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華惟深風塵仆仆地回到了侯府，才一踏進大門，府裏的下人們便連軸動了起來</p>

燒水的燒水，備膳的備膳，在華惟深由大門行至房門的這一小段時間內，所有迎接他回府的雜務都需完成幸虧中間他還會停留一會兒，模模前來迎接的銀狼，也算是變相替下人們爭取了片刻時間</p>

身為貼身侍婢的小雪自也忙得像顆陀螺，幸虧她這陣子學得勤奮，大多數的事都知道該怎麽做了，重新將床鋪了一遍，桌上擺果盤，備好華惟深的常服後點燃香爐，取來膳食……她做好一切準備，華惟深恰巧也踏進了房門</p>

小雪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雙手遞上了幹凈的濕布巾</p>

華惟深不動深色地拿來布巾抹了一把臉，轉身就往裏間去，果然裏面已經兌好一桶洗浴的溫水，一旁放置著皂角，幹凈的布巾及全套中衣，空氣中隱隱約約飄著檀香的味道</p>

想不到他走了幾日，那丫頭還靈光了，沒他想像的傻</p>

很快地，他便將小丫頭的事扔到了一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p>

這陣子由大皇子福子淵提倡的稅制新政正如火如荼地推行，此政主要是解決長年來豪富兼並土地、剝削農民的問題，難得地被皇帝所支持，因此大皇子主張改革稅制，高田者收取高稅，還地於民，同時增加國庫收入</p>

新政的第一步便是重新丈量全國土地，如今業已由南方富庶的幾個魚米之鄉先開始清查，然而反對改革的保守派以內閣首輔趙忠為首，他是國丈爺，身後也有不小的勢力，宮中還有皇後趙氏親生的五皇子福子勝支持，與福子淵為首的改革派勢同水火，因此京城裏裏外外最近有些紛亂，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的華惟深自然忙得不可開交</p>

像是想刷洗掉那些厘不清的雜事，華惟深把自己從頭到腳痛痛快快地洗了幹凈，由於他討厭旁人的覬覦，洗浴時從來不讓人服侍，小雪聰明地候在了外頭</p>

待華惟深走出裏間，馬上就有婆子進來整理浴桶及臟衣，剛洗浴完的他臉泛櫻紅，潮濕長發散落，更顯眉似墨眸似水，松松的中衣露出半片胸膛，肌膚細致如瓷，只消站在那裏，風流韻致渾然天成，整個人像被一團淡淡的光澤籠罩，極具魅力</p>

可是小雪看他的目光仍是那般清澈，沒有半點被驚艷的樣子，華惟深很滿意她的反應，但不免心頭有些異樣</p>

看來他一直想錯了，以為找個醜丫頭才不會心大，其實就該找個比他還漂亮的，估計這丫頭習慣了她自己的美貌，看著他便連一點妄想也沒有</p>

他討厭那些貪他美色的惡心目光，現在來了個不貪的反倒失落了，看來一般男人的賤骨頭他也有</p>

不知主子只看了她一眼腦子已轉了百八十個圈，小雪專註在自己的工作上，有板有眼地替華惟深穿好了一襲道袍，動作嫻熟地仿佛做過了幾百次，而後取來篦子替他通了通濕漉漉的頭發</p>

這篦子是特制的象牙粗齒篦，在通發的同時也有按摩的效果，小雪的力道不重不輕，就這麽規律的梳著還挺舒服，華惟深慢慢閉上眼享受，待她擦幹梳好了他的長發，巧手替他綰了個文士髻，插上一支檀木雲紋簪，他也張開了眼</p>

“不錯”華惟深雖然冷淡了些，卻不是個苛刻兇厲的主子，做錯事的下人處罰不會輕，但該賞的下人也不吝於讚美，這麽短的時間已服侍得比他先前幾個換掉的貼身侍婢及小廝都好，他很滿意</p>

