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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旁有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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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崢輕嘆了口氣說:“你真該去當心理醫生,應該有很多人願意付錢給你,至少在你眼裏,我們做這些夢,想這些事都是正常的心理反應,而不是對應著情緒失控,甚至是什麽精神問題。你判斷得很對,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一段記憶,可以說它改變了我的人生。你說你聽說過我,那你應該知道秦氏集團,這種大家族秘辛都是很多的,你們看到的只是我們竭盡全力維持的光鮮,內裏的齷蹉又有幾個人知道呢。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們的關系很奇特,如果從我爸爸的家族看,他是一個私生子,將來還會和我搶家產,我該恨他,我的媽媽尤其恨他。但從我媽媽的家族看,他又是我的表弟,你聽明白了嗎?他是我爸爸和我小姨的孩子。”

秦崢笑了笑,說:“說句實話,我從來沒恨過他。小的時候,他一直和他媽媽住在瑞士,我們只有在放暑假的時候才能見面,他算是我最親近的玩伴了,每年,我都熱切地盼望著放暑假,這樣我們就能一起玩了,有時候是我去瑞士,更多的時候是他回來。以前,我特別不理解,為什麽我小姨從來不陪著他回中國,她不想見我們嗎?我媽媽給我的解釋是我小姨工作很忙,而且未婚生子,在那個年代,會被說得很難聽的,所以她不想回來。我不知道我媽媽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但是我佩服他們這些長輩,能把一場戲天衣無縫地演了十多年,每次他回來,我的父母都會帶著我們到處去玩,他們表現得那麽相愛,也是那麽寵愛我們,當我後來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簡直無法想象,他們在做那些事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麽呢?”

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容錦嘆息,真是豪門似海,這句話沈浸了多少血淚,可是現在的人啊,總是容易忘掉這些老話,只看著豪宅名車就一門心思想擠進去,卻從來不去想門那邊的世界到底適不適合自己。

秦崢喝了口冷茶,繼續說著:“出事那年,剛好是我14歲的時候,我上學早,當時該升高中了,我父母覺得在國內拼死拼活地考大學也沒什麽意思,就想把我送到歐洲或者美國去讀高中,就提前告訴我小姨讓她把我表弟送回來,跟我講講國外上學的事。他們想得是挺好,但我們兩個湊在一起哪有心情管學習的事,再說我從小在秦家長大,我最清楚所謂的秦氏民主,說是和我商量,最後還不是他們決定,那我何必費那個力氣。”

說起這段回憶,秦崢的口氣變得輕松起來:“因為沒有長途旅行的計劃,我們每天都偷溜出去走著去附近,或者坐車去更遠的地方玩,大人們總是有自己的事情顧不上管我們。那時候,動物園正在展覽那些奇怪的動物,什麽五腿羊,最大的老鼠,響尾蛇之類的,我們去看了很多次,我尤其喜歡那個最大的老鼠,我記得它和一般的老鼠一點也不像,除了牙齒也很長以外,它更像一只過於肥胖的灰兔子。在夢裏,我一見到那些動物就明白了,我第一次做夢就在出事後的幾天,那時候,我幾乎一躺下就開始做這個夢,我母親擔心我是受刺激過度,便給我請了個心理醫生,等我把這個夢告訴他以後,他和我父母說了什麽我不知道,但是給我開了很多抑制幻覺的藥物,我想他覺得我這是出現幻覺了,我也懶得理他,藥我也不吃,我爸媽一看沒辦法,只好把我送到美國去了,也是聽他說的換一個環境,能恢覆地更快。”

坐了這麽久,估計是累了,秦崢換了個姿勢坐著,用右手撐著身子,歪坐著:“也許他這個提議倒真的有點用,我在那邊呆了兩年,我媽媽來了幾次覺得我好像是恢覆了,本來想把我留在那邊讀商科的。但是我提出要回國考大學,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他們怕我再出問題,所以很順著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這一家人就像房客一樣相處著,不親近,也不疏遠,客氣得剛剛好,我倒是很喜歡,自由了很多。那個房子,我是真的見過,當天天氣特別的熱,我手上的冰淇淋都化了,我們隨便坐了一路車,到了終點站下來繼續向著前面瞎走,越走越荒蕪,然後就見到那棟房子了,我現在還記得那種土黃色的墻皮,被風沙打磨得看不清的紅十字,當時剛好看過幾部抗戰紀錄片,覺得那房子該是一家陸軍醫院,就一直這麽記著了,後來也沒有心情再去求證了。房子很簡單,就是普通的病房,裏面的東西早都搬空了,地下室裏積滿了灰塵,角落裏散落著幾只醫用手套,和一把生銹的手術刀。因為害怕,我們沒多久就出來了。後來我們按著原路返回了,到公交站臺前,先去在加油站的便利店買了兩瓶水和一點吃的,然後才上了車。一路上我們都很開心,邊吃邊鬧,還說著明天繼續坐車出去玩,結果下車的時候,我們兩個都蹦下了車門,我表弟不小心摔倒了,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被啟動的公交車從身上壓過去了,他的胸骨被壓得塌下去,地上全是血,四肢和頭還是完好的,他的眼睛一直望著我,像是在向我求救,我爬起來跑著去找人,等救護車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也就是那時候,我知道了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小姨第二天就坐飛機趕回來了,她好像還沒有入籍,所以回國還是很快的,我聽到她淒厲地喊聲和哭聲,她質問我的父母為什麽沒有好好照顧他,他們說話的聲音時小時大,忽快忽慢,我躲在房間裏靠著門坐著,只聽到了幾句,什麽也是你兒子,聽明白的一瞬間,我的腦子裏只剩下一句話了,他是我親弟弟,他死了。對了,他叫江澄,和他媽媽姓。”

