有耗盡的一天,在狄國被祁國打敗的那一刻,在失去頡州的那一刻。這份恩情,就遠遠抵不過狄國上下對祁人的仇恨。

韓國公和楊書和,到底是連累族人死在了異國他鄉。

死的無聲無息,不曾掀起任何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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