“謝謝爺！”小雪甜美地笑了起來，霎時仿佛周圍全失了光芒，讓人只想不錯眼地直直看著她</p>

華惟深不由眼睛一瞇，開始有點理解旁人看他看呆了時的心情是如何</p>

“下去領賞”他說</p>

小雪正在替他倒茶，聞言眼睛睜得大大地，閃著驚喜的光采“爺要賞小雪，小雪可以自己選擇賞賜的東西嗎？”</p>

“你要什麽？”華惟深眉一皺，難道他錯看她了，其實她骨子裏是個順竿兒爬的貪婪家夥？</p>

很快小雪就給了他答案，她輕快地跑到了桌上的果盤邊，熟門熟路地撈了一顆蘋果</p>

“小雪要這個”她開心地將蘋果捧在了手裏</p>

原還想著要舍出幾顆金元寶的華惟深一時啞然無語，果盤是她備的，他實在很難不懷疑她早就替自己準備好了，不禁揮了揮手，果盤裏隨便她拿</p>

小雪也不貪心，只拿了懷裏的那一顆蘋果</p>

此時李總管來到門外恭敬地求見，小雪乖覺地抱著蘋果離去，自知接下來的話不是她可以聽的</p>

李總管一進門，先稟告了這半個月以來府裏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其實在他井井有條的管理之下，侯府並沒有出任何岔子，京裏的人也知道華惟深不在，當然不會有訪客，三言兩語就講完了</p>

華惟深點了點頭，說道：“辛苦你了，這陣子你忙裏忙外做得不錯，待會兒自去領賞還有教導小雪的那個嬤嬤也得發下賞賜，那傻丫頭都讓她教得開竅了……”</p>

提到了小雪，李總管不由有些好笑“小雪確實學得勤快，原本連侯爺的公服怎麽穿都不會，她竟搬了侯爺校場上的木人樁練習穿衣還有她現在男子發髻結得這麽好，可是她一次次用銀狼的長毛練習而來的……”</p>

一開始還聽得有趣，到後來華惟深的笑意都僵了</p>

敢情自個兒頭頂上這文士髻，還是那丫頭在條狗身上學會的？他收回先前認為她靈光的話，她根本還是一樣的傻！</p>

“不過她或許太勤快了，引起了府中其他婆子奴婢的妒嫉，這陣子她沒有少被人排擠”李總管也不是替小雪抱不平，他只是平鋪直敘地說明了半個月以來在小雪身上發生的事</p>

華惟深面無表情地聽完，說道：“你說膳房前幾日只是克扣，還給她一點食物果月覆，之後幾日連個饅頭都不給了，那她是吃什麽活到現在？”</p>

李總管的表情頓時有些古怪“說來奇特，小雪每回肚子餓，都是銀狼去替她取來膳食，府裏的蘋果都快被銀狼拿光了”</p>

銀狼一向高傲冷漠，對府中除了華惟深以外的人皆不假辭色，旁人想靠近它就會遭受無情的攻擊，偏偏它對小雪特別照顧，顯然已違反它平時的習性，這是為什麽？</p>

華惟深沈吟著，想起了傻丫頭只拿了一顆蘋果作賞賜時欣喜若狂的笑容</p>

“本侯倒要看看那傻丫頭是怎麽拐帶了我的愛寵……派人去宮中內務府再要些蘋果，把膳房缺的補滿！”</p>

＊</p>

華惟深回來之後，小雪服侍得不錯，還得了賞賜，膳房自然不敢再明目張膽的克扣她的膳食，婢女們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與她作對，小雪的日子似乎好過了起來</p>

這其中，最不甘心的自然是劉媽及綠丹母女了，既然不能明著來，那就暗著來</p>

綠丹生得小家碧玉，在侯府一幹姿色平庸的婢女中堪稱亮眼，也擁有幾個追求者，其中對她最殷勤的，就是替侯府後院花園修剪花草的長工</p>

綠丹施了個美人計，讓那長工註意小雪的行動，如果可以，就在眾人面前輕薄她，只要他得手了，綠丹就答應與他相好</p>

那長工原先還不肯答應，畢竟小雪是侯爺的貼身侍婢，雖然都是下人，在地位上卻是比他高一些的</p>

但綠丹知道這男人色欲薰心，特地帶他到膳房躲在柴堆旁等候小雪前來取膳，那長工一看到小雪的樣貌便驚呆了，好半晌都沒辦法回過神來</p>

老天爺啊！這世界上居然有這般美麗的少女，他作夢都夢不到啊！</p>

當那長工一回神，已經答應了綠丹的要求，甚至這時候綠丹在他眼中已經連路上的泥土都不如了</p>

他滿心滿眼都是小雪，心忖如果豁出去輕薄她，她便不清白了，這輩子不就只能跟著他了嗎？就算侯爺為她出頭又如何？得到這樣的美人，被趕出府他都情願！</p>

於是那長工縝密地規劃了一連串的陰謀，他每日清掃修枝的花園在小雪取膳的必經之路上，他算準了她會來的時辰，假意在旁修剪花草，待她離得近了便沖上去抱住她，然後任她尖叫得眾人皆知……</p>