秦崢的臉色很冷淡,但周身的氣息卻很悲傷,江澄不僅是他的弟弟,更是他童年時期唯一的摯友,出身在他這樣的家庭裏,從小就沒什麽單純可言,所謂的朋友不過是家族之間為了延續他們的世交而存在的友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客套和虛偽,看似高朋滿座,但做得都是些官樣文章,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種傷害,在他的人格和心理還沒有健全的時候便被推進了成人的世界,去面對很多他想不通,也看不懂的人情世故,難怪在秦崢的夢裏,他總是覺得孤獨和冷。心理學界目前流行著一句好玩的話,萬事賴童年,有病怪父母,乍一聽是一種軟弱,不負責任的說法,但從深層來講卻很有道理。

就容錦來看,人之初,性無邪,僅僅是無邪,並不分什麽善惡。小孩子很簡單,怎麽想就怎麽表現出來,比如他們會無意識地去模仿一些讓他們覺得好玩的事,卻不知道這些會給別人造成心理的創傷。又比如說一些孩子會撕掉蝴蝶、蜻蜓的翅膀,會毀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很多父母會覺得這是孩子天生性格不好,甚至覺得他們心中住著魔鬼。這種簡單粗暴的教育會給孩子的心理造成傷害,這些傷害沒有得到很好的撫慰,便會一直留在心底,跟著他們長大。

隨著他們不斷地接受教育,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一步步加深,他們會更傾向於把自己包裝成外界喜歡的樣子,他們溫和、謙讓、寬容,美好而有教養。而他們真正的本性卻一直被壓抑著,直到某一個契機出現,那些陳年舊事所帶來的傷害,經過這麽多年的積累,突然爆發,就像是穿膛而出的子彈,破壞力是很驚人的。這就是為什麽一個讓人羨慕的人怎麽突然就自殺了,一個老實本分的人怎麽會殺人,他們不是瘋了,相反他們也許比我們更能看清這個世界。

看秦崢一直沈默著,容錦只好率先起頭了:“那你為什麽總是夢到在海裏游泳呢?”秦崢聽到這個問題,輕聲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麽愉快的事:“這個啊,那是我們在海南度假的時候,大夏天,每天都是電影裏最愛出現的那種碧海藍天,太陽像是要曬到人的皮膚裏去,大家都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泳衣,有時候椰子樹刮來一陣風,就能勾起饞蟲。我們都喜歡坐在沙灘上吃葉子,椰肉也很好吃,嫩嫩的,滑滑的,有些像果凍。吃完了椰子,就鉆到水裏去游泳,隨著海浪漂浮。後面幾天,我們學會了潛水,就時不時地背上氣瓶潛下去,他游得比我好,像條小魚似得在水草和珊瑚間穿梭,而我則慢慢跟在後面,有時候,我會擡頭看看,感覺像是在另一個世界裏,我經常會想,如果我們能穿過大海,去對面看一看多好。那個假期,我們玩得很開心,幹凈的天空,跳躍的光線把心裏的煩事都趕跑了,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是一天的好心情。”

容錦覺得也許秦崢不該當一個老板,她不是否認他在商業上的才華,但是他對語言和情緒的精準把控,還有他本人覆雜的人生體驗,也許作一個作家會更合適。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走走停停,想想現在的,過去的,還有將來的那些事,偶然拿出筆和本子寫寫畫畫,把這一刻的天空,街道,心情都寫下了,寫給那些和他有著一樣感覺的人看,這是多麽溫暖而幸福的一件事。容錦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邊,推開旁邊的一扇窗子,黃昏時節的天色總是最美的,天空被各種顏色堆砌成一幅幕布,鑲著滾燙的金邊,襯著地上的萬物。

她背對著秦崢,輕聲地說:“你不是不敢面對,也不是害怕失去對未來的掌控,你只是很孤單,你的心裏有一塊地方還沒有長大,你總是幻想如果他還活著,你就有人可以說知心話,你的人生也許就不是這樣了,有了他的鼓勵,你就能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轉過來看著秦崢,他背著光坐著,頭頂被夕陽打出一道光圈,半個身子浸在陽光裏,半個身子陷入黑暗,像一幅明暗配合的剛好的油畫,果然最美的畫筆總是握在上天手裏。她接著說:“你是個優越慣了的人,所以你什麽都想做到最好,你想完全的把控生活,把它變成你想要的樣子。我這些話在你聽來可能很無聊,也很傻,但是你應該試試換個思路去看問題。你知道人的最高境界是什麽嗎?在我看來,不是什麽順其自然,那只是結果,而產生這個結果的原因才是問題的關鍵,我們要承認自己的無能,這並不可恥,相反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生活才更加豐富。就以你來說吧,你希望你能救你弟弟,希望他可以陪著你,那麽假如救他就要失去你自己的生命呢?或者就算你們真的一起長大了,你們還能做這樣的好兄弟,好朋友嗎?你們家庭的秘聞遲早有拆穿的一天,到時候你們怎麽面對彼此?就算你們的父母隱瞞的很好,你們還是表兄弟,但是成長是最能改變一個人的,也許你們的想法完全不同呢?而且人長大了,都要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可能一直陪著你。”

陽光從秦崢的身上一點點消失,他伸了伸手,看著昏暗的光從自己的指縫穿過,從背光的角度看過去,他的手指又細又長,像一個精美的藝術品。容錦看出他有聽進去,而且還在思索,便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你該試著和你的生活和解,不管是以前的,還是現在的,這個世界是你變了,它就變了。也許當你從自己心理的困境中走出來了,你會發現你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孤單。你一樣可以找到懂你的人,可以改變你的家庭,很多事的中心在於你。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最該學會的就是和自己相處,當能全盤接納自己的時候,我們就能很好地和世界相融,但是我們的教育往往會忽視這件事。”

秦崢突然出聲了,他的聲音甚至帶了些輕快:“有沒有人說過,你該去做一個老師,經過你教育的學生,肯定不會出問題。”容錦笑了:“這是你在誇我嗎?”秦崢也笑著回應:“當然,我不是一個喜歡諷刺別人的人。”看著容錦微微挑起的眉毛,他說:“難道你認為我是一個刻薄的人,我可不記得哪本雜志給過我這樣的評價。”容錦聳聳肩說:“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還會冷幽默。”秦崢嘆息一聲:“怎麽我是怪人嗎?我好歹也是在大學寢室住了四年的人。”

然後兩人又陷入了沈默,他們一起看著窗外的天空,容錦最喜歡這種透著些微亮的墨蘭色,一看就會勾起遐思。秦崢問她:“我最近幾次做夢,很頻繁,而且看到的真的就像我自己的臉,我當時是真的很震驚,不然做了這麽多年我也習慣了,是不會來的。”容錦想了想說:“你的心裏發生了變化,以前你只是愧疚、後悔沒能救得了他,但是最近你是希望他能活著,因為這個暗示,他長大了。但是你不知道他長大會是什麽樣子,但是你知道他是你弟弟,所以你的潛意識就把你們兩個人的臉和身材結合起來,造出了這樣一個人,夢就是這麽神奇,我上高中時最好的朋友說過一句話,想要什麽就去睡覺吧,夢裏什麽都有。”

秦崢問她:“你也這麽想嗎?”

容錦笑道:“我要是這麽想,現在就躺在床上,才沒空在這和你廢話,也不用去醫院值個大夜班。”

秦崢點點頭:“你是個理性的人,和我很像,骨子裏的涼薄更像。”

容錦看著他說:“我是涼薄,你不是,你只是太清醒,這是兩回事,你是看得開,我是不上心。好了,你該回去了。”

臨走上車前,秦崢站在車門邊上看了很久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天上的朋友。容錦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轉身向內間走去,聊了這麽久,外婆估計等急了,再說她也餓了。

關了店門,她攙著外婆慢慢地朝家走去,天上是零星的星光,地上是滿巷的燈光,她還是向往常一樣,三搭,兩不理地聽著外婆絮叨,什麽該找男朋友了,什麽今天準備了什麽她愛吃的菜了,有些時候她會一瞬間的晃神,覺得這一幕似乎在那裏見過,又一想,每天不都是差不多嘛。生活就是這樣,白開水似得,一天淡似一天,有時候會覺得煩,但好好想想,也就是要這麽細水長流的,才幸福呀,有句話不是說了嘛,歲月靜好,關鍵就在一個靜。

外婆燒得一手本幫菜,鹹甜口的酥排骨,嫩滑的海鮮,一盅中午就燉在小火上的鮮筍湯,容錦覺得一天最幸福的就是這段時間了,感謝父母的基因,她可以放肆地大吃也不擔心變胖,不然她可要郁悶死了。吃了飯,收了碗碟,又陪著老人家看了點家長裏短的節目,容錦便洗了澡,回房休息了。臨睡前,她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千奇百怪的夢境呢,每一個夢境裏又藏了多少故事,也許自己該把聽到的夢都記下來,寫成一本玄幻小說,沒準銷量不錯,她也能弄個作家當當,想想還是挺美好的。她又想了想秦崢,覺得太優異了其實也不好,有很多煩惱、傷心的事都不能表現出來,不然苦心經營的萬能光環就沒了。還是她這樣做個普通人好,開心了就是晴天,不開心就是陰天,不管怎麽說,明天總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請食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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