想是這麽想，他也準備好了，眼睜睜看著小雪穿著婢女靛青色的衣裙行來，他以前嫌棄死那顏色，覺得花一樣的少女穿了都顯老，但在小雪身上，他只看到了冰清玉潔，只看到了百花齊放</p>

當他算準了時機準備沖過去，才跑到一半，手都來不及張開，突然一旁榆樹上吱吱喳喳不休的山雀，居然群起飛向他，或是用尖嘴啄，或是用利爪抓</p>

若是一兩只他還不怕，偏偏樹上有上百只雀兒，只只沖著他來，毫不客氣，痛得他抱頭鼠竄，在地上翻來滾去，一旁的小雪都看傻了眼</p>

然而很快地，她由鳥鳴聲中知道了什麽，看向那長工的目光便帶了警戒，跑開了遠遠一大段距離</p>

這一幕不是沒有旁觀者，很快府裏的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對這長工使壞卻遭受雀鳥攻擊的報應之事嘖嘖稱奇</p>

消息不待傳到華惟深那裏，李總管就先處理了這名長工，用府規處置後發賣出去</p>

也就是說，綠丹的計劃失敗了</p>

可是她並沒有就此罷手，反而覺得是那長工太蠢，連個傻丫頭都搞不定，幸好他還算識相，沒有把自己也供出去</p>

這件事讓她提高了警覺心，像這等陰謀害人之事還是不要求別人，自己下暗手比較安全</p>

每個月丫鬟們都要到外書房的側間，也就是李總管平素理事之處領取月俸李總管為了管理方便，要求丫鬟們要在每月初一的辰時之間前來領取，與侍衛及長工們的時間錯開，逾時不候</p>

所以每到那個時候前院就特別熱鬧，外書房通常也是華惟深接待普通客人之地，所以外頭景致不錯，假山流水曲徑石洞，還有一池清荷，楊柳垂岸如今荷花正開得滿當，每個來領俸的丫鬟都會三三兩兩的聚集在池邊，只為多看那高潔的荷花一眼</p>

小雪自也不例外，她來到李總管處，得到人生第一筆月俸時笑得眉眼彎彎，退出屋外後也不落人後地找了個人較少的池畔站定，欣賞芙蓉出水</p>

就在她看得入迷時，綠丹等一行人經過她身後，也不知是誰伸出了手，就要往小雪背後一推，圍繞著荷花池畔的楊柳樹突然騷動起來，接著就看到不計其數的松鼠由樹梢鉆出，淒厲地叫了幾聲，居然撲向了綠丹一行人</p>

那準備使壞的手來不及碰到小雪，連忙縮回來護住自己的臉，幾名丫鬟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松鼠追咬得狼狽不堪，甚至還有不少人落入荷花池中，掙紮著喊救命</p>

其中就包括了綠丹</p>

雖說池水約莫只有半人深，但驚恐之下在水中的幾人只知尖叫撲騰，其中綠丹叫得最大聲，哪裏還會理智地在池子裏站起來？</p>

幸而婆子領月俸的時間與丫鬟們相同，幾個識水性的粗壯婆子下去救人，才沒有造成重大傷亡</p>

而險些成了被害者的小雪早就閃得老遠，肩上還站著一只吱吱叫不停的松鼠，看上去倒像在抱怨什麽似的</p>

當綠丹被送回住處時，劉媽早已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女兒氣若游絲的慘烈模樣，不由心生火起</p>

綠丹明明是要推小雪落水的，怎麽弄到最後是自己掉了下去？難道是小雪出了什麽麽蛾子？</p>

綠丹蒼白驚恐的神情幾乎燒融了劉媽的理智，她將這一切歸咎於小雪，為什麽受苦受難的不是她？一下子氣得沖到了膳房中，直接捧起一大鍋燒得滾燙的雞湯</p>

劉媽氣沖沖地直接走向華惟深的院子，她知道今日侯爺不在，恰好是報仇的好機會，一看到小雪回來，朝著花園行去，劉媽尖厲地嚎叫了一聲——</p>

“賤丫頭給老娘站住！”</p>

小雪並未理會這聲叫喚，繼續往前走，劉媽氣極，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去，就要將手中滾燙的雞湯往小雪身上潑</p>

背對著她的小雪自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千鈞一發之際，劉媽眼前閃過了一道銀白色的影子，接著她欲潑出去的雞湯居然被撞得全倒在自己身上，燙得她連聲慘叫，倒在地上打滾</p>

小雪此時才納悶地回頭，低頭茫然問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銀狼</p>

“這是怎麽回事？”</p>

銀狠甩了甩尾巴，鼻頭嗤了一聲，像是頗為不屑，而後扭著高傲的身軀離開  </p>

小雪怔了怔，不知道是不是懂了銀狼所要表達的，驚訝地望向了劉媽，隨即也轉頭隨著銀狼走了</p>

而聽到劉媽慘叫的侍衛們這才匆匆行來，卻不明白為什麽來送雞湯的婆子會把熱湯倒在自己身上</p>

於是綠丹連作了幾日惡夢，驚嚇得不成人形，劉媽甚至燙得面目全非，以後都不知道能不能恢覆過來</p>

母女倆自是將小雪恨到了極點，只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悲劇都是小雪害的，她怎麽就不死呢！</p>

“那丫頭太邪門了，怎麽運氣就那麽好，每次都逃過一劫！”劉媽氣得牙癢癢的，但在她詛咒小雪的同時，也牽動臉上燙傷的劇痛，眼眶都泛紅了</p>

“娘，我們該怎麽辦？”綠丹已經亂無章法，都不知道該怎麽對小雪出手了</p>

“那丫頭恐怕是個運氣好的，咱們就不能和她硬幹，得拐個彎來算計”</p>

劉媽的神情越發猙獰，看得綠丹都忍不住縮了縮肩膀</p>

“拐……怎麽拐彎？”</p>

劉媽陰惻惻地笑了“別忘了你老娘管的是膳房，看來咱們不能自己下手，而是要讓侯爺來處置小雪那賤人”</p>

綠丹有些茫然“我們該怎麽做？”</p>

劉媽朝女兒招了招手，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果然綠丹聽得眼神一亮</p>

母女兩人交換了一記會心的眼神，當下覺得心情大爽，眼神更加陰沈起來</p>

＊</p>

只要人在侯府中，華惟深用膳時間相當固定，一日三膳，中午那頓在錦衣衛衙門吃，早上點卯前會把便於攜帶的早膳帶走，晚膳則是下衙回府後隨即擺上，約莫在酉時左右</p>

所以每日到了申時，小雪就會先問膳房菜色，把不適合華惟深的膳食去掉，或者依據他今日身體的狀況和精神的狀態，要求廚娘增加某些菜色</p>

這原本該是極為了解主人且服侍多年的貼身侍婢才有辦法做到的事，小雪偏偏就做到了</p>

華惟深其實有些挑食，以往服侍的小廝或婢女取來的膳食總有他不愛吃的，但只要是小雪傳的膳，華惟深總能吃個七八成</p>

其實光憑這一點，小雪貼身侍婢的位置就固若金湯了，可惜有人仍然看不明白</p>

今日膳房備的晚膳有珍珠雞丁、鮮蘑菜心、紅燒牛柳、椒油銀耳、桂花豆腐及當歸老鴨湯，由於如今已是盛夏，小雪聽了菜色後，將當歸老鴨湯換成了蓮子絲瓜老鴨湯，免得吃了易上火</p>

平時她要更換菜色，廚房裏的劉媽都會冷言譏諷，今日倒是反常，乖覺地把小雪說了的菜色全換掉，等到華惟深回府，小雪已將裝著新菜色的食盒放到了桌上</p>

近來的天氣的確是熱，平素喜歡臥在花園吹風賞景的銀狼都避到了抱廈之內，被華惟深順便帶了進來，接著他便直接入了浴房，清洗渾身的黏膩不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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